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认同:理论、研究与实践
2017-11-21郭爱妹吴智宇
文/郭爱妹 吴智宇
女性主义认同:理论、研究与实践
文/郭爱妹 吴智宇
女性主义认同一直是哲学、社会学、心理学以及女性主义理论等学科领域共同关注的一个交叉性领域;它起源于女性主义运动与社会认同理论,咨询和发展心理学对女性主义认同及其认同发展历程的探讨则进一步促进了女性主义认同研究的发展。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理论一直是西方心理学研究中一个活跃的研究主题,心理学家致力于探讨女性的女性主义意识与心理过程之间的关系。在我国,女性主义认同还是一个相对陌生的概念,相关研究尚处于空白阶段。随着西方女性主义认同研究成果的不断积累与我国性别心理学研究的纵深推进,深化对女性主义认同内涵的理解,梳理西方女性主义认同的最新研究成果,探讨女性主义认同研究的未来走向,对促进我国女性主义认同研究十分必要。
女性主义认同及其理论
(一)女性主义认同的界定
女性主义是一种持续变化着的建构。尽管女性主义本身是一个异质性的概念,但有其共同的核心理念:女性主义是关于性别公平的理论和实践。而女性主义者就是指那些追求在社会、政治以及经济领域的性别平等之人。基于上述对女性主义和女性主义者的理解,女性主义认同(feminist identity)则是指一种基于女性主义立场并自我标签为女性主义者的社会认同。
在社会运动研究中,女性主义认同被视为“集体认同”或“运动认同”,即一种个体与更广泛的社区、范畴、实践或制度相关联的认知、道德以及情感联系,或一种对于女性主义社会运动的成员身份的认同。
在社会心理学研究领域,女性主义认同是社会认同的形式之一,主要探讨个体如何界定女性主义者以及对女性主义价值观的承诺水平。有研究者区分了个体女性主义认同(我认为自己是女性主义者)与公共女性主义认同(我告知他人我是女性主义者),但在Williams和Wittig看来,自我标签为女性主义者和在社会话语中公开宣称自己是女性主义者都是对群体成员身份的肯定,因而均属于社会认同的范畴,并以术语“女性主义社会认同”来指称。
在咨询与发展心理学领域,女性主义认同不只是一种“存在”,更是一个“形成的过程”。女性主义认同发展,亦被称为“成为女性主义者”(feminist becoming),是指“个体的性别意识觉醒、致力于与自己根深蒂固的父权观念进行斗争与协商,并由此形成一种全新的抗争父权的意识的渐进过程”。
因此,女性主义认同描绘了个体从社会的和外在的自我向个体的和内在的自我发展的历程。要想形成一个连续的且有价值的社会认同是一项极其困难的发展任务;这一任务对于女性而言尤为困难,它需要女性超越性别主义偏见以及社会对女性价值的贬抑而形成完整的自我概念,并学会强调和肯定自身作为女性的价值。
(二)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理论
女性主义认同理论起源于第二次女权运动。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矛盾异常激化的美国社会,女性主义者对作为“社会矛盾牺牲品”的强烈意识,使得个体发展了一种与其他女性联合起来共同抗争父权制压迫的群体意识。哲学家Bartky将这种“成为女性主义者”的过程描绘为“一种具有深远意义的个体性变革”。
心理学对社会认同发展的研究则直接促成了女性主义认同理论的产生。Downing 和Roush认为,要获得积极的女性主义认同,女性必须认识到性别主义偏见且对此进行群体水平上的抗争,并由此提出了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理论。在他们看来,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是指女性从对性别主义偏见的否认和对传统性别角色定型的不加批判地接受转向意识到并承诺改变父权制压迫的过程。这一过程分为五个阶段:
第一,被动接受阶段(Passive Acceptance):处于该阶段的女性往往会忽略个体、制度及文化中普遍存在的性别主义偏见,倾向于接受传统性别角色定型与等级制;相信男性优势于女性,并且认为传统的性别角色分工是有益无害的。
第二,真相揭露阶段(Revelation):当个体经历一系列消极事件(如离婚、工作被拒)或积极事件(如参加意识提升小组)之后,个体开始质疑与排斥传统性别角色,对渗透着性别主义偏见的社会滋生出强烈的愤怒情结,并对自己曾经有过的性别主义态度与行为深感内疚,开始了“将所有男性视为消极的、而将所有女性视为积极的”二元思维方式。由于性别社会化的历程可能导致女性的信任危机,因此这一阶段的发展可能是缓慢而艰难的。
第三,联结—发散阶段(Embeddedness-Emanation):该阶段涉及到两个子阶段:联结阶段和发散阶段。处于联结阶段的女性将自身嵌入到女性亚文化之中,不加批判地接受女性主义价值观,并与其他女性产生共鸣与联结(即“姐妹情谊”)。但由于大多数女性均与男性有着密切的关系(如,作为女儿、母亲或伴侣),许多女性难以完全嵌入到女性的亚文化之中,因而寻求彰显自己的特质。处于发散阶段的女性开始认识到愤怒并不是促进社会变革最有效的方式,从而形成了更具弹性与适应性的应对策略。
第四,整合阶段(Synthesis):处于这一阶段的女性已经能够超越传统的性别角色,对性别主义拥有更为弹性的认知;她们能基于个体的角度评估性别主义事件,从而发展出积极的女性主义认同。
第五,积极承诺阶段(Active Commitment):处于这一阶段的女性认识到“相同不等于平等”,主张“差异基础上的平等”;开始将女性主义认同与旨在消灭性别压迫的社会变革结合起来,承诺以更有意义的行动来建构一个更加性别公平的世界。
