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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太“双领导”与中美自贸区战略博弈*

2017-11-21孙西辉

现代国际关系 2017年3期
关键词:亚太地区亚太中美

孙西辉 吕 虹

亚太“双领导”与中美自贸区战略博弈*

孙西辉 吕 虹

当前,亚太地区已形成中美相对均衡的力量格局并存在中美“双领导”的客观条件,但是由于中美发挥领导作用的主观条件差距较大,亚太地区并未真正形成中美“双领导”体制。中美实力对比和亚太权力分布的这种客观事实,对于分析两国亚太自贸区战略具有重要意义。中美各自推进的自贸区建设有特定的目标,但两国的亚太自贸区战略是互补性竞争而非零和博弈。特朗普政府调整了奥巴马政府的亚太自贸区政策,使美国的亚太自贸区政策出现一些新变化。特朗普政府的亚太自贸政策仍在完善中,今后有多种发展可能,中国需要密切关注并继续推进自己的亚太自贸区战略。

国家利益 自贸区战略 亚太地区“双领导” 中美关系

[作者介绍] 孙西辉,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博士后、副教授,主要从事外交战略、中美关系、亚太国际关系等研究;吕虹,山东大学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后、中共山东省委党校副教授,主要从事美国外交政策、亚太国际关系等研究。

近年来,随着中国持续快速发展和美国相对衰落,国际权力转移和中美实力消长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问题,有学者甚至提出亚太地区已形成中美“双领导体制”和“两极格局”的观点。这些研究均聚焦于亚太地区的实力分布,尤其是中美力量对比。中美不仅是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经济体,也是亚太地区最强大、最重要的两个国家,两国实力的变化对于地区格局和地区秩序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在中美力量对比发生变动的情况下,两国在亚太地区的战略博弈日渐激烈,而自贸区战略是备受关注的领域之一。一方面,美国奥巴马政府在亚太地区力推“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TP),特朗普政府退出TPP并欲转向双边自贸区谈判。另一方面,中国签署的双边自贸区协定大多数涉及亚太国家,目前正积极参与中日韩自贸区和“区域全面伙伴关系”(RCEP)谈判。这表明,中美都把自贸区谈判视为对外经贸政策的一项重要内容,把亚太地区作为自贸区战略的“主攻方向”,亚太地区成为两国自贸区战略博弈的“竞技场”。本文将在对比中美实力的基础上,分析亚太地区的权力格局,探讨两国亚太自贸区战略的发展逻辑与博弈特点,讨论特朗普政府未来亚太自贸政策的可能发展方向及中国的对策。

一、亚太地区中美“双领导”:既成事实?

根据笔者掌握的材料,美国美利坚大学的赵全胜教授最早提出“中美双领导体制”的概念,“这一概念关注的是亚太地区出现的新格局,强调美国与中国在不同领域所发挥的不同的领导作用,具体指的是美国与中国分别在亚太地区的军事安全领域和经济贸易领域发挥着领导作用。”*赵全胜:“中美关系和亚太地区的‘双领导体制’”,《美国研究》,2012年第1期,第8页。清华大学的阎学通教授则认为,“目前亚太这个局部地区,形成了中美两极格局,……即使亚太地区已形成两极格局,中国的实力仍弱于美国。”*阎学通:“亚太已形成中美两极格局”,《国际先驱导报》,2015年2月5日,http://news.xinhuanet.com/herald/2015-02/05/c_133972187.htm.(上网时间:2016年6月30日)应该说,两位学者都看到中美两国在亚太地区实力地位的新变化,但前者强调中美分领域的“双领导”,即两国在不同领域拥有领导权;后者强调中美在亚太地区形成两个“极”,但实力地位有差距。本文认为,这两种表述各有道理,但又不完全准确。主要原因在于,中美在亚太地区并非“不平衡的‘两极’”,亚太地区也未形成中美“双领导体制”。

