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治理:公共管理学的新边疆
2017-11-21刘太刚
文/刘太刚
心灵治理:公共管理学的新边疆
文/刘太刚
作为一个以解决公共问题(或称处理公共事务)为主旨的实践领域,公共管理在解决需求溢出问题(即公共问题)方面存在着两条路径:一条是物质治理的路径,即以物质资源满足人的溢出需求或以物质手段强令其接受需求溢出的状态;另一条是心灵治理的路径,即通过非物质手段和非强制手段影响人的思维过程,使其自愿抑制或强化个人的特定需求,进而消除其需求溢出问题或使其安于需求溢出的状态。
心灵治理在解决公共问题上的作用机理
无论对公共问题或公共事务做何种界定,可以肯定的是,人类社会的任何公共问题或公共事务在本质上都是人的需求问题,而以解决公共问题为主旨的公共管理,其落脚点实际上是对人的行为的管理。同时,人的所有行为都是需求驱动的行为。由此,我们可以从“需求——行为”入手,探究心灵治理在解决公共问题上的作用机理。
从生物学及生理学的角度看,人的任何需求都是通过人脑形成并输出需求信号。同时,作为人的需求信号的形成地和输出地的人脑,不仅是人的需求信号的中枢器官,而且还是人的各种有意识的行为的支配器官。人脑正在对各种需求信号进行综合处理的基础上,决定着人要做出何种行为(包括不作为)来与人的需求相匹配。而人脑对各种需求信号进行综合处理的过程以及决定人采取何种行为与其需求相匹配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人脑的思维过程。而心灵治理实际上就是通过对人脑的思维过程的干预而实现的行为管理,即通过影响人脑最终发出什么样的行为指令,从而实现对人的行为管理。
心灵治理作为对人脑思维过程的干预,一方面可以通过培养人的社会性需求来实现,即通过对人注入外植型需求来制约平衡其本能的生物性需求,或者通过对人注入外植型需求来制约平衡其已有的社会性需求。例如,伯夷叔齐饿死不食周粟的故事,就突出地体现出社会性需求(忠于商朝的道义需求)对生物性需求(饥饿求食)的制约或平衡,也极端地体现出对人注入社会性需求之后其行为方式所受到的影响——宁愿饿死也不食周粟。另一方面,心灵治理作为对人脑思维过程的干预,还可以通过影响或改变人对不同需求的价值认知来实现,即通过改变人对不同需求的价值排序来实现。显然,在前述饿死不食周粟的事例中,伯夷叔齐只有把忠于商朝的道义需求排在饥饿求食的生物性需求之上,才会做出饿死不食周粟的极端行为。如果把他们心中对这两种需求价值的排序颠倒过来,其行为方式也必然会做出改变。因此,影响或改变人对不同需求价值的认知,同样也是心灵治理的实现方式。
心灵治理的比较优势:心灵治理何以不可或缺?
作为公共管理的一条基本路径,心灵治理在公共管理中的价值是由其相对于物质治理路径的比较优势决定的。换言之,正是由于心灵治理能够弥补物质治理路径的不足,才使心灵治理为公共管理所不可或缺。
从人类社会公共管理的历史实践上看,物质治理路径有其局限性,无法全部解决社会中亟待解决的所有需求溢出问题。具体表现为:
第一,物质治理所依赖的物质资源及物质手段受制于物质资源的刚性约束,且物质资源及物质手段的开发利用永远滞后于需求的增长。因为人的需求源自于人的欲望,而欲望几乎是个无底洞,可以无限量增长,但满足人的需求的物质资源的开发生产却受自然条件(如天气、地质、水文、区位、自然资源存量)等诸多客观因素的制约,强制人安于需求溢出状态的物质手段也要受物质资源(包括物力、财力、人力资源)的制约。
第二,需求的绝对溢出现象的存在,使物质治理存在功能盲区。所谓需求的绝对溢出,是指人的需求不仅超出了其本人及家庭的满足能力,而且还超出了全社会的满足能力。换言之,在现有条件下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的需求就是绝对溢出的需求,如万寿无疆的需求、终生无灾无病的需求,等等。对于绝对溢出的需求,物质治理根本不起作用,这就是物质治理的功能盲区。
第三,物质治理中的强制手段违背管理对象的意愿,会引发管理者与管理对象之间的博弈,从而使公共管理要付出高昂的监管成本。
第四,物质治理中的强制手段使用不当会招致民怨,甚至可能导致管理对象以死抗争,从而不仅使强制手段彻底失去效用,甚至还会为公共管理体制招致灭顶之灾。
相对于物质治理路径的上述局限,心灵治理都有其相应的比较优势。不过,心灵治理也同样有其功能盲区。人作为一类历经漫长进化过程的生物有机体,基本的物质需求的满足是其得以生存的前提。就此而言,心灵治理无论如何都替代不了物质治理。但物质治理所存在的功能盲区及心灵治理相对于物质治理的比较优势,使心灵治理能够和物质治理相互弥补——二者同为公共管理所不可或缺。
心灵治理的四种典范
迄今为止,人类社会的心灵治理实践存在着四种典型范式:宗教范式、伦理范式、意识形态范式和科学理性范式。这四种范式尽管在构成要素上可能会互有包涵,但其各自的主要特征却使之成为一个独特的心灵治理范式。
