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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转型视角下的代际居住模式及影响因素

2017-11-21杨舸

社会观察 2017年7期
关键词:社会转型代际比例

文/杨舸

社会转型视角下的代际居住模式及影响因素

文/杨舸

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推进,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经历了快速的社会转型,社会由传统向现代、从农业向工业、从封闭向开放、由单一向多元的变迁和发展。社会转型本身就意味着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变革,由此也带来了人们价值观念、心理结构等的深刻变化。家庭的规模、结构和居住方式随之发生转变,可能会削弱传统的抚育、赡养等家庭功能。那么,中国家庭结构和代际居住安排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动?社会转型中的思想观念变迁将对家庭结构和居住模式造成怎样的影响?

社会转型的影响框架

我国的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思想观念变化不同于西方国家,存在内生性和外源性的双面特征。一方面,我国是拥有悠久历史和灿烂传统文化的国家,家族观念、孝道文化等都作为优良传统而被代代相传,成为道德规范的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受到西方工业文明的冲击,个人主义思潮引发了对父权的抗争和对独立、自由的追求。由此,社会转型过程中思想观念的传统性和现代性互相制衡,形成了传统与现代交织的多样化代际居住模式。我们把影响代际居住模式的因素归结为观念(传统性和现代性)和生命历程(子女的需求和父母的需求)。

在中国当下的社会转型过程中,思想观念被分为从历史沿传下来的传统观念和现代化影响下新近产生的现代观念。就居住模式来说,传统性使之保持传统的居住模式,我国传统家庭依托以父权和夫权为核心的宗族法制,妇女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生产经营以家庭为单位,就形成了多代同堂、父母从子居的复合大家庭的居住模式;相反的,现代性使居住模式发生变迁,子女数量减少,子代逐渐独立于父代从事社会化的工作,而不需要依赖宗族的社会关系和资源,女性的文化水平和劳动参与均显著提高,其社会地位和角色也逐渐与男性接近,现代性使得子女与父母的居住模式发生转变。

居住模式与父母子女的生命历程也息息相关,伴随着家庭和其成员的生命周期循环,父母与子女的居住模式也发生变动,以各自的需求为变动的推动力,且表现出不同于西方家庭生命周期理论的特征。在父母与子女的生命历程中,有三个阶段促使父母与成年子女生活居住在一起。首先,父母抚养未成年子女成长直至子女成年,中国的子女成年后并不会马上离家,如果仍未婚或收入还不能维持自身独立,此时的成年子女仍然会留在父母家中与父母共同居住;第二,成年子女一旦结婚,大多数离开父母生活,并自己生儿育女,较年轻父母帮助照顾孙辈已经是父母与成年子女共同居住的重要原因;第三,当父母年纪渐长,到生活不能自理阶段,成年子女为便于照顾父母而与父母共同居住。传统复合大家庭分解为核心小家庭,但核心小家庭之间并不完全独立,仍然基于亲情而在不同生命阶段存在交叉,以满足各自需求。

本文使用华人家庭动态调查中对上海、浙江、福建三省/市居民的面访问卷资料来探讨当前中国家庭结构和代际居住模式的变迁。华人家庭动态调查是个长期追踪调查,2006年和2011年调查均是对2004年调查对象的追踪。

家庭结构的变迁

家庭结构可以分为核心家庭、直系家庭、复合家庭、单人家庭、残缺家庭等(Wang Yuesheng,2015)。核心家庭指夫妇及其子女组成的家庭;直系家庭是指夫妇同一个已婚儿子及儿媳(还可以包括孙子女、曾孙子女)组成的家庭;单人家庭是只有户主一人独立生活所形成的家庭;其他还有复合家庭、残缺家庭等。家庭结构在社会转型期发生以下变化。

首先,家庭规模正在缩小,家庭抗风险能力减弱。1964年,我国经历第一次人口出生高峰,平均家庭户规模高达每户4.43人。生育率下降是家庭规模下降的主要影响因素,其次还有人口流动迁移与快速城镇化。2000年平均家庭规模下降到每户3.44人,2010年下降到每户3.10人。由于家庭规模缩小、家庭结构单一和成员角色专一,使得家庭抗风险能力减弱,一旦某一个家庭成员遇到失业、疾病、事故等突发风险,就可能使得整个家庭瘫痪。

第二,核心家庭依然主导,直系家庭比例提升,表明家庭养老依然是主要需求。调查结果显示,核心家庭模式依然是家庭结构中最普遍的,约六成家庭户属于核心家庭。但由于子女数量减少,父母和一个成年子女及其配偶形成直系家庭,却没有其他子女可离家和结婚从而再产生出新的核心家庭(郭志刚,2008)。家庭动态调查结果可知,直系家庭的比例正在提升,由2004年的29.63%增长到2011年的36.68%,其中三、四代直系家庭的比例稳定增长。直系家庭比例的增长说明中国养老模式依然以家庭养老为主导。

