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和光焰
2017-11-22泥马度
泥马度
1
我的指头,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都失灵了。那天黑月头,突然窜出一阵冷刀寒光,朝我乱砍乱舞。我用手去挡,左右两条胳膊的肌腱断了,第一感觉是指头不听使唤了。幸好我穿了棉衣,但是过多流血还是使我天旋地转。天空涂着血,星星也在摇晃着,像炸裂的石榴流落而去。三叔借了辆三轮车,颠颠簸簸地把我拉到五里外的农场医院。左右指头不能动弹,我的十指连心,像我的十个患难的兄弟,多少年来忠诚地听从灵魂的指令。我拇指和食指紧握着寒冷的笔,笔头喷出的是两岸间汹涌的墨水,是在纸上燃烧的火焰。指头的劳动就是我全部的劳动,在键盘上安营扎寨,满盘飞舞,磨出血泡和膙子。今后它们还能再握住笔或击打键盘吗……十指上烙满我命运的斗纹,相依为命的十个小矮人真的会离我而去吗?比钢琴家坏了指头还要焦急,恐惧。
医生撕开我一层层被血黏在一起的衣服,检查后说必须马上动手术,但我身上没带一分钱,三叔也只带了三十块钱。他回家弄錢去了。我受伤的胳膊和腿脚赤裸在小医院的寒风中,冻了一个又一个小时。钱还是没有拿回来。钱是硬的,谁能抓把土变成钞票?我仿佛看见轮椅上的姐姐淌着晶莹珠串一样的泪滴……
我已经入了城市,在村里失去土地,又孤身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父母的面,记不清了,姐姐记得吗?但他们流在我的血液里。你姐长得像你妈,你长得像你大大(爸爸)。只可惜你姐的腿病了,被一阵坏风扫了,细得像鱼的尾巴。村庄有的是记忆,那些记忆恰是我最不忍相望的。本家洪水哥有的是记忆,他是我大大的发小呢。我觉得他是一个自在的人,有着幸福的时代。
他的大大夹着尾巴跑了。后来,逃跑者还活着的大都回来了,一个个衣锦还乡,只有他爹娶了晚娘,只让人捎过来几个字。他妈那个上过师范的老婆子,会唱《门头子》《莲花落》呢,也会扎晚场子,她是我姐的师傅。她说我姐的嗓子好着呢,像天上的云雀,地上的百灵。没有腿不碍事的,她给买拐,二里路的街集,慢慢就挪到了。在集市上扎场子,唱扬琴,两个女人,一老一小,姐那像玉一样的脸上,我看见泪串落地了。小土街上有的是人听呢。姐只在李皇庙集上唱扬琴,不愿到其他的集市上,老婆子也不勉强,十天四个集,二五八十,一集给我们四块钱,一月十六块钱呢。人山人海呐,石板小街旁边的柳树林里挤满了听书的人。我坐在姐姐旁边,在最里边,很沾光的。说到高兴时,我看着人们的笑容,觉得人生真幸福啊,而姐的声音有时能让所有的女人们泪流满面。嘴含洋烟的支书妈说,我一辈子从不掉泪,可坐到这里,枯眼还弄出泉水了呢。街上满是嬉皮笑脸的街痞子,老婆子张开一口金牙说,我操他老爹老奶的,谁对姓李门上的她娘俩无礼,谁听书不给钱,就是想找他老祖宗的事哩。
嗓子眼里讨生活,古人给我们钱使呢。后来我大了点,买了平板车,我拉着姐姐和她的旧扬琴,拿细木棍条子一样的东西去击打,就像微风摆动波纹。好听死了。老婆子拉二胡子,二胡子说人话,像极了。
我们生活着,生活得有个指向。
2
可是你瞧,洪水哥娘俩的日子过到现在,香火就要断了,像旧黄河的废墟。光棍都花钱买外地媳妇,洪水哥手头有这个钱,却绝不买人当媳妇。瞧他人高马大,像员猛将,三国水浒孔孟之道倒背如流。
我叫光焰,他叫洪水,人说两下犯冲,但我还是喜欢和他下棋。十岁时他让我一匹马,我骑上这匹他虚让给我的马,赢了他一盘,便气往上壮,不禁脱口而出:“洪水再大,是淹不了光焰的,筷子在水碗里,也会有一道弯。”他大吃一惊,对我刮目相看,把捆扎在墙头夹层里的宝贝旧书翻出来,让我看完一本拿一本。他不唱书弹琴,几十年翻来覆去读那些旧书。他家是桥头的三间小瓦房,对着流水一样扎堆的人谈古论今,又突然指点江山,说谁家的女人翻干部家的墙院,裤子里都没穿裤衩,谁夜里背东西爬人家墙头了,谁占了人家娘子了……
我拿到的第一本书叫《指南录》,繁体字似认不认的,但在乡下,它们太珍贵了。指头沾着唾液,一页页翻过洪水哥的藏书,就像姐姐细白如嫩藕的指头划过扬琴,就如她的嗓子划过古代,划过杨八姐闯幽州、樊梨花征西、陈三良爬堂、刘秀走南阳……那些天书一样的东西,我似懂非懂,似乎又很懂了。
