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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看长城
—— 明清时期朝鲜燕行使的长城观念

2017-11-21赵现海

社会观察 2017年7期
关键词:孟姜女万里长城行使

文/赵现海

异域看长城
—— 明清时期朝鲜燕行使的长城观念

文/赵现海

燕行录在朝鲜半岛“长城观念史”研究中的史料价值

长城由于作用重大,建筑雄伟,在修筑之后,不仅在中国本土不断获得广泛讨论,而且在异域地区也成为其他文明了解中国文明的切入点与象征。世界各文明在不同时期,对长城有不同的记载,对于长城的评价也呈现出伴随时代变迁与文化差异,而有所不同、不断变化的历史特征。可见,长城在客观的修筑、防御史之外,还有一种主观认知的历史,这一历史与长城的客观历史同样源远流长,可称之为“长城观念史”。

在世界范围内的长城记忆中,有三大区域对于长城记载最多、最为系统:一是中国本土;二是欧洲尤其西欧为代表的西方世界,特别是“大航海时代”后耶稣会士对于长城的不断记述;三是朝鲜半岛,尤其是明清时期燕行使的记述。

明清时期不断出使北京的朝鲜燕行使,一方面出于好奇,另一方面为向朝鲜政权汇报中国情况,对沿途见闻大都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记载。在这之中,明辽东镇、蓟州镇长城不仅因其雄伟壮观,而给燕行使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长城在明朝与蒙古、女真战争中的重要作用,也吸引了燕行使的广泛关注,从而成为燕行录的重要内容,燕行录也成为域外长城史料的最大载体。燕行使对于长城的观念与评价,集中而典型地呈现长城形象在朝鲜半岛“层累地造成”的历史过程,也就是朝鲜半岛的“长城观念史”。

明清朝鲜士人长城称谓的异域视角与“中国化”过程

长城不仅包括墙体,还包括镇城、营堡、城寨、墩台、壕堑等设施,中国古人对于长城的称谓,除概括性的“长城”、“万里长城”之外,还针对不同设施有着具体称呼,比如边墙、障、塞、壕、堑、镇、营、堡、城、寨、墩台、烽燧、烽火台等。长城概括性称谓与具体称谓,是从不同视角在不同情况下的不同用法,二者之间并不矛盾。但这一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却在西方中国研究中引起了一场巨大争论。20世纪90年代,在后现代主义影响下,美国学者林霨(Arthur Waldron)在《长城:从历史到神话》一书中,从词源学的角度,质疑了“长城”、“万里长城”称谓的合理性以及中国是否存在长城的问题。他指出中国古代文献典籍中,很少出现“长城”一词,目前英语“Great Wall”对应的中国古代建筑,包括城墙、垣、塞、障、城,甚少指代长城;相反,中国古人称之为“长城”者,并非专指汉人的城墙,还包括游牧民族的城墙。中国古代各朝修筑之“城墙”并没有循着唯一路径,而是存在一系列“城墙”,它们根据不同防御需要而修筑。不仅如此,明朝人甚至讳称“长城”,只名之“边墙”。因此,“Great Wall”更应对应“城墙”,而非“长城”。与“长城”相比,“万里长城”一词与“Great Wall”内涵更为对等,但“万里长城”作为英语的对等词,其广泛使用应该只是一个现代现象,是明清来到中国的耶稣会士发明了这一词汇,并传入到西方。

林霨以不同时期长城存在诸多不同称谓为依据,否认现代“长城”称谓的合理性,甚至进一步认为中国古代并不存在所谓的长城,长城只是后人将不同城墙捏在一起的“发明”,显然有些过于武断了。“长城”称谓在西汉时期已甚为流行。至迟南北朝时期,已出现作为边防象征的“万里长城”用法。林霨认为明代讳称“长城”,名之“边墙”的观点也不符合史实,明代史籍中“长城”之名大量出现,“边墙”却只包括墙体。