第三,单人家庭比例提升,老年人的空巢现象十分突出。晚婚、离婚的普遍和青年劳动力外出务工是单人家庭比例提升的重要原因。60岁以上老人生活在单人户或“空巢家庭”的比例显著提高。“空巢家庭”是指全部子女成年后离开父母所在家庭,原本的家庭中成员只剩下父母一代人。调查可知,60-69岁、70-79岁、80岁以上老年人处于空巢状态的比例依次为51.39%、57.14%和41.18%。随着独生子女的父母逐步进入老年阶段,空巢家庭比例还将快速上升,对家庭功能产生深远影响。

第四,家庭结构的变迁在城市快于且早于农村,发达地区快于且早于欠发达地区。家庭结构变动特征与社会经济发展阶段十分吻合。传统的家庭包含了生儿育女、繁衍后代、赡养老人和为家庭成员提供庇护的功能。随着工业化的推进,传统家庭功能不断萎缩。调查数据可知,家庭结构的变迁在城市快于且早于农村,发达地区快于且早于欠发达地区。现代化的改造过程中,大都市和发达地区往往具有某种示范效应,推动其他地区沿袭其道路。

家庭结构的变动反映了代际居住安排的变动。在社会转型期,虽然中国家庭结构正在经历与西方家庭类似的变迁,但又保留了传统儒家文化影响下的特点,即家庭成员、亲属之间的紧密联系,这些会如何反映在居住安排上呢?

社会转型下的居住模式

本文将“华人家庭动态调查”中的“父母与子女的居住距离”和“父母与子女的见面频率”作为因变量,来测量父母与成年子女的居住模式和亲密关系。为了分析代际居住安排变迁的影响因素,首先利用交叉表来探索相关变量与代际居住距离之间存在的相关关系。同时,为了控制其他变量的影响,本文利用序次logistic回归分析查看现代-传统因素和生命历程因素对代际居住安排的影响。模型的自变量分别是地区变量(现住省/市、现住地的城乡类别)、子女变量(出生年代、性别、受教育程度、婚姻状况、收入)和父母变量(性别、健康状况、收入、是否丧偶)。

1.传统性与居住模式

(1)父母依然倾向于跟儿子居住

中国传统的家庭居住模式是父母年老之后与至少一个已婚儿子同住并接受儿孙的赡养(Logan,Bian&Bian,1998)。2004年的农村居民数据显示,父亲与儿子同住的比例为45%左右;而父母与女儿同住的比例仅为5%左右。如果以“住在隔壁或住同栋”和“走路在10分钟内”作为住在附近的话,那么女儿与父母住在附近的比例超过6成,而儿子与父母住在附近的比例则为4成。模型结果可知,女儿与父母居住距离更远,儿子与父母的居住距离更近,见面次数也是如此,女儿与父母的见面频率更少,儿子与父母的见面频率更高,这与我国的传统观念一致,儿子比女儿承担更多的父母养老责任。

(2)子女与父母同住的比例下降,且居住距离变远

然而,传统的居住模式正在经历着变迁,父母与子女同住的比例正在下降。农村居民中儿子与父母同住的比例由2004年的44%-45%下降到2011年的36%-37%。不仅如此,农村儿子与父母住在隔壁或住同栋的比例也由2004年的35%-36%下降到2011年的14%-17%。城市儿子与父母住在隔壁或住同栋的比例由2004年的23%-24%下降到2011年的6%-7%。不论城乡,女儿与父母住在隔壁或住同栋的比例也大幅下降。

(3)城市子女与父母同住的比例低于农村

由于现代化与工业化的相伴相随,农村地区保持传统性的程度更高,这可能使老年人居住安排在农村和城市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城市居民的子女与父母同住的比例明显低于农村居民,农村的儿子大约四成与父母同住,而城市的儿子大约两成与父母同住;但女儿与父母同住的比例几乎没有城乡差异。从模型结果可知,居住在大中城市的子女与父母居住距离最远,与父母见面次数最少;居住在农村的子女与父母居住距离最近,与父母见面次数最多;居住在小城镇的子女这两个数据居中。一方面,小农经济主导的农村社会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低流动性的社会结构,对家族的高依赖性使得传统家庭观念得以保留;另一方面,由于农村社会保障体制更不健全,老年人的脆弱性更高,目前新型农村养老保险尚在推广阶段,大部分农村老年人无法依靠养老金来生活,从而会更依赖子女来养老。

2.现代性与居住模式

影响“个人现代化”的因素包括教育、职业经验、接触大众传播媒介、参与社会组织、都市生活经验等,其中,最容易被测量的是受教育程度。

(1)子女的受教育程度与和父母同住的比例呈倒U关系

模型结果可知,子女的受教育程度对居住安排的影响并非单调的,而是呈现倒U形关系。对于初中教育程度以下的子女来说,受教育程度越高,与父母同住的比例越高。对于高中文化程度以上的子女来说,受教育程度越高,与父母同住的可能性越小。从居住距离来看,子女受教育程度越高,居住离父母越远。受教育程度越高的子女离开父母的庇护,远离家乡求学或就业的可能性越大,特别是受过大专以上教育的子女,离家上大学之后就很难再回来和父母居住,所以超过4成受过本科及以上教育的子女与父母居住距离车程超过1小时。