没几年光景,没人听姐姐唱书了,人越来越少了。街上支书妈耳朵也聋了,没几月就死了。人都很忙了,在田地和集市里露不出头,耳朵里满是钱啊物啊的。有些人家里有电视了。老婆婆的嗓子哑了,吐黏痰,唱不出声来了。姐姐也失去她的音乐和故事,她的手一点点地摸爬着生活和异常沉重的泥土。你看村庄里连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都隐去形迹,捕鸟者曾经遍地都是,现在也不见他们的身影了。姐姐在田头看着麻雀,姐说麻雀变少了,连稻田里的青蛙也快要没了。龙虾、水虾、河蛙、野鸡都要没了。土地失去了声音。
一切乐趣都集中到承包地了。我们临时承包着自己祖辈的土地,也承包了自己的一切。可怎么去开垦?集体分家,十五口人分到一匹马。这是匹好马,漆黑如夜的好马。洪水哥说,他高大的身躯压在马的身上,马还能昂着头跑呢。他是它的伙伴,他是队里的马车夫。大队长他爹看牲口棚,私养小鸡,夜里烤火烧着了牛棚,三十条牛都活活烧死了,只有这匹马逃了出来。它知道洪水哥的缰绳怎么个系法,嘴一拽就开了。大火就像它身上的颜色,烧不死它。它老是对着失火地方嘶鸣,像是一种哀悼,在五月十六这一日,咴咴不止。这令大队长很不满意,他爹去蹲了班房。把它卖了吧,卖到乌龙河南岸的安徽,大队长说。
一次一次它渡过乌龙河,一道道沟汊又回来了,在洪水哥身边不走。马的眼里满是水珠。买者说这是一匹好马,它只记得旧主,它没有新的主人,它向北哀鸣,日日消瘦。我们不要了,倒霉一些钱,还给你们吧。
分田到户了,抓阄,老哥心都跳到手心里,马可不能被他人抓了去啊。缘分啊,他抓到了他的大黑马,他叫它黑野兽。三年后这匹马的共同主人们都拆了股,各卖各家的牲口,别人降服不了这大牲畜,黑野兽就不费周折地归我们两家了。
收获已经来到土地上了。我们像秋天撒下的种子长出地面,长出春天了。一个冬天都是闲的,它是上天赐给我们的读书与歌唱的季节。余下的时间,听命于古老的时令与劳动的节奏。把土地揿开,再好好地平上。大地是冻着的,动物在冬天里睡眠。只有人老是不分季节地醒着,人总有难以入睡的命运。endprint
不眠的还有家禽。你看公鸡在盹中梦见太阳的脚印子,分毫不差。一年又一年的鸡瘟,使鸡倒圈,飞上家院的枣树,在空中直立着进入梦乡。鸡爪抓住的是树,它抓不住飞走的天空,但能抓住日光的影踪。它的利爪在一动不动中挠破黑夜。再看一条狗,多么忠实的守夜者,双目闪闪有光。
而马在静静地吃着夜草,老洪水说,光焰弟你多割些青草,给马在黑夜里吃,马无夜草不肥。我去四面湖地里割草,像一匹小马在大地上寻找青草,一篚箕,码过箕嘴,满满的了,在我的肩上。而青草越来越少,越来越散发毒气。马在生病,洪水说是草的事,大声喝斥:“你要到北湖坟地里去割,那里没有庄稼,没有生病的青草,没有毒药,死人住的都是清静地方。”我不寒而栗,一座座坟头飘过双眼,堆成阴云。有什么呢?你看我给鬼剃头,老洪水一圈圈盘上去,镰刀剃光坟上青草。这些都长在高处,有着它的洁静啊。在坟上,在高地你望见什么,只望见青草。
坟地成了马的草场,有一个愣头青看着草肥也来割草,贪心割到太阳西坠,割破了手,血流得臉色蜡黄,不仅背不动草了,还一整夜也没走出坟地。他遇着鬼打墙,四面都是墙,他怎么也钻不出去,就一整夜在一座坟头上爬。
青草一天天骑在我瘦小而结实的身上回家,回到马的身上。但马不能驮奔它们回到草原,马在犁地。马犁出庄稼,种庄稼要除掉青草。但青草是马的所爱。
这匹马能不能拉动我们家的承包地啊。洪水哥说,我来教你怎样按住犁把。买的洋犁,小而透快,正适合一匹马拉。它是孤独的公马,没有伴侣。
犁耙就像田的方向盘,要笔直而不歪斜,只有直趟,才能趟趟复趟趟,犁不完的生地。犁尖前是新土兴起的浪,土的波浪,马在里面用汗洗澡。握住土的波纹,看看土在手里开出浪花。谷物在土的手里开花,当果实出来了,土的手就伸开,把果实送给播种者了。但我们过分地从土的手里要食,化肥,农药,激素,成了指靠就有祸了。生长虚妄的事物,必遭更虚妄之灾。
一头犁在土里奔走,它的方向,它的性情,像马横扫的尾巴。犁划出的土浪,和手上的纹路该是一样的。我自己会犁地了,老洪水说,一切都要靠自己啊。“我会揿开自己的地了,”我对姐姐说,“我会撒种了,种子随着手纹抛出去的线路是很美的。”姐姐说:“这是自古以来的老把式,一学就会了。”
土地来到最苦的人家,也会长出丰收的。谁会说阳光不打我们的草屋顶上过呢。你看老马在老洪水手里多么温顺,你看他在我们家地头时,也不发脾气。啊,我也要有自己的马呀。马没有第二个主,只有惟一的才珍贵。
