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统论”在东亚历史解释中的实践及其困局
2017-11-21苗威
苗 威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血统论”在东亚历史解释中的实践及其困局
苗 威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在东亚生态文明史的阐释中,古代各民族乃至政权,被连结成为一个脉息相通和损益攸关的生命共同体。然而,不同视角下的解释却往往是对这一共同体的肢解。基于“血统”而引发的相关论述惑乱严重,只有突破“血统论”的偏狭,才能客观揭示东亚的历史真相,并给现实的东亚,提供有益的思考。
“血统论”;东亚;历史
东亚在文明生态史观[1]1中被视为“脉息相通和损益攸关的生命共同体”[2]30-39。在这一体之内,无论从哪个维度观察和解读,“文明”都是必不可少的参与项,无论是别文化之高下的华夷,还是昭政治强弱的宗藩,抑或是彰经济丰瘠的朝贡,它既是最活跃的因子,同时也是有机的粘合剂。当历史从固化的文本及无声的遗存被赋予生命并活化的时候,我们发现与生命共存着许多痼疾,这也是导致东亚在历史上沧海桑田的主要原因。逮至今天,在东亚世界存在诸多围绕历史而形成的难以消弥的问题,其中以“血统”为纽带,将不同时代之不同民族作亲缘性连接,进而建构一套历史解释系统。由于历史本身的特质以及“血统论”的偏狭,给当代社会带来强烈的冲击和困扰,剖析其病理,有助于走出历史的误区。
一、“血统论”在东亚历史解释中的困局
所谓血统,即“拥有同一血脉系统”[3],或者是“同一祖先的血缘系统”[4]2139,对此中外学界意见一致。“血统论”是以血统为核心判定,无限地提高甚至绝对地对民族属性程度进行阐述的学术理论。在论及民族属性时,学界或将其与血缘关联起来:《现代汉语词典》对于“华人”的定义是“取得所在国国籍的中国血统的外国公民”[5]257;或以地理空间来对所居住的人群进行切割,如韩国《标准韩国语大字典》对于汉族的解释是“自古以来,在中国本土生活的、中国中心的种族。”[3]6756韩民族是“自古以来在韩半岛及其附属岛屿生活着的我国的核心民族,使用韩语并聚居生活于韩半岛和南满洲。”[3]6748后者的界定虽然没有涉及血统,但在底定的空间地理范围内追溯自古以来的民族史时,血统成为潜在的话语。由于东亚生态文明的一体性特点,在建构解释体系的过程中所形成的误区损害了历史的完整性以及客观性,血统论的实践是其中之一。
据《旧唐书·高仙芝传》载:“高仙芝,本高丽人也。父舍鸡,初从河西军,累劳至四镇十将、诸卫将军。”有观点认为,这里的高仙芝(?—755)是“来华朝鲜、韩国名人”,是活动在中国的“朝鲜民族的名人”[6]2。这种说法的症结在于,以现代国家“朝鲜”“韩国”“中国”的疆域作为判断标准,将这个区域内生栖的民族视作一个完整体,而历史上在这个区域内存在过的族群,皆视为现代民族的“过去式”,即所谓祖先。其判断方法,就是由今及古,用“血统”作逆推式惯穿。利用这种方法对跨越“五千一百里”[7]卷199上《高丽传》5319从东北迁徙到中原内地,并且已经灭国半个世纪余久的高句丽人后裔的民族属性作定义,不仅抹杀了高句丽历史的本然以及高句丽民族的本质属性,混淆了高句丽族和高句丽族后裔这样两个不同的概念,同时,也将历史解释引入误区,进而陷入困局。
有学者对朝鲜人从姓氏由来的角度进行研究,将朝鲜民族归纳为三类:固有姓氏、外来姓氏,以及来由不明的姓氏。综合来看,第一类姓氏的数量不多,而人口占比极大,在韩国的总人口中,金氏占21.9%,朴氏占8.5%;在外来姓氏之中,来自中国的占绝大多数,能确认从中国各地来到朝鲜半岛定居并传承下来的汉族姓氏,大约有130多个[8]8。对于这些在不同时期移民到朝鲜半岛的人们及其后裔,都不能说成是“在朝中国人”。