(2)父母受教育程度越高,越难与子女同住

调查数据显示,受教育程度越高的父亲与已婚儿子同住的比例越低,受过大专及以上教育的父亲与儿子同住的比例为27.78%,低于小学文化程度的父亲与儿子同住的比例(35.17%)。同时,受教育程度越高的父亲与儿子居住的距离越远,与儿子居住距离为“走路10分钟内”的比例随着父亲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而下降;而与儿子居住距离为“车程超过1小时”的比例随着父亲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而提高。个体接受教育的过程就是个体的心理态度、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进行改造的过程,由此建立开放、包容、民主、理性、独立、自由的价值观念,反映在生活方式上,就倾向于成年子女与父母分开独立居住。

3.生命历程与居住模式

在社会转型期,传统性和现代性同时存在于人们的思想观念里,此时影响成年子女与父母居住安排的是各自的生命历程,即在不同生命阶段对上辈和下辈的相互需求以及依赖性。

(1)年龄越小、未婚的子女与父母同住的可能性越大

从子女的分年龄数据来看,子女的年龄越大,与父母同住的比例就越低,经济能力显著增强,经济独立后便离开父母居住,超过5成的20-29岁子女与父母同住,但只有2成的60-69岁子女与父母同住。模型结果可知,未婚子女与父母的居住距离越近,其次是离婚或丧偶的子女,与父母居住距离最远的是已婚子女。同时,子女的年龄与离父母的距离呈现倒U型关系,1980年以后出生的人与父母居住距离最近,随着年龄增长,离父母的距离越来越远,1950年代出生的人与父母居住距离最远,依此为拐点,年纪更大的人与父母居住距离更近了。

(2)老年人身体状况变差使得与子女同住的可能性提升

老年人自身健康状况、自理能力、对精神慰藉的需求程度等因素对其居住安排会产生影响。结果显示,父母的健康状况与同住率呈现U型特征,当父母身体状况很好的时候,父母与子女同住比例较高;当父母健康状况一般的时候,父母与子女同住比例最低;当父母健康状况非常不好时,同住比例再次提高。模型结果可知,丧偶的父亲或母亲与子女居住的距离更近。郭志刚(2002)的研究发现,父母年龄越大与后代同住的可能性越大,对台湾地区的研究也支持这一结论。因此,虽然现代性改变了人们代际居住模式的观念,但代际间的情感纽带依然紧密,可以在对方需要的时候出现。

总结及家庭养老的挑战

中国的老龄化进程不断加快,尽管我国社会养老体系正在逐步建立和完善,社会养老机构正在增加,形式也越来越多元化,但家庭养老依然不可替代地成为主导的模式。随着社会转型的进行,家庭结构和代际的居住安排的转变正对传统家庭养老模式形成挑战。

第一,家庭的小型化加重了家庭养老负担。传统的多子女家庭一般呈现金字塔的家庭结构,即子代的人数远超过父代,这种结构在为上一代养老方面具有优势,子代可以分摊养老的责任,包括生活照料、经济支持、情感慰藉等。家庭生育子女数减少,使得养老负担加重。特别是独生子女家庭,“四二一”的倒金字塔结构使得家庭养老变得十分困难。

第二,家庭结构单一化,代际居住距离变远,家庭照料短缺。现代化使得家庭结构呈现扁平化,代际层次变少,传统复合大家庭向核心家庭或直系家庭转换。老年人与子女同住比例下降,居住距离变远,一方面使得老人可获得的家庭照料减少;另一方面,缺乏年轻人的家庭氛围不利于缓解悲观情绪,代际交往不足也会使得代际情感日渐冷漠。

第三,人口迁移流动性增强,加大了家庭空巢的风险,加剧农村养老困境。家庭构成中单人户、隔代空巢家庭的比例提升正反映了人口流动迁移对完整家庭的冲击。特别是农村的劳动力外流现象十分普遍,直接造成了城市单人户增长和农村隔代空巢家庭的增加。留守在家的老年人不但要从事农业生产,还要照顾孙辈,加重了老年人的负担。农村老人由于缺乏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和社会服务机制的支持,家庭养老成为唯一的选择。农村劳动力外流加剧了农村家庭养老的困境。

在中国的社会转型期,家庭规模、家庭结构、代际居住安排等的变化使得传统的家庭功能出现分化,家庭养老模式面临极大挑战。在我国人口快速老龄化的进程中,我们必须在社会养老事业、老龄政策支持等领域取得更大的进步。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副研究员;摘自《人口学刊》2017年第2期;原题为《社会转型视角下的家庭结构和代际居住模式——以上海、浙江、福建的调查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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