可以看出,女性主义认同是一个循序渐进与持续发展的过程,但个体生命发展历程和生活情境可能会影响其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的进程,致使其停滞在某一发展阶段,或身处困境之时可能会逆转到早期阶段。但是,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的核心在于个体对偏见与歧视的认知、抗争、整合,并最终指向一种“真正的和积极的”认同发展。
女性主义认同的实证研究
近年来,西方学者在女性主义认同领域开展了大量的实证研究,并编制了FIS量表(Feminist Identity Scale)、FIDS量表(Feminist Identity Development Scale)以及FIC量表(Feminist Identity Composite)等一系列旨在评估女性主义认同发展阶段与水平的测量工具。
(一)女性主义认同与女性的自尊及身心健康关系
认同女性主义价值是女性的自我积极情感与赋权的重要来源之一,女性主义意识因而被视为一种反对性别主义危害的强有力的资源。由于女性主义赋权女性挑战其生活及社会中的性别主义偏见,因此,女性主义认同发展可能为女性带来诸多积极的身心健康效应:更少的饮食障碍和抑郁、较强的自尊与自我效能感、更积极的心理健康与生活满意度,以及更高水平的主观幸福感。
女性主义认同发展可以减少女性自我客体化所带来的饮食失调和抑郁问题。Snyder等指出,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水平越高,女大学生饮食失调和抑郁的可能性越小。Hurt等的研究发现,遵循传统女性气质标准的女性容易造成对自身身体的规训与羞耻化,而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水平较高的女性更倾向于拒绝传统的女性气质标准。
Carpenter和Johnson探讨了女性主义认同与女性自尊之间的关联性,结果发现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水平较高的女性更易获得较高水平的自尊。Eisele等指出,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有利于积极的心理健康。Saunders等研究发现,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水平较高的女性表现出较高水平的主观幸福感,“这可能是源于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水平较高的女性能够赋权于自己主动地做出更加有益的生活选择”。
(二)女性主义认同与性别角色态度的关系
Downing和Roush指出,处于较低认同发展阶段比处于较高认同发展阶段的女性持有更为传统的性别角色态度。大量的研究证明了这一观点。Rickard考察女大学生的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是否会影响其对男女艺术家的作品的评价。结果表明,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水平较低的女大学生在评价男女艺术家的作品时可能持有更为传统的性别刻板印象与性别偏见;反之,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水平较高的女大学生则倾向于做出更为客观公正的评价。Rickard还探讨了女性主义认同发展对两性关系的影响,认为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水平较低的女性在两性关系中更倾向于表现出传统的性别角色行为,而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水平较高的女生更期待平等的两性关系。Fisher等则探讨了女性主义认同发展与社会关于女性的态度、女性主义意识、性别主义的敏感性、女性主义自我标签、自我认同、女性组织参与度、社会行动倾向之间的关系。结果表明,女性主义认同与以上各方面的测量有着很强的一致性,从而很好地验证了Downing和Roush的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的五阶段模型。
(三)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的影响因素
诸多研究还探讨了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的相关影响因素。研究表明,时代背景、社会性别文化、家庭与教育背景、学校课程以及人生阅历等均会影响女性的女性主义认同发展。
Peltola等以美国三代女性(出生于1945年之前;1946-1959年;1960-1978年)为研究对象,探讨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的代际差异。结果发现,时代背景对女性的女性主义认同发展具有重要影响。出生于在婴儿潮、成长于女性主义运动的第二次浪潮的女性更倾向于自我标签为女性主义者;而出生于生育低谷期、成长于女性主义运动的“休眠期”的新生代女性,倾向于不愿意认同女性主义者身份。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新生代女性拒绝女性主义的平等价值观。事实上,共时性地认同女性主义目标与拒绝女性主义者标签使新生代女性被研究者称为“我不是女性主义者,但是……”的一代。
