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的观照”
——试析电影《塔洛》的影像风格
2017-11-16邹京耀
邹京耀 李 春
“冷静的观照”
——试析电影《塔洛》的影像风格
邹京耀 李 春
近年来,国产影片出现了“黑白片”升温的现象。万玛才旦导演的新作《塔洛》是其中值得深入研究的一部重要作品,鲜明的影像风格是其突出特色。影片以独特的视角揭示了一个遗失在时代巨变缝隙中的个体困境,通过黑白影像、固定机位长镜头和镜像叙事三个层面,展现了其别具一格而又克制隐忍的气质。
万玛才旦 《塔洛》 影像风格
万玛才旦导演2015年的电影新作《塔洛》,是其第五部作品。该片获第52届台湾金马奖三项提名并荣获最佳改编剧本奖;此外,还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和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之窗”单元的提名。
这部黑白长片改编自导演自己创作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一位常年在山里以放羊为生的牧民塔洛因办理身份证进城,从而与理发店的姑娘杨措相识,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最终迷失身份的故事。影片以独特的视角揭示了一个遗失在时代巨变缝隙中的个体困境,鲜明的影像风格成为人物塑造与叙事的根基。
一、黑白影像——“非黑即白”的价值观
与众多反映藏区题材的影片不同,《塔洛》刻意地舍弃了藏区带给观者的传统印象,独特的西藏景象被前所未有地淡化,蓝天白云、高原雪山以及五彩的经幡被朴素而又纯粹的黑白影像所替代。“塔洛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的世界非黑即白。”导演万玛才旦在接受访谈时曾说,对于塔洛而言,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只有两种死法,一种是像张思德那样重于泰山,一种是像法西斯一般轻于鸿毛。①这种“非黑即白”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成为塔洛鲜明的标志,但也给塔洛的命运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影片采用黑白影像,一方面十分吻合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另一方面则通过对色彩的过滤将个人从环境中凸显出来,在很大程度上突出了塔洛的孤独感。
无论是对塔洛所处现实环境的表现,还是对他个人精神状态的写照,贯穿全片始终的黑白影像指向了那种非黑即白价值观背后的孤独感。塔洛,一位扎着标志性的小辫子土生土长在藏区的牧羊人,在向外部世界探寻的过程中迷失了自我。从他去办身份证时意味着身份的逐步建立,到在城市中的迷茫,再到最后剪掉了象征其身份的小辫子、落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他彻底地迷失了。可以说,影片塑造的塔洛自始至终都是孤独的存在。
影片的黑白画面从场景上大致分为塔洛从小生存的原始环境和相对现代化的县城两大部分,在拍摄上展现了摄影师吕松野对于黑白影像敏感的判断力和出色的把控力,在几处标志性场景的影调拿捏上可谓老练而又精道。在原始的藏区,影像重点突出其真实、粗颗粒的质感,偌大的荒野中,只有塔洛带着羊群几十年如一日地生活着。寂寥的高原上,凛冽的寒风呼啸,黑白的画面过滤掉了蓝天白云以及草原的绿色,带来了彩色画面所无法比拟的视觉效果。尤其在夜里,画面中被大面积的黑色覆盖,塔洛用手电的光芒在黑暗中扫射,仅有的光亮来自于皎洁的月光和屋内昏暗的灯光。
