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刑者》的个人英雄主义反思
2017-11-15张琼
张 琼
(江西师范大学,江西 南昌 330022)
约翰·埃德加·怀德曼(John Edgar Wideman,1941— )是美国当代著名的非裔作家和评论家,被誉为“黑人版的福克纳、贫民版的莎士比亚”[1]。《私刑者》(TheLynchers,1973)是他的第三部小说,被美国学界认为是他跻身于一流小说家的标志。[2]《私刑者》讲述了四个美国黑人青年密谋私刑处死一个白人警察的故事。在制订及实施私刑计划的过程中,黑人青年们表现出鲜明的个人英雄主义,这是国内外研究尚未涉及的课题。本文将对此进行研究,探讨他们个人英雄主义产生的土壤和失败的必然性。
一
个人英雄主义贯穿于《私刑者》中黑人青年谋划和实施私刑的整个过程。个人英雄主义是指脱离大众而倚重个人力量去完成某种任务的英雄主义观念或行为,其行为主体常常表现出英勇顽强和自我牺牲精神,通过强化英雄主义和个人主义,使两者融会成其精神内核。作品中黑人青年的个人英雄主义就凸显了这两个特征。
一方面,作品中的四位黑人青年选择把白人警察作为私刑对象,这一选择本身就具有浓厚的英雄主义色彩。黑人青年在制订及实施计划的过程中表现出无畏的牺牲精神。无畏的牺牲精神是英雄主义的基本构成要素。霍尔把自己视为将要参加战斗的战士,面对死亡表现出了漠视和坦然。他们以四个人的力量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对抗整个白人权力机构甚至白人社会,同时宣示对历史上黑人所受伤害的报复,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态度,彰显了英雄气概。同时,他们希望以此为契机从根本上改变黑人大众的生活状况,具有很强的使命感。其英雄气概和使命感使他们在私刑计划中扮演的是救世主式英雄人物的角色,其行为无疑是一种英雄主义行为。
另一方面,黑人青年的英雄主义行为具有鲜明的个人主义色彩。他们的个人主义色彩一方面表现在对自身能力的过分自信,另一方面表现在对私刑计划预期效果的绝对信任。在谋划计划的过程中霍尔表现出对他们自身能力的绝对信任,就如霍尔说的“这个计划跟死一样简单”[3]。他在夸大计划简单的同时其实是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肯定。正是因为他们有了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肯定,才倚重他们自己的力量,没有试图发动黑人社区的大众。一方面他把自己置于“伟大的领导者”的位置,是对自身个人能力的绝对肯定;另一方面他强调了私刑计划将达到的预期目标是“让这个国家里外翻过来”“让黑人永远从压迫者那解救出来”,揭示了他对私刑计划预期效果的绝对信任。正是基于对自身能力及私刑计划预期目标的绝对信任,他们才把自己塑造成纯粹独立的个体,夸大个体的作用。
作品中几位黑人青年的个人英雄主义与美国黑人权力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说讲述的故事以美国黑人权力运动为背景。正如怀德曼在接受采访时指出的,“《私刑者》是看待美国60年代的另外一种视角”[4],《私刑者》中黑人青年所表现出来的个人英雄主义也是看待美国黑人权力运动的一个视角。
二
《私刑者》不仅对黑人青年表现出的个人英雄主义进行了关注,而且还对个人英雄主义产生的土壤和环境进行了思考。他们的个人英雄主义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有着特殊的文化和政治背景。
黑人青年的个人英雄主义是20世纪国际政治运动和思潮的产物。黑人青年正是把私刑计划置于这一国际背景中来策划和实施的,威尔克森在跟女朋友的谈话中无意透露出他们对弗朗兹·法侬(Frantz Fanon)思想的吸收,“你读过法侬。他说得很好。你知道我的意思”[3]。法侬的思想在当时广受第三世界国家人民的欢迎,也深受美国青年黑人马克思主义者和黑人革命民族主义者的青睐,最终形成了一种国际思潮。法侬主张激进的对抗,认为暴力反击是唯一可以同殖民权势进行对话的方式。而且,法侬亲自投入到阿尔及利亚的解放斗争中去,并使阿尔及利亚于1962年赢得了独立。阿尔及利亚反殖民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小说中私刑者的斗志,就如霍尔在准备演讲词中说的,“记住。记住阿拉伯人战争中的叫喊声。当战争的叫喊声从卡斯巴和沙漠飞进的时候,为什么晚上阿尔及利亚欧洲殖民区的窗户会嘎嘎作响?”[3]可见,他从阿尔及利亚的独立中看到了暴力在打破殖民权势中的重要作用。事实上,当时除阿尔及利亚取得独立外,葡萄牙殖民地几内亚比绍、安哥拉等纷纷独立,并形成了非洲民族解放运动热潮。无疑,黑人青年的私刑计划是黑人知识分子顺应国际政治运动和思潮的一种必然。
