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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服制视角下西周王朝治边策略与国家认同

2017-11-21

关键词:诸侯铭文王朝

张 利 军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五服制视角下西周王朝治边策略与国家认同

张 利 军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随着新出土材料刊布及西周史研究的推进,学界将五服制仅视为朝贡制度的认识亟待转变。根据新出土材料和传世文献的记载,可见西周王朝治理边疆族邦三大策略:在军事征服基础之上,建立要服、荒服,要服、荒服邦伯参与国家祭祀、朝觐礼仪,认同周王朝的统治,成为西周王朝国家组成部分;在周边族邦地区建立侯伯,监管周边族邦尽职情况;周王亲自巡查边疆族邦或派遣甸服朝臣到地方巡视,检验边疆族邦对西周王朝应尽的职责。西周王朝采取的这些治理边疆族邦策略是由其建国时的国家体制决定的。

西周王朝;五服制;边疆族邦;国家认同

周代服制问题一直被学界关注,以往对于周代服制形态主要有畿服说*主要有王树民:《畿服说成变考》,载北京大学潜社编《史学论丛》第1册,1934年5月。束世澂:《畿服辨》,《史学季刊》第1卷第1期,1940年,第22—27页。顾颉刚:《畿服》,《浪口村随笔》卷2,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7页。王树民:《畿服说考略》,载上官鸿南、朱世光主编《史念海先生八十寿辰学术文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又收入其著《曙庵文史杂著》,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60—76页。陈恩林:《先秦两汉文献中所见周代诸侯五等爵》,《历史研究》1994年第6期。张铮:《论周代五等爵制与五服制》,《求索》2007年第12期。、内外服说*主要参见[日]貝塚茂樹:《周代の土地制度——とくに新出西周金文を通じて見た》,《貝塚茂樹著作集》第二卷,(東京)中央公論社1978年版,第179頁,第188頁。徐中舒、唐嘉弘:《论殷周的外服制——关于中国奴隶制和封建制分期的问题》,《人文杂志》增刊《先秦史论文集》,1982年。王冠英:《殷周的外服及其演变》,《历史研究》1984年第5期。[日]松井嘉行著:《西周期鄭(奠)の考察》(徐世虹译),载刘俊文主编《日本中青年学者论中国史》上古秦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0—84页。[日]松井嘉德:《周的国制——以封建制与官制为中心》(刁小龙译),载佐竹靖彦主编《殷周秦汉史学的基本问题》,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0—87页。李零:《西周金文中的职官系统》,载《李零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12—123页。王玉哲:《中华远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88页。刘源:《“五等爵”制与殷周贵族政治体系》,《历史研究》2014年第1期。两种观点。最近有学者指出周初经历了由继承商代内外服到重新建构五服制的转变,以五服制为西周服制的基本内容*参见罗志田:《先秦的五服制与古代的天下中国观》,陈平原、王守堂、汪晖主编《学人》第十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67-400页。张利军:《服制与中国早期国家管理模式》,《中国社会科学报》(《国家社科基金专刊》第107期)2016年3月1日。刘源:《周承殷制的新证据及其启示》,《历史研究》2016年第2期。,这可能较为符合周初历史发展实际。对于五服制的性质,马大正等先生指出“西周的五服制是周朝对国内诸侯及边疆民族方国所规定的朝贡制度。”*马大正主编:《中国边疆经略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页。类似观点还见于李云泉《五服制与先秦朝贡制度的起源》,《山西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五服制中的确包括朝贡的内容,以朝贡为主要的政治形式,这是颇具道理的。五服制又不限于朝贡,朝贡仅是五服制落实的表现形式。随着士山盘等青铜器铭文、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的刊布以及西周史研究的推进,对五服制性质的认识亟待转变。若从西周国家结构的视角出发,五服制中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都可视为西周建构国家的组成部分,其中要服、荒服是西周王朝将边疆族邦纳入国家组成部分的特殊方式。关于西周边疆问题,最近学者从不同角度做出了有益的探讨,如毕奥南先生在判断先秦国家形态演变,即由夏商邑土国家到周代领土国家转变的基础上,考察了先秦时代边疆的形成问题,认为周代的疆域格局由王畿和封国构成[1]1-11。初晓波、张童心先生则从考古发现西周地方遗址考察了西周疆域的动态发展过程[2]58-67。有鉴于学界对五服制与西周王朝边疆治理及边疆族邦国家认同关系等问题尚有一些模糊之处,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本文将新出土材料与传世文献所载相结合,以五服制为视角,考察西周王朝边疆治理的策略及边疆族邦国家认同问题。不揣谫陋,论述于下,谨请专家指正。

