陈伯希的“若蝉”人生
2017-11-23雷媛
雷媛
有人说,陈伯希算得上是一个胜利者——时间的胜利者。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活了95岁。更在于其晚年阶段开启的具有生命力的艺术之道的新转折——主攻花鸟画创作。这被视为是陈伯希式的“衰年变法”。
陈伯希一生始终坚定自己是一个革命的艺术家。1936年参加革命,1939年进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专攻美术创作,其艺术生涯是在笔与枪、血与墨的共生共存里开启的。在革命的熔炉里,他怀揣革命理想,并在战争岁月里熔铸着自己的艺术品格和艺术追求。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的一生都是为群众作画,过去如此,现在如此,今后更是如此。”
他还是甘肃当代美术事业的重要奠基人和開拓者之一。数十年来,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坎坷和人生际遇,他都矢志于甘肃的艺术事业。不仅为甘肃美术创作奉献了一大批载入甘肃美术史册的优秀作品,更在发现与培养新人、建设甘肃美术队伍、举办美术活动、开展美术交流等许多方面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所以,在很多人眼里,他是甘肃美术的一个精神品牌。
最后的绝唱
没有比在睡梦中离世更幸运的人生结局了。2016年5月30日,95岁的陈伯希平静地在家中离开人世。
到2016年,陈伯希从事革命美术工作已整整77周年,原本计划好了要在7月1日举办一场个展,展览主题、作品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时间了。
陈伯希的老友、国家一级作家雒青之说,迷信的说法是“(在睡梦中离世)这个人修得好!”接近期颐之年而终,在坊间属喜丧,然而个体死亡对一个家庭终是莫大的悲剧。“说实话,在他80多岁后我们就有心理准备,但真不是那么回事,一旦面临现实,还是难以接受。”一年的时间还没法减轻陈一珀对父亲的思念,他是陈伯希五个孩子中的老大。
2017年6月28日,一场名为“人生画卷——陈伯希作品回顾展”的展览在甘肃省博物馆举行,亮相于画展的《林下》《荷美》《雪霁》《花颂》四幅作品最为引人关注,它们被称为陈伯希“最后的绝唱”。“这几张大画是我父亲专门为去年那场个展创作的,他从2015年10月开始,一直画到第二年的开春,这期间他为此还住过一次院,《花颂》就是6米的,其他三幅也都有丈六大。”陈一珀说当时很多人都让他劝说他父亲,90多岁的人了还画那么大的作品,身体吃不消。但他没有做任何的劝阻,“我知道他的脾气”。
陈伯希离休前,他单位的一个年轻下属曾向陈一珀“抱怨”领导一上班就骂人,随后,陈一珀婉转地劝过父亲,说公家的事,你干嘛(那么较真)。可陈伯希坚持自己是对的,“安排的工作不完成就要收拾你”。
20世纪60年代初,陈伯希被允许上班了,但属于限制使用。此前,因为所谓的“右派”帽子,他一两年没工作,在家呆着。陈一珀记得那段时间,陈伯希的脾气变得暴躁不少,“我们一家人都让着他。一次他就埋怨我母亲,说自己受了连累。”陈一珀的母亲娘家姓吴,是兰州的,他母亲的爷爷是满清的公务员,亲历过不平等条约《伊犁条约》的签订过程,其父亲解放前长期经商,且经营有道,家产颇丰。
“对于我父亲这样的画家而言,限制使用就是‘他那一类人的作品不能展览、不能发表,更不能上北京。这样一来,他的人还有作品就被捆死在这个地方了,你要走向全国是不可能的了。等到他完全‘自由了,已经是60岁的人了。”一直以来,这是陈一珀最为父亲感到痛心的地方。
无端浪费三十年,所幸心宽身未残,
我有牢骚发不得,每临江水愧屈原。
老诗人高平曾送陈伯希一幅斗方,后来高平从老友雒青之口中听到那幅字就挂在陈家客厅的墙上。