第三年,买到一匹我把它叫做一丈青的母马。它跑向打着响指的花朵和希望。我骑着它,带它去吃草。我在它啃草的地方看书,一匹马照亮了那些黑色的字体。
老洪水的马和俺的马雌雄相遇,他的马禁不住呲牙咧嘴,凑近乎,两匹马有它们交谈的方式。它们本是一家,在人世里邂逅。
洪水哥说,你到那边看书吧,我替你看着呢。
远处,马扬起前蹄,就好像是人类一样抬起双手,双手离地了呢。前蹄变为双手的马,是它们的爱情手势。马咴咴叫唤。
我的脸唰地红了,我知道它们在干什么。两匹马,一个将近老年,一个时值青春年少,光天化日之下,把人都忘了,也忘了主人。
激情带来财富啊,这是血财呢,母马下了小马驹。又一匹,更年轻的力量在生长。多可爱的小家伙啊。好日子就会像吉祥的马一样跑过来的。姐姐,你看,俺家在生长。一个没有大人的家,一条独木船,在泥土里漂泊。
3
我要给你也买一辆车子。瞧,集上张军属不是坐着轮椅赶四处乡集吗,姐姐。到湖田里的路,像山冈起伏,路在你脚下是霭霭雪山吗?我看见你在插秧,地里的水就忍不住地流向我的眼睛。我们不能不栽稻,你看四处的田地都放了水,你拔秧吧,我一个人放学了能栽完的。
姐,我看着你割稻,在稻地行走并不比家里、大路上慢。你割得好快啊,跪着,爬着,坐着,一点点挪动。镰刀在行走。过两天就能放农忙假了。
我不想上学,上学干么呢。你看不到文字、拼音会像稻秧苗那样成长,长出花和穗来。校长常说:“在这里,不管你是洪水猛兽还是柳条,都得给我蜷着,夹着尾巴呆着。”姐说一定要上学啊,还要上大学呢。世界大得很,你看看天空多么神奇、遥远啊,大地也一样呀。你听,弟弟 ,“小小书本四方方,里边天苍苍地黄黄,有阳光,月亮和星光”。姐的声音多清亮、甘洌,就像她眼睛里的泉水。姐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夜深了,我们还在打稻,和马儿转来转去,一圈圈地,一遍遍地,走啊,走啊,走不出姐坐在稻草堆上低唱的歌声。
粮食出来了,土里生长的,都归于它们的主人。看看我们家马又有了小马,小马卖了钱,去上学。姐姐开始刺绣,学做服装,剪刀比镰刀设计生活更有式样。找姐姐做衣服的,街场上都有呀,天天做不完的活。
地,我们包给别人家种吧,留了一半。种地的人,总不该买粮吃啊。我已上高中,在镇上,要高考了。马卖了,没有青草,也没有干草,姐姐喂不了她。我抚摸着大青马,流下眼泪。好在是卖给洪水哥。他的“黑野兽”老死了,埋在门前大杨树下,那树拴过马的多少时光。树啊,一匹马的一生,奔跑到了它的下面。马在底下向着天空咴鸣。树真粗壮啊,洪水哥已搂不过来了。树上长满了眼睛,多像人的眼,马的眼啊。耕地的马,睡在一棵树里了。
洪水哥爱上这匹母马,母马爱上老洪水。母马生了更年轻的母马。马儿俩仨成群啊。
洪水哥的老母亲死了。唱书拉琴的老婆婆死了。她等不来古人,也等不回今人,她的海外丈夫也死了,死在小婆子身边。洪水哥便一个人过活。人过五十,他赶着他的马,马群朝着六十岁奔跑,光阴啊,如白驹过隙。一个人就像一根指头,能握住什么。而四匹马就像四个指头和长成了的手掌,人高马大的孤独。
洪水哥说,有个比自己更高更大的人,是原来住在村西头鱼骨庙废墟里的张大汉。
天上的南天门开啦!说开就开了,哗地一声,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它开了。想什么,什么就有了。要什么,什么就成了。谁能想到天下最苦的娘俩,遇上洞开的南天门。张大汉的娘半夜起来和面——大汉能吃,见发面在涨满盆,禁不住说,涨,涨,涨了。只听得睡在床上的张大汉的脚,不停地变长,伸过床,直把笆帐子都捅破了,伸到小桌上了。上天以为大汉娘求儿子长势呢。“张大汉一夜长了三尺三,压折了床,蹬翻了那张小桌面”。大汉只能去从伍,国家饭才能养得起他。逢上国家用人,他和我爷爷一起在徐州入了蒋维国的行伍。他比装甲、坦克高多了,在队伍里比坐在车里视察的将军还高还威风,他能看到众人没有看到的那层天。但人大憨,猪大楞,他脑子不太灵光。后来他败往海峡那边,在那边掌大旗,还有个学名张英武。endprint
瞧瞧,就是我们这片烂泥地里长出的大手大脚,双手能拉动正在行驶如飞的两辆汽车。可生不逢时,那是长枪短炮的时代。张大汉在海外也没有摆脱自己的命运,到处求人帮他娶媳妇,却光棍一人断了香火,1984年埋在异乡乱坟地。