一、要服、荒服:征服后的文化认同建构

因大保执行王命顺利即打败反叛录子圣,于是王嘉美大保并赐给他余地之土地。大保在征伐彔子时可能到过燕地,周初铜器小臣鼎云“召公□匽,休于小臣贝五朋,用作宝尊彝”。铭文中第三字,裘锡圭先生释为“建”字,意为召公建燕。即召公亲自莅燕,安排建国大事*建字释读参见裘锡圭:《释“建”》,载《古文字论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53—356页。。陈恩林先生指出封燕是在召公平定了燕地之后随之发生的,是成王、周公镇服北方的战略部署[5]19。说明召公伐录子时曾到过燕。

周成王曾以周公为主帅南征,征服了南部方国。《柞伯鼎》载周公“又(有)共(功)于周邦,用昏无及,广伐南国”。朱凤瀚先生考释谓周公曾有功绩于周邦。周公勤勉无人能及。“广伐南国”,谓周公征战区域广阔。西周时期周人所称的“南国”范围,朱凤瀚先生认为应东起今江苏北部,经今安徽北部、河南东南部(今信阳地区),西抵今河南西南部(今南阳地区),西南抵今湖北北部地区,大致即在淮水流域,南阳盆地与汉淮间平原一带[6]72。周公广伐南国未必到达如此广大的地域,但可以确定的是到达了江苏北部、安徽北部,周康王时期的宜侯夨簋载徙侯于宜,器物发现于江苏丹徒,当是周公南征势力到达此地。

周成王平定四方之后,以会盟诸侯、方国的大典礼,将征服的周边族邦方国以朝王纳贡的政治形式纳入到西周王朝国家结构体系之内。《逸周书·王会序》云:“周室既宁,八方会同,各以其职来献,欲垂法厥后,作《王会》。”朱右曾云:“职,职贡也。”“垂法厥后”即以此次朝会的诸侯所献职贡作为周代的制度确定下来,后世遵照执行。会盟确定的朝贡服制具体形态宜如《国语·周语上》祭公谋父所说先王之“五服”制: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

“先王之制”或认为当指周成王时期确定的朝贡服制[7]124,“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是周成王时期确定的朝贡服制的服名,五类服确立了西周王朝对地方国族、诸侯、周边族邦的管理方法,即将不同地域、不同层次的诸侯、方国纳入到西周王朝的朝贡体系之中,使其更好地为西周王朝服务。东部、南部被征服的蛮夷,纳入要服,向西周王朝履行每年来朝贡的义务。西部、北部被征服的戎狄,纳入荒服,向西周王朝履行朝见嗣王及己即位来朝贡的义务。按照五服制规定边疆部族方国所献贡物皆与周代国家祭祀密切相关*要服、荒服所献也与周代国家祭祀有关,如《左传·僖公四年》所述要服之列的荆楚有向周王朝献祭祀时缩酒用的菁茅的职贡,《国语·周语上》、伯唐父鼎铭文载荒服犬戎有贡献白鹿、白狼的义务,被用于周穆王祭祀的牺牲。详参王海、张利军《伯唐父鼎与周穆王治理荒服犬戎》,《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边疆族邦因朝王以献祭或献力役的形式参与西周王朝国家祭祀,成为周代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这个角度讲,西周王朝对边疆族邦的治理策略是,使边疆族邦以朝贡方式表达政治上对西周王朝的臣服,以献祭或献力役参与王朝国家祭礼方式表达对周王朝的宗教文化认同。西周王朝以军事力量平定边疆族邦的叛乱,维护要服、荒服秩序,贯穿于西周历史发展的始终。

二、建侯置伯:管理周边族邦

西周王朝在征服四方族邦建立要服、荒服的同时,在边疆的重要战略位置建立侯伯,帮助西周王朝镇服边疆族邦。西周王朝曾分封燕侯巩固东北边疆。198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琉璃河考古队对北京琉璃河1193号大墓进行了发掘,得克罍、克盉等重要周初铜器,其铭文关涉分封燕侯的史事,学界一致认定琉璃河遗址为周初燕国所在。《克罍盖》云:

王曰:大保,惟乃明(盟)乃鬯享于乃辟,余大对乃享,令克侯于匽,旆(使)羌、马、、、驭、微。克往匽,入土眔厥[有]司,用作宝尊彝。(《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8]12313831)