1957年,陈伯希为了发展美术事业,尽快给甘肃培养一支美术创作队伍,提出了及早成立中国美术协会甘肃分会和甘肃画院,使美术创作人员专业化的意见,并在如何鉴别美术作品是“香花”还是“毒草”的问题上,在贯彻美术创作“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政策上都发表了建设性的意见。可是受极“左”路线的影响,他在政治上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60年代又受“十年动乱”干扰,到1981年平反摘掉“右派”帽子,前后20多年,他在政治上和艺术上均受严重的挫折。
如今自己也是花甲之人的陈一珀每每回望父亲的一生,会生发出年轻气盛时所没有的平静。青春年少时,站在大街上的人群中,盯着贴在墙上的揭发父亲的大字报,陈一珀会气愤地捏着拳头,恨不得把那些纸撕个稀巴烂。现在,他理解了父亲,也能理解父亲的信念。“每个人都离不开他的历史背景。我父亲这一辈子至死就认一个理:跟着党走,听党的话。”
多年前,陈一珀面临一个选择:是离开单位“下海”,还是继续坚守岗位,守着那一份只能糊口但日渐失传的手艺。最后,他选择了后者。“曾以为我是不同于我父亲的,现实却是他早已深深地影响了我。”
从喜欢绘画到考入鲁艺美术系
1922年,陈伯希出生于山东潍坊县城的一个书香世家。
他的高祖曾是进士,在福建做过知府。他的祖父是个举人,虽然中举之后并没有做官,但一直在青岛和烟台当报社的主编,是潍坊一个有影响力的人物。
陈一珀说,他父亲不写回忆录,但他会讲述小时候的事。
应该是受家庭环境的影响,陈伯希父亲那一代的兄弟们,以及与他们相交的亲朋好友,都对琴棋书画、诗词文章有一定的造诣。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很多其他雅好,比如养鸟、养鱼等,最让陈伯希记忆深刻的是扎风筝。即使到了90多岁,他对那段往事仍是记忆犹新。
他曾回忆,父辈们总是自己扎风筝的,而扎之前就必然要先画风筝。于是他们就亲自动手画软翅的风筝,有老鹰、仙鹤、蜻蜓,画得非常写实,风筝的骨架却又是比较抽象的,但潍坊的风筝就是能将这二者完美地结合。陈伯希一直觉得长辈们每年都从事这样的活动,这对他喜欢绘画进而走上绘画道路有一定的影响。
童年记忆往往消散得快,但个中场景却会在回忆中不断加固。在陈伯希的记忆中,家中长辈的那些亲朋好友时常来家中,一来就写字绘画,这很像新时期的笔会。每逢过年过节,他们还要写对联,人多,写的对联也多,墨汁很快就没了,磨出来的墨供不应求。这个时候的办法是把墨砸碎了放在罐子里边,再放上一些磁片子、玻璃渣子,倒上水加热,然后就一直摇晃,待一个礼拜左右便成了自家做的墨汁了。以陈伯希为首的家中的几个小孩子,就是替长辈们做这活儿的。endprint
墨汁做完了,不是万事大吉,还有活儿呢,小孩子们要给写对联的长辈们抻纸。两个小孩子一组,每个人都要很小心地把写成的对联平平地放在地下,干这个活儿,最关键的是在摆放对联的时候,不能歪斜,一歪斜,墨就流了,对联也就毁了。对联写完了,长辈们就会移步厅房,那里挂着一些名人的字画,有何绍基、林则徐、陈介祺的,还有一些其他人的,都是真迹。在长辈们就一幅字画或一位名人高谈阔论时,小小年纪的陈伯希则常常立于厅房一角,侧耳倾听。当然是似懂非懂的,不过就像他后来说的,听得多了就长了知识,是一种长进。每当听到一些新奇的故事,也就记在心里,谁是什么风格、谁又是怎样的画法,他们是哪一派,写什么体,还有他们生平如何,就一一在他脑袋里存下了印象。
1939年的冬天,陈伯希考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与蔡若虹、华君武、古元、牛文等成为师友。
在这里,陈伯希主要学习了素描、文艺理论、艺术解剖学、透视学和色彩学。当时的延安聚集着众多知名的木刻家,那儿的梨树也很多,拿陈伯希的话说,只要有几把木刻刀和梨木板就可以开课。也就是那时,陈伯希开始了版画学习,并成为从鲁艺美术系走出来的不少青年木刻作者中的一员。
那时候的鲁艺学生多、房子少,有的学生就住窑洞,即使这样,窑洞也不够住了,那就得自己动手打窑洞。