出庄子几十里之外,就是西楚霸王的老家,什么方神仙张神仙的,出了不少。但地力像被拔光了,烂泥地里生下一窝窝狗仔、窝囊废,老洪水又开始骂庄子了。我觉得本来一切都是好的。门前绿水无穷碧的莲蓬,只可惜永不再现,不是没水,就是排下污水浊浪。儿时老鳖不知不觉爬到门前,被拴在门框上,几天过后又溜跑了。现在连一只蚌也懒得露面了。一个个大水塘,被一年年无休无止的河工串连,一切景象都消失了。左岸是洪水,右岸却是干旱,老天和大地也失调了。我们一年又一年把灾害减到最小,把一粒麦叶子也捡回家,把一泡鸡屎也弄回田地里。
我和姐姐一天天长大,就像纵横河道里的鱼虾。我的通红得比煮熟的草虾还要血红的小手,在冬天,在没粮没油没盐的严寒中,我拿着小锤、石块蹲在冰封了小河上,砸开冰块。冰面下温暖的河水啊,承载着一个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只能呆在家里的姐姐的小孩的重量和击打。在你的身子骨底下,是比人世暖和的世界。三三两两的鱼儿、虾儿睡着了,躺在蒙上冰层的河水里。浅水下波澜不惊,这热与冷击出的冰屑,走出的花纹,像丝绸上的锦绣,冰清玉洁。
冰层下的生灵们啊,能在冷死人饿死人的寒冬遇见你们,遇见你们的睡梦,是一种遭遇也是奇遇。拾着你们的梦,在热水中,无油无盐的日子里,游到我们的心里吧,我们像你们一样做梦了。
捱过一个冬天,我们姐弟俩就在寒风中长大一岁,长高了一点。我在冬天里收获,收割这些冰河里的红虾白鱼。一条条的河流,都这样被无数人敲开又冻上,再敲开,像大河地伤口。
村庄就像活在一把剪刀下,被剪来剪去的。姐姐学会了裁缝,做的衣裳最得体,好看。但裁缝转眼又失业了,服装厂流水线的洋装、时髦货流淌过来了,没人再买布料做老土的衣服了。卖布的都转行了。姐姐的巧手又摸索着做布老虎,给小孩子做老虎鞋。她没上过一天学,但也识得一些字。每到晚上,我就把老师教给我的字,再教给她。姐弟俩一起在油灯下对着课本用功。
村庄啊,要咬紧牙关,不能让生活的芝麻从手指丫里漏掉了。一代代的孩子在成长,越来越有力气了,越有知识、技术了。越知道生活的小窍门了,越懂得麦稻底下根系一样的关系和门道了。
4
寒风吹彻,大雪飘飘。风把大地吹得更低,雪把村庄压得更矮。而到了雨季,雨仿佛不是来浇灌的,不是滋润,而是浸泡。夏天的热浪下的蒸煮,像猪泡透了,好脱毛。
地泡透了,就掉人。先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掉人。总有人像掉进河里淹死了。在热天老是有死亡的消息惊吓村庄,不是喝药就是在田里中毒了。死的多是年轻人,老不死,老不死嘛。地里都是土井子,像大地深处冒出的泡泡,一下子就把人拽走了。你的手能抓住什么?招摇的手,却没有人看见,虽然这世界到处都挤满了人,就是没有人看见。
多少招摇的手,喊不出声音的手,抓不住生活的一个枝节,都是顺指丫流的液体,都作了大水。大水漂走你的东西,但漂不走田地,田地明年还要生产。漂不走劳作,不干活的日月。田地有頑强的意志,但会沉没、流动,只是你看不见。
土地也许是存在的,但它下落不明,落到要没顶的地方。生灵就像脚印,在脚步与泥土之间,那样稀薄,像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像家禽小兽的爪痕。土地是真实的,不真实的是人和物。
黄河回老家,洪水哥说,那水头就是直立的水墙啊,水里都是土的身子,都是沙的影子。是码起来的墙头,站起身子的急行军。水里涌出黑洞洞的魔怪,扑进土里,盘根错节。黄水头在你身后追,咫尺之间,你背着所有家当在水前跑,舍吧,丢吧,就像无数匹狼,丢掉所有家当,直至身上的血肉、孩子。
河有老家,也就有新家,总有人知道水的真正来意,它要娶媳妇,捡最漂亮的。苏东坡的小妹啊,跳吧,为救一城性命,苏小妹跳下城墙,投入大波涛的怀抱。现在没人再献身了,早已淹没的城墙不见了,水穿城而过。这世界有更低的错落有序的台阶。
村庄的地势啊,比县城低一人高,比县城的楼群低得没法说了。就这样低着,直至大海。最低处的人,男人变成孙猴子,女人化为美人鱼,那是连着一片七彩祥云的港湾。洪水里的人们,分不清水土,那就日日夜夜西游吧。脚步都在黄沙、山岭间。你看越崎岖的山路越有神灵,越是荒漠越有行者的福音,结出真实的果子。要流沙不要流水。在村庄的下游,土地更加低洼处的吴承恩喊。我听得那么清楚。
有人渡过流沙,有人跨过大海,都有奇遇和引人入胜的情节。而我要说流水东去,门前的龙河却发臭了,污黑得像城市的下水道。就像天黑,坏透了的天黑。一个曾未有过发臭的黑夜,害怕得投水自杀,发出更大的腥污。