(一)中美在亚太的实力相对均衡。中美经济实力对比主要表现出以下几个特点:一是美国经济总量领先,但中美经济地位可能发生逆转;二是中国工业产值领先于美国,且差距越来越大;三是中国对外贸易超越美国,差距在稳定扩大;四是美元国际地位保持绝对优势,人民币短期内不可能明显缩小差距。综合来看,美国在经济总量和货币地位方面占有明显优势,但经济总量的优势存在不确定性;中国在对外贸易和工业产值方面领先,且这种领先趋势在不断扩大。此外,中国在亚太地区的经济影响力更为明显。中国不仅是绝大多数东亚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而且与许多亚太国家存在明显的经济互补性,因而在亚太地区的经贸领域具有强大的影响力。美国作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以及亚太国家传统的贸易对象国,在亚太地区的经济影响力同样不可小觑。与亚太地区的其他国家相比,中美两国的经济规模具有绝对优势,其他国家的实力将与中美的差距越来越大。

根据“全球火力”(GFP)的相关数据*“Countries Ranked by Military Strength,” April 2016. http://www.globalfirepower.com/countries-listing.asp.(上网时间:2016年7月2日),中美军事实力对比的总体特点,一是美国陆军在多数项目上不占优势,中国陆军十分强大;二是美国空军在质和量两方面都有优势;三是美国海军在质量上具有绝对优势,中国海军在数量上有优势。总体上,美国军事实力目前仍遥遥领先,但中国正在许多方面快速追赶。在亚太地区,尽管美国在西太平洋有一些军事盟友和海外基地,但毕竟远离美国本土,维持军事存在或进行军事行动的成本高昂。对于中国而言,西太平洋是中国的“家门口”,近海防御和作战成本较低,而且可以借助陆军优势弥补空军和海军的不足,形成陆、海、空、天立体防御和威慑体系。因此,尽管美国军事实力总体上远远超过中国,但地缘优势使中国可以在太平洋西岸的军事实力和威慑力不输于美国。此外,中美两国的军费开支、军事装备和军队人数,也是亚太地区的其他国家难以企及的。

在政治实力方面,中美实行完全不同的政治制度,拥有的政治实力和影响力也不尽相同。一方面,政治实力和影响力以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为基础,政治实力和影响力的大小取决于军事和经济实力的强弱。另一方面,政治制度类型对于政治实力没有太大影响,但对于政治影响力具有重要意义。中美政治实力对比的主要特点,一是美国极力推销其价值观和政治制度,中国不对外输出意识形态;二是美国频繁支持他国反对派,中国坚持不干涉他国内政;三是美国对外实行强制外交,中国积极应对强制外交。简言之,由于综合实力、价值理念和外交原则不同,中美政治实力和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美国的政治影响力遍及全球,中国则仅限于周边区域。即便在亚太地区,美国的政治影响力也远远大于中国,但中国在把经济实力转换为政治影响力方面具有一定优势。由于经济和军事实力悬殊,亚太地区其他国家的政治实力和影响力也难以望中美之项背。

通过以上分析,至少可以得出三点结论:第一,与美国相比,中国在综合实力和在全球领域的影响力上仍有较大差距,但中美在经济、军事和政治领域的实力和影响力对比各有优势;第二,中美两国在亚太地区的综合实力和影响力大体相当,美国略强;第三,中美两国具有强大的综合实力和影响力,亚太地区其他国家难以比拟。鉴于当前中美两国的实力对比和战略竞争关系,可以说亚太地区形成了一个实力大体相当的中美两强并立的力量格局。

(二)中美在亚太发挥领导作用的主观条件悬殊。通常而言,“领导”既可以表示一种带领或引领向某一方向前进的动作或状态,也可以指具有这种能力的行为体,还可以表示为具有发挥引领作用的特权或地位。国际政治领域的“领导”通常指“领导权”(leadership)或“领导地位”(leading position)。与“领导权”相近的一个术语是“霸权”(hegemony)。西方学者特别是美国学者经常不加区别地混用“领导权”和“霸权”,但也有少数学者区分其差异。如戴维·雷克(Daivd A. Lake)认为,“霸权稳定论”可分解为“领导理论”和“霸权理论”。*David A. Lake, “A. Leadership, Hegemony, and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y: Naked Emperor or Tattered Monarch with Potential?”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37, No.4, 1993, pp.459-489.实际上,汉语中的“霸权”常带有明显的贬义色彩,指利用实力优势刻意操纵或控制其他国家的行为。英语中的“霸权”则是一个中性词,常指超群的优势地位或能力。由此可见,“霸权”与“领导权”是近义词,但前者强调相对于别国的优势地位或政治支配地位,后者强调拥有发挥引领作用的特权。