在中国的汉族之中,存在有已经消亡了的鲜卑、契丹等民族的后裔。比如,在山东人之中有一支慕姓,此“慕”就是鲜卑的复姓慕容的简省;云南的西南地区,至今生活着约十五万契丹人后裔[9]56-63。在本族消亡之后,其后裔分别融入汉族、蒙古族等他族之中。即使他们保存了丰富而珍贵的故族文明,也不影响其身份判定。
“血统论”在理论上属于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范畴,脱离历史发展的实际,以“刻舟求剑”的思维方式看待民族的变迁,并常常将“民族意识”与客观历史混为一谈,孤立而片面地以血统或者种族作为论说核心,而不是从整体上综合考察人们所具有的民族属性、民族文化,乃至民族认同,甚至是与“血统”有所关联的民族源流。
二、“血统论”在高丽与高句丽历史解释中的实践
“血统论”在历史研究的实践中,常常混淆历史是非,以偏代全,甚至无中生有,对历史进行曲解。较为突出的一例就是将王氏高丽与高句丽混为一谈。朝鲜半岛学界持此种观点者较多,在我国学界也有少数人持有相同或相似的观点。
7世纪中叶,唐朝先后灭亡百济(660)和高句丽(668)*关于百济与高句丽的灭亡,国内外学界长期认为是被唐朝和新罗“联军”灭亡的,近来李大龙先生通过对文献的考察,指出新罗军队只是唐朝进攻高句丽的“蕃汉”军队的组成部分,并没有发挥多少作用,更重要的是即便发挥了一定作用也不能称之为“联军”,因为唐朝和新罗的关系是不对等的,灭亡二者的是唐朝(参见李大龙:《唐罗“联军”灭亡高句丽考辨》,《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第9期);也有韩国学者在论述中指出“在攻打百济后进而灭亡高句丽并统一三国的新罗”,意指新罗灭亡百济与高句丽(参见[韩]朴云龙:《高丽时期人们的高丽继承高句丽意识》,载韩国东北亚历史财团编、中国延边大学译《东北工程相关韩国学者论文选》,首尔:韩国东北亚历史财团,2007年,第220页)。,在其故地分别设置熊津都督府和安东都护府进行行政管理。偏居半岛东南的新罗,一方面收纳高句丽遗民并封贵族安胜为高句丽王[10]卷6《新罗本纪》文武王九年,进而“发兵侵百济”[10]卷7《新罗本纪》文武王十一年条;另一方面,对薛仁贵的“逆臣”责备作巧言辩解,面对唐朝大兵压境,则“泣血”请恕“死罪”[10]卷7《新罗本纪》文武王十二年条。两面策略之下,兼有半岛南部三韩故地,并北进至大同江南岸,成为历史上第一个统一三韩的政权。至9世纪末10世纪初,统一的新罗陷入严重动荡之中。尚州农民甄萱为“雪义慈宿愤”[10]卷50《甄萱传》,以完山州(今全州)为中心,国号后百济(892)。新罗王族弓裔则以松岳(今开城)为都(989),自称国王(901),国号摩震(904),随后移都铁圆(905),改国号为泰封(911)。半岛南部继新罗、百济、驾倻三国时代之后,再度进入到三个势力的争霸时期。
918年,松岳人王建取代弓裔建立政权,国号“高丽”。“高丽”同自《汉书》开始便在文献中反复出现的高句丽(前37-668)的别称相同。域外学界有一种较为普遍的认识,即高丽是高句丽的继承国[11]*此外,金光洙.高麗朝 高句麗繼承意識 古朝鮮認識[J].歷史教育,1988(43);趙法鍾.高句麗 馬韓繼承 認識論 檢討[J].韓國史硏究,1998(102);樸漢卨.徐熙 高麗 高句麗 繼承意識[M].首爾:高句麗硏究會/學硏文化社,1999;樸漢卨,金昌謙.高麗 高句麗 繼承意識[J].高句麗硏究,2004(18);崔圭成. 東北工程 高麗 高句麗 繼承意識[J].白山學報,2004(70);(高麗) (高句麗) (繼承性)[J].高句麗渤海硏究,2007(29);:高麗 歷史繼承 契丹 認識變化 領土問題[J].韓國中世紀研究,2008(24),等论著,均有相关表述。,其核心可归结于血统,其观点体现于三个层面:一是,从地缘附会至血缘,认为高丽标榜对高句丽存在继承,“与其家庭在血缘上属于高句丽系统有着很大关系”[12]228,其主要依据是《高丽史》开篇的《高丽世系》之中关于王建先祖从白头山来到松岳的记载,认为王建家族是在其五代或六代先祖时由白头山迁移到松岳地区,并在那里发展成为海上势力[13]215-232。