需要学生自己动手做的还有不少。画画没有铅笔,他们就用木炭条。木炭条是用细柳条烧的,把柳条枝截成四五寸长的节,用泥巴在外边包住,放在火里面烧,烧成了再把泥打碎,木炭条就可以用来画画了;没有画室,就去砍梁柱,然后在鲁艺的院子里面盖了一间画室;没有画架子,就砍一些木棍自己做;没鞋穿,就打草鞋,或者就干脆将鞋底系两个布带子来当鞋穿。
“尽管条件艰苦,但我们仍然坚持学习,并且出了很好的教学成果,出了不少的人才,也出了不少的作品。”陈伯希一生都以身为“鲁艺人”为豪。
立场坚定的“三八老兵”
83岁的原甘肃省美书家协会副主席晓岗和陈伯希有着60多年的交情。陈伯希去世的当天,晓岗和夫人从七八公里外的兰州城东头的家第一个赶到陈伯希家中祭奠。就在陈伯希去世的前几天,晓岗才刚刚和他见面聊过。20世纪50年代初,他们两人都在甘肃省美术工作室,自此相识、相熟并时不时地走动。
陈伯希在世时,每年的大年初一,晓岗必先去陈家,之后再去其夫人的娘家拜年。为此,夫人还曾有过“意见”。“我到兰州的时候还不足20岁啊,单身的时候一到过年,总是跑去陈伯希家过。”
“文革”期间是晓岗和陈伯希来往最频繁的时候。
“有段时间几乎每个晚上,吃完饭,我们俩就会坐在东方红广场主席台的一个角落里说话,我属于‘通风报信吧,会把一天当中单位里发生的事告诉他。當时工宣队已经进驻了文联,他是挨批的人。”晓岗记得每一次他们都说到很晚,分手各自回家时家人都睡了,只有窗外月华如水。
那样一段“夜聊”的日子,让晓岗和陈伯希成了“交心”的那种交情。也是在那样长时间的彼此掏心掏肺中,晓岗认识了陈伯希。“他是一个立场坚定的人。当时他妻子和孩子们不是被下放就是被送去插队,多不在他身边。这是一种考验啊,不是谁都能经受得住的。”晓岗曾被动员写揭发陈伯希的材料,但他一个字都没写。
他说一直以来自己都清楚陈伯希是怎样一个人。
“大概是1958年前后吧,他画了一幅名为《扣工分》的漫画,在《甘肃画报》上发表,这幅画表面上画的是一个公社的生产队长给社员扣工分,也给小鸟扣工分的闹剧,实际上他借画作讽刺的是当时胡乱作为的不合理作风。”晓岗说在当时那种气候下,这幅画自然就成了四处找证据“整”陈伯希的某些人的“铁证”。
记者和晓岗说话间,一直在书房的晓岗夫人忽而来到客厅提醒了晓岗一句,“你说一下陈老不怕官大官小,敢于坚持立场的那件事。”几年前,甘肃评选文艺终身成就奖,起初晓岗是不在提名之列的,当陈伯希听闻此事后,坚决表态:“如果没有晓岗,我连会都不参加。”
“陈老让人敬佩的就是他不管你官大官小,只要他把握了事实,他就敢于坚持,不怕得罪领导。”和陈家走动几十年来,晓岗夫人对陈伯希的个性也很了解。
晓岗是1954年从西北艺术学院(现西安美术学院)毕业的,之后和七八个同学一起来到兰州。早在甘肃省美术工作室正式成立之前,他就已经在那里搞创作。从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甘肃省美术领域参加和举行的各类国展、省展多是由他组织策划并参与的。当时,以他和胡有全、李炳光为代表的甘肃版画在全国也有了一定的地位,这完全改写了此前甘肃几乎没有专业版画家的面貌。从事美术工作一辈子的晓岗称得上是甘肃美术事业发展壮大的一个参与者和建设者。
那块不大的文艺终身成就奖奖牌现在就摆放在晓岗家客厅的柜子里,陈伯希也同样有一块,他们同一时间领到了这个奖牌。
老诗人高平亦与陈伯希相熟,不过不像晓岗那样走动频繁。他们多会面于一些大场合,比如陈伯希的百蹊画室开砚,还有陈伯希88岁大寿,高平都应邀出席。
相熟了,了解了,高平也认可了陈伯希这个人。一次,他受人之托去买陈伯希的画,打电话询了价,不低。“作为甘肃美术界泰斗式的人物,他的画很值钱,不过他不靠画挣钱。相反,只要是文艺界的朋友(买他的画),他都不要钱。”高平说他曾问过陈伯希,什么人买你的画要钱?陈伯希回答:“没有交情的,想附庸风雅的大款呀、公司老板呀。”