而当塔洛骑着摩托进入县城,画面不再像家乡那样纯粹而又质朴,开始变得凌乱与浮躁。马路上的汽车、随处可见的电线杆、商铺的招牌等等,都让塔洛有些无所适从。而杨措的理发店内闪烁的灯光、KTV里的灯红酒绿,都暗示着欲望的涌动。虽然画面没有色彩,但通过大量前景上的光斑和背景上光束的摇动,让画面在克制中蕴含着冲突。塔洛陷入到了嘈杂的城市幻像中,他在KTV里唱歌,抽着薄荷烟,对杨措难以名状的好感让他开始对城市的生活有所期待。
当塔洛一觉醒来,一切都已化为乌有。他再次回到派出所,已是物是人非,他无法在众人面前流利地背诵《为人民服务》,而剪掉小辫子也让他仿佛成为了另一个人。身份的破碎与现实的打击,让塔洛的孤独感达到了顶点。影片最后一个场景,高角度的镜头下人物在环境中显得格外渺小。摩托车熄火了,此时镜头变为中景,塔洛独自一人面对着眼前这片荒漠。在极富仪式感的画面中,他抽烟、喝酒,最后点燃了手中的烟火,影片在此黑场,戛然而止。
二、固定机位长镜头——静观与审视
固定机位长镜头的运用,是《塔洛》视觉风格的另一大特点。全片共计123分钟,只有87个镜头。影片的开头就给观者带来了独特的视觉感受。第一个镜头长约12分钟,其中有3分多钟是塔洛在派出所里用汉语背诵毛泽东1944年的演讲稿《为人民服务》。固定镜头下,观众的目光聚焦在塔洛身上,一方面凸显了塔洛的超强记忆力,而另一方面则是对他念经一般的背诵强调。对于开篇这个挑战观众耐心的镜头设计,万玛才旦导演认为恰恰通过这个镜头交待了塔洛的过去和现在所经历的事情——塔洛经历的特殊年代,在他身上留下印记,成为他生活的信奉,也是他世界观的主要组成部分。从他背着小羊羔、给羊羔喂奶以及与派出所所长的对话中,观众可以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人物过去和现在一下子就出现在人们眼前。②
固定机位长镜头的选择,充分体现了导演和摄影师对整部影片在视觉上的驾驭能力。它以先天性的特征,迫使观众长时间专注于同一画面,进而观察画面中的一切元素,而镜头本身亦是对画面中人物和环境的静观与审视。固定机位虽然在视觉上非常简洁,但正是画面中丰富的视觉元素蕴含着重要的细节,展现了矛盾与冲突。而且,这种固定机位的长镜头也并非一成不变,随着影片女主人公杨措的出现,塔洛的生活开始有了变化,他的内心活动巧妙地透过画面的运动展现出来。当塔洛回到山上,夜里他抱着收音机听着藏族情歌,此时镜头没有直白地拍摄塔洛的面部,而是对准了他随着音乐节奏摇摆的脚,将他陷入爱情世界中的愉悦表达得淋漓尽致。
此外,在长镜头中,运用了较多反常规式的不规则构图,通过前、后景的搭配丰富了视觉空间,影片刻画人物以及叙事表达起到了重要作用。在电影开篇塔洛背诵完《为人民服务》后,多杰所长走入画面中,他与塔洛分布在画面的两侧且保持在同一平面。此时屋内中间的木架恰好将两人隔开,仿佛框住了塔洛,背景是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在视觉上形成了对塔洛的压迫感。即使接下来通过人物的移动打破了这一平面,但木架在画面中依旧遮挡了塔洛,略感别扭的构图实则起到了审视的作用。
当塔洛回到山上,画面构图大部分都把他放到中心或明显的位置,体现着他在土生土长环境中的自在;而他在县城的画面构图则基本处于边缘的位置,而且人物占画面的面积较小,画面平衡的打破产生了较强的压迫感。比如塔洛在照一寸照时,近景画面中人物只占很少一部分,背景大面积地留白;在理发店洗头的画面中,他被安排在画面的左侧边缘处,处处造成了空间上的挤压;KTV唱歌中的镜头则更加夸张,塔洛先是被前景的啤酒瓶、画面左侧的杨措包围,而后他站起来唱歌时在左侧的位置几乎都要出画了。等到影片后面杨措为塔洛剃头,塔洛彻底被镜框压在画面疏离的边缘处,所有的不规则构图象征着主人公塔洛无法自在地适应陌生的城市生活,一步步地走向深渊。
三、镜像叙事——亦真亦幻