学术界对“领导权”进行过相关论述,包括“领导权”的含义*Charles P. Kindleberger,“Dominance and Leadership in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y: Exploitation, Public Goods, and Free Ride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25, No.2, 1981, pp.242-243; Young,Oran R. Young, “Political Leadership and Regime Formation: On the Development of Institutions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45, No.3, 1991, pp.281-308; Joseph S.Nye, The Powers to Lead: Soft, Hard, and Smar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7.和发挥领导作用的条件*赵全胜:“中美关系和亚太地区的‘双领导体制’”,第10页;陈琪、管传靖:“国际制度设计的领导权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年第8期,第14~15页。。本文认为,“领导权”主要包括以下几个要点:第一,领导权是发挥领导作用的特权,领导地位指因拥有领导权或发挥领导作用而得到的声誉,拥有领导权和领导地位的国家是领导国。第二,实力是领导权的决定性因素与客观条件,国家间的实力对比是领导权归属的主要指标。第三,发挥领导作用不仅需要具备相应的实力,还需要一些主观条件,如拥有发挥引领作用的意愿、能力和技巧。第四,拥有领导地位需要得到国际社会或区域内其他国家的认同。

根据前两点认识并结合上文的分析,可以得出一个基本观点,即中美不仅在亚太地区的实力和影响力大体相当,且与域内其他国家实力相比具有绝对优势,因而具备了在亚太地区拥有领导权或发挥领导作用的实力基础或客观条件。然而,根据后两点认识,发挥领导作用不仅要看实力和客观条件,还要考察相应的主观条件和国际认同。在这方面,中美两国具有较大差异。

首先,中美在发挥领导作用的意愿方面态度迥异。美国毫不讳言追求领导权,其领导人和高官频繁表达在亚太发挥领导作用的意图和决心。与之相反,中国领导人从未表达过发挥地区或全球领导作用的意图。中美两国不同的态度与宣示是由各自的实力和外交传统决定的。其次,中美在发挥领导作用的技能方面差异悬殊。一方面,在国际上发挥领导作用的前提是具备国际领导能力,即吸引他国追随的素质和主观条件。另一方面,发挥国际领导作用需要一定的经验和技巧,即将领导能力变为现实的方法和本领。从理论的角度看,获得并发挥领导能力主要有三种途径:一是运用政治和经济权力进行激励;二是发挥观念的作用影响他国的认知;三是借助谈判技巧推动谈判。*Michael Gnibband Joyeeta Gupta, “Leadership: Theory and Methodology”, in Joyeeta Gupta and Michael Grubb, ed.,Climate Change and European Leadership: A Sustainable Role for Europe? Frederick: Kluwa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0, pp.15-24.从现实的角度看,美国作为冷战后唯一的超级大国,具有全球最强大的经济和政治实力与影响力,且自二战以来不断主导创建各种国际制度,并通过各种国际场合加以推广,在地区层面和全球层面积累了不少发挥领导作用的经验与技能。新中国是一个从半封建半殖民地基础上脱胎而来的发展中国家,面临巨大的发展任务和压力,参与制定国际规则的时间不长,国际谈判的经验不足。再次,中美发挥领导作用面临不同的国际认同。通常情况下,某一(些)国家在国际社会的权威性、代表性和公正性形象决定其领导地位的国际认同程度,而这一形象可通过三种途径获得:一是通过展示强大的实力建立权威并获得国际认同;二是通过寻求共同的信念或价值观念获得国际认同;三是通过提供某种利益获得国际认同。二战以来,美国凭借强大的实力在全球和亚太地区展示了自身实力,历次大小战争使其处于绝对权威的地位,在海外推广美式民主制度使不少国家认同这一价值观,并通过制度手段提供各种公共产品,美国发挥国际领导作用自然会得到一些国家的认同。与此不同,中国在亚太地区的影响力只是在近十几年才快速增长到国际瞩目的程度,并开始在国际领域提供公共产品,但中国并未刻意炫耀实力,也没有推销自己的制度和价值观。因此,中国的国际领导地位也具有一定的认可度,但与美国相比仍存在巨大差距。