高平曾读明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其载:文征明于辞、受界限极严,平民携一小竹篮饼饵来索字,他欣然接纳;而宗室唐王遣使奉数锭黄金来求画,他坚拒不纳。“陈伯希其人也颇有文氏风格。”为此,高平还专门作七律一首,题为《赞文征明兼颂伯希老》。七八十岁的时候,陈伯希一有空就下基层,进车间,访农户,他是走一路,画一路,分文不取。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他跟随省上文艺队到陇南慰问,为当地群众免费赠送作品120余幅。endprint
“我每次见到他,都会敬个礼喊一声‘首长好。”年余八旬的原《甘肃文艺》总编李云鹏说起40多年前和陈伯希见面打招呼的事,还是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20世纪70年代初,李云鹏是《甘肃文艺》的一个编辑,和在省群文室工作的陈伯希是同一个单位的。对于陈伯希这个人,李云鹏是未见其人先知其名。“20世纪50年代,我当兵的时候,兰州军区战士文化读物社出版有一本《人民战士》,其上,书画方面多见陈伯希,还有黄胄、钟为、王天一的笔墨,我是这本刊物的忠实读者,当时我们在部队里能读到的书不多。”第一次见到身高1.8米以上且行步如丈量的陈伯希,李云鹏想到了他的木刻画中峻厉刀笔的走势。
“他非常沉默。”尽管在一个单位,但李云鹏和陈伯希从事的具体业务不同,接触也不是很多,只是他会莫名地留心这个人。“(我)发现他也很少与人们接触。”李云鹏清楚地记得在那个人们神经紧绷的年代,单位上几乎是天天开会,陈伯希在会上极少发言,多是沉默的,不过烟倒是抽得很厉害,一根快抽完时,又拿出一根,弹一弹,再续上,一场会议有时候一开就是一两个小时,而他指缝间的烟也就会燃上一两个小时。
“偶尔不得已发言时,他就‘抹稀泥,以一种平抑、弥合裂痕的温婉,措辞调理得十分得体。”李云鹏说他能懂陈伯希的“抹稀泥”。“我们当过兵的人知道,某种情况下的匍匐前进,最终是为了前进的继续。在风险多多的那个年代,我把这看作是一位智者选取的一种理智的方式,一种不失尊严的藏锋。”
李云鹏曾读到了陈伯希以“痴翁”撰写的一则百字短文,记述了一件轶事:在“十年动乱”中的1971年秋天,石鲁、赵望云两位画坛大师在西安北大街陕西美术协会住所会见了前来探望他们的老友陈伯希。三人见面心潮起伏,激动不已,但他们当时都被诬为“黑帮”,受到冲击,有千言万语不便多说。话不宜多说,石、赵二人便挥笔写兰花,以谢老友探望之情。石鲁的题句有深意:芝兰之宜于人也会以高朋。陈伯希记述:画毕三人相视大笑,尽在不言之中。
“这千言万语不便多说,这尽在不言中,便可以理解陈伯希他们当时难言的沉默了。那个沉默里头全是无奈和痛苦。”李云鹏深有感触地说。
因为经历过,所以能懂得。
李云鹏刚工作的时候是不喝酒的,短短一两年之后,和三两位同仁一个晚上能喝掉几壶用八磅电壶装的当时由陇西酒精厂用酒精勾兑的白酒,还是干喝,没有下酒菜。“沉悶得很啊!”李云鹏说在那个压抑紧绷的时代环境中,他们找不到一个“透口气”的地方。“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一个杂志的总编没有发稿权,甚至连发一首四行小诗都不行。发稿权属于由工宣队、政治部等组成的五人小组。每一次发稿前,总编会向五人小组介绍每一篇待发作品的故事梗概,他们同意发的,我这个一同参会的小编辑就赶紧记录下来。”
有两件小事,李云鹏记忆很深。一次,总编杨文林向五人小组详细介绍了一篇写一个生产队的支部书记与保守的生产队长斗争的小说,等到总编的话音一落,五人小组中的工宣队师傅就追问:“这个事情发生在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问了一遍,以杨文林为首的编辑部没人吱声,大家心里明白,这就是个小说嘛,一旦说明白了,伤的不是问话人的脸面吗?可谁知这位工宣队师傅不知趣,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一连追问了三遍。终于,杨文林发火了,顶了一句:“小说嘛,我还能说具体发生在哪个生产队,哪个公社吗?”