就心灵治理的宗教范式而言,宗教将现实世界中的人及其需求卑微化之后,就能够引导人不必执着于其现实需求的满足。因为得不到满足的现实需求将会在彼岸世界中得到满足,这有利于人对需求的自我抑制,进而通过降低需求来防止或减少其需求的溢出;同时又有助于使人在现实世界中接受需求溢出的状态或安于需求溢出的状态,从而避免因现实需求得不到满足而行为失范。这样,宗教通过创造出一个高于现实世界的彼岸世界,实现了与公共管理目标的殊途同归或不谋而合——解决现实世界中人的需求溢出问题。
心灵治理之伦理范式,是指借助伦理道德来实施心灵治理的范式。其作用机制是,公共管理者通过伦理道德观念的塑造和传播,使人对需求的价值排序能够自觉地与公共管理者对需求的价值排序相吻合,从而使人能够自觉地按照公共管理者的价值排序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这样,通过伦理范式的心灵治理,公共管理者无需动用物质资源(即无需通过物质治理的途径)就能够使人自觉地按照公共管理者的意愿(即价值观)来管控自己的行为,从而实现社会的管理。
心灵治理之意识形态范式,是指借助于意识形态来实现心灵治理的范式。其实现机制是,公共管理者通过意识形态的塑造和传播,使人对需求的价值排序能够自觉地与公共管理者对需求的价值排序相吻合,从而使人能够自觉地按照公共管理者的价值排序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这样,和伦理范式的心灵治理一样,通过意识形态范式的心灵治理,公共管理者也能够使人自觉地按照公共管理者的意愿来管控自己的行为,从而实现公共管理的目标。
心灵治理之科学理性范式,是指通过培养人的科学理性思维来实现的心灵治理范式。而培养人的科学理性思维之所以能够成为公共管理的心灵治理途径的一种范式,是因为解决人的需求问题必须遵循科学规律,包括对不同需求之间的价值排序及解决需求问题的方式方法,都必须符合自然和社会的客观规律——科学规律,而现实生活中人往往因为对自然和社会的客观规律的认识局限而排错需求的价值顺序或选错解决需求问题的方式方法,从而导致更为严重的需求溢出。
从心灵治理的四种典范可知,心灵治理在人类的公共管理实践中并不是一个新鲜事物。从历史上看,中世纪的欧洲和伊斯兰国家把心灵治理的宗教范式用到了极致,封建社会的中华帝国把心灵治理的伦理范式用到了极致,以前苏联为核心的社会主义国家把心灵治理的意识形态范式用到了极致,而心灵治理的科学理性范式则伴随着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的浪潮在数百年间传遍全球。
心灵治理的上述四种典范各有其灵验领域及适用对象,各有优劣。公共管理应扬长避短,充分发挥其在心灵治理方面的独特功效。
心灵治理的中国传统
传统中国有着数千年心灵治理的实践,加之中国先哲对心灵治理实践的总结,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心灵治理的中国传统,并成为传统中国对世界公共管理学的宝贵贡献。但遗憾的是,传统中国在公共管理实践及理论方面的杰出成就,在当代却一直被以西方经验为背景的正统公共管理学学者所忽视甚至无视。
从《尚书》看,上古中国的心灵治理范式主要是准宗教范式,即主要依靠上古时期官民共奉的类似于宗教的信仰来对管理者及管理对象实施心灵治理。这种类似于宗教的信仰主要包含两部分核心内容,即天观念和敬祖传宗观念。传统中国人的天观念,近似于把天视为一种高高在上、全知全能的自然神来崇拜。上古中国的敬祖传宗观念包含两部分内容:一是敬祖,即祖先崇拜的观念;二是传宗,即传宗接代、关爱后代的观念。
上古中国这种以天观念和敬祖传宗观念为核心的准宗教有三方面的心灵治理意义:首先,为王朝更替提供一种合法性的理论,既从心理上瓦解旧王朝的支持力量,又从心理层面上动员和激励新王朝的支持力量;其次,为公共管理的重大决策提供理论支持,从心理上消除人们对该公共决策的反对和阻碍;再次,为重大灾变异象提供逻辑解释,并由此生发出对最高管理者的行为指南。如果说上古中国的心灵治理主要依赖于准宗教范式的话,经过孔孟董仲舒等儒家先哲的理论总结及春秋战国至西汉之初的实践检验,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伦理范式开始成为此后两千年来传统中国心灵治理的主流范式。
