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全球化风潮与全球化的转型发展
2017-11-21徐坚
文/徐坚
逆全球化风潮与全球化的转型发展
文/徐坚
当前全球化进程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逆全球化风潮有愈演愈烈之势,二是全球化转型发展已愈发紧迫。剖析形成这两种趋势的深层因素,认识二者如何相互影响,对于把握全球化当前形势和引导全球化未来发展方向十分重要。
逆全球化风潮反映全球化存在问题
逆全球化风潮是当前国际形势热点问题,在西方发达国家表现尤为突出。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极右势力给法、德、意等欧洲主要国家政治生态带来巨大冲击,折射出逆全球化思潮在西方国家已呈泛滥之势。在一些发展中国家,保护主义和民族主义近年来也有不同程度的抬头,反映出逆全球化、反全球化、去全球化成为全球范围的现象。
如何看待逆全球化、评价其对全球化发展的影响,国内外争议很大。支持全球化者对全球化发展前景持乐观态度,将逆全球化视为违背历史发展趋势的逆流加以谴责;反全球化者强调全球化弊端带来的危害,对全球化发展前景持悲观态度。这两种观点都不无道理,但也常带有某些过度情绪化造成的偏颇。
对于逆全球化是否会导致全球化停滞这个问题,乐观论和悲观论者在论证上都存在不足。悲观论认为,全球化不平衡发展给一些国家带来的问题越来越突出,全球化已无法持续,去全球化是相关国家自保自救的必然选择。这种看法面临理论和政策上的双重问题。一方面,无法证明有关国家经济社会发展遭遇的困境全部根源于全球化负面影响;另一方面,无法证明去全球化和保护主义可以使相关国家独善其身而免于自我孤立带来的伤害。
乐观论认为,全球化形成的世界相互依存关系是客观现实,全球化是世界经济和社会文化交往的必然趋势。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周期中看这一观点无疑是正确的,但其忽略或看轻了全球化发展历程的曲折性。世贸组织估计,2016年按贸易量计算的全球货物和服务贸易增速仅为1.7%,连续五年低于世界经济增速。英国经济政策研究中心发布的《全球贸易预警》报告显示,2008年11月至2016年10月,二十国集团成员实施贸易保护主义措施总计达5560项,最近一年新增401项。加上发展中国家同期实施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相关数据无疑将更加令人紧张。这些数据表明,逆全球化风潮至今已在很大程度上迟滞了全球化步伐,如果进一步加剧,将给全球化发展带来更大冲击。
有关逆全球化风潮的成因也需要理性思考对待。在支持全球化的观点中有一种看法十分流行,即逆全球化损人不利己,推行以邻为壑的保护主义政策既伤害别人,又会导致自我孤立带来的危害,因此是行不通的,阻止不了全球化发展。这种立论从理论上看无可厚非,但在实践中是否有效取决于两个前提:一是所有各方都能理性对待历史经验教训,二是矛盾双方必须超越相互指责,在相互理解基础上就争议问题形成最低限度共识。但这两个前提从历史和实践上来看都难以成立。在此背景下,全球化发展进一步放缓或被扭曲的风险正日趋上升。要避免后一种趋势,争论双方应通过换位思考,更加理性地看待对方提出的关切和问题。
逆全球化风潮与全球贸易保护主义迭起与全球化存在的一些问题密切相关,其中最突出的是社会分配不公平与国家间发展不平衡。社会分配不公平是市场经济调节的固有短板,经济全球化将这个问题进一步放大。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通过研究约20个西方主要经济体和新兴经济体的长期经济发展数据,发现库兹涅茨曲线并不成立。财富分配差异并没有在经济发展水平达到一定阶段后自发趋于缩小,出现“平衡增长”路径,而是恰好相反。这不仅为解释2008年金融危机后西方国家日益严峻的社会分化现象提供了新的理论支持,对于分析全球化当前存在的问题也具有重要意义。全球化给资本尤其是跨国公司大资本提供了更大盈利空间,资本收益率与经济增长率之间的差距趋于拉大。全球化使社会公正变得更加严峻,是世界范围的普遍问题。