影片中对于镜子或玻璃、水面等反射面的大量运用,也是视觉上较为突出的特点,结合黑白影像、固定机位长镜头,可以说开辟了一个影像的全新空间。在摄影构图中,利用镜面对现实世界的反射是一种常见手法,但在《塔洛》这部电影中,镜子已经作为叙事的重要手段大量、持续地出现在画面中,形成了风格化的镜头语言。可以说,镜面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天然的视觉障碍,让主人公塔洛与环境、人物间的隔阂造成了亦真亦幻的效果。同时,由于镜子、玻璃的反射,现实世界变得模糊、扭曲甚至变形,隐喻了塔洛在陌生环境中的迷惘、孤独以及身份认同的破碎。而对于作者和观众来说,镜像语言又恰恰起到了窥视的效果,对于推动叙事发展,暗示人物命运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导演万玛才旦在访谈中曾表示,在构思之初就准备在理发店的场景中,利用镜面来表现塔洛和杨措之间不真实、不确定的关系。在影片中,塔洛坐在理发店里,看着的永远是虚幻的镜中女人,他爱上的也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杨措镜像。③当塔洛从照相馆走出,隔着一条街悄悄注视着杨措时,在镜中反射的影像下,塔洛身后的商店标志都是颠倒的,暗示着他与杨措的关系并不是完全构建在现实基础上的。
随着塔洛与杨措亦真亦幻爱情的发展,塔洛也越陷越深。他卖掉了所有的羊,从山上回来,把16万悉数放在杨措面前,想要和她一起去更大的城市。此时,杨措提出要给塔洛剃头,两个人挤在画面的左侧,关系显得十分亲密。而当杨措给他剃完头并把钱拿走后,她坐到了镜子的另一边,这时两人分别处在画面的左右两侧且都在镜子中。他们被边框、杂物及海报等隔开,这个画面也暗示着塔洛和杨措两人的分裂,杨措由些许的感动转而变回了原来的自我。值得一提的是,画面背景上的歌手SHE的海报,既作为一种时代符号,又喻指了来自原始部落的塔洛与城市的隔阂。而接下来,当塔洛酒后第二天醒来发现杨措带着钱一起消失了,这时通过电视机屏幕反射的画面扭曲、变形,镜头不再一丝不动,而是模仿电视机的状态有轻微的晃动,在增强了画面的现实感的同时,将塔洛慌张、崩溃的心理状态描摹得十分到位。此时,镜头语言已经可以交待一切。
影片临近结束,塔洛来到派出所取身份证,画面依旧采取镜像的方式呈现。画面中,颠倒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异常醒目,镜像带来的颠倒隐喻着塔洛精神世界的崩塌。这时的塔洛没有了象征身份的小辫子,而《为人民服务》再也背不顺溜,正如片中塔洛自己所说,他现在再也不能像张思德同志一样为人民利益而死,也不是死得重于泰山的人了。在他心里,旧的世界已然崩塌,而新的世界也无从谈起。
结语
电影《塔洛》在影像上的探索,展现了其别具一格而又克制隐忍的气质:黑白影像结合固定机位长镜头的运用,让画面在静谧中蕴含着力量与冲突,似一位冷静的旁观者审视着眼前这荒诞而又残酷的现实社会。片中的不规则构图以及大量的镜面影像即是主人公身份和命运的生动写照,真实与虚幻不断交织,潜移默化般侵蚀着塔洛的价值观,使他一步一步陷入命运的漩涡。影片最后的戛然而止,更像是冷静观照后的提问——万玛才旦导演延续了其以往对家乡地区和普通人的生活状态的关注,在消费主义的时代背景下,《塔洛》像是一剂良药,给予这个时代以警醒的力量。
【注释】
①任娴颖:《与这部好片擦肩而过?——专访〈塔洛〉导演万玛才旦》,2016年12月29日http://zouling. baijia.baidu.com/article/739948
②刘平安:《〈塔洛〉到底是部什么片?》,《南方都市报》,2016年12月19日,第4-5版。
③刘伽茵:《提问,但不回答——评电影〈塔洛〉》,《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第27页。
邹京耀,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电影学研究生。
李春,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电影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