从需求溢出理论的视角来看,以仁义为核心价值的儒家伦理体系之所以能够产生心灵治理的作用,原因在于儒家的伦理体系能够让人自觉地服从甚至服务于社会的公共管理目标——防范或解决个人的需求溢出问题。这种让人心悦诚服,甚至日用而不觉地服从服务于社会公共管理目标的作用机制,也就是儒家核心价值的心灵治理的效用机制。实际上,儒家经典《大学》中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传统中国通过心灵治理实现社会治理(公共管理)的路线图。其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正是心灵治理的内在逻辑顺序;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是在心灵治理的基础上对人的外在行为的要求。经由心灵治理实现行为管理,最终达到公共管理的最终目标,这儒家八条目无疑描绘出一幅清晰的心灵治理路线图。
当代公共管理学对心灵治理的漠视和无视
无论古今中外,公共管理实践对心灵治理的重视都概莫能外。与公共管理实践对心灵治理的重视形成鲜明反差的是,肇始于威尔逊政治与行政二分思想的公共行政/公共管理学始终对心灵治理抱有一种漠视和无视的态度。这在当前中国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
第一,所有版本的公共管理学/行政学教材对于心灵治理都未有专论,而公共管理学界的学术论文虽对意识形态、宗教、伦理道德有所涉及,但数量少且被边缘化,属于典型的非主流。
第二,公共管理学界的学者对心灵治理的四种典范普遍抱有排斥或蔑视的态度:排斥对意识形态和宗教的研究和运用——认为其分别属于政治学和宗教学的专属领域,甚至认为其与西方公共管理学所倡导的科学理性背道而驰;不屑于对伦理道德的研究和运用——认为其手段太软、效果太缓、技术性太弱,且太过人格化,与注重非人格化和技术化的西方主流公共管理研究旨趣格格不入;无视培养科学理性思维的科普工作在公共管理中的心灵治理作用,想当然地认为其与公共管理之间的关系过于遥远。
第三,当前中国的公共管理学普遍忽视甚至排斥对心灵治理的公共管理实践的研究——这在意识形态范式的心灵治理实践和宗教范式的心灵治理实践方面表现得最为明显。一方面,公共管理学界因主管意识形态的职能部门属于执政党的组织系统,将意识形态范式的心灵治理实践排除于公共管理学的研究视野之外,因为源于西方的公共管理学(公共行政学)传统是只关注行政系统(政府)而无视执政党;另一方面,尽管宗教管理部门因其属于行政系统而被纳入当前我国公共管理/行政学的研究领域,但该部门的职能导向主要是管控和限制宗教的发展,而非弘扬和促进宗教的发展,因而当前我国公共管理/行政学对宗教管理部门的组织及职能的研究导向并不是如何开展宗教范式的心灵治理,而是如何管控和限制宗教范式的心灵治理——这实际上是一种反心灵治理的导向。
第四,无论是对于公共管理主体内的管理对象还是对于公共管理主体外的管理对象,当前我国的公共管理/行政学都过于注重物质强制和物质激励的治理手段,而忽视非物质的心灵治理手段。其结果,以倚重物质治理手段为学科特色的经济学、法学、管理学等学科的理论在公共管理学中大行其道,而以注重非物质治理手段的伦理学、宗教学等学科成果在公共管理学中却鲜见引入。
第五,公共管理学对心灵治理的伦理范式的研究过于狭隘,只注重对公务人员的伦理研究,而忽视对公务人员之外的管理对象的伦理研究,即只关注行政伦理在公共管理中的效用,而忽视公共伦理对公共管理的效用。
公共管理学对心灵治理的漠视和无视表明,公共管理学在心灵治理领域的研究,不仅远远落后于当前公共管理实践对心灵治理的现实需求,而且还远远落后于当前我国公共管理中的心灵治理实践。可以说,在心灵治理方面,公共管理学完全没有担负起为公共管理实践提供理论指导和智力支持的学科使命。
结语:开拓公共管理学的新边疆
重视心灵治理是传统中国数千年公共管理的一贯传统。不过,随着近代清廷崩溃及西学东渐,传统中国以儒家伦理范式为主的心灵治理传统竟至断绝。新中国建立以来,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哲学理论掌控了中国公共管理者及公共管理学人的思维,加之改革开放以来政府和公共管理学界对市场、法治及经济发展的追捧,使中国的公共管理学仿佛中了机械唯物论的符咒:一方面片面强调社会问题背后的物质性成因,习惯性地从经济视角审视公共管理所面对的公共问题;另一方面过于迷恋物质性的治理方式,包括强制性的硬手段和软性的经济手段,自觉或不自觉地夸大硬手段和经济手段在解决公共问题方面的作用以及法治和经济发展对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正是在这种机械唯物论符咒的影响下,心灵治理成为当前我国公共管理学疆域之外的荒原。由此,破除机械唯物论的符咒,重续传统中国注重心灵治理的传统,以心灵治理弥补物质性治理的缺陷,无疑是中国公共管理学引领公共管理实践走出当前治理困局的一条出路。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摘自《中国行政管理》2016年第10期;原题为《心灵治理:公共管理学的新边疆——基于需求溢出理论和传统中国心灵治理范式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