全球化过程中出现的国家间发展不平衡问题同样深刻复杂,反映在南北问题和东西问题两个方面。就南北问题而言,全球化催生了一批新兴经济体,促进了发展中国家群体性崛起,同时也产生了一批被边缘化的国家,与发达国家甚至新兴国家之间的差距进一步拉大。导致一些国家在全球化中被边缘化既有其国内因素,也同全球化游戏规则的偏颇造成不利于这类国家发展的国际竞争环境有关。进入21世纪以来,国际秩序中依然存在许多不公正因素,南北矛盾仍是全球化发展中的一个突出问题。
东西不平衡主要体现在新兴经济体与发达经济体之间。近20年来,所谓“东升西降”成为影响国际力量对比和世界格局变化的一个主要趋势,发展中国家尤其是新兴大国的强势崛起有力推动世界多极化发展,但在世界经济下行压力下,这种趋势也加剧了发达国家与新兴国家在国际秩序上的矛盾,国际金融危机之后这种矛盾更加突出。
“东升西降”趋势主要与三类因素有关。一是发达国家自身原因,由于在产业结构、经济社会政策以及人口结构等方面不能适应国际新形势,国际竞争优势降低。二是国际游戏规则和国际利益分配格局调整出现相对有利于发展中国家的变化趋势。三是涉及不同国家对国际游戏规则的执行效力与规避意愿。发达国家对游戏规则的执行通常会更加严格到位,而许多发展中国家和新兴国家规避变通多于自觉遵循,使保障游戏规则的执行效果难度上升。发达国家指责新兴国家“搭便车”,有为自身问题开脱的动机,但与发展中国家在执行游戏规则方面存在的困难和问题不无关系。在上述三类主要因素中,前两类因素反映了全球化秩序变化调整的合理趋势,主要应靠发达国家通过自身改革调整去应对。随着新兴国家经济体量增大,第三类因素对国际竞争和全球化秩序的影响日益上升,发展下去易导致全球化的无序和畸形发展,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新兴国家对于减少这类因素的影响负有更多的责任。
以上情况表明,当前逆全球化风潮是全球化进程中出现公平问题和不平衡发展的产物。解决这些问题是全球化所有参与方的共同义务。
逆全球化风潮折射出全球化发展规律
对于逆全球化风潮的影响和全球化发展前景,从人类历史发展长远趋势看,乐观论是正确的。但从每个时期、每一阶段的全球化进程看,悲观论看法亦不无道理。分析逆全球化风潮对全球化影响要注意区别这两种视角。
从不同时期全球化发展的历史经验看,全球化具有可逆属性。全球化在19世纪曾经历了一个持续稳定发展时期,至一战前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1820~1850年全球贸易年均增速约为2.3%,1850~1870年上升到5%,整个19世纪全球贸易增长快于世界收入增长。对所有西方国家来说,至19世纪中叶,出口约占国内生产总值的5%,到1880年达到10%。到1913年,有155个国家和地区参与了国际贸易,而19世纪早期这个数字还不到1913年的一半。19世纪70年代确立的金本位制保证了国际支付体系稳定。世界贸易量在1870~1914年以大约年均3.5%的速度增长,同期世界产出的年均增长约是2.7%。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贸易强度显著增加不仅体现于发达经济体,也包括许多发展中经济体。这一时期虽然不存在制度化的国际贸易体制,但产生了统一贸易标准和规则的需求,共同的贸易标准和惯例开始在国际范围内发展起来。
由于世界经济政治不平衡发展引起的重重矛盾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全球化在一战前放缓了脚步,歧视性贸易保护主义重新抬头。一战后,崩溃的世界贸易体系与国际支付体系迟迟未能重建,英镑区、美元区、马克区等排他性货币堡垒取代一战中瓦解的金本位制。1913~1929年世界贸易增速仅为2.2%,远低于19世纪增长率。1929年大萧条发生后,贸易保护主义席卷全球,世界贸易急剧下滑。1929~1937年世界贸易年均增长率跌到0.4%,同期世界产出仅为年均0.8%。二战结束后,随着全球贸易体系重构,全球化才再度兴起。
