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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化”视野下的“中国哲学史”创作

2017-11-21黄燕强

社会观察 2017年7期
关键词:进化哲学史进化论

文/黄燕强

“进化”视野下的“中国哲学史”创作

文/黄燕强

进化的哲学史观

“进化”一词的英文“evolution”源自拉丁文“evolvere”,原意是把卷在一起的东西展开,后来有了演变、发展等内涵。晚清学者用“进化”翻译“evolution”,称达尔文的学说为生物进化论,称斯宾塞的学说为社会进化论,在此语境与理论背景中,“进化”被赋予了强烈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进步”之意,并具有了普遍主义的价值,被推演至人类社会生活与哲学思想的领域,形成一种哲学进化的观念。

20世纪,中国学者撰写的“中国哲学史”著作基本上都体现出一种含有进步性意义之进化的哲学史观。无论激进主义者,还是保守主义者,抑或唯物论者,均把“进化”视为哲学史的永恒主题。胡适赞同实验主义哲学家把进化观念拿到哲学上来应用,以此批评和讨论哲学问题。他将其博士论文题目“A Study of the Development of Logical Method in Ancient China”译作《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宣称:“大凡思想进化有一定的次序”,哲学史的研究方法是述学、明变、求因和评判,即用进化的眼光来梳理各种哲学思想的条理系统,探讨其授受的源流、前因后果及相互间的联系和影响。这充分体现了其进化的哲学史观。

冯友兰与胡适的文化立场不同,但冯氏同样在其作品中贯彻着进化的哲学史观。他把进步的历史观推演至哲学史研究中,认为中国自汉以后的哲学发展,体现了学术之由不明晰进于明晰是“实然”的规律,哲学史创作就是要梳理“中国哲学进步之迹”。但与胡适不同,冯友兰采用的“评判的态度”,绝非“重估一切价值”,或以现代否定传统,而是辩证地求古今正反两面哲学之“合”,达致传统与现代的融通。

辩证唯物史观也信奉进化主义。范寿康的《中国哲学史通论》称,人类史与自然史一样地遵循着某种进化规律,人类史中由存在所决定的意识,随社会发展而有规律地前进,人们对于历史进展上的原则应该加意探究,并据此考察哲学史的源流演变。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用唯物主义发展观阐发中国传统哲学思想,认为中国哲学的研究既要考证史实之真伪,又要考订学说的时代,这还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哲学”的进化哲学史观。建国以后的“中国哲学史”著作,深深地打上了唯物论进化哲学史观的烙印。如任继愈主编的《中国哲学史》,其《绪论》不仅表述了人类抽象思维从低级向高级、人类认识由浅入深而发展的进化史观,而且应用列宁的哲学发展“圆圈”说,把中国哲学进化过程描述为螺旋式上升的曲线,近似于一串圆圈组成的大圆圈。后来,萧萐父、李锦全、冯契等都根据“圆圈”理论来建构哲学史的叙述框架。

由此可见,进化主义不仅改变了中国传统“天不变”的世界观和历史观,也动摇了所谓“道亦不变”的信念。这为新成立的中国哲学学科带来“进化”观念,从而规范了“中国哲学史”的叙述方式和写作框架。其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即哲学理路的探究、哲学系统的寻求和哲学史料的辨析。第四点影响是,学者们运用进化论和进化史观来解读传统哲学思想。

中国哲学的进化理论

20世纪的中国学者相信,既然“进化主义”是普遍的,那就不是西方独有的,中国古代也有相关的哲学思想。胡适眼中的老子就是一个进化论者,孔子也是如此,他们的进化理论属于形上学和社会学层面。墨子、惠施、公孙龙等讨论的名学命题触及到了生物进化论,然论述最详细的则是《列子》、《庄子》。《列子》的生物进化论有两种,即“单子”学说和“无生万物”论。《庄子》以“自化”为生物进化论的大旨,《寓言》篇的“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胡适称此为一篇“物种由来”,即生物进化的基本原理,但庄子忽略了生物适应环境的主动性,轻视了人类生存与生活的能动性。

中国古代没有生物进化论,但有类似于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强调历史的演变与进步。冯友兰说庄子的“自化”系万物之自为,即万物的自生自长、自毁自灭。“万物皆种也”、“天钧”等语,正表明庄学乃“变之哲学”,惠施、公孙龙的学说均可谓之“变之哲学”。《易传》讲“日新之谓盛德”的进化论,易象模拟的就是宇宙间诸事物及其发展变化的公理。冯氏还分析了法家、阴阳家、董仲舒和魏晋玄学家等建构的“变之哲学”,及形而上的变动的宇宙观、天道观如何转化为进步的历史哲学。