还有一次,一位武威作者写了一篇小说《虎子敲钟》,当时这篇小说还被《中国文学》外文版转载了。但就有人上书说:这个虎子有政治含义,是为林彪翻案的,因为林彪的儿子小名就叫虎子。“这真令人哭笑不得,但就因为这件事情,总编杨文林被下放了。打从这时起,原来还有些活跃气氛的编辑部完全一派沉闷压抑之气。”
按李云鹏的话说,粉碎“四人帮”之后,他终于见识到了活跃、高调乃至强硬的“三八老兵”陈伯希。“开会时,烟依旧抽得紧,不过这时候的烟云缭绕是他为重新集结打散的文艺队伍的事业而沉思谋划。会议上发言频仍且语腔高亮,时不时蹦出带着磁力的爽朗笑声,当然,偶尔有了争论时会高调坚持,有很强硬的一面。”
李云鹏就亲自领教过陈伯希的强硬。“我退休后去了陈伯希主持办的书画刊物《画苑英萃》,他自己对我说了一次,之后又派他儿子来请,我干了一辈子编辑觉得干够了,就想着上门去回绝,我刚一落座,他就来了一句:‘就这几天,你把画刊的创刊词写了。”李云鹏说,那是命令式的,有一种不容你推辞的强硬。过了几天,他便把创刊词交到陈伯希手里。
就在陈伯希去世前十来天,李云鹏再次领略了他的“三八老兵”做派。李云鹏写陈伯希的一篇题为《痴翁,一块煤的持续燃烧》的散文被省内一本文学杂志刊发了,陈伯希很喜欢这篇文章,想买50本杂志留存。得知原委的杂志社决定不收钱直接赠送,殊不知,陈伯希却坚决不同意,他不但派儿子去送钱,还坚决要开发票,最后,杂志社只得一一照办。“你说他开了发票找谁报销?他到老一直都是这个‘三八作风。我挺喜欢这个老头儿的。”李云鹏笑呵呵地说。
“衰年变法”
据说陈伯希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时候曾给毛主席刻过一幅木刻版画。
“陈伯希早期创作的最高成就,体现在一系列精彩纷呈的版画作品上。他以革命者的意志和艺术家的能量,以极其朴素、深厚、真切的思想情感和精湛、饱满、生动的笔墨语言,表现和表达着对革命、对人民、对生活的赤胆忠诚。《保卫延安》《瓦子街大捷》《解放兰州》等都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美术珍品,是直到今天依然散发着历史芬芳和时代光芒的主旋律精品巨作,是甘肃美术创作史上最值得纪念和传承的里程碑式的艺术宝典。”作家身份之外,身为甘肃省美术家协会会员的雒青之还以写美术专论为人所知。和陈伯希相识二三十年来,他对陈伯希的艺术创作的认识颇具见地,连陈伯希也颇为认可。
陈伯希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及过他是如何开始画版画的:“在鲁艺主要是学习素描、文艺理论、艺术解剖学、透视学和色彩学。延安集中了许多知名的木刻家,那儿梨树很多,有几把木刻刀和梨木板就可以开课,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学习版画了,鲁艺美术系培养出了不少青年木刻作者。”endprint
从最为擅长的版面转为专攻花鸟画创作,陈伯希在离休之后的晚年阶段做了一次“改变”,雒青之将此视作是更具生命力的新转折。“之所以有这种转变,既源于他对齐白石‘衰年变法的强烈认同精神,也是根源于他自身长达70余年的艺术历练。”
“为什么选择花鸟画?”陈伯希的回答是:花鸟画是最接近群众的,它与群众的生活是最密切的。因为花鸟画可以寄托人的感情,花鸟画也可以传达给人们喜怒哀乐,有很强的表现力。
改变俨然是痛苦的。