“我不是女性主义者,但是……”现象普遍存在于新生代的女性群体中:她们在支持女性主义的平等价值观的同时拒绝自我标签为女性主义者;她们甚至愿意公开支持女性主义运动,但拒绝承认女性主义者这一术语与自己的关系。其原因在于社会对于女性主义者存在着消极定型与污名化的倾向,如憎恨男人、缺乏女性魅力、攻击性强、无幽默感等。而依据社会认同理论,为了形成完善的自我概念,个体更倾向于认同具有积极评价的群体,而拒绝认同具有消极评价的群体。
此外,开放的家庭环境更容易与发展良好的女性主义认同相联系;学校的性别研究课程、女性的人生阅历等均可能对个体的女性主义认同发展产生影响。
女性主义认同的实践应用
女性主义认同发展对于女性的性别角色态度、自尊、自我效能感、心理健康、主观幸福感等具有积极的影响,因而被广泛运用于咨询和发展心理学实践,尤其是女性主义的治疗实践之中。实践表明,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理论有助于概念化咨询过程、为女性受访者提供恰当的咨询干预,并提升女性主义治疗的有效性。
Moradi等指出,Downing和Roush关于女性主义认同发展阶段的阐述,可以促进对受访者经验的深刻理解,使治疗师为受访者提供更为恰当的干预。例如,处于被动接受阶段的受访者倾向于将咨询师视为能够帮助他们摆脱困境的专家,对于处于这一阶段的受访者,治疗师应当明确强调平等的治疗关系;当受访者通过真相揭露阶段时,治疗师应该跟上受访者的步伐,促进性别角色分析,帮助受访者分析等级制观念的利与弊,认可她们的愤怒情绪,并帮助受访者联接女性支持性群体或其他处于相同或更高女性主义认同发展阶段的女性;当受访者处于联结-发散阶段时,需要帮助受访者认知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性别主义偏见;最终,当受访者处于整合阶段和积极承诺阶段时,治疗师应该促进受访者对适用于受访者生活的女性主义价值观的探讨与认同,从而帮助受访者将个体的女性主义转变为社会行动。此外,治疗师的女性主义认同发展也会影响其整合对性别主义的理解与从事咨询实践的能力,因而治疗师应该比受访者处于更高的女性主义认同发展阶段。
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理论还有助于提升女性主义治疗的有效性。女性主义治疗聚焦于帮助女性发现抑郁、焦虑或饮食失调等表象问题之下的社会根源,鼓励受访者发展其自主性、自我效能,并致力性别平等的社会行动。因此,女性主义认同理论为成功而有效的女性主义治疗提供了一个概念框架。
未来展望
(一)女性主义认同理论的完善与深化
目前的实证研究大多是基于Downing和Roush的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理论而展开的。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该理论的局限性亦逐渐显露,有必要对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理论进行完善与深化。第一,该理论基于对白人中产阶层异性恋女性的研究,未考察性别与其他认同诸如种族/民族、阶层、性取向、年龄等因素的多元交错性建构的影响;第二,该理论是以女性为研究对象而提出的,且基于这一理论基础上的实证研究对象亦以女性为主体,但是女性主义者并不局限于女性群体;第三,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的线性模型亦颇受质疑,事实上,女性主义认同发展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个体有可能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上循环,也有可能同一时间内同时处于数个认同发展阶段。因此,未来的研究应该运用交错性范式考察不同性别、种族/民族、年龄、阶层等多元群体的多元经验,从而建构适合不同群体的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理论。
(二)女性主义认同研究方法论的变革
未来的研究应从三方面进行方法论的变革。第一,量化研究与质化研究的整合。目前女性主义认同研究以量化研究为主,但“量化研究既无法充分揭示女性主义认同经验的复杂性,亦无法理解文化的、社会的以及政治的力量对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的影响”,而当需要对认同发展过程进行详尽描述时,需要整合质化研究方法,因为“质化研究可以提供多元群体的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经验”。未来的女性主义认同研究应该坚持方法多元论的立场,结合量化与质化两种研究范式的优势,互为利用,取长补短。第二,追踪研究应成为未来重点努力的方向。女性主义认同发展贯穿于个体整个生命周期的历程,追踪研究有利于整合阶段发展论与影响因素论的优势,不仅有助于收集各发展阶段的重要信息,而且有助于追踪整个过程中外界因素对认同发展的影响,从而建立变量之间的因果关系。因而追踪研究有助于考察社会变迁对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的影响,从而描绘出女性主义认同发展的清晰历程。第三,研究工具的本土化。目前开展的女性主义认同研究大多采用FIS量、FIDS量和FIC量表,虽然FIC量表对前两者的修订与整合使研究工具的信度和效度有了较大的改善,但这些量表都是基于白人中产阶级女性的视角而编制的,量表的很多项目不适合本土的女性主义认同研究,难以产生共鸣,因而需要对研究工具进行本土化的修订,从而促进我国女性主义认同研究的发展。
(郭爱妹系南京师范大学金陵女子学院教授,吴智宇系南京师范大学金陵女子学院硕士研究生;摘自《心理学探新》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