一般认为是周成王时代器。“乃盟乃鬯”就是既盟既鬯,已行盟誓与饮过鬯酒。乃辟即指周成王,大保享于成王,周王大对其享。大对乃享的具体措施就是“令克侯于匽,旆(使)羌、马、、、驭、微”,克为王命封侯的对象,即封为匽侯者。旆释为事或使,意为任使。“羌、马、、、驭、微”,学者多认为是分封给燕国的六个族名,这是正确的见解。此六族曾是殷商的方国,羌为羌方,乃西北少数民族,卜辞习见,殷商常以羌族人为祭祀的牺牲。马即指马方,是商代的重要敌国之一。亦为商代重要方国,在卜辞中与羞方、羌方、繐方合称四邦方(《合集》36528反),可能即是卜辞中的盂方。因与羌、马、在一起,当相距也不远。铭文中的驭也是族名,可能与御方有关。《逸周书·世俘》载“太公望命御方来”,证明周初御方仍然存在。周王令克侯于匽,可以任使以上六族首领,大概是出于被大保所征服的原因。“入土”学者多读为纳土,即接纳(王赐)土地。“厥有司”,据陈平先生意见补足如是,即克至匽前该处旧有的政府机构及执事人员[9]853-854。克罍铭文中透露的关键信息是王令克任使的六个部族,这六个部族名义上归匽侯克任使职事,实际上是对这六族的控制与拉拢,以巩固周王朝的东北部边疆。这些殷人的旧方国在燕国的建设及与周邦的交往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匽器中值得注意的是伯矩诸器、中鼎、亚盉、攸簋、复鼎、圉簋等器铭表明,周初燕国多有殷民为御事之臣,是周初周王朝巩固东北部边疆的重要策略。由北京向北,经承德、凌源、宁城、喀左,再沿着大凌河至朝阳、北票,通向辽阔的东北地区,此一带为周初由燕通往肃慎之重要通道,多有商周遗物出土[10]1308。不少窖藏青铜器铭文显示了器主与燕国的密切关系,表明燕国控制着东北方。

西周王朝在山西北部分封晋国、霍国,监管戎族,扼守王朝北部边疆。《史记·晋世家》载“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乱,周公诛灭唐”。《左传》昭公元年载“及成王灭唐,而封大叔焉”。《左传》定公四年载“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鞏、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封于夏虚,启以夏政,疆以戎索”。唐叔被封在夏虚,近于戎狄,有为西周王朝守土及抵御戎狄藩屏周邦的职责。受民怀姓九宗,有对于周王朝尽管理殷民的职责。唐叔受封于唐地,并未称晋侯。《史记·晋世家》谓“唐叔子燮,是为晋侯”。则至唐叔儿子燮即位后才称为晋侯。近年所见公簋铭文云:“公作妻姚簋,遘于王命昜(唐)伯侯于晋,唯王廿又八祀。”[12]64作器者疏公自道*李学勤先生释为疏。参见《释“疏”》,《考古》2009年第9期。,其为妻子作器,时在王命唐伯侯于晋,时王二十八年。此铭唐伯受王命侯于晋,始称晋侯,当是唐叔之子燮父,在受命侯于晋前称唐公。据李学勤先生研究该簋是周康王时器[13]112-117,则命唐公为侯于晋的周王是周康王。疏公为其妻子作器以唐公徙封为晋侯的大事记时,说明疏公是唐国的臣子。山西天马—曲村晋侯家族墓地的发现,表明晋国封地地望所在。在山西洪洞县永宁堡曾于1957年发现时代为西周早期的青铜器,1980年又发现了一批西周早期延续到西周晚期的墓葬,确认霍国封于此地*参见解希恭:《山西洪赵县永凝东堡出土的铜器》,《文物参考资料》1957年第8期;张索琳:《山西洪洞永凝堡西周墓葬》,《文物》1987年第2期。。西周王朝的西北地区黄土高原并未见封国,由小盂鼎铭文载周康王时期两次大规模征伐鬼方,可能使其势力一蹶不振甚至消亡,在周初似彻底解决了这一地区的边患。