“他75岁的时候还两次深入到煤矿最深处的掌子面,下井和矿工们面对面交谈。他自己还是名誉矿工。”比起旁人,陈一珀更能感受到改变中的父亲曾经历过什么。“精神上的阵痛是远大于身体上的。他个性中有强硬的一面,他要以最好的面目体现自己。”
在雒青之看来,陈伯希的这一“改变”是他用自己的艺术情感和精神境界,为花鸟画找到了一种更贴近人生、贴近世界的突破口,使人们看到花鸟画不仅有水墨的温馨、温润、温暖,而且也有着绝不平庸的艺术表现力和思想冲击力的一体化特质,完全能够表现他的价值取向和文化立场。美术同行将陈伯希这一风格的花鸟美学定义为“陈氏花鸟”。
相识多年,雒青之与陈伯希常常就艺术进行长谈,他印象深刻的是陈伯希始终强调一点——“我是革命的艺术家”,雒青之记得,有人就陈伯希的“革命的艺术家”与他探讨,认为艺术家就是艺术家,革命家就是革命家,对方还以齐白石为例进行举证,说齐白石给蒋介石画过祝寿图,也给毛主席画过,这样说来,齐白石是革命的还是什么?陈伯希不同意这个观点,还表态:“蒋介石让我给他画我还不一定画呢!”
“他画画始终强调一种革命性。”雒青之说,在他心中,一个准确的陈伯希应该首先是一个忠诚的革命者,然后是虔诚的艺术家。
甘肃当代美术事业的重要奠基人
有一个不争的事实:陈伯希是第一个提出成立甘肃省美术家协会的人。
晓岗记得,为这事陈伯希把房子都折腾好了,原是一所私人宅子,后来被翻盖成了三层楼。但是随着陈伯希受到批判,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学绘画的晓岗从西北艺术学院毕业的时候是不会画版画的。他觉得自己画版画多少是受到了陈伯希的影响。“在美术工作室的时候,常常看到他画版画的木刻版子,忍不住也想上手,他也很支持。”陈伯希是晓岗的入党介绍人,提起这件事,晓岗总是称陈伯希是他的“政治领路人”。晓岗搞上版画,现在也成了国内的版画大家,却从来不掩饰陈伯希起的领路人的作用。“版画用的木刻版子是梨木板,由单位统一保管,需要用时要领导批条同意才能领取,陈伯希当时是美术工作室的负责人,每一次去签批条,他都写两个字:同意。”
甘肃省美术工作室是在晓岗到甘肃两年后才成立的,早期他曾参加过几次陈伯希召集的类似美术座谈的会议,记忆深刻的是参加会议的人屈指可数,“一个吕斯百,一个常书鸿,之外差不多就再没人了。后来的曹陇丁、李希岩等一些画得很好的人都是陈伯希从社会上吸引進来的。”
有资料记载,1951年西北军区首届体育运动会的运动场上,矗立起了两座5米高的工农兵巨型雕塑,新的雕塑实为甘肃美术史上所罕见。新雕塑之外,甘肃有史以来第一批新年画、新连环画都是由陈伯希组织创作的。
在李云鹏心中,陈伯希很像一块煤,只是这块煤不是一直在燃烧着,它有过“日久的沉默”,不过最终持续燃烧,因为,是煤,就要燃烧。
退休后的李云鹏被陈伯希请“出山”担任书画刊物《画苑英萃》的主编。这个画刊是陈伯希离休之后创办的,画刊不收任何费用,无偿为画家服务。事实上,创办这个画刊前,陈伯希还建议成立了甘肃省书画研究院,研究院所吸收的成员,多半是一些离退休的老同志。在陈伯希看来,这些人过去都是甘肃省的美术骨干,他们离退休以后,原来的单位再无力组织、帮助、关心他们美术创作方面的事情了,但他们绝对有能力继续画下去,还会画得很好。他们在岗时,联系过不少群众,有很好的群众基础,离退休后,他们是大有可为的。书画研究院每个月都进行作品观摩会,每年举办两三次展览,出版几本书画集。
