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主义视域下的美国后现代文学童话
2017-11-21回春萍
文/回春萍
消费主义视域下的美国后现代文学童话
文/回春萍
发轫于口传民间故事传统的文学童话在传播的过程中始终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当民间传说被转变成文学童话时,客观的社会文化语境、作家主观的价值伦理取向等因素都为这些故事增加了一种新的意义维度。进入到20世纪后半叶的消费主义时代,童话的传播获得了更好的媒介支持,而后现代童话以其复杂精细的审美和深度尖锐的政治反思,赋予了童话在后现代消费语境下独特的意义和功能。
针对童话的社会历史研究目前在国内外不乏优秀的著作和学术论文。然而,在诸多有影响力的成果中,对于后现代童话与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关系的研究,仍然是一个学术盲点。仅有的几篇论文也只是关注消费文化在后现代童话中的体现,对于二者之间的关系并未涉及,因此如何解读美国后现代童话与消费主义文化之间的辩证关系是个有着广阔的研究空间和深远的现实意义的重要课题。基于学术上的这一盲点,本文试图以美国后现代文学童话作为研究对象,揭示文学文本与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之间相互排斥、相辅相成的辩证矛盾关系。
读者与作者共同需求:后现代童话风靡之原因
后现代童话的风靡离不开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以象征的形式呈现着后工业社会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而其风靡之内在原因,可以归纳为读者与作者需求的共同作用。
从读者需求或者市场角度看,消费文化的反童话本质决定了这是一个迫切需要童话的时代。法兰克福学派认为所谓消费面前人人平等、选择自由等都是假象,其背后是对欲望更为有效的压抑。后现代消费社会虚假的自由和平等以及对个体精神和欲望更为有效的压抑在本质上都是反乌托邦的,然而,恰恰在这种反乌托邦、压制性的文明之下孕育着更为强烈的乌托邦冲动。正如弗莱德里克·詹姆逊所言:“在工业化社会中,个人受到摧残的表现就是欲望得不到满足,个人内心的欲望永远是被压抑,受到摧残,但同时,正因为有这种社会对人的摧残,便普遍地存在着乌托邦式的冲动,乌托邦式的对整个世界的幻想性改变。”
童话其内在所具有的特质无疑呼应了消费主义文明所蕴涵的这种乌托邦冲动,从而达成了个体与现实之间最佳的对话。这是因为童话在本质上包含着对现实政治问题及各种冲突的象征性反映,具有革命性和乌托邦功能。此外,后现代消费社会所带来的生产与消费的倒置、主体中心化的消解、超现实、碎片化等状况,都使得现代人陷入了关于存在、意义等问题的困境之中。面对这种精神上的迷茫和失落以及对现代主义社会理性和价值的回念,也需要童话的再创造来加以解决,因此,童话作为W.H.奥登所说的“重要性仅次于圣经”的一种文类,在后现代资本主义时代拥有广泛的读者市场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作者需求来看,传统童话为后现代童话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灵感和素材。来源于民间故事的传统童话在主题方面可以说包罗万象,大到国家、社会,小到家庭、个人。从主题的角度看,童话可以被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无论是法国夏尔·贝洛的《鹅妈妈故事集》,德国格林兄弟的《格林童话》,亦或是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都包含了几乎所有现实中的元素,诸如君臣关系、阶级关系、家庭关系、性别关系。