虽然论者也认为“难以断定这里的白头山是否就是指现在的长白山”,但仍断然指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确定就是指长白山或者至少是其周边地区”,并以民族习惯做辅证,指出长白山地区的民族擅射和以猎为事等民族习俗符合高句丽人的特点[12]228;二是,建构家族血统的高句丽性,指出,“王建的祖父作帝建是‘高丽人’”,而“这里的高丽当然是指高句丽”[12]228。有学者干脆将王建说成“原名曾叫高建”[14]374,以此证明王建的高句丽血统;三是,以《新五代史·高丽传》所云“建,高丽大族也”[15]卷74《四夷附录·高丽》和徐兢《高丽图经》之“王氏之先,盖高丽大族”[16]5记载为据,认为王建出身于“高句丽大族”,进而证明王氏高丽同高句丽的继承关系[17]51-75。同时,以高丽所占据之地“大致位于高句丽领域,其居民多数应是高句丽方面的”为依据,强调“高句丽情感”[12]222。另外,亦有学者以弓裔所据之地的居民具有“高句丽指向的土著意识”或“遗民意识”[18]91-107为据,主张弓裔政权的高句丽继承意识,从而将其政权同高句丽牵连上关系。上述观点皆是从“血统”出发,来探讨东亚历史上的问题。综合而言,存在如下几个误区。
首先,王建建立的高丽政权脱胎于弓裔的泰封政权。据《三国史记》载,弓裔是新罗第47代王宪安王或第48代王景文王之子。如果“血统”论成立,那么,高丽应该是姓朴,而非高。也许是注意到这一问题,有学者针对弓裔的高姓问题进行了论证[19]75-87。由于生而有异相,弓裔遭到新罗王的追杀并致目眇身残[10]卷50《弓裔传》。故而,弓裔反叛新罗是出于王室的内耗以及家庭私仇,弓裔同新罗的矛盾是新罗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与已经灭亡两个多世纪的高句丽政权以及消亡了的高句丽民族并不具备关联性。对弓裔而言,没有也不可能具有对高句丽的继承意识。至于弓裔可能称为“高丽王”或者是“后高丽王”的观点[20]133-150,则是推测与臆想。退一步分析,如果弓裔果真曾经自为“高丽王”或“后高丽王”,也不能证明其政权与高句丽具有内在联系。这就像甄萱将自己的割据政权称为“后百济”,情况是一样的。所谓“百济”,仅仅是个口号、旗号而已,“后百济”同已经灭亡二百余年的百济也并没有实质性的联系。通俗而言,甄萱的“后百济”,属于“悬羊头,卖狗肉”。因而,无论王建政权冠以何名,其与高句丽并不存在政权继承上的关系。
其次,依据弓裔或王建割据政权的所在地曾是高句丽疆域,探讨高句丽情感,或者是高句丽意识,无论情理,还是事实,皆是彼此悖离的。道理简单得甚至不需要进行推导:10世纪末,弓裔政权建立时,距离高句丽灭国已经有250年的间隔。在此时期之内,朝鲜半岛的三韩故地不仅出现了历史上第一次统一,而且统一新罗版图内的民族结构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域内原来的百济、高句丽人已经同新罗融为一体。包括王建所建之国称“高丽”在内,名称上的相同并不意味着内容上的一致。此类问题在历史上有颇多雷同。比如,中原在三国时期,孙吴政权虽然称为“吴”,但它绝对不是东周之吴国的继承国;十六国时期的“三燕”,虽然在立国地理空间上与战国之燕的故地基本上重合,而且名称也相同,但是,“三燕”都不是姬燕的继承者。同理,在朝鲜古代史上,李成桂所建立的“朝鲜”也绝不是箕子所建立的朝鲜,或者卫满所建立的朝鲜的延续。王建之所以将自己的政权命名为“高丽”,有两个深意。一是与新罗进行“切割”,与旧政权划清界线;二是实现其在立国之前即已经明确的“先操鸡,后搏鸭”的政治理想。王氏高丽是从统一新罗中脱胎出来的,而不是从已经灭亡了的高句丽中脱胎出来的这一事实,在时人的眼中有非常清晰的认知。辽朝驸马萧逊宁在同高丽大臣徐熙进行谈判时,曾明确地指出过:“汝国兴新罗地。高句丽之地,我所有也。”