除此之外,陈伯希还成立了一个画室,画室地方不大,也就能挂四五十幅画,还可以举行一个小小的展览、观摩会、笔会、座谈会。他曾对人说,甘肃有些画家还很穷,没有多少收入,无力出钱租地方搞展览。市县的美术工作者来到省城,就可以在“画室”搞创作,也可以无偿地为他们办展览。
关于这个画室曾传过一些谣言,说陈伯希收了台商的捐赠成立画室。李云鹏也听到了。
“起初购房的台商确实准备赠房的,但陈伯希坚持一条:谢不受赠,得使用权足矣。产权仍归出资购房者。”李云鹏由此提到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画苑英萃》的启动资金也是由与他相熟的这位台商资助,对于画刊的资助,原本也是每个月予以一定金额的资助,但陈伯希只同意纳取启动资金,之后的经费,由画院自己筹措”。
也许,会有人把陈伯希的这种选择看成是“傻子之举”,李云鹏却不会,他清楚陈伯希为画室和《画苑英萃》在背后的实际付出,那不仅仅只是以付出自己收藏品为代价所能一言概之的,更让李云鹏看到了一个“三八老兵”的襟怀,并将其冠以“伯希的方式”之名。
在《画苑英萃》干了五年后,李云鹏离开了,后来他听说在他离开大概一两年之后,因为办刊资金难以筹措,加之陈伯希随着年龄的增加体力不济,画刊就停刊了。据陈一珀透露,画刊发行的短短几年,有数以百计的省内画家得以被宣传推介。李云鹏记得自己离开画刊一年后还曾辗转收到省内外书画爱好者的来信,都是为画刊的停刊感到惋惜的,也都希望可以恢复。
“不薄名人爱新人。”一起办画刊的几年,陈伯希给李云鹏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他对新人和基层书画家尤其关注。画刊每期都会推出新人,常常都是由他具名或不具名地亲自撰文介绍评析。每每见到那些年轻人出了成果,你总能感觉到他的那种满足和愉悦感。只是唯有他从不在辑内。画刊的多位编委提议应有他的专辑,但他总是一笑推之。我也为此提请两三次,他也以一句‘随后吧推脱。”李云鹏说,一直到他离开画刊,也没等来那个“随后吧”。
“他不是一个人在前进,而是携带着一个方阵一起前进。”李云鹏说这是陈伯希最令他敬佩的地方。
“我们做人,也要像蝉一样”
陈伯希的笔名叫“若蝉”。
小时候他就很喜欢蝉。后来,他写过一篇记述那段少年时光捕蝉的文字——
那时,我经常弄点面,洗成面筋,然后放在细细长长的竹竿上,把在树梢上的蝉粘下来。我把粘下来的蝉养在我的缸子里面,或者把它装在一个小笼子里。也有时候,我会在黎明前起床,蹲在树跟前,等到蝉自己从地下往外钻。从土里钻出来的蝉还不会飞,我就把它抓起来,养护它。蝉给我印象很深,大家都知道,蝉的成长是要蜕几层皮的,药铺里面叫作蝉蜕的药,有解热、镇静作用。
我总觉得,我们做人其实也一定要蜕几层皮的,这里面包括我们自己的一些痛苦的遭遇,是不是?遭遇的那些不幸、困难,在战争当中碰到的危险,每经历一次磨难,我们就要蜕一次皮。也就是说,人生的坎坷好像蝉蜕皮一样,推陈出新,才能锻炼意志,学会做人而成熟。
另外,蝉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蝉不吃东西,据说它光吃露水,只饮清露,天上的露水、叶子上的露水,蝉吃就饱了。我觉得这对人生也很有意义,就是要我们少跟群众索取,少给群众增加负担,而要多贡献。
我们做人,也要像蝉一样,不要奢求太多。但做起事来,要像蝉的叫声那样豁达、响亮,光明磊落。
陈伯希95年的人生,确实很像一只蝉的一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