历史经验表明,全球化虽然是世界经济发展的客观要求,但其阶段性进程总是崎岖坎坷的,“可逆性是全球化的应有属性”。全球化发展进程中产生种种不平衡问题,所造成利益分配上的矛盾和冲突若迟迟得不到解决,积累到一定水平将以各种形式爆发出来,对全球化进程形成阻力和冲击。美国未来学家托夫勒夫妇曾指出,有关全球化讨论的五个所谓“神话”,即全球化等于自由化、全球化不可避免、全球化将在各个领域均衡发展、全球化将扼杀民主主义、全球化对任何人都是一件好事(或坏事),遮蔽和扭曲了对于全球化的全面认识,当时主要出自在全球化中起主导作用的美国。当前,新兴国家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支持和维护全球化的主要力量,但如果因此对全球化理论采取实用主义态度,把在西方国家业已破灭的全球化“神话”轻率传播,对于认识和引导全球化发展有误导作用。
全球化进程之所以可逆,是因为全球化发展史存在偏颇,全球化并非对每个国家都有利。国内外有关谁是全球化最大受益者的争论,本身就说明全球化对不同国家带来的利益和风险是不平衡的。19世纪以来,全球化在不同时期呈现不同形态:一战前完全由西方列强主宰,主要获益者是发达经济体,发展中经济体承受的风险和付出的代价远超从全球化获得的好处;二战后至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全球化是美国主导下的富人型全球化,这一时期殖民时代形成的国际分工体系并未发生根本变化,发展中国家在全球化进程中多处于依附或边缘位置;80年代中期后,主要受东亚“小虎”崛起影响,不包括石油出口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在世界贸易中的份额开始扩大;冷战后期以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以及向市场经济转轨的原计划经济体制国家参与,全球化包容性、开放性、公正性逐步增强;21世纪以来,全球化富国游戏色彩进一步弱化,有利于发展中国家的元素增多。与当年相比,如今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对全球化的态度调换了位置。发展中国家参与全球化,既给全球化增添了新动力,也孕育和积累出新的矛盾和不平衡因素,这些矛盾和问题的进一步发展,形成了当前逆全球化风潮。
近代以来全球化发展史说明了几个问题。首先,全球化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历史形态,给不同国家带来的利益和风险很不平衡。离开特定时期全球化的具体形态,抽象地谈论和判断全球化是否对每个国家都有利,对于解决全球化中出现的问题、引导全球化健康发展易产生误导。其次,由于全球化利益分配不平衡,同一时期不同国家对全球化的态度存在明显差异,同一类国家对全球化的态度在不同时期也存在显著差别。每一个时期的逆全球化思潮都是全球化不平衡发展的必然产物,应思考其背后的深层原因,而不是随意贴上“民粹”标签加以批判。最后,不同时期产生的特定形态的全球化进程既有可逆属性,也有通过变革持续发展的潜质。一定形态下的全球化矛盾得不到解决,积累到一定程度必将引发更大冲突,导致全球化进程放缓、停滞甚至发生系统崩溃。相反,如果能够找到化解矛盾的有效途径,使全球化实现转型,则全球化不仅可以持续,而且将获得更大发展空间。
逆全球化风潮可以被转化为全球化转型的动力
全球化发展规律表明,当前全球化可持续发展的前行动力正日趋衰减。要为其增添发展能量,转型发展势在必行。
一方面,全球范围的逆全球化风潮使全球化前行阻力与日俱增。全球货物和服务贸易连续5年低于世界经济增速,幅度甚至超过了1913~1929年时期。英国脱欧,特朗普政府退出TPP、重谈北美自贸协定等保护主义措施,表明本轮全球化已出现局部性系统坍塌。如果任由保护主义趋势发展,全球化发展前景将因以下风险而更加黯淡。