唯物论者关注社会进化论,范寿康指出社会的演进遵循着必然的法则,逆势而行的各种计划与理论不但徒劳无功,反而有阻碍社会进化的弊病。张岱年重点探究中国古代“变之哲学”,他发现中国哲人对于变化,多有深刻的见解,涉及常与变的关系、变易的基本规律、变的根源等问题。任继愈根据人类社会发展阶段论,认为后一阶段是对前一阶段的突破和超越,社会存在的变化反映在社会意识里,后一阶段所表现的社会思想和社会历史观,就是对前一阶段的革新和进化,代表了进步的哲学思想。故梳理中国古代进步社会思想与社会史观的发展历程,是任著的一大特点。萧萐父、冯契及诸多唯物论者编撰的“中国哲学史”,大都具有这种特点。这既是唯物史观的题中之义,也显示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影响。

概述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各种“中国哲学史”著作所阐发的进化理论,其主要特点有三方面。其一,继续关注中国古代“变之哲学”与社会进化论。其二,社会思想与社会历史观进化的动力是物质、经济的发展,方式是改革和革命。再次,叙述进化论在近现代中国的传播,及其如何内化为中国学者的哲学思想。此外,还有多种专题研究中国近现代哲学史的著作,都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论述了中国哲学家对进化理论或进化观念的内化。

最普遍的哲学史书写范式就是运用“格义”方法,竭力地探讨现代思想的先驱或追随者。西方进化理论的巨大成就引起了中国学者从本民族文化传统寻找先驱者的兴趣。但是,这种做法容易产生误导,因其往往把古代著述中的片言只语拼接起来,脱离原来的上下文语境,看起来好像是古人真的完全掌握了现代的进化理论,实际则不尽然,甚至可能导致对传统哲学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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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异端与经子关系

20世纪初,经学权威失落而先秦诸子学复兴。过去,人们在探究此现象的原因时,或从外在的社会与政治环境入手,或从学术内在理路出发,或从西学冲击而中学回应的角度立论。但无论是哪一种解释,人们往往忽视了进化理论在其中所发挥的重要影响。

哲学史家认为,中国哲学是在二元或多元的竞争中发展进步的。主张二元论的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认为思维与存在孰为第一性及其相互间的矛盾运动,是全部哲学最基本、最核心的问题。人类全部哲学史主要就是围绕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统一而展开的矛盾认识史,在此基础上交织着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斗争,还有各种社会阶级及其所代表的哲学思想之间的斗争。马克思主义者就是把中国哲学发展史描绘成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辩证法与形而上学在对立统一的斗争中相互联结、渗透和转化的历史,从而探讨古代哲学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过程。。

另一方面,多元论者依据进化的哲学史观,叙述了中国哲学相争竞胜的发展历程。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是“反动”说。梁启超借“反者道之动”以概括清学与宋学的关系,认为“反动”是“人类德慧智术之所以进化”的动力。胡适同样视“反动”为哲学进化的方式和动力,而“反动”意味着多元的哲学思想通过竞争而获得革新。张岱年用“反对”代替“反动”,据此梳理中国哲学的发展进步史。其他哲学史家未必使用“反动”、“反对”等词,但也或显或隐地表达了后一时代的哲学在与前代哲学的竞争中取得了进步。

竞争是哲学进步的动力,自由是竞争之所以能够顺利地、公正地开展的必要前提。因此,哲学史家们往往一面表彰先秦百家争鸣的盛况及诸子的自由思想,一面则批判汉以后独尊儒经、崇奉道统而排斥诸子为异端。胡适相信竞争带来进步,缺少争鸣对象会让独尊的经学和儒学生锈、变钝而被淘汰。张岱年强调,学术上的争鸣与政治上的统一是不相妨害的,自由、竞争是可与一统的政治共存共荣的,独尊某种哲学思想是不必要的。任继愈、杨宪邦等主编的版本表示,儒家正统的道德伦常、制度礼仪等,一者依附封建统治集团,二者类属唯心主义哲学,在崇尚自由、民主、科学等精神及唯物主义哲学日渐演变成世界潮流的现代,必然逃不开被淘汰的命运。

在宣称经学和儒学终结后,唯有先秦诸子学能与西洋哲学相抗、相通,为中国现代哲学的建构提供思想资源。古代尊经抑子,现代乃尊子抑经,这一转变使传统的经子关系在各种哲学史中有了新的界定和表述。其一,“经”指上古王官书或纲领性思想,是先秦典籍的类名,而非儒经的私名,诸子书也可称经。其二,孔子不是先圣,而是诸子之一。其三,子学是哲学,经学是哲学、史学和文学,这从知识性质上将经与子区别开来。其四,诸子与六经不是属与种、源与流的关系,而是经子平等。其五,汉武尊儒以前属子学时代,尊儒以后属经学时代,前者充满自由与竞争,后者是思想专制与一统的、缺乏活泼的生机。