同时,作品中黑人青年的个人英雄主义与黑人权力运动时期的主要思想和道路选择密切相关。作品以黑人权力运动为政治背景,霍尔之所以确信他们的想法会与黑人权力运动的组织一致,是因为他充分了解黑人权力的思想和道路选择。他们对权力和暴力主张的强调体现了他们对黑人权力运动思想的吸收。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领导者卡迈克尔曾说道:“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一直关心南部黑人日常生活的根本改变,而不是象征性变化。”[5]事实上,霍尔在阐述最终目标时也是如出一辙,“我们决定要改变事物,我指的是大的方面,……是改变一切,从根本上改变”[3]。可见,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主张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行为。此外,霍尔在教育男护士安东尼时,强调了瓦茨暴乱及革命者绑架和勒索法官事件对他们的影响。瓦茨暴乱及革命者绑架和勒索法官都是黑人权力运动的重要事件。黑人青年把施暴对象确立为代表国家权力的执法人员——白人警察,是他们从绑架法官的事件中看到了对执法人员施暴具有的冲击力。在霍尔看来,这两个事件已经暴露了“白人社会的脆弱性,黑人民族新生的可能性”[6]。可见,当黑人青年周围回响着黑人权力运动的号召且英雄楷模层出不穷时,他们的个人英雄主义是顺应社会追求对所处时代主流声音的回应。
三
虽然作品中私刑者的个人英雄主义是特定社会历史阶段客观环境与主观认知的产物,但他们的私刑计划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他们的失败正是个人英雄主义行为的失败。事实上,其失败具有必然性。
黑人青年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缺乏民众基础,既表现在组织内部,又表现在与黑人社区的关系。除了赖斯之外,其他三位黑人青年都受过高等教育,是黑人知识分子,内心瞧不起做楼房管理员的赖斯。赖斯加入他们的队伍,有威吓的因素存在。他们之所以让赖斯参加他们的计划,是因为赖斯有枪和地下室,可以为他们所利用。赖斯也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从来没有发言权这一事实,因此,他尤其在乎他们四个人的排位,很想自己当领导。正是在这一愿望和失衡心理导致私刑计划的彻底失败。可见,黑人青年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知识分子有一定的优越感,与普通黑人大众处于疏离状态。他们逼迫赖斯加入私刑计划是一种利用关系,没有团结的基础,究其本质而言,他们的行为是西方文化中个人主义的体现。三位黑人青年对待赖斯的态度体现的是对个体与他人关系的忽视或否认。黑人青年把自己所受的教育当作高人一等的文化资本,使得他们在组织内部没有团结的基础,注定了私刑计划的失败,这正是作品所要揭示的。
事实上,他们与黑人大众的疏离在私刑计划的策划和实施中得到进一步体现。在私刑计划的实施过程中,牺牲的对象为西西、丽萨和朱厄尔,充分体现了他们与黑人社区之间存在较大的张力和裂痕,与黑人大众的疏离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此外,霍尔清楚私刑计划可能给黑人社区带来的灾害。虽然他认为这意味着在宣战,是对他们社区独立的认可,可为了实现私刑计划给黑人民众带来灾难,没有代表黑人大众的利益,体现了他们个人利益与民众利益的冲突。在牺牲民众利益的基础上实施私刑计划,是反社会的力量,这就注定黑人青年与黑人大众的进一步疏离,也注定了他们私刑计划的失败。
黑人青年个人英雄主义行为在一定意义上缺乏公义性。虽然私刑计划最初的目标是彻底改变黑人大众的境况,是对社会正义的捍卫,但他们所选择的施暴对象却有违社会公义。他们把白人警察选作私刑对象是与当时白人警察的暴行盛行有关,但他们在具体选定白人警察时却具有随机性,只是因为他是白人警察。他们计划杀死黑人妓女,并嫁祸给白人警察以便激起黑人大众的愤怒,使得在表面上具有公义性,但这种嫁祸本身就缺乏社会公义。在伸张正义的过程中却丢失了正义这一核心准则,这是计划失败最为本质的原因。正义性对于事业的成功与否起着决定作用,就如W.E.B.杜波依斯所说,“只有大多数美国人确信我们事业的正义性,并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同我们一起要求承认黑人的所有公民权利,我们的目标才有可能得以实现”[7]。因此,私刑计划缺乏社会公义就注定了他们计划的失败,这正是作品所要揭示的。
由此可见,私刑计划失败在于几位黑人青年个人英雄主义的缺陷,即缺乏民众基础、缺乏社会公义,这既是对黑人个人英雄主义的否定,也是对黑人权力运动所推崇的个人英雄主义的怀疑和反思。在《私刑者》中,怀德曼一方面对黑人个人英雄主义产生的土壤进行了反思,认为黑人知识分子应该顺应社会潮流在解决黑人民族问题上有所行动。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当时很多黑人个人英雄主义存在负面因素。就如有学者在评价黑人权力运动中的暴行时指出,很多行动“主要是发泄愤懑、绝望和仇恨”[8]。在这一意义上,《私刑者》反映了怀德曼对个人英雄主义潜在危险性的充分认识和反思,通过私刑计划的失败提出了一种警示,即个人英雄主义不能成为美国黑人民族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