西周成王时期分封齐、鲁巩固东部边疆。西周早期分封鲁国,加强对东夷、徐国的管理,《诗·鲁颂·冸水》云:“明明鲁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宫,淮夷攸服。”表明鲁侯有为周王朝管理淮夷诸族邦的职责。《尚书序》称:“鲁侯伯禽宅曲阜,徐、夷并兴,东郊不开,作《费誓》。”伪孔传:“伯禽为方伯,监七百里内之诸侯,帅之以征。”当淮夷发生叛乱之时,西周王朝命令明公统帅周朝军队,并命令鲁侯帅军共同征讨淮夷,鲁侯有猷功(《鲁侯尊》,《集成》4029)。周初曾册封齐侯为方伯,不仅负责监督东部地区的诸侯向周王朝尽服,而且有督促蛮夷要服向周王朝献服的职责。《左传》僖公四年载齐桓公伐楚时,管仲谓“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楚国于周初臣服于周,但西周王朝一直视其为荆蛮,将其列于要服之中。春秋时期齐国征讨楚国,仍以维护西周时期确定的要服秩序为借口,并称是周初始封时便获赐这样的职权。

西周成王时期分封曾国加强对东南淮夷的管理。湖北随州文峰塔出土的曾侯與编钟,其铭文前半部分追述先祖伯括(南宫括)辅佐周文王、周武王伐殷,定天下。因此“王遣命南宫,营宅汭土,君比(庇)淮夷,临有江夏。”据李学勤先生考证,这是周成王册命南宫括于汭土建曾国,管辖东南淮夷各族,并控制江汉地区[15]68-69。西周王朝徙封虞侯建立吴国,巩固东南边疆。东夷既服,其部分势力向南迁移,周王朝开拓了疆土,版图扩大到东国地区,周康王适时作出徙封宜侯夨至江汉流域的决策,以拱卫东国疆土。宜侯夨簋铭文云:

唯四月辰才(在)丁未,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图,遂省东或(国)图。王立(位)于宜,入土(社),南向。王令虞侯夨曰:“迁侯于宜。易矩鬯一卣、商瓒一□,肜弓一、肜矢百,旅弓十、旅矢千。易土:厥川三百□……厥宅邑三十又五,□厥百又四十。易在宜王人□(十)又七里,易奠(郑)七白(伯),厥虏□[百]又五十夫,易宜庶人六百又□六夫。”宜侯夨扬王休,作虞公父丁尊彝。(《集成》4320)

此器1954年江苏丹徒县烟墩山出土,已有不少学者做过考释。省,《尔雅·释诂》训为察,《说文》训为视。“武王成王伐商图”,是军事地图,“东国图”是行政地图[16]14。立读为位。迁字,原字形右侧从邑,左上似西形,左下有一手形,李学勤先生比照大盂鼎铭文作如是读,此字残形与何尊“迁”字最相象,隶定为迁字甚为可取。周王赐给宜侯香酒一卣、弓矢、土地、民众。周康王因征伐东反夷而到达东国,来到宜地,观察军事地图后又省视东国地图,做出徙封虞侯至宜地的决策。宜地应在东国的范围内,在周人可控制的疆域内。周康王赐给宜侯宜地王人至少六十七个里,宜地王人以里为组织单位,当有里君。宜地可能有城邑,因宜这一城邑而得侯名。虞侯之地距宜地当不远,虞字从虍从夨,乃从吴省声,是虞字的异构。吴、虞字通在文献与金文都不乏其证。《史记·吴世家》把吴与虞的关系说得很清楚,据《吴世家》周武王克商后寻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经即位为君,故封之为吴君,也就是虞君,其弟虞仲未有君位,被封于夏虚是为北吴(虞)。太伯所奔荆蛮之地当在东国,所谓荆蛮就是东国熊盈诸族,太伯所建国即是虞侯夨所处的虞,武王所封周章当为虞侯夨之父丁公,康王徙封虞侯至江苏丹徒的宜地为侯,是考虑到东夷与熊盈诸族的南徙江汉流域,在宜地建立侯国可以拱卫周的东南疆土。至西周晚期,周王朝将与周有姻亲关系的鄂侯(《鄂侯簋》,《集成》3928)设为监管南淮夷、东夷的方伯。“鄂据有南国腹地,西扼淮水,南控江汉,战略地位极为有利,乃成为诸夷的领袖。”[17]281田率先生据新见鄂监簋铭文指出西周王朝还设置了鄂监,监管鄂侯向周王朝尽职尽责[18]72-73。

从以上诸例看,西周王朝设置管理要服、荒服的方伯多是周王的同族或姻亲,属于西周初年建构的侯服,其封地多处于蛮夷、戎狄异族势力强大之地,具有军事征伐的特权,起到拱卫周邦,军事镇服要服、荒服,督促他们向周王朝尽朝王纳贡职责的作用。