你说这些土地都是水的儿女呢。这儿本来都是大湖,一片汪洋。水让土地行走,土就走了。地像龟壳一样游着,我们在上面坐着,耕种,生息。无论怎样都是沉沦,说沉就沉了。
瞧,大河的老家在北方,却猛兽一样喷射不能控制的浩天大水,闯入南方。而淮水阻拦住了他,像一位舍身的美妇人,融纳他的情欲。他的情欲,像烧着连绵的老房子,不可救药。现在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像条老了的黄皮狼。找不到道路,在这世界像无家可归的老人或孩子,被人肆意欺侮,割肉,挑骨,伤痕累累。
一种淹没,不光淹没地,连海都会淹死,漂上岸的。
从前有一条大鱼搁浅在这里,骇人的鱼搅起惊天土浪。饥饿的人们对着它不敢张嘴,好像这是比洪水更可怕的洪水。它是洪水的肉体,青色的,它的血和眼珠里涌出的泪,都是青色的。但人太饿了,大鱼先被一条狼狗破了身。人们随之将肉割得精光,还发明腌制、熏烤、腊干等技术,将鱼肉堆码起来。血和鱼下水流进土地,地明显肥了,长粮食了。在粮食未长成,就像女孩未来月经这样漫漶的时间里,地上完整地保留着大鱼的骨架。鱼的骨头,多么像天造地设的屋架啊。嘴是门,肋骨像屋梁,而拖地的尾巴把一座庙宇封严,和大地连接起来。人们纷纷来添砖加瓦,在鱼骨上镶嵌琉璃、镏金、雕刻……建成的鱼骨庙,好像大水的骨头上长出的建筑。鱼的骨头里有了旺盛的香火。鱼骨就像一粒巨大的种子,在地上,人们相信它会长出一身又一身的鱼肉。endprint
这里成了好生活的象征。吉祥如鱼。年年有鱼。人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看见庙门,鱼头就心满意足了。人们离不开这鱼骨庙了,但它的香火终究迎来了熄灭,残垣断壁上搭个茅草棚,生出张大汉那个巨人。
5
头顶的太阳在泥土上方也有迷乱、狂暴的时候。上下起狼烟,雨总是难下来,像神仙们不肯现身。日头越来越毒,呼吸都要停止了,人在若燃的庄稼棵里被蒸煮着。水,水,雨水,我的嗓子干起了烟。花朵在凋落在枯萎,洪水哥的蜜蜂们一只只从天空坠落,半死不活地挣扎着。
谁能分清无数只蜜蜂的异同,谁能说出一只蜜蜂的名字?洪水哥说,蜜蜂才是甜的源头。但是没有养蜂人,蜜蜂就只能是一盘散沙,就没有春天的千花万朵。春天因为养蜂人而无处不在,他们好像是大地的主人,春天的主人,花朵的主人。但谁知道他们尽可能地取走了甜,蜜桶啊一开始就像镇上的粮仓,满满的,先为出路发愁,后来又为一只只空桶底朝天发呆。他们随着季节迁徙,而洪水哥只在家门口的河岸上和蜜蜂相守。
洪水哥的藏书中有本圣经,开篇就写到“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多少年前我一读到这样的句子就震颤。要作光的种子,像葵花那般向往光芒。光对我来说存在书里,书中自有光华和火焰。读书就要赶考,可我连考三年落榜。第四个年头,我徘徊在黄河故道边,一直到荷花映红面庞,才发现有一个少女频频望着我,比我要年轻,像一条带节的嫩藕,像两峰间汩汩的一汪清泉。她大大是乡里的司法股长,叔伯大哥当支书,辈辈与我们李氏为仇。她的胳膊为什么比藕还要白嫩?她的脸庞为什么一会儿像白荷一会儿又似红莲。莲叶出奇地深啊,像一座挺出异域的森林;莲蓬真大啊,上面的针眼好像星座。我摇着小船去采莲,在莲花的深处,我遇到了那个叫红亭的女子。她见到我,身子一闪,打个趔趄从小船上落入水中。我不由地窜下去,将她拽到小船上。我抱着她了,从水底下抱起她,她拽住我拽得很紧啊。到了小船上,湿漉漉的身子将她的曲线和成熟美丽的气息散发出来,如万丈波涛要淹没我。
我的手不由自主抚摸她的秀发,将她遮面的黑发撩过去。更黑的是她的眸子,像发亮的双子星座,呼喊著我到星星上去。
我的双手抚摸着她发烫的身子,像抚摸着天赐的福地、甘霖。她没有退缩而是迎合。我们开始拥抱,青春燥热的火焰瞬息燎原,把我们融化在一起。
我每天对着日出开始写情诗,像地下的蝼蛄在给地下的胚芽写情诗。终于有一天,她大大发现我的情诗,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同仇家子弟的秘密,带着人堵到我,一棍子砸向我。幸好我早有预感,灵蛇一般躲过。将自行车大撒把冲向他,自己则像一只兔子窜掉。她愣头青的哥哥在后面喊着弄死你,砍了你这个写流氓诗的手爪,斩断你的狗腿!