一是全球化减速甚至停滞风险加大。目前发达国家是逆全球化风潮最强劲地区。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在世界经济和全球化中的影响力近年来尽管大幅提升,但完全替代发达国家的作用是不现实的。中国提出“一带一路”等倡议,可以抵消较大一部分逆全球化风潮消极影响,为推动全球化发展发挥重要积极作用。但如果认为全球化未来发展可以在没有发达经济体参与的情况下仅凭“一带一路”支撑,则脱离实际,也会使中国承担扛不起、背不动的包袱。
二是全球化向扭曲、碎片化方向畸形发展风险加大。逆全球化风潮若不能被化解,保护主义可能进一步演化为各种形式的壁垒,形成排他性区域集团,重演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国际利益集团恶性竞争的一幕。即使国际经济秩序能够在一段时期内免于全面崩溃,全球化发展也将出现越来越多的扭曲。
三是大国冲突风险进一步加大。全球化不平衡发展带来的问题与国际地缘政治中的矛盾相互影响,一旦形成恶性循环,大国冲突风险会大幅上升。当前,一些发达国家和新兴大国之间在安全利益上存在结构性矛盾,较长时期内难以消解。如果彼此在发展利益方面的矛盾不减反增,破解“修昔底德陷阱”会越发困难。
另一方面,当前逆全球化风潮带来的阻力,可以转化成全球化转型发展的动力。普惠性是全球化应有属性,与全球化可持续性呈正相关,与可逆性呈负相关。当前全球化发展面临的困难是阻力增大所致,降低阻力、呵护原动力、增添新动力三管齐下,才可使全球化发展可持续性全面提高,这需要通过观念和体制转变,打造新型全球化。
首先,要更新观念。全球化对世界和平与发展影响重大,要超越狭隘民族主义局限,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义利观和价值观去认识。通过维护和促进全人类共同价值,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进步,增进世界人民共同福祉,应成为塑造新型全球化的指导思想。
其次,要通过机制和规范调整增强全球化普惠性,减少和化解逆全球化的阻力。一是在南北利益关系上继续减少对发展中国家不公正、不合理因素,给予最不发达国家更多关注和倾斜。二是更好平衡东西利益关系,重点化解发达经济体与新兴经济体在发展利益上的矛盾,目前在发展势头上占优的新兴经济体可以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三是通过协调各国内外政策,控制好全球化中资本与其他经济要素的不平衡造成的收入分配差异拉大问题。
再次,要通过新举措给全球化注入新动力。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具有突出意义,它调动国际国内两种资源,统筹海陆两种文明,倡导共享、普惠、均衡发展理念,为沿线各国相互创造价值提供便利和条件,为推动全球化转型发展注入重要动力。各国还可以通过在国际、地区和双边建设更多开放性合作渠道,为全球化提供更多正能量。
最后,要通过整顿全球化运行环境,提高运行质量,保护利用好全球化动力资源。一方面,各国应重视运用综合措施,加强对全球化失范、无序因素管控,减少对全球化正常秩序干扰。另一方面,应进一步提升全球治理质量,加大各国合作应对全球性挑战的信心和能力。当前尤其要注重提高全球经济治理水平,改变“全球经济治理滞后,难以适应世界经济新变化”的局面。
推动全球化实现以上转型,需要各国携手努力,世界主要经济体尤其负有更大责任。作为新兴大国代表,中国应把中华文明与全人类共同价值有机结合起来,为推动和引导全球化转型发展做出应有贡献,使新型全球化更具普惠性和包容性,更加文明、有序、高效,更富活力和可持续性。
(作者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学术委员会主任、研究员;摘自《国际问题研究》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