[21]卷94《徐熙传》在领土问题上,辽朝对高句丽也有“继承意识”,因为辽朝认为自己是中国的传统政权,高句丽是中国古代的边疆民族政权,高句丽故地自然应该属于辽朝所有。这种“继承意识”才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再次,关于王建的姓氏与家世。王建姓王,而不是姓高。据统计,在统一新罗之后,朝鲜半岛的“高”姓之中从未有过来自高句丽人的“高”氏,而皆为“济州高氏”[8]。遍查中外古代文献及相关的考古资料,王姓在高句丽史中实属罕见,但“乐浪王氏”却曾经是朝鲜半岛的一个大家族。在乐浪、带方二郡被高句丽占领之后,二郡的汉人除了一部分留居本地,陆续融入高句丽、百济而外,其余则流入中国大陆、新罗和日本。高句丽、百济灭亡之后,百济的大部分、高句丽的少部分也融入了新罗。从这个角度看,在统一新罗之中有乐浪王氏的后裔是正常的。因此,王建的先祖有可能是汉族。据《三国史记·乐志》引新罗古记云,晋人曾经将七弦琴赠送给高句丽,高句丽人虽然知道是乐器,但是,却并不知道要怎样演奏,于是“购国人能识其音而鼓之者厚赏”,恰有“第二相王山岳”保存有七弦琴的资料,“颇改其法制而造之,兼制一百余曲以奏之,于是玄鹤来舞,遂名玄鹤琴,后但云玄琴。”从了解汉文化等信息来分析,王山岳有可能是乐浪王氏的遗民,或其后裔。据研究,朝鲜半岛的王氏,主要有开城王氏,这一王氏是累代世居在松岳(开城的旧称)地区的豪门氏族,王建的曾祖王国祖被尊为元德大王,是开城王氏之始祖[8]。这就更增加了王建的先祖是乐浪王氏的可能性。需要强调的是,无论王建的先人是汉族还是高句丽族、百济族,在经过了两个世纪的时光流转之后,已经被同化为新罗族,用“血统论”来论事显然没有意义。《高丽史》云:王建的父亲是新罗松岳郡的沙粲,沙粲在新罗十七位官阶中,位居第八[21]卷1《太祖世家》。因而,在新罗,王建属于大族出身;兼之王建本人是王氏高丽的开国君主,也可以称之为“高丽大族”,但绝对不是“高句丽大族”。
“血统论”轻则歪曲了历史原貌,重则由于对历史的歪曲而造成民族矛盾或国际方面的矛盾。辽朝与高丽王朝的高句丽归属之争,就是这一问题在历史上的表现。
近代以来,朝鲜、韩国学界对申采浩所主张的“夫余——高句丽主族论”情有独钟,将新罗在朝鲜史中的主流地位弃置一边,强调高句丽是朝鲜历史或民族的“根干”,将我国东北地区看成是韩民族的“旧疆”,从而将韩国古代的疆域从韩半岛“延伸”至我国东北,甚至主张要“收复旧疆”,将满洲作为“独立复国之根据地”。如果依照此类思维方式解释历史,甚至将历史同现实相联系,其非学术性是不言而喻的。因而,“血统论”不仅在历史研究领域会造成认知误区,而且在现实资治方面也容易陷入困局。因此,有必要予以澄清。
三、渤海人移民朝鲜半岛与“血统”无关
公元7世纪末至10世纪初,以今中国东北为势力重心,兼跨今俄罗斯一部分、朝鲜一部分的疆域,存在着国祚二百余年的渤海政权。在渤海存国以及灭国之后,大量渤海人纷纷迁徙,其中一部分来到朝鲜半岛。
对于渤海(668—926)移民与高丽(918—1392)人之间的关系,有学者也以“血统”为纽带进行连接,持此观点的主要是朝鲜学者,认为渤海人与高丽人是属于同一血统。指出,公元7世纪末,朝鲜半岛由曾经的高句丽、新罗、百济三个势力集团并立,转变为渤海与统一新罗(676—901)两相对望,这种情形持续到王建结束“后三国”时代,建立王氏高丽王朝[22]216。因此,“渤海移民的迁徙,是世界封建史上一个特殊事例,是在迁徙者和土著居民基于同一血缘纽带,双方完全同意的情况下进行的”[22]308。对于这种认识,学界已经进行质疑,认为是“模糊了两个不同民族的族属以及混淆了两个民族之间的关系”[23]55-60。以某一地域为视角,观察人口的迁徙与流动的时候,不能简单地用寻根溯源的方式来预设前提,并在这种先入为主的预设之下,将预设的历史当作历史的真实,进而对移民目的进行结论性判断。
