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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世纪市井小说看城市新价值观的崛起与文学反应

2017-11-21丁琪

社会观察 2017年8期
关键词:市井理性价值观

文/丁琪

从新世纪市井小说看城市新价值观的崛起与文学反应

文/丁琪

市井小说继承的是话本小说的艺术传统,具有通俗性的艺术品格,它起源于勾栏瓦肆娱乐性的说唱艺术,后来在文人创作的传奇、小说和通俗曲艺中市井意识得到凝聚,到明代中后期出现了类似《金瓶梅》那样成熟的传达市井价值观的小说。中国传统市井小说擅长讲述小市民的日常生计烦恼和婚恋情感的迷茫,对俗世生活和人的食色本性逐渐上升到哲学认知和审美层次,对抚养街衢百姓、汇集三教九流的市井有相当深入的揭示。新世纪市井小说继承这种市井叙事传统的同时也彰显时代感和现实品格,把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化进程所面临的机遇和积累的问题融入到市民日常生活描写之中,在普通人下岗失业、赚钱养家、贷款买房、情感出轨、婚姻聚散的故事讲述中,映现着中国城市现代化转型引发的矛盾和阵痛,以其明确的问题意识和现实感成为文学创作中一个突出的叙事类型。

经济理性价值观的崛起与危害性想象

安居乐业是市井细民的小康生活理想,买房子和找工作也成为一段时间以来市井小说的叙事焦点,尤其“房子”作为一种特殊商品对市井社会的持续影响显而易见。它由小市民的安身立命之所进而成为城市扩张征途中空间焦虑的隐喻,恰好传递出商品经济快速发展对市民生活的空间重组和心灵冲击,从而成为新世纪市井小说的典型意象。《生活秀》《万箭穿心》《美人颈》《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等作品都以买卖房屋、争夺产权、拆迁纠纷等房子问题为叙事线索。这些作品中的“房屋”共同呈现出空间局促、布局混乱、不合理想但又是居住者所必须的基本物质保障的特征。这些正是大城市里市井小民经济窘迫感和生存挤压感的折射:城市规模越来越大,属于个人的居住空间却越来越小。尤其在当代市场经济改革背景下,“房屋”经历了由过去单位集体配给到后来可以作为商品自由买卖的演变过程,这种产权转型裹挟着小市民为这种“生活刚需”奋斗、拼搏、算计、争夺的创伤性记忆。因而“房子”具有一种矛盾聚集性功能,是特定历史阶段夫妻反目、亲人离散、社会权力博弈的矛盾根源,折射着中国当代城市在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型的过渡时期,市民个人物权意识的复苏觉醒、经济理性价值观的形成以及遭遇各种抵抗的过程。因而市井小说表面看是为安居而奋斗挣扎的故事,而实质是市井社会以经济理性为核心的功利主义价值观崛起,与传统以自然经济和商品经济为基础的礼俗社会发生碰撞冲突的历史呈现。

经济理性是西方经济学中的重要概念,是指经济活动中人的理性行为,“是指通过利用市场交换机会,以科技理性为手段,以缜密的经济计算为工具,以期获得最大限度的利润”。中国自古以来以农业立国,重农抑商、以言利为耻的文化传统致使经济理性欠发达,孔子的那句“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最能代表封建士大夫和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这种“义利对抗”思维把个人对自我和财富的追求挤压到了一个最狭小的空间。在学者许建平的考察中,直到明代后期城镇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货币观念的转换,才催生了经济理性思想的萌芽并体现在文学创作中,推动了中国文学由“以德礼为中心、以稳定平和为特质的农耕文学”,向“以财色表现为中心、以寻新求变为特质的商业文学”的重要转型。其后,这种思想脉络伴随着中国城市商品经济的缓慢发展蜿蜒前行,甚至在共和国计划经济体制下几乎难觅踪影,“十七年文学”中正面回应这种价值观的几近绝迹。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推行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它才逐渐趋于明晰,并渗透到市民社会内化为一种新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