综上所述,尽管中美在各领域都具有其他国家无法企及的实力,亚太地区形成了相对均衡的中美两强并立格局,存在中美“双领导化”的客观条件,但由于中美发挥领导作用的主观条件差距较大,亚太地区并未真正形成中美“双领导”体制。换言之,亚太地区只是出现了中美“双领导化”的趋势。然而,中美实力对比和亚太权力分布的这种客观事实,对于分析两国亚太自贸区战略具有重要意义。

二、中美亚太自贸区战略博弈:零和抑或互补?

中美有各自的亚太自贸区战略,在博弈中呈现既竞争又互补的状态。

(一)中美自贸区战略的发展逻辑。对外战略的根本目的是维护国家利益。作为一种对外战略,自贸区战略同样遵循这一原理。也就是说,国家利益决定自贸区战略,自贸区战略服务于国家利益。这里有三点需要说明:第一,国家利益涵盖不同的领域并具有相应的层次。通常而言,国际政治领域的国家利益指有利于国家生存和发展的物质与精神收益,通常包括安全利益、政治利益、经济利益和文化利益。第二,一国的自贸区战略并非服务于所有领域和层次的国家利益。作为一种对外经济战略,自贸区战略通常会给相关国家带来经济收益。然而,并非所有国家都能从中获得经济收益,也不是所有国家都只看重经济收益,有些国家可能通过自贸区战略维护其政治或安全等方面的国家利益。第三,并非所有国家的自贸区战略都追求同样的国家利益。一般来说,自贸区战略维护的国家利益根据普遍程度的大小排序是经济利益、文化利益、安全利益和政治利益。然而,处于国际体系不同阶梯的国家具有不同的优先目标,因而对自贸区战略各项收益的重视程度存在差异。

美国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启动对外自贸区建设。从1985年生效的美以自贸区,到1992年北美自贸区(NAFTA),再到TPP和“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美国的自贸区战略经历了一个正式启动、低效推进、快速发展和深化构建的演变过程。2009年至今是美国自贸区战略的深化构建阶段,也是美国在“重返亚洲”的背景下实施亚太自贸区战略的重要时期,突出特点是大力推进TPP。鉴于中美在亚太地区的实力对比大体相当,奥巴政府实施亚太自贸区战略的更主要目标是巩固地区领导地位和限制中国的地区影响力并获得经济收益,途径是牢牢掌握国际规则制定权和地区话语权。然而,特朗普政府对亚太自贸政策进行了大幅调整,主要表现为退出TPP、重视双边自贸区建设、更注重经济收益。*“Presidential Memorandum Regarding Withdrawal of the United States from the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Negotiations and Agreement”, January 23,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1/23/presidential-memorandum-regarding-withdrawal-united-states-trans-pacific.(上网时间:2017年2月4日)从目前的情况看,特朗普政府正在积极落实“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的竞选理念,在对外贸易方面主要体现为:在意绝对经济收益、突出美国蓝领阶层的利益、更强调所谓的公平贸易。因此,特朗普政府的突出特点是强调经济利益并兼顾政治利益。

中国自改革开放之后逐步扩大对外贸易。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中国开始与一些国家启动双边自贸区谈判。2013年以来,中国不仅在国内进行自贸区试点建设,而且加快推进对外自贸区谈判。2002年至今,中国的自贸区战略经历了初步探索、正式启动和快速推进三个发展阶段。2012年11月至今是中国自贸区战略的快速推进阶段,也是在亚太地区全面展开自贸区战略的阶段。中国在这一阶段新启动了五个双边自贸谈判,签署了五个自贸协定;启动了两个多边自贸区谈判;另有五个双边自贸谈判在研究中,并提出构建亚太自贸区的“北京路线图”。中国大力推动亚太自贸区战略的根本目标是为经济发展创造良好的国内外环境。作为一个新兴大国,中国的亚太自贸区战略并重经济利益、安全利益和政治利益。