一个民族无疑是由无数个个体组成的,这些个体是自在的,其聚族而居也是在社会生活中自觉达成的。从自在到自觉,经过接触、混杂、联结以及融合,逐渐形成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有个性亦有共性的民族体[24]3。毋庸置疑的是,民族的移动并没有绝对的规律可循,古代人口的流动往往是被动的,比如战争与灾害。而这种移徙存在更多的偶然性,其新居地的选择也会有更多随意性。问祖寻根性质的移民存在,但是并不普遍,否则移民就不会出现多个流向的情况,而应该只有一个,或者集中于一个,因为“血统”是唯一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同样位居东亚的高句丽,其人口流向就有唐朝内地、突厥、新罗、日本等多支[25]195-222。所以,以“血统”对移民和移民落脚定居之地进行结论性的连接是牵强的。因而,中国学者对之持反对见解,认为迁往朝鲜半岛的渤海移民与朝鲜半岛中南部的高丽人是分属不同族系的、不同国家的两个民族。历史上的渤海人,其与高丽人的前身新罗人从始至终都是敌对的关系,那么,其继承者王氏高丽就无从谈及与渤海人同源。这种认识得到日本学者旗田巍、鸟山喜一等人的认同,也有部分韩国学者支持这一观点。
为明确渤海人与半岛民族的关系,我们可以分别从渤海民族与半岛民族二个支系做简单探讨。
关于渤海民族的构成,简单说就是由东胡系的契丹人与肃慎系的靺鞨人,加上部分高句丽遗民以及少量其他民族,经过百年时间融合而成的民族。而朝鲜半岛民族与朝鲜史的认识体系密切相关,我们认为主线十分明确,其发展基本是由南而北进行的,即三韩——新罗、百济——统一新罗——高丽王朝——朝鲜王朝。《朝鲜通史》指出:“辰国是在现今我国领域内建立的古代国家,从部落构成上看,它是以韩族为中心的。……辰国起初由马韩、辰韩和弁韩三部分组成,三韩又各自分成十几个或几十个小‘国’,辰王直辖马韩,辰韩和弁韩也在辰王控制之下。”[22]76最早对“三韩”进行记载的《三国志》云:“韩,在带方之南,东西以海为限,南与倭接,方可四千里。有三种,一曰马韩,二曰辰韩,三曰弁韩。辰韩者,古之辰国也。马韩在西。其民土著,种植,知蚕桑,作绵布。”[26]卷30《韩传》成书晚于《三国志》的《后汉书》及《晋书》也有相关记载。可知,三韩是朝鲜半岛南部出现最早的部落,其中的辰韩位于半岛东南部,后来的新罗系脱胎于辰韩、百济脱胎于马韩。7世纪末,新罗首度实现朝鲜半岛南部的统一,其后的高丽王朝与朝鲜王朝在统一新罗的基础上不断北进,渐次奄有半岛全部。因而,韩民族是朝鲜的民族之源。朝鲜半岛的北部,在三韩时代,主要政治势力先后是箕氏朝鲜、卫氏朝鲜,而其治下民族则是以良夷为主体的“朝鲜蛮夷”。元封三年(前108),汉武帝灭亡卫氏朝鲜,在朝鲜半岛北部设置乐浪等四郡,为了加强郡县治理,移民大批汉人实边,这从大同江流域所发现的大量汉文化遗存可见一斑。西晋建兴元年、二年(313、314),中原王朝置于朝鲜半岛北部的郡县陆续撤回辽西。刘宋元嘉四年(427),崛起于浑江流域的高句丽将都城南迁至大同江流域,其治下民族包括汉族、貊、秽等,与由三韩分化而来的新罗、百济鼎足而立。唐总章元年(668),高句丽被以唐朝为主的军事力量袭灭,高句丽人口大批移民*高句丽灭亡时,计有69万7千户,约合348万5千人,其中除有27万人死于战火之外,余下的321万1千5百人分别流向唐朝内地、新罗、百济、日本、突厥、渤海等地区。若从当今的版图来看,高句丽灭亡前后,流入今中国境内的包括唐朝、突厥、渤海大部分,以及一部分留居高句丽故地之人,因为高句丽灭亡时,其势力范围有一部分在今中国版图之内。故而融入后来朝鲜民族的高句丽人口数量有限。参见苗威:《高句丽移民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0页。,其故地由唐朝设置安东都护府进行管理。随着新罗的不断北进,以及渤海国的不断南进,处于二者之间的安东都护在9世纪初内迁,渤海与新罗在东亚遂成南北对峙之势。