三、朝觐与巡视:周边族邦的国家认同

西周王朝通过朝觐、巡守礼仪,使边疆族邦参与王朝典礼,加强王朝与边疆族邦的交流,构筑边疆族邦对周王朝的政治与文化认同。《周礼·春官·大宗伯》记载“以宾礼亲邦国,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 郑玄注:“此六礼者,以诸侯见王为文。殷,犹众也。十二岁王如不巡守,则六服尽朝。朝礼既毕,王亦为坛,合诸侯以命政焉。所命之政,犹王巡守。殷见,四方四时分来,终岁则遍。”清代学者金鹗所作《会同考》把会同之礼分为四类:

(1)“王将有征讨,会一方之诸侯”。即《周礼·大宗伯》所言“时见曰会”。

(2)“王不巡守,四方诸侯皆会京师”,即《周礼·大宗伯》所言“殷见曰同”。

(3)“王巡守,诸侯会于方岳”,称为巡守会同。

(4)“王不巡守而殷国,诸侯毕会于近畿”,即《周礼·大宗伯》所云“殷国”。

前两类行之境内,后两类行之境外,“时见时巡所会皆止一方诸侯,是会同之小者也”。“殷见、殷同所会则四方六服诸侯毕至,故曰殷,是会同之大者也。”[20]3253依据成周会盟建立的五服制,西周王朝的周边族邦要按时朝王纳贡。《国语·周语上》谓“要服者贡,荒服者王”。韦昭注:“供岁贡也。要服六岁一见也。”“王,王事天子也。”即终王义务。关于“终王”,韦昭注:“终,谓终世也。朝嗣王及即位来见”。列入要服的族邦首领每年向西周王朝献贡,六年一朝觐周王。列入荒服的族邦首领要朝觐新即位的周王,荒服族邦首领即位时也要赴周朝觐王。若仅是要服、荒服的觐见为“会同之小者”。若《逸周书·王会》载周成王时期成周会盟及各边疆臣服方国的朝觐周王而献贡,则为“会同之大者”。周王朝以朝觐礼仪来拉拢诸侯和边疆族邦,如《左传》昭公四年载周成王时期有岐阳之盟,康王时期有酆宫之朝,穆王时期有涂山之会。保卣、斗子鼎等铭文证明周成王时期确有岐阳之盟[21]53-55。《太保玉戈》:“六月丙寅,王在丰,令太保省南国,帅(循)汉,遂殷南;令厉侯辟,用鼄(驺)走百人。”表明周康王时期的酆宫之朝亦确有其事。

西周王朝派遣甸服内的王朝大臣到要服、荒服方国之地去巡视、征取他们应尽的服。如西周中期的《士山盘》所载周王命令士山“于入中侯,出,徵鄀、荆、方服,暨大藉服、履服、六孳服”。王命士山所徵验的服应包括职事性与事务性两种。具体内容包括后边三个服,应是三种具体的职事或贡物。据专家研究大藉服是庶民耕种藉田的义务;履服,即勘定鄀、荆、方三国所种藉田的位置、地界和数量,也就是检查三国对所种藉田的管理情况。六孳服就是诸国向西周王朝进献六种谷物以助祭的任务[22]7。西周晚期《驹父盨盖》载:“南仲邦父命驹父就南诸侯。率高父视南淮夷,厥取厥服。堇夷俗,遂不敢不敬畏王命,逆见我,厥献厥服。我乃至于淮,小大邦无敢不储,俱逆王命。”(《集成》4644)名驹父者遵照南仲邦父之命到达南方的诸侯国,然后会同南诸侯国的头目名高父者视察淮夷诸国首领,征取他们应尽之服。他们都恭敬地整饬其俗,皆敬畏王命,迎见驹父并献其服贡。驹父到达淮夷之时,大小方国皆准备好贡物迎接王命。周宣王时《兮甲盘》所载的兮甲奉命掌管四方贡赋之事,兮甲来到南淮夷地区征取贡赋,因淮夷在周初成、康时期已经确立为西周王朝的“帛贿臣”,淮夷不敢不提供赋税、委积和力役。兮甲检查了关市贸易秩序,征取诸侯、百姓及淮夷的关市赋税(《兮甲盘》,《集成》10174)。从西周早期至晚期,周王朝都曾派遣朝廷重臣至诸侯、方国之地,巡视他们应尽的职责和应纳的贡物,维护关市贸易秩序。这是西周王朝维护服制、进行边疆社会治理,与边疆族邦进行经济交流的重要举措。