我闪电一般急驰,凫过一条河上了县城的官道。我是去县城参加高考的,他们躲在荒无人烟的村西头一个破庙的废墟里,窜上来要打死我。
逃之夭夭,心惊肉跳,进了考场。好像试卷就是我救命的稻草,只有考场是我的避难福地,无论怎样这一次也要考上。考完试,我不敢回庄子,就沦为乞丐,在县城等候结果。结果我考上了,再也不要回到村子里了。
司法股长陪上笑脸,要同我结亲。我却坚决回绝,他女儿向我哭求,我心硬得很。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我多么爱这个女子啊。但我进了城,心就硬了,就告别了村庄。我感到一种快意恩仇的酣畅,为我们的家族扬眉吐气。
多少次我梦到我的十指,鲜血淋漓,被股长一个个地砍断,喂他家的狼狗。
我进了另一个春天,蜂蝶飞舞。
我成了蜜蜂,采了她的蜜,就忘了她。
6
每只小蜜蜂都长着上万只眼睛,跳着8字舞,布满茅屋上空。那是一道飞动的墙,把洪水哥和村庄隔开了。从生产队里脱离的头年开春,他从外地弄回八箱蜜蜂,有人说他把祖传的元宝从屋角墙根下扒出来,换成小蜜蜂了。洪水哥要扎膀子飞了,蜜蜂女王仿佛要带他飞到天上,飞往大海。他不在泥窝里混了。多么值得向往的生活呀。
这一方蜜蜂的天空,同样铺满我的童年,像一张飞舞的天网。
在翅膀上下晃动的,是洪水哥甜意的脸。他收集着生活的甜,甜里的刀枪。他说真的很甜。我问他,蜂不螫你么?从未螫过我,它们的武器不轻易动用,螫勾连带着心呢,在倾心吐肺射出蜂毒的那一刹那,心脏也会带出了身体。但它们不容侵犯,忍让极有限度,神秘的生活不允许惊动、冒犯。他还说他在与女王谈恋爱,女王不舍昼夜为他繁殖着子民,一方流蜜的新天地。
那一年的春天开得无比烂漫,好像二十年的花赶集般在一年里释放似的。花朵的小街里,蜜蜂是唯一的采购员和爱情的信使。
花香滚动着,无数甜蜜的生灵忙碌着,采集、酿造着家业。这个幸福的人,他隔着重重翅膀仍能看见有一双大眼睛望着他。黑黝黝的长瓣子上扎着蝴蝶呢。
他有一块地在沟边,沟那边就是大鲍宅的地了,他在田地里的时候,总能看见一个身影在眼前晃动。当四目相接的时候,他感到一股灼热的烫,触电般的。而河水里的那个身影,那双眼睛掀起水中的波澜。他呆呆地望着河水,像一尊木泥雕塑,像被爱情的闪电击中定了形。这个粗心的大汉反刍着这样一再出现的景色,突然醒悟到那是置入一个女人灵魂的景色。看看油菜花开得何其浓烈,一朵挤着一朵,它们高大纷披的枝叶像密麻的灌木丛,一到春天就从地里冒出来,遮天蔽日。有一天她在沟边割草,割到一条大蛇。大花蛇缠住她的脚脖子,顺着腿往上爬。她惊叫救命,他在对岸,窜过来将蛇头攥住,将她从盘蛇中解脱出来。
她就经常挎着篮子,总有时间在漫野中充分享受阳光、风、雨露及动物的秘密行踪。一颗女人的心,不光是开花,且熟透了,要滴到黄土里了。花期被蜜蜂们采给他了,现在果实就在他双手的对岸。满沟河金碧辉煌,映衬着遍地的油菜花,蜜蜂嗡嗡叫着,在两颗心头飞绕,绕成一颗了。水变浅时,她过来了,他已浑然不觉。
语言在嘴唇里含混不清,说成一个人的话语。就像暗下来的天,比油菜地更远大地遮住他们。他们像波浪一样柔软,匍匐在花丛里,他经不起成熟女人的诱惑。就像点了捻子的火药,控制不住自己了。endprint
她就是大鲍宅上穿着花布衣裳的那个童养媳。天底下没有比女人再美妙的了,她的身体里有天国和宫殿,令他忘却一切的丑陋、阴暗。你看她红扑扑的脸,白皙的肤脂,那是泥土的营养滋润的人儿啊,干干净净的,像个苹果。一道亮丽的光,闪耀在他的心中,忘记了这是谁家的少女。
她一天天成熟,每天都和他对望,直到在一个夜晚扑进他的怀中,和他成为一个人,把他带进比油菜更美丽晕眩的宫殿。她比他小八岁呢。她是大队长的儿媳妇,大队长的儿子圆过房,就疯掉了,整日游荡。这个村庄绝美的姑娘,白白地浪费着青春,让他真正做一次雄性,尝到人间天堂的味道。她在他的身下,像一只飞鸟驮着他飞啊,飞啊,飞到鲜花如沸、地雾蒸腾的仙境里去了。
所有的夜晚都比白天惊心动魄,都有他不可言说的秘密。
蜂蝶,蜂蝶,他的蜜蜂和蝴蝶,他进入蜂蝶的身体,蜂蝶进入他的身体。她的名字就叫蜂蝶。比蜜蜂更大的是蝴蝶,在蜂群之上,遮住天空与大地的蝴蝶。每一次狂蜂浪蝶之后,都是大雨如注,干枯的花容光焕发,蜜蜂也精神饱满。
一个采集爱情的春天过得太快了。
她开始呕吐。她想吃到更新鲜的东西。他们知道一场风暴迟早会来的。当然,这个风暴可能是甜蜜的。村长需要一个孙子,哪怕是天上掉在儿媳妇肚里的。她身体有反应时,像幽灵一样游荡的村长之子,爬上一台变压器上玩,被电死了。她好像被解放了,但村长焉能放过她肚里的孩子。她想抬腿走人,比登天还难。他气疯了,童养媳竟不听自己的号令了。他正准备接班当支书呢,连自家媳妇都管不住,还有谁会听命啊。他很快就侦知儿媳妇肚里的野种是谁的了,他觉得是比刨自家祖坟还要奇耻大辱的事。
走吧,带着女人,还有腹中越来越沉甸的果实,还有无数的蜜蜂。看,一个春天快要落花流水而去,蜜蜂的岁月是四季如春啊。带着蜜蜂和女人,去追赶春天,多么幸福。
