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中的主题偏移和文体偏移
2017-11-16电子科技大学成都学院四川成都611731
孔 琦 (电子科技大学成都学院,四川 成都 611731)
2005年,关锦鹏将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搬上了大银幕。小说曾经取得过的巨大成功使得电影亦备受瞩目,影片上映后因其与原著之间的颇多出入而备受争议。而电影《长恨歌》对原著改编的得失,主要体现在主题的偏移与文体的偏移上。
一、从小说到电影
王安忆于1995年出版了小说《长恨歌》。该小说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不仅前后增印二十余次,被翻译成多国语言,也为王安忆赢得了茅盾文学奖、世界华文文学奖等荣誉。然而,小说的过人之处正是在于其令人叹惋的诗性和饱满的内容密度。前者要求改编者要具备和王安忆接近的艺术修养和思想个性,后者则容易导致电影在叙事上顾此失彼,以至于在近几十年中,小说《长恨歌》成为导演们不敢触碰的对象。香港著名导演关锦鹏对这部小说的翻拍和改编自然也就吸引了众多目光。
另外,电影《长恨歌》诞生前后,正是内地影坛为怀旧潮流所席卷之时。而20世纪前期的上海则以其特有的“海派文化”能够提供诸多具有质感的叙事和影像生发点,因此众多导演都选择以“旧上海”来作为一个满足广大观众怀旧情结和文化想象的意象。关锦鹏的《阮玲玉》(1991)、王家卫的《花样年华》(2000)、侯永的《茉莉花开》(2004)等都是其中较为杰出的作品。由《阮玲玉》导演关锦鹏以及《花样年华》的美术设计、服装设计张叔平来创作《长恨歌》,其阵容不可谓不强大。但是关、张等人与王安忆之间毕竟存在两点区别:一是性别,二是与上海的关系。王安忆生于斯长于斯,并且对何为“旧上海”,何为“新上海”,新旧二者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有着到位而深刻的理解。在王安忆的创作计划中,《长恨歌》仅仅是她想要写的上海故事的第一部。女性特有的敏感情怀以及对上海的血脉记忆,恰恰都是关锦鹏等人所陌生的。除此之外,电影具有小说所不具备的独特性,一是在艺术形式上有所限制,二是在创作目的上有着对商业利益更紧密的追求。考虑到电影艺术的特性以及主创各自的优缺点,关锦鹏根据自己对小说的理解,对电影《长恨歌》做出了一系列调整。
二、《长恨歌》的主题偏移
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电影,它们起码都存在最少一个中心。如前所述,同一个故事在从小说进入到电影时势必发生诸多改变或偏移,主题也不例外。小说往往具有较为深刻的思想内涵,但是观众不能先入为主地根据小说来对电影的主题进行判断。在大多数情况下,由于视觉性直接而短暂的特点,以及电影要比小说面对文化水平更加参差不齐的受众,电影会选择小说中的一个比较浅显易懂的主题来加以表现,集中电影手段对其进行丰富,而忽略其余太过复杂或深邃的主题,或是微妙地改变小说的中心意念。
在《长恨歌》中,王安忆借王琦瑶一人来表现上海这座具有丰富内涵的城市的身世,王琦瑶仅仅是上海这个城市的代言人。小说中曾表示,那些平安里弄堂里的女儿、“爱丽丝”公寓里的女人,她们都是“王琦瑶”。而在电影中,这无数个“王琦瑶们”被程先生以一句“我认识很多个叫琦瑶的姑娘”带过;电影也把上海从40年代到80年代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弱化了,小说中涉及的诸多时代剧变,如解放战争、公私合营、“文化大革命”等,观众几乎只有在字幕中才能明确地把握时代的变迁,叙事的主题变为王琦瑶一生的爱情故事。其“剧情类型”也被定位于“爱情”类型片中。而其他与爱情关联不大的东西则被电影所舍弃。