市井小说中活跃的那些精于算计、为一套房子四处奔忙、为积累财富使出浑身解数的“经济人”体现了这种新的趋利型价值观。

新世纪市井小说对这种以经济理性为核心的价值观书写态度十分复杂。一方面把它看作是市井民间对抗传统束缚的活力因素,认为它源于市井接地气的生活、符合人的自然天性,是底层社会自发的健康生存哲学的体现,洋溢着勃勃生机和自然强劲之美;但另一方面对这种资本意识形态充满忧虑和无奈。中国市场经济启动时的投机性以及与权力结合的特点,造成了经济理性中杂糅着非理性成分和向权力靠拢的特征,一次次触碰着社会的公正、秩序、文明的底线,搅扰着传统礼俗社会的和谐状态。市井民间那种自由自在的天性在逐利欲望驱使下到底会走向哪里,创作者对此充满忧虑。

这种忧虑刺激了市井小说的想象力并推动市井叙事走出居室客厅、窄街小巷,进入了房地产、官场、娱乐服务产业、公司、企业、小作坊、临时工地等更加广阔的社会空间,把利益聚集之处的潜规则和交易内幕演绎得触目惊心。《美人颈》中,在李榴、黄大壮等人身上我们看到的是理性经济人非理性的一面,他们的目标合乎价值理性,但实现目标的手段往往是非理性、投机性的;他们的务实进取、个人奋斗充满了励志色彩,但也暗合大众对市场经济初创期“官商勾结”、权钱交易的种种黑幕想象。经济改革初期政府进行宏观指导的发展特征使得权力在市场经济中发挥超乎寻常的重要作用,从而打乱了现代市场经济发展的自然规律和时序,投机、贪腐、交易、道德沦落等社会问题也就自然进入市井小说表现领域,物欲与权力结合、“性”成为生存手段等负面想象,传递出社会对这种新城市价值观的焦虑、恐惧和抵触情绪。

对市井社会的道德净化与书写局限

市井小说中代表新型价值观的人物几乎都是矛盾性、有争议的人物。一方面他们世俗、自我、本位利益至上,甚至为实现个人利益无所顾忌,追求以自由和快乐为美的生活情趣,体现了经济理性的人格特征。另一方面他们同时也表现出对家庭的责任和担当,尤其在义利对立冲突时刻他们的取舍显示出东方传统道德取向,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爱财”是商品经济社会发展驱动的一个普遍现象,而“取之有道”是充满个人选择性的行为。在大多数小说文本中,“道”是糅合了中国传统小农意识和民间健康的道德良知的带有东方市民社会色彩的道德伦理,这种写作方式显示出作者以道德人格完善来净化市井社会的努力。《生活秀》中的来双扬为争夺祖屋产权用尽心机,在个人利益面前的毫不相让似乎印证了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性经济人。但是她做这一切又是为了维护这个家庭的兴旺完整,正因为这种维护家庭完整的美好初衷,她的那些看起来充满小市民庸俗手段的生存和斗争方式都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一个难以用单一价值观念来评价的复杂人物形象。《万箭穿心》中,小说前半部分讲述了一个想维持小市民丰衣足食的生活理想而不得的家庭破碎的故事,李宝莉对个人利益的非理性追求、对幸福婚姻的理解都有一定的思想偏差。但是小说的后半部分则是她以女性瘦弱的双肩承担起全部生活重担从而完成自我道德救赎、人性升华的过程,李宝莉的人格转变充满市民社会庸俗功利主义价值观向传统道德伦理回归的文学隐喻。

新世纪市井小说对市井的道德净化包含了创作者对社会转型期市民生存状态的思考以及对未来城市文明发展的设想,暗含着对过去的反思和对未来的建构,有其积极意义。不过,在这方面部分小说还存在着不尽如人意之处。