(二)中美自贸区战略的竞争性。讨论中美亚太自贸区战略的竞争性,不能仅局限于中美两国,还要考虑其他国家、尤其是中国的周边邻国。中美亚太自贸区战略的竞争性主要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经济利益竞争。自贸区战略本质上是一种对外经济战略,经济收益是基本目标。对中美而言:一是双边自贸区中的中美竞争情况。奥巴马时期美国主导的TPP不包含中国,12个成员国中有多个是中国的重要贸易伙伴。特朗普政府已经退出TPP,但主张以双边自贸区代替TPP,且双边谈判很有可能率先从TPP的参与国开始。如果特朗普政府推崇的双边自贸区取得实质性进展,同样会影响邻国与中国的贸易联系。二是RCEP中的中美竞争情况。东盟发起的RCEP邀请中国等六个国家参加,但不包括美国。在西方看来,中国实力强大,实际上是RCEP的主导国。有学者认为,如果RCEP建成而TPP没有建立,中国将获益880亿美元。*Ronglin Li and Yang Hu, “The 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 the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nd China’s Free Trade Strategies,” in Harsha Vardhana Singh, ed., TPP and India: Implications of Mega-Regionals for Developing Economies, Wisdom Tree, 2016, pp.209-210.三是中日韩自贸区中的中美竞争情况。中日韩自贸区显然只包含东亚三大经济强国,不包括美国。鉴于中日韩的经济规模总和对美贸易规模,中日韩自贸区建立后将对美国产生影响。

第二,建设路径竞争。关于亚太自贸区的建设路径,中美两国思路各不相同。一是美国路径中的中美竞争情况。对于奥巴马政府而言,建设亚太自贸区(FTAAP)的思路是以TPP为基础不断在亚太地区扩展,最终形成一个涵盖整个亚太的自贸区。然而,特朗普政府退出TPP,要以双边自贸谈判代替多边自贸机制。这表明,特朗普政府目前关注的是本国经济收益,并不急于推动亚太自贸区建设。当然,这不表示特朗普政府的相关政策不会发生变化。二是中国路径中的中美竞争情况。中国建设FTAAP的路径可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是与某一国家(集团)或地区建立的双边自贸区;第二步是次区域多边自贸协议;第三步是以APEC为基础,将各种双边和多边自贸区整合为区域性多边自贸协议。在这一过程中,美国将在最后一个步骤中融入。三是东盟路径中的中美竞争情况。东盟建设FTAAP的路径也可分为若干个步骤:第一步是以东盟为基础建立东盟自贸区(AFTA);第二步是以东盟为中心建立“10+1”结构;第三步是以东盟为核心建立“10+3”结构;第四步是以“10+6”机制为基础建立RCEP;第五步是以APEC为基础构建FTAAP。在这一过程中,中国从第二阶段便已参与其中并发挥重要作用,而美国直到最后阶段才能加入。

第三,战略利益竞争。从某种程度上说,中美围绕亚太自贸区在深层次上竞争的是战略利益。一是美国的战略目标与中美竞争情况。根据奥巴马政府的FTAAP路径,中国被排除在TPP之外,而其他成员国大多是美国的条约盟友、军事伙伴或与中国有争端的国家,孤立与防范中国的意图十分明显。特朗普政府虽然退出了TPP,但不代表美国将放弃地区领导权。二是中国的战略目标与中美竞争情况。中国当前的自贸区战略主要服务于中国的现代化建设目标,中国无意争夺地区领导权。当然,中国积极推动FTAAP也有自身的战略利益追求,即确保周边地区稳定与繁荣,为中国经济建设营造良好的外部环境。三是东盟的战略目标与中美竞争情况。东盟虽然希望主导地区多边机制,但由于整体实力有限,需要不断借助大国的力量对冲其他大国的影响,以维护自身战略利益。东盟在APEC中借助中国的力量抵制日本主导东亚多边机制的意图,邀请美国加入东盟地区论坛(ARF)来平衡中国影响,但“10+3”机制的建立也显示了东盟对美国的疑虑。在推进RCEP的过程中,东盟邀请中国参加以对冲美国和TPP的压力,却形成了中美之间的竞争。