周王还根据某地区政治局势发展态势,或亲自巡视诸侯、方国尽服的情况。如周昭王时期加强对南国的经营,周昭王派遣大臣中先行循省南国,贯通其道路,在夔真山、曾地设立王驻扎之所。史官名兒者来到中的所在,传以周昭王的命令,令其出使于大小邦国,巡视南国大小邦国对西周王朝的尽服情况(《中方鼎》,《集成》2752;《中甗》,《集成》949)。周厉王三十三年曾亲自巡察东国、南国,周厉王胡在巡狩途中发现“南国服子敢陷处我土”,于是王“敦伐其至,翦*翦字释读参见刘钊《利用郭店楚简字形考释金文一例》,载《古文字研究》(第24辑),中华书局2002年版。伐厥都”,并命令晋侯穌帅其军队讨伐进犯的夙夷等东夷、南夷诸部,取得几次战役的胜利[23]329。最后被征服者来朝见周王,“南尸(夷)东尸(夷)俱见二十又六邦”(《集成》260宗周钟)。“服子”是西周王朝对臣服的部族、方国的称呼,服子不是具体的一个方国,据伯父簋铭文知服子主要有、桐、潏[24]86-89,很可能会有更多方国。兮甲盘(《集成》10174)载周王称东夷、南夷为周的帛贿人,有献贡赋的义务,是属于周“服”之列的*兮甲盤铭文所载的“帛贿人”相当于《周语上》之“要服”、“荒服”之类。这也说明《周语上》所谓的先王服制并非空虚,应有一定的史事依据。详参王晖:《西周蛮夷“要服”新证——兼论“要服”与“荒服”、“侯服”之别》,《民族研究》2003年第1期。。周厉王亲征叛乱的要服诸邦,南国服子再次臣服,向周王朝朝王纳贡。

综上,西周王朝以军事征服边疆族邦后,将其纳入朝王纳贡体系要服、荒服加以治理。这个前提和基础决定了西周王朝治理边疆的首要特点是,以军事力量维系朝贡服制。周以蕞尔小邦而取代大邑商,并征服了周边部族,但其军事力量尚不足以直接控制周边族邦,故吸取夏商朝贡服制的经验,纳边疆族邦于朝贡体系,而赋予这些族邦拥以较大自治权。西周王朝以边疆族邦献纳贡物、参与国家祭礼方式,强化边疆民族对西周王朝的政治文化认同。由周初所确定的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五服制的国家结构,决定了西周王朝尚需分一部分权力给分封于边疆地区的诸侯,任命他们为伯,借助诸侯的实力,管理控制边疆族邦向西周王朝尽服。西周边疆族邦按照要服、荒服的规定,定期朝觐周王并献纳贡物,周王朝以朝觐之礼待之。西周王朝根据需要召集四方诸侯、边疆族邦至周都附近举行殷见礼,检查他们对王朝尽职的情况。西周王朝还以派遣甸服重臣巡视地方诸侯和边疆族邦的方式,维护边疆地区的经济秩序,检视边疆族邦对西周王朝应尽的服。根据边疆地区政治军事发展的需要,周王可能会亲自巡视或征伐叛乱的边疆族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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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初晓波,张童心.论西周外缘区域——建立在考古材料基础上的分析[J].东南文化,2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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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红]

TheBorderManagementandNationalIdentityoftheWesternZhouDynastyUndertheVisualAngleofWufuSystem

ZHANG Li-ju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By the advance of publishing of the new unearthed material and research of history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we much change the recognition to Wufu system be regarded as the pay tribute system.According to the new unearthed material and the handed down documents,three strategy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governing border area can be seen:Firstly,based on military conquest,Yaofu and Huangfu was established,which leaders participated in national sacrifices and pilgrimage,identifying with the dynasty’s rule,then becoming a part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Secondly,At the border area,the Hou’s leader was established,which supervised all the states fulfilling their duties;Thirdly,the kings of Zhou inspected the states of border area personally,or dispatching the liegemen of Dianfu inspecting local area,so the duty to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can be checked.These strategies governing the states of border area used by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was decided by the state system when the dynasty was established.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the Wufu System;the States of Border Area;National Identity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6.025

2017-06-20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3CZS008)。

张利军(1979-),男,黑龙江庆安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K224

A

1001-6201(2017)06-013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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