女人就是这世上飞翔的花朵,她给你果实,给你生生不息的希望。你连绵起伏的骨头、火焰,只有女人能打败。她藏下你的血脉,你的仇恨,你的业果,你的光与黑暗,在无际的时光里成为现实,没有实现不了的现实。她保存你的种子,就像深埋在地下的核,不會腐烂,只有生生不息。她是你的时间,你的空间,你的翅膀,你最神奇的肉体。像你手上的纹路,走在你不断变换的,欲望不息的命运里。啊,她就是你的命运,她的影子铭记在你双手的纹路上,不可更改。
是她,是自己的那一半身体和命,复活了他身体一直被荒废的力量。是鸟,是大鸟在人体上的欢叫,现在长出羽毛,发出天堂般美妙的啼声。天空与大地的殿堂,就在人自己的身上啊。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前生分离的那一半身体,那一半灵魂,又有谁找到了呢?多少错乱,多少虚假的喜庆。怀抱他人的那一半身体,怀抱自己痛苦的灵魂。这就是人生的悲剧了,是吵闹不休。这就是同床异梦,红杏出墙,寻花问柳。
他们原先的命运,就像两种放逐,一个在村庄的高处不胜寒,自藏;一个低处不胜黑,自孤。这些都是一种甲胄,像长在刺猬身上的针,使世界只剩下一对男女,被命运的鞭子赶到一起相认。
洪水和蜂蝶交织在一起,汇成海洋的春风孟浪。他像久违的海浪,冲进女人空旷已久的废墟,搅起深夜的风高浪急。她则像一条细软的河水,淌进他那黄河一般的故道里,焕发无限生机。他们都是干涸已久的高悬的河床,现在终于翻滚在一起尘埃落地了。
他们爱的巢穴,是油菜的花蕊,是蜂巢。你看人要是长成油菜就好了,被大地生出来,坚守各自的根,生命在枝叶间跃动,越长越高,长成一个丰茂的家族,怀揣着籽实,花枝烂漫,果实累累。它们是天、地、风,是雨水之子,是做爱的男女,融化了的男女,是纵情之后气若游丝的劳动者,相忘于远处的村庄与黑洞洞的人间。
一定要在一起,谁也不能分开,在这个春天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要和成箱的蜜蜂一道远走高飞了。他们躲在屋里,像蜜蜂钻进鲜花的花房。
他们会杀了你吗?都什么年代了,被人发现,俺就到公安局救你,高喊俺爱你,都是俺祈求爱的。有的偷情者被活活打死,俺不怕。
7
那一夜,洪水哥被鲍姓的人围住了,悄悄地,手电筒照射着三间红草屋,房子像青蛙那样被照得一动不动。他喊一声蜂蝶,抓了一把没人,只有她的衣裳。他蹬上裤子,穿上遮羞的东西。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飞走了吗,从窗户飞走了,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么多人在屋外喊叫,叫他出去,为什么不冲进来呢。他定下心来,朝外喊,你们干什么,想偷我的蜜蜂吗,它们会螫死人的。
外面的人群黑着脸,却不敢进来。人人手中举着火把,往他草屋上扔。真的放火了,要烧死野合者,要把一切化为灰烬。他猛地跳出去,被众手缚住。十指被一一砍掉了,渗出蜜的浓稠的黏液。数不清的蜜蜂冲过来,像胶布一样密匝地箍紧断指,叼起指头,让它们愈合在一起,瞬间就长上了。砍掉再长上,长上再砍掉。人们惊呆了,望着高大的洪水哥,像是看着一尊天神。一匹黑马咆哮而来,踢咬人群,他跨上马背,腾空而起。人群喊叫着,四散而去。
他的蜜蜂一只只落向地面,嗡嗡声仿佛变成死亡的绝唱。死蜂越来越多,遮满地面。他向田野奔去,地里的花朵,都喷上农药了。蜂中毒了,用尽最后的气力飞回家门,一头落下。一只压着一只,密集的天空消逝了,露出往日的天。
大队长还在指挥着人们往田野里喷洒毒药。他们认为那些蜜蜂是从外边飞来的入侵者,是洪水饲养的采花盗柳的队伍,是大地之花的糟蹋者,爱情的掠夺者。洪水的蜂群消失了,正像这个春天正一点点凋零……
是情的暴露导致蜂的灭亡,还是飞蜂如幕散去,露出如火的爱欲?洪水哥晕糟糟的。逝去的春天,更加赤裸的夏天,露出爱情的马脚。有人发现了她们,人们难以置信,不敢言说洪水泛滥的情欲。
鲍队长的儿子死了,但他要让蜂蝶延续家族的血脉,所以他对儿媳的露水情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在等待女人生下孩子。蜂蝶分娩了一个儿子,得了产后风,死了。“便宜你了,小荡妇!”村长怀抱婴儿,对着蜂蝶还未凉透的尸体低斥。一张草席卷着蜂蝶,和队长的疯儿子合葬了。洪水则像一头野兽,他嚎叫着,整个眼都血红了。他在深夜里发出长长的嘶吼。endprint
他突然就老了,他在熟悉又陌生,怨恨的火焰中老去。失魂好长时间,在一个黑夜,他来到蝴蝶的坟边。他想起那一对乳房,就是两座温暖的山峰,现在归为泥土,冰冷的泥土。他把坟掀开,将与疯子合葬的蜂蝶扒出来,埋进自己的田地,踏平之后种上高粱。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只有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女人。
老洪水家的炊烟特轻,特缥缈,像就要断掉了。他伟岸的身躯像河套上的废墟,像被烧成黝黑陶瓦上的泥兽。他的人生就像陶瓦上的图案,不会繁衍,但他分明有着很深的根。