除了主题的广泛性,传统童话形式上的某种特点也为后现代作家提供了广阔的再创造空间。特别是传统童话在叙事上的刻板化以及内容上的单一说教为后现代童话创作留出了颠覆和阐释的空间。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塑造了堕落的白雪公主和懦弱的王子等反英雄形象,既消解了经典童话对于纯真、幸福的本质主义维护,也唤起了读者对于后现代消费社会性别、家庭、伦理等生存际遇的反思。罗伯特·库弗在《威尼斯的匹诺曹》《刺玫瑰》以及《继母》等多部作品中,则以嬉戏的方式和调侃的口吻对经典童话中“隐藏”的色情与暴力加以揭示。通过对于大写历史的质疑,对至高无上、不可动摇的力量或者法则的挑衅,后现代作家试图“在宏大的、无法逃避的法则中找到斡旋的空间”。
总之,后现代童话得以风靡是消费社会中读者需求与作者需求共同作用的结果。从读者需求看,消费社会的反乌托邦本质以及人们对于传统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渴望呼唤着童话的回归;从作者需求来看,童话在题材上的现实性与广泛性都为后现代作家提供了广阔的再创造空间,激发他们创作灵感的同时也带动了他们的创作热情。
商品化:后现代童话与消费主义的共谋
文学作品的生产与传播并非在真空中进行,而是作为一种社会行为被烙上了时代的特色。产生于消费主义主流意识形态之下的后现代童话自然也不能幸免,无论是一味追求感官享受、快餐式的低俗童话,还是审美复杂精细、立意发人深省的严肃童话,都无法避免商品化的渗透,从内容到形式都体现出消费主义商品化逻辑的作用。
内容方面,消费文化对于快感、享乐的追求导致了文学作品中对于性、色情、暴力、乱伦等不加避讳的描写。即便是在安妮·塞克斯顿、罗伯特·库弗、唐纳德·巴塞尔姆、弗兰西斯卡·莉亚·布洛克等严肃作家的笔下,这些内容亦是司空见惯。以库弗的童话改写作品为例,无论是短篇《门》《姜饼屋》《外婆的鼻子》《最后一个》,还是中篇《睡美人》《继母》,亦或是长篇《威尼斯的匹诺曹》,在每一部作品中都不难发现他对于色情场面的隐晦描写和暴力手段的直接呈现,并同时伴随着低俗幽默与厕所哲学。正是出于这种对作品娱乐性的强调,后现代童话打破了现代主义将文学奉为神圣的光环,消弭了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界限。
除了内容之外,叙事技巧上后现代童话也体现出对于消费主义文化逻辑的呼应。拼贴、戏仿、元小说等后现代狂欢式叙事手法的运用,在两个层面上表现出对权威的颠覆。一是从内容上揭开“永远幸福”承诺背后所隐藏的男权制意识形态话语,表现为对宏大叙事的颠覆;二是通过自我揭示创作过程、自我暴露虚构性的元小说叙事,颠覆作者这一权威形象。这种以颠覆为特点的后现代戏仿与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相互呼应,暗示了现代性元话语的失效:工具理性取代了启蒙理性;感官享受和娱乐消费消解了精英美学;怀疑论与多元论淹没了同一性与整体性。对“伟大”权威的颠覆,可以说是几乎所有后现代童话的共性。无论是巴塞尔姆《白雪公主》中对于拼贴和元小说的巧妙运用,还是库弗在《睡美人》对心理分析的调侃,亦或是遍布于塞克斯顿《变形》中的性暗示,都是对利奥塔后现代理论的呼应,集体表现出对现代性宏大叙事的质疑。这种颠覆经典的狂欢式艺术手法恰到好处地应和了消费主义的全民狂欢精神,是对后现代消费社会的“超现实,碎片化、生产与消费的倒置,主体的去中心化,对立物的矛盾并置,责任感的消失”等狂欢情境的折射。
此外,在消费主义时代,商品化的逻辑运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后现代童话传播的范围和影响的大小。一部作品从培育到包装到最终推向市场都离不开文化工业的运作模式。具体到图书的出版决策,编辑的决定依赖于作者的商业价值,作品的潜在市场效应等因素。
通过对比两位重要的后现代童话作家与出版社之间的互动,可以窥见文化工业原则在图书发行领域的作用。巴塞尔姆的作品由于在形式上太富有创新性与实验性,使得大众读者望而却步。因为缺乏读者市场,巴塞尔姆的作品曾经陷入没有任何出版社印刷销售的尴尬境地。可以说,如果不是拥有《时代》杂志最佳图书奖、国家图书奖等重量级奖项的支撑,可能他的作品真的会绝版。与巴塞尔姆刻意放弃读者相反,《玫瑰与野兽》的作者弗兰西斯卡·莉亚·布洛克则将商业成功设定为创作的目标之一。她平时非常注意与读者在线互动,哈珀·科林斯出版集团还为她安排了专门负责的编辑,她几部重要作品如《玫瑰与野兽》《维奇·巴特》,以及《玩偶之家》的成功都与出版社的影响和营销手段当然密不可分。