(三)中美亚太自贸区战略的互补性。实力地位决定国家利益,进而影响自贸区战略的战略定位、实施方式和利益层次。在亚太地区,尽管中美具备了成为“双领导”的实力和影响力,但中国主观上不谋求地区领导权。此外,中美不同的发展阶段决定了各自在对外战略中追求不同的战略目标,这使两国的亚太自贸区战略在诸多方面存在明显差异,甚至具有一定的互补性。

第一,战略定位的差异与互补。中美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这对两国对外战略的定位产生重大影响。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在亚太地区的绝大多数自贸区谈判对象和已建立的自贸区伙伴都是发展中国家,因此其亚太自贸区战略的定位是采取符合相关国家实际的中低端标准。美国是一个发达国家,奥巴马政府力推的TPP致力于建立高端自贸区。只不过,为了加速谈判进程,各国在诸多领域相互妥协,导致成员国在部分标准方面存在差异。正因如此,特朗普政府认为这有损于美国利益,执意退出TPP并试图转向双边自贸区谈判,希望以此实现完全平等一致的高标准。可见,中美的亚太自贸区战略在定位方面存在极大的差异,但这种差异不仅有助于避免了两国的零和竞争,也为域内国家提供了更多选择,因而具有一定的互补性。

第二,实施方式的差异与互补。中美实力地位不同,经验和能力也存在差异,因而实施自贸区战略的方式不尽相同。中国实施亚太自贸区战略坚持“平等互利、合作共赢”的原则,以双边自贸区为基础,经由次区域自贸区而实现区域性自贸区。就美国而言,奥巴马政府以多边自贸谈判为起点,希望通过扩充TPP成员的方式向整个地区扩散;特朗普政府目前倾向于双边自贸区谈判,但不排除今后重回多边机制的可能性。无论特朗普政府最终是否回归多边自贸区思路,都可能会坚持所谓的“美国优先”原则,并可能从TPP谈判国入手,因而其亚太自贸区战略的实施方式必然不同于中国。总之,中美亚太自贸区战略的实施原则和方式极为不同,这使得亚太各国在区域一体化方面面临更多机遇。

第三,利益层次的差异与互补。由于实力地位以及历史与文化不同,中美亚太自贸区战略的目标大相径庭。中国是发展中大国,面临巨大的发展任务和压力,因而在亚太自贸区建设中侧重经济利益。同时,中国也是一个新兴大国和世界经济大国,追求适度的政治收益符合本国利益,主要体现为维持有利的发展环境、参与制定区域规则和推动“两个引导”*习近平:“牢固树立认真贯彻总体国家安全观 开创新形势下国家安全工作新局面”,《人民日报》,2017年2月18日。。美国是唯一的超级大国,维护地区领导权是根本目标。奥巴马政府的亚太自贸区战略重视经济利益,但更侧重政治利益。奥巴马在2015年的国情咨文中表示:“中国想要为世界上发展最快的这一地区制定规则。我们为什么要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应该制定那些规则。”*“Remarks by the President in 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 January 20, 2015,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5/01/20/remarks-president-state-union-address-january-20-2015#annotations:8511434.(上网时间:2016年6月4日)特朗普政府目前的亚太自贸区政策似乎更突出经济利益,尤其是美国工人的利益*“Trade Deals That Work for All Americans”, https://www.whitehouse.gov/trade-deals-working-all-americans.(上网时间:2017年2月4日),但不可能放弃地区领导权等政治利益。因此,中美亚太自贸区战略在政治利益方面的根本目标不同,这是两国亚太自贸区战略非零和性的最重要原因,同时也使域内其他国家可以更好地进行比较和选择。就此而言,中美亚太自贸区战略也具有一定的互补性。

三、美国亚太自贸区政策的前景及影响

特朗普政府对奥巴马政府的亚太自贸政策进行了调整,但这并非根本改变美国的亚太自贸区战略。当前,特朗普政府的美国亚太自贸区政策表现出一些新特点:一是更强调所谓的公平贸易,贸易保护主义倾向更明显;二是更注重经济利益,但不排斥政治利益;三是更看重双边贸易协定,不倾向多边自贸机制。目前,特朗普政府执政时间还不长,其亚太自贸政策尚未定型,今后还有多种发展可能,也会对地区形势和中国产生一定的影响。