例如,女性主义主题伴随外婆这个人物在电影中被删去而被弱化。小说中王琦瑶曾经和外婆一起坐船去往邬桥,小说以外婆这位曾经的苏杭美人之眼来对王琦瑶(乃至女人)的命运进行过评判。对于王琦瑶,外婆认为她的人生没开好头,而没开好头的缘故就是在于她长得好,而“长得好其实是骗人的,又骗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长得好,自己要不知道还好,几年一过,便蒙混过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争着抢着告诉你,唯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仅是自己骗自己,还是齐打伙地骗你,让你以为花好月好,长聚不散。”这句话以一种看似偏颇的说法道出了王琦瑶一生的悲剧,她的美貌(以及她的虚荣)与她生活在上海这一纸醉金迷的世界构成了其悲剧的必然性。到最后她的结局势必是与“花好月好,长聚不散”相违背的。又如王琦瑶的母亲曾经直接告诉王琦瑶“程先生至多是个底”,甚至在王琦瑶自己还对选美抱着犹豫态度时,又是母亲出于对名利的渴望不惜与王琦瑶的父亲发生争吵也要督促王琦瑶将选美进行到底,并且又是母亲直接将王琦瑶送到李主任面前。母亲与外婆这两个对王琦瑶极为重要的亲人在看待她命运时恰好成为一组对照,母亲成为外婆口中“齐打伙骗”王琦瑶的人中的一个。王安忆借外婆和母亲这两个形象表达出的其实是一个对女性命运的反思主题。在小说中,外婆、母亲和王琦瑶各有美貌而人生观并不一致。外婆洞悉世情,母亲则秉承世俗实用的生存理念,王琦瑶则大多时候坚韧而又懵懂、随波逐流,她们对于女性性别意识的理解程度也不一致,但是她们都没能获得幸福。这一主题随着外婆角色被删去,母亲角色的被淡化而被电影省略了。观众可以在电影中感受到王琦瑶的悲剧,但是一种命运悲剧却被转移成性格悲剧。在“四男一女的爱情纠葛”这一主线的影响下,观众很容易将王琦瑶的悲剧理解为她个人因为虚荣、不检点等性格缺陷导致的在性爱问题上犯下的错误,而不能理解到王安忆所发出的,本来只想过自己日子的女人们,她们的日子为什么“说断就断了”的质问。
三、《长恨歌》的文体偏移
小说与电影都是叙事艺术。从整体上看,《长恨歌》的电影也是“小说”式的。电影以单线叙事的方式,较为完整地表现了王琦瑶一生的爱恨离合。电影的叙事线索和各关节点也较为清晰,整个故事基本沿着“起”(王琦瑶通过参加“沪上淑媛”选美一举成名),“承”(王琦瑶与李主任、康明逊),“转”(独自生下女儿后,与人到中年之际与老克腊相爱),“合”(王琦瑶被老克腊杀死)讲述。但即使同为“小说”式叙事,二者还是显示出了文体上的区别。
从容量上看,小说《长恨歌》被誉为一部“现代上海史诗”,王安忆所关注的并不仅仅是王琦瑶一个人的身世,而电影全片只有109分钟的时长,容量的单薄导致了其中涉及的人和事远较小说要少得多,甚至也有意回避了电影所擅长表现的大场面,而只通过一些细微的服饰、道具或配乐来表现时代的变迁,完全失去了这种“史诗感”。以王琦瑶参加选美前后的变化来看,电影中以一句“三小姐”(王琦瑶被称为“三小姐”是因为她在上海小姐的竞选中获得了第三名)就宣示了王琦瑶身份的变化。但是在此前后,王琦瑶实际上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转变过程,之前她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学生,然而在目睹了选美的盛况,以及众多有钱人一掷千金地捧各位佳丽之后,王琦瑶变得世故,她认同了母亲的价值观,成为李主任的情妇。这其中心理的转变是需要大量的故事烘托而出的。而王父生病等枝蔓情节在电影中都被删去。又如原著中曾有一个重要人物萨沙,这个人被称为“革命的混血儿,是共产国际的产儿”。萨沙的血缘导致了他永远不能成为这个城市的主人,这使得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做人的原则。王琦瑶看中了这一点,在怀上了康明逊的孩子之后让萨沙来当孩子名义上的父亲。而在电影中,这一情节则被简化为王琦瑶用一根金条换来与一个身患痨病之人结婚。萨沙这个角色的庞大背景和其中可以挖掘出的悲剧则被电影彻底省略。