首先,部分作品对商业社会物欲泛滥引起的道德滑坡充满文化反思和批判,但是企图以带有农耕文化色彩的理想道德人格来矫正商业社会的物欲症又陷入了另一种保守回归和不切实际。针对中国当代城市化进程出现的种种社会症状市井小说作出了自己的“诊断”,但它开出的“药方”似乎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一个包含着历史、文化和社会制度在内的积弊需要一个整体社会制度和文化工程的渐进式推动,企图以人的单纯道德维度的改变一蹴而就显得有些虚幻。

其次,在市井价值观方面这部分作品还存在思考惯性和惰性,作品还是过多停留在关注市井小民的物欲需求与礼俗社会的文化碰撞,惯性地表现他们在商品经济社会所锤炼的经济理性人格和传统文化尊崇的朴实善良等美德,但是总体来讲缺乏对市井人格和市井文化魅力的创造性发现和积极建构性思考。根深蒂固的“市井小民”概念还是存在于作品中,影响了对人物的人生格局和思想境界的开拓。《生活秀》中来双扬对出身市井底层有一种屈从命运的无奈,并把市井与“高雅”“自由”“舒适”对立起来,也是基于对市井偏颇的理解。中国历史上市井文化中的等价交换观念、公平竞争意识曾经显示出冲击封建专制统治的革命性力量,肯定私欲、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也具有启蒙意味和个性解放色彩。在西方思想家葛兰西、哈贝马斯等人看来现代市民社会应该是多元的、具有文化再生产能力的一个“文化共同体”,在价值观层面有整套的经济自由、政治民主、文化多元等方面的现代思想要求,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基础动力。但很显然很多作品对此缺乏足够认识,而将庸俗生活哲学、拜金意识、自私本性等与市井建立了内在联系,并以简单的传统道德净化方式来完善它,这难以建构起正面的市井价值观,很多作品成为资本意识形态控制下琐碎的日常生活展览和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演绎。

市井史诗书写推动创作发生新变

新世纪初十年(2001~2010)市井小说创作对经济理性为核心的功利主义价值观崛起表现出明显的道德焦虑,创作中也流露出知识分子价值立场上的忧愤。但接下来从2011年到当下的这几年市井小说创作则进入一个纡徐平缓阶段,创作视野更加阔达,思考也更趋理性和深沉。虽然能够引起高度关注和广泛争论的作品不多,很多市井小说由于缺乏特色被含混地划在题材界限不是很严格的“底层文学”“亚乡土叙事”或“都市文学”中,但真正的市井小说还是保留着自身的特质,承认世俗生活的意义并专注于市民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在这种平静扎实的市井小说创作中,一个突出的亮点是市井史诗风格的创作倾向。这主要以金宇澄的《繁花》和叶广芩的《状元媒》为代表。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通过一个长时段的市井生活的讲述,营造出琐屑平淡的市民生活内在动荡起伏的历史感,映现出一个城市特定时期的社会风貌和市井人生图景。从纵深方面讲,作者又能够拨开人物表层形而下世俗生活的物欲追求,洞见小市民灵魂深处的伤痛与性情中的至真至纯。这种时间上的大跨度、全景式写法与面向市井灵魂纵深的艺术追求相结合,带给市井小说史诗般的艺术效果,与世纪初市井“小叙事”手法、关注商业社会物欲喧嚣带来的思想冲击表现出差异性特质。

