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古埃及文明不朽之光

杨颖

当我走进埃及，在黄沙中仰望金字塔，在帝王谷里探访法老陵墓，走过一座座神庙遗址，在苍凉中体味古老、宏伟和博大……这是一段让人的精神世界骤然变得丰盈的奇妙的文化之旅。然而那些举世闻名的景观加起来，却都不及埃及国家博物馆带给我的震撼强烈，因为那些从金字塔、陵墓、神庙中发掘出来的古埃及文明的精华都陈列在这儿，它们向世界各地的来访者讲述着这片土地上曾经孕育出的繁盛的文化、辉煌的成就、伟大的信仰，以及它最后令人叹惋的衰败没落。虽然古埃及人已经湮没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但那些历经无数浩劫之后幸存下来的珍宝，依然以令人惊叹的方式，向我们展现着古老文明永不磨灭的荣光！

文明之殇

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以及世界上最早的王国，7000多年的历史为埃及留下了浩瀚如海的文化遗产，其中30多万件文物都保存在埃及国家博物馆。神秘的木乃伊、巨大的石棺、狮身人面雕像、金光灿烂的法老御座、精美华丽的黄金饰品、千年不腐的纸莎草画、扑朔迷离的象形文字……众多展品令人眼花缭乱，而博物馆展出的只是其中的1/5，还有更多藏品被安放在不见天日的底层沉睡，让人不禁感叹只有拥有辉煌文明的国家才能有这样任性、这样奢侈。

然而还有不计其数的文物被盗挖、被损毁，被劫掠到了外国。作为一个让人觊觎的富饶国家，埃及在历史上曾不断被侵略、被征服，以至于周边所有国家都占领过它。波斯、马其顿、罗马、东罗马、阿拉伯、奥斯曼、法国、英国、意大利、德国、以色列……如果要论世界上曾被最多国家统治过的地方，恐怕非埃及莫属。

辉煌灿烂的文明并不等于强大，中原王朝也曾在蒙古大军的践踏下呻吟，古罗马帝国也在奥斯曼的铁蹄下轰然倒塌。翻开人类历史，野蛮征服文明，文化落后者蹂躏先进者的例子不胜枚举。黑格尔曾在《历史哲学》中痛心地评价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帝国：“他们，出现于文明化了的时代的野蛮人，在几年之内突然地把罗马世界、波斯世界和中国世界变成了一堆废墟。他们的来临和退去都像潮水一样难以解释，以至于人们只能将他们看作是上帝派来的对古老文明的一种惩罚。”这种所谓的惩罚，这种对文明的摧残和毁灭，实在是人类历史上最令人痛心疾首的巨大灾难！

埃及也未能幸免于难。

当它成为英国和法国的殖民地时，殖民者对文物进行了掠夺性的盗挖。后来，西方考古队还以合作为名索要了大量文物。被称为“解密古埃及文的钥匙”的罗塞塔碑，如今陈列在英国伦敦大不列颠博物馆里。罗马帝国征服埃及后，卡尔纳克神庙的方尖碑就成了罗马诸多广场炫耀的装饰品，世界上最大的一座方尖碑至今仍屹立在圣约翰教堂附近的广场上。

1798年7月2日，拿破仑带着近4万远征军踏上埃及的土地。面对前来迎战的埃及人，拿破仑手指着金字塔，对他的部队说：“士兵们，从这些金字塔的顶上，4000年的历史在俯视着你们！”那些矗立在沙漠中的巨大、枯寂而冰冷的石头建筑，见证了这场异常激烈的战斗和埃及的惨败，光辉的历史成为永逝的过去，古老的文明在现代的枪炮下折翼，古埃及人耗费无数心血创造的杰作被当作战利品运回法国。

在卢浮宫的古埃及馆里，我看到了古埃及文明的荣光与屈辱，看到了征服者不加掩饰的炫耀，以及一个伟大古国被武力强横撕裂的痛苦，再想起中华文化曾经遭遇的类似浩劫，不免有种感同身受的哀伤和面对历史沧桑无奈的悲凉，也更深深体会到，唯有强大的国力才能守护和延续文明的辉煌。

今日中国的强力崛起和埃及的没落徬徨，两大文明古国进入现代后走出了两条不同的发展轨迹。我们沿途所见的简陋的房屋、脏乱的街道、拦着游客兜售的小贩和讨钱的孩童，令人心生感触。它往昔物质的富足和文明的辉煌似乎只留存在博物馆的珍藏中。那黄沙中苍茫屹立的神庙废墟，外墙剥落、岩石裸露的金字塔和空洞得只剩下壁画的帝王陵墓，撑起了这个民族源远流长的文化余韵，既宏伟壮观又残破衰老，令人心生敬畏又备感苍凉。