第一种可能是美国以双边形式取代多边自贸区谈判。也就是说,美国继续推进亚太双边自贸区谈判,但不涉及地区多边自贸机制建设,即彻底放弃TPP。相对而言,这种可能性最大。就地区形势而言,一方面,特朗普政府抛弃多边自贸区谈判意味着放弃美国一直推动的区域性自贸区建设,也可能不支持甚至破坏其他国家推动的区域性自贸区建设,这将严重迟滞亚太地区经济一体化进程。另一方面,特朗普政府坚持双边自贸区谈判,旨在实现美国利益最大化,非但不会在任何方面对他国做出让步,反而可能以单边方式或强硬手段对谈判对象国施压,这或将导致亚太地区国际关系出现一定程度的紧张。对于中国来说,一方面,如果美国彻底放弃TPP,中国以多边方式推动区域经济一体化没有了美国的直接竞争,亚太地区的其他国家也会对中国支持的RCEP更加“专心”,从而使中国可以更从容地实施自己的亚太自贸区战略,并赢得更多国际支持和声望。另一方面,由于缺少了TPP的直接竞争,中国在内部改革和产业升级方面或许会因外部压力不足而放缓步伐,从而影响中国提升经济竞争力的速度。

此外,在美国退出TPP的情况下,日本、新加坡、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加拿大等TPP谈判国试图继续推动TPP生效,澳大利亚甚至主张中国“接盘”TPP,这使中国面临一个重要抉择。作为具有亚太地区领导实力的国家之一,中国是否加入TPP需要慎重考虑。一方面,中国现在加入TPP的条件仍不成熟。一是部分TPP协议和规则不适合中国。TPP是美国主导达成的所谓高端自贸协议,虽然对越南等发展中国家有所照顾,但中国如果按照现有协议加入显然不适合本国国情。二是日本未必希望中国加入TPP。美国退出后,日本是TPP中经济实力最强的国家,不仅希望美国重新加入,而且试图靠自身力量支撑TPP,因而不太可能希望中国加入。但另一方面,中国加入TPP也有一些益处。一是有利于稳定和强化地区多边贸易机制。美国退出TPP之后,其他成员国的反应不一,部分同时参与TPP和RCEP谈判的国家将目光转向RCEP,甚至一些未参加RCEP谈判的国家也希望加入,还有些已经参与了RCEP谈判的国家仍寄希望于TPP。如果中国加入TPP并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有利于稳定亚太国家的贸易关系并推动多层次的多边自贸机制建设。二是有利于提高中国的国际威望和地区影响力。与美国退出TPP显示的“逆全球化”倾向不同,中国明确向世界表达了支持经济全球化的意愿和决心,展现了“顺势而为、拥有担当”的大国风范。如果中国加入TPP,以此表明中国的这一立场,将有利于提高中国的地区影响力,使中国在与美国的亚太两强格局中的地位更加牢固。因此,对于加入TPP的邀请,中国需要认真权衡并继续观察。

第二种可能是美国重回亚太多边自贸区机制。也就是说,美国重拾多边自贸区的方式,如重新加入TPP。这种可能性暂时不大,但美国国内外仍存支持TPP的力量。不少美国国会议员反对退出TPP,其中不乏共和党重量级议员。如共和党资深参议员麦凯恩曾表示:“特朗普打算退出TPP,尽管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但对于我们这些相信自由贸易和美国在亚太地区战略地位重要性的人而言,仍感到十分失望。”*“McCain: Trump Withdrawal from TPP A ‘Disappointment’”, The Daily Caller, November 22, 2016, http://dailycaller.com/2016/11/22/mccain-trump-withdrawal-from-tpp-a-disappointment/.(上网时间:2017年2月4日)美国共和党通常比较支持自由贸易。考虑到共和党掌管国会两院的现实,不能排除特朗普政府重启亚太多边自贸区谈判的可能性。同时美国学术界和战略界不少人反对退出TPP。一些美国经济学家和战略家认为,美国退出TPP在经济和战略方面有利于中国但有损于美国利益,如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经济学家加里·哈弗鲍尔、布鲁金斯学会的比尔·加尔斯顿等都持此种观点。*“专家:美国退出TPP有利于中国而伤及自身”,《人民日报》,2016年11月23日。四是部分美国盟友期待美国重新在TPP“挑大梁”。自特朗普宣布美国将退出TPP起,日本、澳大利亚等美国盟友十分焦急,一直期待特朗普“回心转意”,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甚至当面规劝。实际上,特朗普政府退出TPP并转向双边自贸谈判并非排斥多边机制,而是认为诸如TPP和NAFTA等多边自贸机制对一些发展中国家过于关照,没有充分照顾到美国的利益,因而认为这种制度安排不公平。因此,如果美国能够顺利达成它希望的那种双边自贸协议,或其他国家愿意与美国达成美国认可的多边自贸协议,特朗普政府有可能转向多边自贸谈判。