反思性:后现代童话对消费文化的挑战
后现代童话不仅反映了消费主义语境下商品化原则在文学作品生产与传播过程中显性或者隐性的作用,其更加重要的意义在于对消费社会中存在、真实、伦理、价值、性别等问题的关注和探讨。无论这些作品是否提出了针对性的解决策略,仅是贯穿于其中的问题意识已经足以引发读者对于各种社会问题的反思和批判。
第一,拟真与拟像问题的反思。鲍德里亚从符号消费和追求符号背后的社会意义着手,认为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操控下的人们生活在符号堆砌的世界里。罗兰·巴特发展了索绪尔的能指与所指概念,将所指细分为本义与转义两个层次。具体到商品,使用价值他称之为本义,而符号价值他称之为转义。他得出的结论是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成功构建了一个神话,即商品的转义可以常常被视为本义,从而成功地赋予平平无奇的商品以全新的意义。
这种被符号和转义所统治的世界就是鲍德里亚所称的拟像世界,其中充斥着形象文化、商品的复制和大规模生产。罗伯特·库弗、安妮·塞克斯顿、凯伦·乔·富勒三位作所创作的关于“睡美人”的后现代童话都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梦境与现实交织的画面,集中探讨了什么是真实,真实能否被把握的问题。最为典型的是库弗的《睡美人》,此小说采用后现代多视角的叙事,在公主、王子、女巫、王后之间不断转化。同时,人物的身份也是游移不定的,王子时而化身为百折不挠的骑士,时而变成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时而又成为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女巫则有时是女仆,有时是恶毒的老妇,有时是美丽善良的仙女。场景上,公主囿于梦境与现实之间,无法脱身;王子穿梭于荆棘与王宫内外;女巫则在厨房和阁楼交替出现。伴随着视角、身份和场景的变化是各种碎片化意象的重复闪现:荆棘林、王宫、寝室、厨房、阁楼、纺锤、鲜血、蓝光等。这些看似随意的意象的重复并非漫无目的,它们是对大众传媒与消费文化中充斥的复制与再生产的一种有效呼应。“这些复制扭曲了人们对于现实的理解,使真实与虚构、道德与非道德相对化。”在这样一个由形象文化、商品复制所主宰的拟像世界中,个体也相应地处于一种丧失了真实感和浮于表面的体验中。而库弗通过将梦境与现实、真实与虚幻的并置,成功地对后现代消费社会的拟真与拟像特点提出了发人深省的叩问。
第二,对于女性在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下身份与主体性的思索。丽塔·菲尔斯基指出:“消费文化的出现有助于形成新形式的女性主体性,她们的私人需要、欲望、对自我的感知通过商品的公开呈现以及商品所承诺的满足得以传递。”一般来说,当代消费文化主要从两个方面参与到女性主体性的构建:一是女性作为消费客体;二是女性作为消费主体。作为消费客体,女性被强行划分为性感型、清纯型、小鸟依人型、善解人意型以及贤妻良母型。这些女性形象不仅进一步强化了男性对女性的审美预期,更加被以隐蔽和间接的方式与商品联系起来;作为消费主体,女性也并非自主的,而是作为去中心化的主体而存在,她们在消费中呈现的自主与自由只是表象,每一个消费行为背后起主导作用的是无所不在的强势媒体话语。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女性“无法掌控自己的欲望,屈服于宣传和形象产业的欺骗性力量”。唐纳德·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安妮·塞克斯顿的《变形》、迈克尔·布鲁姆林的《泥中雪》、弗兰西斯卡·莉亚·布洛克的《玫瑰与野兽》,都集中探讨了女性在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操控下如何渐渐失去自我的过程。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不再是纯洁与天真的代言人,她与七兄弟同居,同时不失时机地勾引其他男人。