“长城”、“万里长城”的称谓不仅在中国本土十分流行,而且在朝鲜半岛也十分普遍。在燕行录中,大量出现“长城”、“万里长城”的称谓。燕行录的长城称谓,与中国本土一样,也存在具体特指与概括泛指并存的情况。明弘治时期刊刻的崔溥《锦南飘海录》,与明人一般称墙体为“边墙”不同,称边墙为“长垣”、“长土城”、“长墙”,反映出异域视角的差异。万历二年(1574年),朝鲜官员赵宪、许篈出使明朝,分别将沿途见闻记为《朝天日记》、《荷谷先生朝天记》。前者专辟《烟台》一目,称沿途长城为“长城”,称墙体为“长墙”;后者称墙体为“长墙”,称墩台为“烟台”。进入清代,可能是受到中国本土的影响,燕行使对长城的称谓与中国本土呈现统一的趋势,“烽台”、“墩台”、“长城”、“万里长城”称谓逐渐增多。

可见,在中国古代尤其明清时期,“长城”、“万里长城”的称谓在中国本土乃至东亚世界,是一个十分普遍的现象,这一时期进入中国的耶稣会士,其实是受到中国本土的影响,采用、翻译了这一称谓,形成了如今在英语世界广泛流传的“Great Wall”一词。1844年进入中国的法国传教士古伯察,在所撰《鞑靼西藏旅行记》一书中,便自称“万里长城”的称谓源自中国人。“任何一个民族都未曾筑成由秦始皇帝于公元前244年建成的万里长城那样宏伟的工程。中国人称之为‘万里长城’。”

明清时期燕行使对长城设施的称谓,从与中国具有不同的认知差异到逐渐趋同,呈现了一个“中国化”的历史过程,反映出长城观念在东亚世界存在一个以中国为中心逐渐传播的历史脉络,这其实也是一部朝鲜半岛的长城观念接受史。

燕行使关于贞女祠的历史记忆及其政治文化意涵

中国古代士人对于长城存在一种复杂情感。一方面,士人身处统治集团,从官方立场出发,对于长城保障边防的军事功能,予以肯定;另一方面,士人从“民本”思想出发,内在地具有调节政权与民众之间关系,维护社会稳定的政治取向,相应对于修筑长城、滥用劳役民力的情况,又多有批评。中国古代孟姜女哭长城故事版本不断变换、升级,呈现了“层累地造成”的特征,便是士人积极参与的结果。明中后期祭祀孟姜女的贞女祠大量出现,更反映出孟姜女叙事官方化的发展倾向。

与中国本土一样,朝鲜半岛长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朝鲜士人对于长城的认知,相应也与中国士人一样,呈现出内在的矛盾与歧异。比如在燕行录中,燕行使一方面对于辽东镇、蓟州镇长城的巍峨壮观非常赞叹,另一方面朝鲜士人对于山海关旁的贞女祠、望夫石同样十分关注,不仅连篇累牍地叙述,而且与中国本土一样,呈现不断丰富、发展的“层累地造成”的发展轨迹。稍早的记载尚十分简单,后来记述却愈益丰富。这种记述大体包含两种内容,一种是记述明清贞女祠祭祀场景的发展过程,反映出这一时期中国本土孟姜女故事“层累地造成”的发展轨迹,另一种内容则反映了燕行使参与到“层累地造成”的孟姜女故事的形成与传播中去,燕行使不仅在贞女祠里题词,推动了中国本土孟姜女故事“层累地造成”,而且通过在燕行录中不断丰富、演绎、发挥孟姜女故事,推动了朝鲜半岛孟姜女故事“层累地造成”。可见,孟姜女故事的相关研究,除中国视角之外,还应扩大到东亚世界。