我们的埃及导游在言谈中流露出对中国的羡慕，自豪的同时，我也相信一个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悠久文明之一的国家，一个为人类带来象形文字、几何学和历法，建造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金字塔，并留下众多难解之谜的民族，拥有足够的智慧去应对复兴之路上的种种荆棘和磨难。

即使历经文明之殇，就算被数次击败和征服，埃及依然拥有博大精深的璀璨文化，这些文化的结晶至今仍是各国博物馆最珍视的收藏之一，那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属于一个古老国家的骄傲！

这样的埃及，才真的是伟大的国家。

信仰之殿

由于埃及文物流失的数量惊人，所以才有了埃及国家博物馆的诞生。它收藏了埃及考古发现最精华的部分，由被称为“埃及博物馆之父”的法国著名考古学家马里埃特设计建造而成，距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

埃及国家博物馆不像法国卢浮宫那样金碧辉煌、华美雄伟，也不像中国故宫那样占地广袤、规模宏大，仅仅两层的空间显得过于局促，令它在诸多大国博物馆中显出几分寒碜，实在难以匹配其历史的长度和文化的广度。

然而，这里却有着毫不逊色于其他博物馆的珍藏。它就像一个凝固的时空，将古埃及文明浓缩定格在这座1万多平方米、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砖红色石质建筑中。50多个陈列室向我们一一展示着古埃及人的生活，他们独特而优美的艺术，以及令人惊叹的智慧、无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它也是一个信仰的殿堂，将古埃及人独特的生死观以雕塑、绘画、木乃伊、金银器皿、珠宝、棺椁、陶器、石器、纸草文书等形式作了最直观生动的讲述。

古埃及人认为，“人生只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居留，而死后才是永久的享受”，因而把冥世看作尘世生活的延续，生前就忙着置备死后的所有用度。

他们把自己的身體做成木乃伊，相信只要肉身不腐，灵魂就能够返回肉体复活。他们担心复活后的生计，于是将众多器物和人偶一起陪葬。他们希望把肉体的延续与居所的永久坚固结合起来，共筑一个永恒的来世，所以用泥砖修建民居，甚至王宫，却用最经久耐用的石材建造陵墓和神庙。endprint

正如英国考古学家萨伊斯所说：“古埃及是一个对死后世界描绘得精细入微的民族，可能比任何一个民族更相信来生……他们在圣殿作画，描绘一个死后更快乐明媚的埃及，充满盛宴与欢娱。”

正是这种对来生的坚信和向往，让古埃及人创造出了金字塔、神庙等伟大的建筑，无数文字和艺术，都是从这一信仰土壤中长出的艳丽丰硕的果实。这些果实曾陪伴法老在地下深埋了数千年，如今重返人间的不是法老的灵魂，而是这些不朽的艺术品，它们被安放在埃及博物馆中，依然散发着千年不灭的香气，让人领略到独属于埃及文化的奇异的魅力。

可以说，世界上没有哪座博物馆所拥有的历史能比埃及国家博物馆更悠久。当我趟过这条古埃及文明的长河，屏息凝视那些距离最遥远的古老宝藏时，我看到了古埃及人的两个世界。

一个是人间的生活世界。5000年前发明的纸莎草文稿，3400年前使用的笔、墨、笔筒和镇纸，还有拐杖、坐椅、伞盖、玩具、针线、剪刀、首饰、化妆品、香精瓶，以及当铺的单据和死亡证书等。你能看到战车、木船、弓箭、长矛，看到木箱上描绘的战斗场面，看到盘膝而坐、执笔书写的书记官，手执矛与盾的士兵，甚至还有一群牧民赶着牛从坐在凉亭中的长官面前经过的雕塑。

那是一个鲜活的世界，却并非古埃及人梦想的终点，他们把最虔诚的信仰、最精华的创造都供奉给了另一个世界——死后的世界。

在木乃伊展室，我看到那些经过精心制作的不腐的遗体，有的已有3500多年的历史。它们被陈放在恒温、恒湿的玻璃罩里，裹着一层又一层米黄色的亚麻布，有的露出了头、足，指甲、牙齿仍在，但肌肉已风化成薄薄的一层纤维，紧贴在萎缩的骨骼上，枯槁焦黑，就像被时间之火焚烧后的焦尸。无论生前是国王还是贵妇，此刻都已辨不出本来面目，但都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双臂弯曲交叉在胸前，在昏黄幽暗的灯光下显得神秘而安详。据说古埃及人认为这种姿势可以早日获得重生。

死者的内脏——肝、肺、胃、肠被分别盛放在雪花石或石灰石做成的四個蓬罐中，罐盖上分别是猴头、狗头、鹰头、人头，代表法老守护神荷鲁斯的四个儿子，他们是木乃伊和器官的保护神。

