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碑

刘格奇

一

孩提時代的我爱吃鸡肉却讨厌鸡鸣，因为杨村静寂的黎明和夜里甜甜的美梦总要被寥寥几声鸡鸣聒碎。

“为什么明栋家的鸡不打鸣，可咱家的却叫个不停？”“为什么村子没有一棵杨树，也没有一户姓杨的人家，却叫杨村？”

“为什么……”

我总是有无数个为什么，用妈妈的话讲就是一脑门子官司，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熊孩子”。但每一个熊孩子的童年都有一个能够拯救他们的超级英雄，而我的，就是太婆。她总是尽力回答我的问题，即使不知所云，也能成功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专注于下一个问题。

“太婆，为什么北洼那座石碑总那么干净？”

“因为那里葬着英雄。”

“都是什么样的英雄？”

“村子里你太爷爷那辈儿打日本鬼子的人。”

“真厉害。”因为喜欢看《亮剑》的缘故，我对抗日英雄敬佩万分。

“可是为什么天底下的石碑都是白色的呢？”“不对，那块碑是红色的，你再仔细去瞧瞧，是红色的，不会有错。”望着太婆的眼，我好像第一次看到了人眼底的心湖。我便住口，生生咽回想说的话。

然而，直到太婆离世，我再也没有问过她关于那个石碑的问题。可在我心中石碑终究是白色的，未曾改变。

二

因为有些人太过重要，所以他们的离开便总要带走些什么，比如说我的童年……太婆走后，我将与她的所有故事，或许也是我的全部过往，封存起来藏在心底，就像我藏起了爱问为什么的习惯一样，那么深，那么深。

除了那块碑的一切，太婆于我绝无遗憾。

太婆走后，村子里经历过那场血雨腥风的长辈更加寥寥可数，即便有，那记忆的结痂也没人忍心去触碰，去刺痛。但后来我还是从太婆后辈们的口中得知了石碑的故事：

1939年的春天，日本人的铁蹄踏到渤海湾，抗日的队伍便西进山西，保卫太原。华北平原的百姓就像被狼包围的羔羊，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可就在这儿，杨村，我的家乡，日本人遇到了罕见的抵抗。五十八个男人为了给村子里的妇孺争取南逃的时间，用“汉阳造”和“大背刀”拼杀鬼子的山炮与坦克，殊死抵抗，血洒疆场。也正是因为他们，女人和孩子们逃过了日本人的“三光政策”，逃过了已经杀害我几百万华北同胞的魔爪，使杨村的血脉得以延续。

夜幕渐落，即使七十年前的硝烟早已散尽，黄昏的石碑下，经历过战争的人们却仍旧痛彻心扉。

战争留下的创伤，是经历过它的人的记忆的黑洞，更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记忆的黑洞。我试着理解太婆，却终觉浅薄，只是那块碑，在我心中日渐红晕。

三

春天的北洼，开满枣花。

十八岁的我重又站在石碑前，清风拂面，香气侵鼻。

“英雄不朽”——我摩挲着碑上的四个大字，心潮澎湃。面对石碑，有崇敬，有感恩，当然也有对像太婆一样——侥幸存活却受伤一生的被保护者的理解与同情。

那一刻，眼前的石碑也终于变成红色，鲜艳生机，活力迸发。

我也终于明白了太婆，明白了这红色石碑的意义。红色，这广袤祖国大地上一隅的红色，不仅仅是杨村人血脉延续的颜色，更是那一场未被载入史册的战斗中五十八个英雄男儿们的鲜血的颜色，是一个历尽劫难的民族浴火重生、凤凰涅■的颜色。

“正义必胜，和平必胜，人民必胜”。

四

黎明，一声鸡鸣划破苍穹。

我望着北洼石碑的方向，望着喷薄欲出的太阳，仿佛看到了英雄们欣慰的笑脸与祖国灿烂的明天。

石碑，鲜红的石碑。

立正，向英雄致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