伴随明清易代,燕行使对于贞女祠的关注除了孟姜女本身,还增加了文天祥,具体来讲,就是传说中文天祥书写的一幅对联。在晚明时期的燕行录中,这一对联已开始出现。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金中清《朝天录》记:“庙门左扉书‘秦王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右扉曰:‘姜女未亡也,千年瓦石为贞’云。”这是目前为止,所知燕行录中最早对这一对联加以记载者。但该书尚未指出对联为何人所写。进入清代,这幅对联的关注度骤然提升,而对联的主人也开始出现,被认为是南宋灭亡后,拒绝投降蒙元的文天祥。如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朝鲜使团书状官韩祉《燕行日录》记:“庙柱左右有题曰:‘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姜女未亡也,千年瓦石惟贞。’乃文天祥笔迹云。”文天祥兵败被俘送大都(今北京),一直系于监牢,应无机会赴山海关书写此联。孟姜女祠普遍修建潮流在于明中后期,故此联应为明中后期人所撰。清代燕行使对这幅对联的来历未加详考,却异常注重,其实意不在对联本身,而在文天祥,是借坚持民族气节、“华夷之辨”的文天祥形象,宣泄朝鲜虽然在武力压迫之下,屈服清朝,却仍坚持儒家“华夷意识”,在文化上拒不认同“夷狄”政权清朝,仍对明朝抱以怀念的政治心理。在这里,长城周边的场所成为朝鲜士人抒发政治情感的一种工具与依托。

明清易代与朝鲜士人对长城评价的变化

面对蒙古、女真的进攻,明朝结合北部边疆的地形特征不断修筑长城,在相当程度上有效削弱了北方民族的骑兵优势,长期大体控制了北部边疆的战争态势。鉴于长城的历史作用,明代燕行使对长城大都持肯定立场,对于明长城防御体系的严密,十分赞叹。但明后期尤其晚明,伴随明军战斗力的下降,长城经常无法真正起到御敌的效果。对于这种外强中干的情形,燕行使也有所批评与讥讽。不过整体而言,明后期燕行使对于长城基本持正面肯定的态度。比如万历时期赵宪在向朝鲜国王汇报明朝长城防御体系时便充分肯定了长城设计之完善、管理之合理。

但入清以后,燕行使对长城的观念呈现了巨大转变,基本转向了否定立场。这根源于燕行使在总结明朝灭亡教训时,认为明朝修筑长城,不仅未抵御异族的入侵,反而带来内部民众的沉重赋役压力,最终导致政权灭亡,从而再次张扬儒家“在德不在险”的政治立场,对明长城开始大加批判。

可见,明灭亡后,与中国本土一样,朝鲜半岛激于时局的巨大转折,对于长城的评价也呈现了从正面到负面的转变过程。这一评价成为古代社会对于长城的最终评价,直到近代时期,才由于时局的巨大变化,而发生转变。

辽蓟长城地图的绘制与朝鲜防御清朝的长城方案

明长城东端起于今辽宁丹东虎山长城,东接鸭绿江。但清军入关之后,为抹杀女真曾经是被划于长城之外的“夷狄”的历史事实,在官方宣传上,将明长城东端定于山海关。这是在此后二三百年内普遍流传的明长城东起山海关说法的源头。这一官方宣传不仅影响了中国本土对于明长城的判断,也影响了朝鲜半岛的长城认知。

有清一代,朝鲜与清朝不断发生疆界纠纷,有超越鸭绿江而向西北拓展的军事意图,对于长城这一明显标志疆界的建筑,自然乐于默认清朝的做法,也认同明长城东界山海关之说。如康熙七年,朴世堂便称:“长城初起处,天下此关头。”徐命臣亦接受了这一说法,认为山海关之“望海亭在万里长城尽处”。《燕辕直指》亦称:“自吴王台西行三里至(山海)关,关即长城尽头处也。”《梦经堂日史》亦载:“至望海亭,一名澄海楼,即山海之南,长城东地尽头也。”

值得注意的是,在清代,朝鲜曾绘制明长城地图,其中较为著名的一幅是康熙四十五年李颐命所绘《辽蓟关防图》。该图是朝鲜长期在“尊周攘夷”政治立场影响下,鉴于当时与清朝划界而产生政治纠纷,甚至为此进行军事防备的背景下绘制而成的。