心脏则依然保留在死者体内。对古埃及人而言，心脏是智慧的中心，也是灵魂的居所。当死者在冥界之王奥塞里斯那里接受最后的审判时，心脏将被放在天平上与真实之羽比重量。如果心脏重于真实之羽，就会被认为是不纯洁的，然后丢给吞食罪人灵魂的阿姆米特（一头鳄鱼、河马和狮子混合的怪兽），被它吃掉后，人就会彻底消失。这是最令埃及人恐惧的终极审判。

在博物馆两层廊柱围绕的高阔中庭，阳光从天花板上的玻璃漫射下来，静静洒落在那一具具沉重的石棺和巨大的雕像之上，这是来自埃及人所崇拜的太阳神的恩赐，它令死亡的气息也变得庄肃而神圣。

在这片温暖的光明之中，我想起法老的复活之旅，这段极其重要又险恶的旅程被描绘在陵墓的墙壁上。法老在冥间要穿过12道黑暗之门，经受重重考验，灵魂同肉体结合，击败恶魔阿波菲斯，然后与太阳神合而为一，越过天际，再次为埃及带来一天的光明。

一切生命都依赖太阳。古埃及人相信法老的这段危险旅程每晚都会重复，以保证太阳如期升起，从今天直到永远。

这些对复活之旅的描述，彻底颠覆了我此前肤浅的认知。原以为法老的复活只是为了继续拥有生前的权力和享乐，现在才知道，那其实是一个担负着重大使命，充满挑战甚至牺牲的悲壮轮回。复活后的法老每晚在黑暗的地府与火焰、怪兽和恶魔周而复始地战斗，是为了给埃及带来永恒的光明。

他们追求的何止是个体的永生，更是这片土地、这个民族千秋万代的繁荣兴盛、生生不息！

如果没有伟大的信仰，又如何能够驱动数以万计的子民，在烈日的暴晒下辛苦劳作数十年，以惊人的毅力和智慧为他们的国王修建一座又一座通天巨塔？

知道了古埃及人的信仰后，当我在沙漠中仰望那些人类的奇迹之塔时，不再有难以置信的激动，更不会认为那是只有外星人才能创造出的杰作，因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信仰的力量。

当我走进帝王谷的陵墓，浏览壁画上关于法老复活之旅的指南，在那个古老的似乎连时间都已死去的地方，我恍惚地想，法老的灵魂是否仍在此徘徊，寻找着他那不腐的肉身？

不管国王是否能够永生，太阳依然每天都在升起，尼罗河水每年都会泛滥，生命周而复始，衰亡、新生……或许正是这种对自然直觉的观察和朴素的认识，才让埃及人萌发了让灵魂也轮回重生的愿望。在历史的流沙岁月里，这一永生梦想的实践过程被打造得越来越繁复，越来越精细，最后形成了一整套独特的丧葬习俗。甚至还出现了“亡灵书”，在纸草卷上写下配有插画的咒语，放进棺木，指导死者如何渡过地狱的凶险，顺利进入来生。

正是这种对于不朽的追寻，奠定了古埃及文明的基石。埃及文明因此又被称为死亡文明或墓葬文明，金字塔和木乃伊则成为古埃及文明的象征。

太阳永恒不灭，尼罗河水长流不息，而法老的宝藏却终究没逃过盗墓者的洗劫，灵魂的容器也成为博物馆中的展品。那些关于永生的梦想或许会陪伴法老一直沉睡，而梦想所铸就的信仰，却留下了真正不朽的艺术和令现代人震撼的科技。

为制作木乃伊而发明的防腐术，由此积累了解剖学知识。为了让法老有升天的阶梯而修建的金字塔，成为地球上最高的建筑物达3800年之久。还有举世闻名的阿布辛贝神庙，经过古埃及人的精准计算后，每年太阳光只在拉美西斯二世生日和登基日的当天，才会从神庙大门射入，穿过60米深的走廊，分别照在太阳神、老鹰神和拉美西斯雕像上，最边上的黑暗神则永远在暗处。当阿布辛贝神庙因修建阿斯旺水坝而整体迁移之后，众多现代科学家却无法像古埃及人那样准确掌握天文星象，以至于让太阳照射到神像的时间错后了一天。

该是怎样的文明程度，才让3000多年前的埃及人创造出了令现代人也相形见绌的奇迹！

他们把自己在建筑学、天文学、地理、数学、物理、化学、医学等方面的非凡成就都用来实现永生的梦想，而这一梦想又推动了科学的进一步发展，从而为人类世界留下了那些不可思议的奇迹和令人赞叹的文化瑰宝。

文明之花总在信仰的殿堂盛开。我相信那些朝着梦想奔跑的路上所洒下的血汗，那一砖一石的堆砌、一刀一刻的雕琢、一笔一画的描绘，以及殚精竭虑的测算、孜孜不倦的探究，无数前人的智慧和艰苦的劳作成就了伟大的古埃及文明，它将永远闪耀在历史的星空，令后世之人满怀敬意地仰望。

这才是真正的永生不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