她的痛苦在于虽然不甘心自己作为男性欲望客体而存在,同时却也对这种现状无能为力。塞克斯顿的《灰姑娘》则突出了女性在消费社会中与商品的同质性。不同于塞克斯顿,布洛克的《咒语》和《冰雪》则突出了女性如何在充斥着毒品、色情与暴力的社会中艰难求生。《咒语》中的睡美人深陷毒品中不能自拔,只能自甘堕落,任由同为瘾君子的男朋友摆布,做他拍摄色情照片的模特。而《冰雪》中的女主角所要抗争的则是色情影片的影响。如果说《白雪公主》《变形》和《玫瑰与野兽》对于女性与消费文化的探讨相对隐晦,那么迈克尔·布鲁姆林的短篇小说《泥中雪》则可以说是针对这一主题最直接的探讨。被唤醒的睡美人是一个非常出名的模特,她的美丽令男人疯狂,另女人嫉妒。在消费主义的狂流中,作为消费主体,她过着奢侈的生活,纵情享乐;但同时作为消费客体,她饱受身材变形、年老色衰的焦虑困扰。在此意义上,这个睡美人可谓当代社会女性的缩影。她们将自我价值的实现定义为美丽与时尚,殊不知无论是美丽的标准,还是时尚的趋势,背后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审美规范在发挥作用。因此,屈服于这种审美规范的女性无论看起来多么时髦、自信或者与众不同归根结底仍然是对主流审美的完美诠释。
第三,对于当代社会的家庭关系、性别关系以及伦理问题的反思。许多后现代童话作家都对当代消费社会所大力推崇的核心家庭结构提出了质疑,突出体现在塞克斯顿和库弗的作品之中。塞克斯顿在诗歌《睡美人》与《糖果屋》中集中表现了“核心家庭潜在的谋杀冲动”。与塞克斯顿相呼应,库弗在《睡美人》和《继母》中探讨了父亲乱伦的罪恶行径。在这样一种基于男性霸权统治的婚姻家庭结构中,女性的命运是不可逆转的,逃离水晶棺材的公主必然进入魔镜的禁锢,由天使变为怪物。
与塞克斯顿和库弗不同,布鲁姆斯更加乐观。相对于塞克斯顿的含蓄,布鲁姆斯在七首诗歌中将童话中的一些经典意象提炼出来,加以创造性的改写,试图寻找一种可以将女性连接起来的语言,具体体现在她对于同性恋的认同。同样在《睡美人》的改写中,她以隐喻的手法指出生活在传统婚姻家庭模式中的女性都是被意识形态咒语所困的沉睡公主,唯有女性爱人炙热的亲吻可以将其唤醒。
除了拟像、性别、家庭结构、伦理等问题,后现代童话还从许多不同角度对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下的当代社会加以反思。罗伯特·库弗在《威尼斯的匹诺曹》中戏剧性地呈现了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所描述的失去了判断力和批判力的原子化的个体,他们是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操控下失去了自主意识的木偶一样的存在。巴塞尔姆在《白雪公主》中对美国科技发展带来的一切只为钱的负面效应加以思索。矮人们对于人生、存在、性别关系等形而上的问题既无法理解也不愿意费神去思考,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确定的目标就是赚钱,并最终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结语
文学童话自出现之日起,就处于与内部的文类传统和外部的客观现实持续、动态的互动之中。后现代童话也不例外,除了持续地与经典童话、民间传说、神话等进行互文对话之外,也始终处于与后现代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复杂而又矛盾的关系之中。一方面,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内在的矛盾性为后现代童话提供了创作和传播的灵感与市场,文化工业的商品化原则渗透到后现代童话从生产到发行的各个环节中;另一方面,后现代童话因其作为上层建筑所具有的相对独立性又可以游离于现实之外,通过对消费社会中的各种问题的反思,呈现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固有矛盾,引发读者对社会现实以及个体生存的深入思索。
【作者系南开大学外语学院讲师;摘自《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