清朝将东北地区视为龙兴之地,故而非常重视与朝鲜的边界划定。朝鲜一直重视向西北拓展领土,将之作为与北方民族之间的战略缓冲,自然也非常重视疆界划定之事。康熙年间,清、朝双方围绕鸭绿江、长白山,多次展开边界踏勘与界定事宜。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朝鲜英祖命李颐命绘制边界地图,作为划定边界、经略边疆的依据。在进呈英祖的《进辽蓟关防图札》中,李颐命直陈出于边界纠纷绘制地图的政治目的:“我国西北边界及豆、鸭两江之外,辽海船路,不合作一图,则彼我接壤处,阙而未备。”为清楚地展示这一区域,李颐命将全图分为十幅,“合图则帖小而难写,不得已作十帖联屏”。在绘制地图时,李颐命不仅充分利用朝鲜官方资料,而且从清朝私购图籍,从而在边界标注上做到知己知彼。“右《辽蓟关防图》,出于臣使燕时所购得皇朝职方郎仙克谨所著《筹胜必览》之书。臣既承移写以进之命,又取清人所编《盛京志》所载乌喇地方图,及我国前日航海贡路与西北江海边界,合成一图。”

在序文中,李颐命明确指出,绘制该图是借鉴明朝沦亡的教训,防备清朝南下。他首先概括了近世以来,北方民族多起源于东北、南下中原的地缘政治格局。“臣窃稽唐宋以来,胡夷之乱华者,多起东北”,他指出明朝也曾将战略重心放在东北边疆,但最终仍然未能挽救灭亡的命运,“幽燕一方先被割据,皇朝定鼎,盖为控制边防,壮固十倍于秦城,创业雄图,按此图亦可见也。及至晚季,民心积怨于掊克,大患终成于诞邻,向之重关巨防,今已荡然残破”。朝鲜虽保住了政权而免于沦灭,但防御松懈,存在巨大隐患。“况我邦壤地偏小,而边界阔远,西北边人日与控弦鸣镝之士,隔水相语,沿海要冲,亦无谁何!山东之人,近乃东渔于海西。今虽苟安于目前,真所谓何恃而不恐者也!”反观清朝,却在入关之后,仍然加强对辽东地区的经营,事实上对朝鲜具有严重威胁。“又况臣往来燕路,伏见清人不修内外城砦,惟于沈阳、宁塔增陴峙财,疑亦不自期以百年之运,而常若有首丘营窟之计也。”女真以外更为遥远的部落,也被李颐命颇有远见地纳入了视野。“且伏闻徼外诸酋种落日盛,清人岁输金缯几亿万计,又安知阿骨打、铁木真之属,不生于今日?而彼终以宁藩为归,则胜国之两困于女真、蒙古者,事势亦犹是尔,岂可谓无此虑也?” 最后,李颐命告诫朝鲜政权要安不忘危,以免蹈明朝之覆辙。正是出于这一目的,《辽蓟关防图》耐人寻味地绘出明、清在辽蓟长城地带的对峙形势,从而折射出朝鲜以明朝继承者自居,在明清对峙格局早已成为故事之时,却仍延续了明朝的军事格局,并将之作为将来抵御清朝或北方民族的军事防线。

在绘制方法上,《辽蓟关防图》所采取的也是明朝流行的形象绘法。此后二百年间,与中国地图绘制一样,朝鲜地图绘制亦大体在这一脉络之中,这反映出朝鲜地图深受中国之影响,在“计里画方”地图绘制科学传统兴起与西方制图学逐渐传入之后,仍与中国本土一样,长期延续了地图绘制形象化的人文传统。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东亚文明作为一个整体,在近代前后内部变革与外部冲击联合作用之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却仍延续着传统的内在路径,构成了东亚文明的主流特征与一般面貌。

长城在修筑后,由于影响巨大,不仅在中国本土甚至在域外世界,不断形成对其主观认知的历史脉络,这一脉络可称为“长城观念史”。“长城观念史”不仅反映了不同时期、不同文明对于长城认识的历史变迁,而且折射出不同时期、不同文明的历史内涵与价值观念,是未来长城史研究的重要内容与突破口。朝鲜半岛“长城观念史”的发生过程,便与明清时期东亚世界的地缘政治、时代变迁、文化内涵具有密切关系,呈现了应时而变的“层累地造成”的历史现象,不仅是研究明清长城史的重要内容,同时也是揭示这一时期东亚国际关系走向的独特视角。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摘自《史学月刊》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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