金宇澄的《繁花》围绕三位主人公沪生、阿宝、小毛的人生轨迹写他们的日常生活琐事,甚至是一次次没有明确目的的对话闲聊和毫无主题的饭局以及郊游,但是作者以这些片段化、日常化、游戏化的生活细节呈现了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末期的市井风情和社会生活变迁。其中,60年代的文化革命风暴和90年代市场经济掀起的经济浪潮对市井生活的实际影响历历可见。在两段特殊的时间史中深藏着作者对人生的悖谬感悟,在命运无可把握、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并不缺乏真挚的友谊、纯洁的恋情和市井底层的温情互助,但是在衣食富足的现代盛世人与人之间却没有了真情实感,在满足各种欲望之后体验到的是繁花落尽的空虚与幻灭。没有长时段的市民生活的铺排对照和人物命运的起落,是很难传达出这种幽微深远的市井人生哲学的。叶广芩的《状元媒》同样是一部具有史诗性质的市井长篇小说。作者以一个北京贵族之家在近百年的风云变幻中沉入市井底层的衰落过程,尽现了革命、战争、运动对城市阶级结构的改变以及对市民日常生活的冲击,但是那份身处市井也保持着高贵的精神追求、挣扎在困境中依然不忘做人尊严和操守的精神境界,在时代的风吹雨打中越显坚韧巍峨。作者以此对照现代都市生活喧嚣和人心浮躁的现实,在对历史和家族的追溯中建构起市井价值维度和市井情怀,对母亲、莫姜、张安达等人表现出的市井底层的高贵尊严和人格操守满怀崇敬,对被物欲包围、陷在消费陷阱中不能自立自强的现代寄生者充满忧虑和批判。

以往我们对市井小说的理解存在一定的偏狭,往往把它和柴米油盐的关心、一地鸡毛的苦恼、小市民的琐碎欲望联系在一起,在作品中常见的是那种对生活细节不厌其烦的描写,或是难以超越作品中人物的贫血的幸福观,但难见对世道人心的发现以及对城市人灵魂的深入揭示。《繁花》和《状元媒》等市井史诗风格的作品突显出市井生活的层次感和时间意识,以俗世生活的波动和人物命运的挣扎触及重大现实问题的思考,并且力图剥开世俗生活表层的名利喧嚣和物欲扰攘,进入更为幽微细腻的情感形态和人生哲学层面。它昭示出真正好的市井文学创作要“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市井文学既要有精细的俗世经验描写,又要能开拓深广的灵魂空间。

另外,市井史诗书写摆脱了新世纪初期很多市井小说对经济理性价值观崛起的过度焦虑倾向,超越了以单一的道德标准来评价和净化市井的狭隘视野。作者以多元价值观维度写出从历史到当下市井的发展变化和复杂性,目的是在一个宏大的参照系中建构一个理性形态的俗世价值体系和市井生存哲学。它不是传统小农社会自给自足的桃花源式的市井,也不是一个充满西方现代工业文明色彩的未来理想国,它是一个包涵着社会和人生复杂性、夹杂着作者对众生悲悯情怀的、丰富多元而无限敞开的世界。无论是叶广芩描绘的老北京胡同里那个走向衰落的大家族隐藏着的荒唐没落气息,还是金宇澄描绘的大上海的都市浮华和情感游戏状态,它们都带有民间藏污纳垢、鱼龙混杂的特点,但是正与邪、善与恶、真与伪就是在这种泥沙俱下、摩擦碰撞中分出高下。也就是说作者混杂的描写中并非失去道德理性,而是去除了简单的道德判断尺度,复原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好的作品应该去发现市井的丰富性和无限可能性,而不是简单地以道德戒尺压抑可能的生机和活力,或者正好相反,对丑恶的东西熟视无睹。

新世纪市井小说发展现状昭示出,真正有生活韵味的市井创作有赖于创作者稳定性、前瞻性的文化认知和市井价值观的建构,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言:“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市井在很多中国作家的精神世界中具有原乡意味,承载着创作者最初的人生记忆和和价值情怀,其中有他们无法割舍的一种精神联系。市井的魅力和价值还有待创作者的不断开掘、发现和表达,成熟的市井文学必然是充满人间烟火气息且能给人无限遐想和启迪的审美综合体。

【作者系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摘自《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原题为《新世纪市井小说:城市新价值观的崛起与文学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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