从叙事情感上看,王安忆原著是以一种淡漠的、散文式的方式进行写作的,将感情包蕴在令人难以察觉的字里行间。一个个人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进入王琦瑶的生命又突兀地离开,其各自的故事也显得较松散,这是更贴近日常生活形态的。而电影则改变了这种方式,不仅使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凑、戏剧感更为明显,并且对每个人的出现与结局都进行了交代。为了保证这种紧凑感和戏剧冲突的集中,电影将原著中的长脚和老克腊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合二为一。原著中长脚来自一个外地的贫困家庭,在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靠替人换外汇为生。为了生存,长脚习惯了以多种面孔来示人,是一个典型的“混社会”者。长脚因为和张永红谈恋爱而认识了王琦瑶,最后因为贫穷铤而走险,进入王琦瑶家盗窃后被王琦瑶发现,索性杀死了王琦瑶。而老克腊则是一个年纪足以当王琦瑶儿子的年轻人,他家境不错,从小就对“老上海”有着一种迷恋,电影为了表现他的这种情结设置了他听老唱片的情节。而曾经是上海小姐的王琦瑶对老克腊来说则是一个老上海的活标本,为此两人发生了一段忘年恋。在电影中,老克腊因为出国的事心情不好想到王琦瑶家留宿,而王琦瑶此时也正因为收到了李主任的死讯而心情低落,在两人的争执中老克腊掐死王琦瑶并自首。这样一来,老克腊从王琦瑶的爱慕者变成了杀死她的凶手,人物关系的简化带来的是戏剧冲突的更强烈。
《长恨歌》中还出现了视角上的变化,这也导致了情感的微妙变动。在原著中,王安忆是以一只鸽子的视角来冷漠地俯视整个上海的,在这个城市的最高点来俯视王琦瑶的一生。王安忆有意以这种淡漠来表达一种深沉的关切和同情。然而电影却成为程先生的“长恨歌”。整部电影是通过程先生的目光来讲述的,变程先生为整部电影的叙事支柱。这也就使得电影不得不彻底改变程先生的命运。在原著中,程先生在“文革”期间因为深居简出,加之曾经的摄影师身份,一度被认为是“特务”,愤而跳楼自杀。他和李主任、老克腊等一干人全是王琦瑶生命之中的过客,他的死也很难说给王琦瑶带来了生命震撼。然而在电影中,因为视角的变化,程先生的性命得到延长,他甚至是除老克腊外最先目睹王琦瑶之死的人。相较于鸽子这一不具备情感的动物,这一个旁观者一生都与王琦瑶展开爱情的角力,并且在这场角力中是一个输家。透过他的观察,观众可以更为清晰地感受到他某种怜悯、心痛之情。这种情感越是强烈,个人在时代之前的卑微、无能也就更能在短时间内击中观众的心房。而原著那种“无情之情”的叙事情绪则就此消失。另外,程先生的职业摄影师身份,更映衬了他作为一个记录者、观看者的身份。另外,当旁观者变为程先生后,那些出入于王琦瑶生命的人也就都与程先生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关系,例如,是程先生先认识李主任,王琦瑶与痨病丈夫结婚时又是程先生给她拍结婚照,等等。观众很自然地能够代入到程先生的角色中,为程先生的主观感情感染。
电影《长恨歌》将原著中的丰富内容删减为一个普通上海女性在跌宕起伏的一生中与四位男性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爱恋,对原著的主题、风格在忠实、深化的同时,又有着偏移和转向。小说中与爱情关系较少的主题被电影淡化,原著的史诗性和散文式表达也被戏剧性更强、情节更生动的叙述方式取代。尽管对电影《长恨歌》,观众褒贬不一,但这两种艺术所进行的互动和对话却是值得肯定的。类似于小说《长恨歌》这样具有影响力、内涵丰富且深刻的小说,也迫切地需要电影人们以影像加以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