如果特朗普政府未来恢复多边自贸区谈判,也会对地区形势和中国产生一定的影响。若特朗普政府在多边自贸区谈判中坚持“美国优先”,必然要对已达成的TPP协议进行重新谈判。假如特朗普政府在谈判过程中适当妥协,则有可能达成新的多边自贸区协议,但它对地区形势和中国的影响与奥巴马时期达成TPP所产生的影响不会有太大区别。

第三种可能性是特朗普无法推进其政策,导致美国亚太自贸政策发生变化。这属于小概率事件,但也并非绝无可能。特朗普执政以来,其政府内部出现各种问题,与美国主流媒体更势同水火。特朗普就职两周后,支持率仅为44%,成为少有的刚上任反对率就超过支持率的美国总统。有43%的民众强烈反对特朗普政府的政策,这一比例几乎与其支持率相当。*Jennifer Agiesta, “First Trump Approval Rating Lags behind Past Presidents”, Daily Mail Online, Feburary 3, 2017, http://edition.cnn.com/2017/02/03/politics/donald-trump-approval-rating/index.html.(上网时间:2017年2月4日)低支持率无疑会影响其行政效力和政策推行。有评论员认为:“特朗普在执政第一个月已经向情报机构和媒体开战,司法部门或将成为下一个敌人。在特朗普与美国体制之间,不是反对力量将他拉下台就是他摧毁这个体制,没有中间地带。我将赌注押在前者上面。”*Edward Luce, “Donald Trump and the siege of Washington”, Financial Times, February 19, 2017, https://www.ft.com/content/bc99e5d8-f526-11e6-95ee-f14e55513608.(上网时间:2017年2月4日)“任性”执政招致仇恨。英国《每日邮报》曾报道,有12000多人在推特上呼吁刺杀特朗普。*“More than 12,000 Tweets Have Called for Trump’s Assassination since the Inauguration”,Daily Mail Online,Feburary 3, 2017, http://www.dailymail.co.uk/news/article-4189124/More-12-000-tweets-call-Trump-s-assassination.html.(上网时间:2017年2月4日)反对和仇视特朗普的原因多种多样,甚至未必与贸易政策有关,也不一定都是认真的,但在社交媒体公开呼吁刺杀美国总统仍能表明某种倾向。“高龄”总统健康问题也是隐忧。特朗普已经年过七旬,虽然目前健康状况还不错,但毕竟“岁月不饶人”,不能排除出现健康问题影响执政的可能。如果出现上述情况,对亚太地区形势和中国亚太自贸区战略的影响将取决于特朗普之后的美国新政府的相关政策。

如前所述,特朗普政府的亚太自贸政策尚未定型,未来仍存在较多不确定性。然而,无论形势如何发展,中国不仅要密切关注美国的亚太自贸区政策走向乃至特朗普政府的“前途命运”,更要按部就班地实施自己的亚太自贸区战略。实际上,由于中美所处的发展阶段不同,两国的亚太自贸区战略存在定位差异,中美都需要正确认识该战略的这种互补性竞争关系,加强沟通与交流,合理处理相关问题,共同为维护和促进亚太地区的和平与繁荣承担应有的大国责任和义务。○

(责任编辑:王文峰)

* 本文是2016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对中国地缘政治的影响及其应对研究”(项目编号:16BGJ03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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