我想不到一个人老得会这样快。爱情像一场大火烤干了他,使人看到死亡和衰老。经历一场场风暴,在心里总会说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不会长久的。当什么都过去了,人生也将消逝了。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吧,泥土就掩上脖子了。咳,连下地的资格都没有,要你去火里,被烧成灰。人就是一把灰啊。在“地主婆”的妈妈带着他唱莲花落、打金枝时,他想大大,怎么还不回来啊。现在他要在阴间,才能找到他的大大了。
千万年如一日,只有永恒的生活才能甜如蜜,才有创造性。花朵使蜂群昌盛,蜂群又使果实昌盛。洪水哥说哪怕一个手掌大的巢蜂那么大的地盘,也有王者的生活和尊严。他没有王,也没有花朵,他有一个儿子,反而寄生在别处,他无权哺育,相认。
蜂群绝迹了,他也要绝迹了。
8
姐姐生病了,整个村庄都得了肝炎,浸泡在中草药里。草药都被人挖绝了。我在学校,抓住好时光拼命写作,用稿费养活乡下的姐姐。即便当稿费如河水般枯萎了,也要还乡,守着病中的姐姐。
借了半个庄子,三叔只借到三百块钱,只能求助高利贷,但放高利贷的人说,要提前预约才可能有现款。医生漠然摇头。怎么办?三叔转身又回庄筹钱去了。
从头天黑夜,我一直等到第二天的下午,一个人孤苦地坐在冰冷的手术室外面。太阳摇晃着蜡黄的脸,要被风吹掉的样子。这时,一个高大的影子像一座山朝我移来,到我跟前就定住了。是老洪水,他穿着破胶鞋,披着旧大衣,还提了一包煮熟的鸡蛋来了。他摸摸索索地掏出了一大叠钱来,他把家中值钱的都卖了,连同他藏的几捆旧书,凑齐一千块钱。
见到了钱,医生马上答应做手术。手术花了很长时间,麻药后来就失效了。那断了的筋,因时间太久,已经萎缩了。
我很怀疑那两个乡下郎中的医术,甚至不相信自己可怜的指头还能复活。它们将永远离开我,不再接受我精神的指令。而我,在肃杀的冬天,还能像布罗茨基那样靠着指头握笔取暖吗?能像希尼靠着拇指和食指夹笔挖掘吗?我写了好些书了,自己编订成册,束之高阁。
打完石膏,我躺进免费的漏雨的病房里。天下起大雨了,夜深了,我的泪水就下来了。我仿佛看到泪水和雨水中的天,命运的影子……
洪水哥留了两本书,一本明朝年间的《指南录》,一本漆黑的经书。他知道我是离不开书的。他从夜晚一直坐到天亮,邻床一位姓何的白胡子老爹被人打伤,痛苦得想找人说话止疼。“一看你就是秀才,但做秀才难啊,但人又常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老人看看我,又打量着坐在床上比人站着还高的洪水哥说,“真说不准你是干什么的。”
洪水端详着白须白发的老人说:“你是块硬骨头呵!”这句话比麻药有效,老人就入睡了。
扪心自问,我也曾是负心人,对不起一个女人,一个叫红亭的女人。可她嫁给一个干部了,生活在镇上,开着店铺。幸亏没嫁给我。我弃她高飞不也是成全了她吗?
但今夜我不关心任何人任何公道了,只关心我的指头,会不会抛弃我的手掌和心灵而去。医生说,一个星期后才能做出判断。而这七天都必须用药。对于写作的我来说,有时写好了稿子,却连一张邮票钱都没有,而今每天却得好几十块医药费哗哗地流淌出去,打着水漂去探问指头的生死。
天蒙蒙亮了,我迷迷糊糊梦见大地如流,万物如流,一条似鲸若鳄的大鱼,只剩下白骨跳跃着。高高的煙囱如流,翻滚着波涛巨浪;楼群如流,如一条悬河窜上天空……
醒来时,洪水哥已经回家了。他骑着破车子回去,从河堤上跌下来,脑溢血去世了。他家在河对岸的南坡上,我家在河北岸。一岸是光焰,一岸是洪水。老洪水抽身走了,天也像漏了一般,地仿佛也流淌起来,水涌进病房,攀爬着床腿。
当灵魂脱离皮囊的束缚,就该恢复原初的力量了。洪水老哥此去,我的心底涌起看不到彼岸般的灰暗,但冥冥中也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涌来。
望着左右手上死蚕一样的大拇指、二拇指,我期待着它们的复活和回归,就像等待命运对我真实处境的答复。断了肌腱,对有钱人来说可能容易接上,让指头们全部复活,而我只能受困于这所农场的医院里,命运就抵押在这里。哪怕是去县医院,我的指头或许也有救,但那不是我能够去的地方。庄里人生病,都是拉到这里。穷人的命运,一滴雨就打湿了,一片纸就划伤了,一根草就打倒了。空有精神的高度,其实连蜜蜂都不如呢。每一只蜜蜂都是富足的,只要大地还在开花。
光总是好的,能分开昼夜。而有人活在白天,有人处于黑夜,一刀下来,光也能被砍断。离揭开答案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听说有人腿根上的大筋断了,来这里接上,后来又断了,动第二次手术。大筋能动第二次手术,还有回旋余地,但也残废了,而连着指头的筋脉却细如琴弦,医生说,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的。我的心跳到指头上,日夜跳跃,像火苗一样吻着我的指头。
一层层纱布揭开,我的指头们动了三下,就像经过了漫长冬眠的幼蜂。抬头的小春龙,喊了三声春,那么令人惊心动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