因此,迁徙至朝鲜半岛的渤海移民是高丽王朝的“附属民众”[21],但并无资料表明,渤海人移民至高丽王朝是出于“血肉联系的同族意识”[27]1-49。诚然,较大数量的“海东盛国”移民,为高丽王朝的社会发展与文化进步作出相当大的贡献,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在东亚历史解释体系的建构中,我们必须关注这个损益攸关且息脉相通的生态文明体的整体性。在追溯这一共同体凝聚的内核时,围绕宗藩、朝贡、华夷等构筑区域秩序的重要内容,已经积累了较为丰富的成果。但同时,也存在令探究历史真相的工作陷入困局的“理论”,血统论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观点。血统论的症结有二:一是,判断的逻辑过程不是从“蛋”到“鸡”,或者是从“鸡”到“蛋”,而是从“鸡舍”说起,即先圈定场域,对底定范围内不同时代的人与事,以血统进行勾连,其所制造的困局以徐熙与萧逊宁的高句丽之争为经典案例[21]93《徐熙传》;二是,以刻舟求剑的思维模式对待民族迁徙,所建立的解释体系偏狭牵强,如前述之渤海移民与高丽之关系。所以,在东亚这个一度其乐融融、其情泄泄的区域内做历史地考察时,应该走出血统论的误区,以便更为客观地接近历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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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红]
ThePracticeandDilemmaof“BloodTheory”intheHistoricalInterpretationofEastAsia
MIAO We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history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in East Asia,not only ancient peoples but also regimes were linked into a life chain of interest and profit and loss. However,the interpretation under different perspectives was often the dismemberment of this community. The relevant discussion based on the “blood theory” caused serious confusion. Only if breaking the narrow of “blood theory”,could objectively reveal the historical truth of East Asia and provide useful thinking to the reality of East Asia.
“Blood Theory”; East Asia;History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6.023
2017-06-2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5ZDB06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委托项目 (15@ZH007);东北师范大学重点培育项目(15ZD009)。
苗威(1968-),女,吉林梨树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
K242;K312.1
A
1001-6201(2017)06-011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