学术竞争、思想自由的呼声,解构儒经、打破道统的思潮,为“异端”之诸子学正名的运动,重新界定经子关系的现象,这些是20世纪中国学界普遍关心的议题。“中国哲学史”创作虽然追求客观考史的理想,却也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烙印。

“哲学进化”的反思

近百年来,中西学者质疑和批评生物进化论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声音从未停止。这促使我们重新审视进化主义之于“中国哲学史”创作的影响。

首先,哲学是进化的,抑或是增长的?进化是一种本质上进步的系统,必然地趋向一个终极的、完美的目的,引申为适合时代要求,对社会发展起促进作用,故有目的性、时代性和实用性。哲学等人文知识的增长是指通过未经证明的或不可证明的预言,通过尚未被证实或反证的猜测和猜想,通过对问题的尝试性解决,而实现的持续地、逐步地发生的知识增长运动,故有持续性、渐进性和超功利性。前者有一个特定的、终极的目标,而后者没有这样一个预先设定的目标。

其次,哲学的增长是否必然遵循一定的发展阶段论?近代西方哲学家围绕神学、哲学与科学来讨论人类理智与认识的发生及其未来时,认为人类理智与认识经历了宗教神学、形而上学与实证科学等发展阶段,而实证科学是知识的最完美形式。唯物论者将全部人类哲学的发展史划分为宗教神学、主观唯心主义、客观唯心主义、朴素唯物主义、机械唯物主义,最终走向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似乎人类理智和全部哲学的确遵循某种发展规律,直线地、曲折地向前进化。

然而,哲学的增长是否必然要遵循某种进化图式,以确定的路径进行?引申言之,神学、宗教学和形而上学一定会被淘汰?实证主义或唯物主义必定是人类全部哲学的最终目的?其实,当代学者已不再相信哲学存在某种形式的终结论,神学、宗教学在今日不仅没有消亡,且信仰者始终在发展壮大,新的解释学层出不穷。国内外的形而上学研究亦如此,在科学主义与逻辑实证主义解构形而上学之时,西方哲学家就预言过“形而上学的复兴”,中国现代新儒家则建构了各具特质的形而上学体系。所以,只要人还生存,人的天性中所包含的哲学成分,就会使神学、宗教学和形而上学以一定的方式继续存在。

再次,科学是哲学增长的最终目的?实证主义及其衍生的诸哲学流派,主张取消思辨的、超验的形而上学,用科学定义哲学的本性,用科学方法探究哲学真理。哲学的科学化是进化主义与科学主义相结合的反映,是中国哲学史家的理想追求。胡适认为,过去的哲学只是幼稚的、错误的或失败了的科学,人类最进步的自然科学知识才是未来的哲学。唯物论者相信,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对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类思维的一般规律的科学概括和总结,是科学的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故唯物主义就是科学的哲学。

现代新儒家反对“哲学科学化”的观点。张君劢说,哲学是良心之自动,中国古代哲学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与客观的、论理的科学知识相对。冯友兰不赞成张君劢的直觉方法论,但他表示哲学与科学是不同的,哲学毕竟不可能完全地、彻底地是客观的、实证的。劳思光不满意冯友兰用“客体性”解释孔孟哲学、陆王心学,他运用主体性理论来展示中国古代心性哲学的合理性。蔡仁厚强调,讲中国哲学史与讲西方那种以知识为中心而重客体性之哲学不同,根本在于畅通文化生命之流,以豁醒哲学的慧命。这些哲学史观或可称之为“性命史观”,它较为准确地把握到了人类哲学的本质和中国哲学的特质。

如果说,进化的哲学史观改变了传统的循环史观和变易史观,启发人们用“历史的态度”去求因、明变,探寻中国哲学的授受源流与发展理路;那么,“哲学进化”观所内含的目的论与决定论,称哲学遵循“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通过竞争的方式而走向实证化、科学化,这却非人类理智或哲学思想增长的必然规律和终极目的,那种直线性的、单维度的哲学进化观值得我们反思。

回顾近百年的“中国哲学史”创作及其学科建设,我们看到进化论所带来的深刻影响。如现当代中国学者的哲学史观及其对古代“变之哲学”的特别关注,还有他们引入自由、竞争理念来探讨经子关系,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进化论的启示。但如果将进化学说毫无保留地应用到哲学和哲学史的研究与创作中,形成哲学必然以实证化、科学化为进化目的的观念,却又是不大合适而值得反思的。因进化崇尚变易,追求哲学的进化即强调哲学的革命与新变,从而以新否定旧,否定常道的存在,造成传统哲学与现代哲学、东方哲学与西方哲学的断裂和对立。其实,常与变是一对辩证统一的范畴,哲学史的创作应综合常与变,在继承传统哲学之常道的基础上,寻求其新变与创造,发挥“照亮未来”的作用。

(作者系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摘自《哲学研究》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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