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斯拉》中的日本族群式话语
2017-11-15尚学艳
尚学艳
(新乡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0)
由本多猪四郎拍摄于20世纪中叶的《哥斯拉》(Gojira,1954)被认为是一部旷世经典。电影不仅仅在上映之际引起了日本国内外的轰动,也奠定了后来的一系列“哥斯拉”电影的基础。时至今日,哥斯拉这个大怪兽已经不仅是一个人们恐惧心理的刺激物,而是已经成为一个具有多重文化内涵的能指。尽管其后的哥斯拉又经过了美国导演的多次演绎,如1998的罗兰·艾默里奇版,2014的加里斯·爱德华斯版等,但不可否认哥斯拉的形象已经被打上了鲜明的日本烙印。从最早的这一版《哥斯拉》中,人们可以窥见日本社会的一角,乃至日本的某种族群式话语。
一、电影与族群式话语表达
电影反映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又在这种反映中成为一种权力话语,代表了某种媒介视角与民众的意识形态。
马尔库塞曾经指出,艺术就是一种反抗,人类只有在艺术中才能将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统一,而这又体现在“不仅在个体的层次上,而且在历史的层次上,艺术都是最显而易见的‘被压抑物的回归’”。这话也可以理解为,这种“被压抑物的回归”也是在群体的层次上出现的。在《哥斯拉》中,这种被压抑物一般被解读为日本人的核恐惧,尽管在电影中,哥斯拉从何处来,最终又到何处去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是当时对电影的权威解读(包括电影里的古生物教授的分析)都认为,哥斯拉的出现正是因为人们在太平洋上不断地进行核试验,这使得原本沉睡于海中的,属于侏罗纪时代的古老巨兽被唤醒,并且在唤醒的过程中,哥斯拉也遭遇了核污染,从而发生了变异。从表面来看,哥斯拉蹂躏日本人的生命,触发日本人对核爆的痛苦记忆,这本身看似是与“快乐原则”无关的,然而实际上,“快乐”源于表达的自由。
根据马尔库塞在《审美之维》中的理论,电影来源于现实,但是又可以超越现实,人类的潜能正是在包括电影在内的艺术中得到解放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对日本实行了长期的单独占领与全方位的管制,尽管由于美国后来因共产主义的威胁,加上日本特殊的战略位置,而将日本作为其在远东的盟友,然而美日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完全平等的。作为战败的一方,日本人无法明确地在艺术创作之中表达对美国统治以及美国投下两颗原子弹的不满,对于美国的爱恨交织就成为日本社会一种普遍的“被压抑物”,而《哥斯拉》的出现则意味着这种被压抑物以另一种隐晦的方式实现了回归,电影为人们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族群式话语提供了一个宣泄的渠道。尽管《哥斯拉》尽可能地以科幻、恐怖类型片的方式模糊其中对现实社会的影射,但电影在美国上映时依然被迫剪去了诸多情节。如当人们在四散奔逃之际,有人哀叹道:“好不容易在长崎捡了条命,可是……”又如居民被强制疏散时,其方式完全是战时式的。从这些被删去的桥段不难发现,哥斯拉与战争、长崎核爆的概念是紧密的,在电影中普通日本民众并没有因为二战的结束而获得平和安定的生活,美国终结了日本的战争之旅,但是核爆的后遗症又使他们陷入了类似战争的境地之中。这样带有明显抱怨意味的镜头不得不在面对美国观众时删去,可见当时这一族群式话语的禁忌程度。
二、《哥斯拉》与族群式恐惧话语
《哥斯拉》表现的境况是超现实的,但是其中蕴含的族群式话语却是符合日本当代现实的。
(一)孤岛恐惧
日本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国,这是其民众某种集体无意识恐惧的来源,正是在这种恐惧的支配之下,日本在19世纪与20世纪中叶不断进行对外扩张,渴望将大陆划进自己的统治范围。诱使日本国民这种恐惧感的一方面是日本本土内资源并不丰富,而更重要的一方面则是岛内陆上以及沿海海底的大量处于活跃状态的火山常常导致日本地震频发,这也使得日本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有着深重的灾难意识。在电影中,调查人员去到受灾村庄时,当地的老村民讲述了吞吃鱼虾的怪物“哥斯拉”的传说,并让村民在篝火旁表演了有关哥斯拉的传统歌舞,这就表明当地人对海中怪物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以至于已经围绕哥斯拉形成了一套话语。而除了民众靠海吃海以外,努力发展海上力量则成为日本高层在数十年中坚持的国策之一,强大的海军成为日本人全民安全感的来源之一,而自中日甲午战争直至与美国的太平洋战争,旧日本海军也确实显示出较高素质,为日本人不断获取实际的战争利益与虚幻的民族自豪感。而在二战之后,旧日本海军被彻底摧毁,日本仅能保留一点微弱的海上自卫力量。在《哥斯拉》中,哥斯拉的入侵也是由海上先开始的。先是货轮“荣光丸”号神奇地失踪,随后“备后丸”也不见踪影,而派出去进行救援的船也与陆地失去了联系。货舶航线被迫终止,之后渔船也渐渐无法在海上捕到鱼,日本陷入孤立中。电报、海难救援、对火山喷发的怀疑等都是孤岛恐惧的体现。
(二)核爆恐惧与殖民恐惧
哥斯拉这一意象代表了日本举国的核爆恐惧,这一点基本上是公认的。哥斯拉在电影中被明确交代是因为核爆引来的,专家在它身边的沙子中提取到了大量的锶,甚至核爆还重新复活了已经灭绝两百万年的三叶虫,而哥斯拉嘴中喷射的具有杀伤力的物质也有核辐射。一时间民众再一次感觉到,核辐射的阴影原来始终笼罩在人们的头上。
尽管主流观点认为,美国在日本广岛、长崎投放的原子弹促使日本尽早投降,加速了二战结束的进程,也使日本人民能早日从战争的旋涡中解脱出来。但是原子弹在客观上的破坏性却是不容置疑的,而相对于发起战争的军国主义者而言,承受这一点的更多的是更为无辜的日本民众。而在《哥斯拉》中,民众这一群体也无数次被强调。如在一开始渔船失事时,搜救部门外围聚着大量心急如焚的民众;而当政府部门召开听证会,研究要不要对群众保密时,又是代表民众的女记者强烈要求公开哥斯拉真相,甚至为此不惜骂人;信息公开后核污染怪兽很快成为公车上人们的谈资;当专家们去进行田野调查时,群众也是紧紧跟随着专家,随时准备与专家交流意见。在美国翻拍的《哥斯拉》中,民众是一个面貌模糊的群体。一是美国电影更为强调个人英雄主义的审美原则,在灾难之中慌乱地、无目的地逃窜的民众只是主人公的背景,映衬着主人公过人的才智或道德。另一点则是由于哥斯拉在日本语境中与核爆挂钩,民众作为核爆的主要受害者,也就成为推动情节的重要角色。
在电影的最后,三根教授指出,哥斯拉并不会只有这一只,只要人类还在继续进行核试验,新的哥斯拉还会产生,并且下次哥斯拉出现的时候很可能就不是在日本,而是在其他地方。换言之,日本并不是核试验、核战争的唯一受害者,为核爆买单的应该是全体人类。这也是日本的族群式话语之一。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在战争中遭受了核弹袭击的国家,日本人认为自己是最有资格来警示人们不要滥用核武器的。尤其三根本人是一个科学家,由这一角色来表达这一话语是恰如其分的。三根清楚地看到,科学研究原本应该是用来保障人类生存的安全,提升人类发展的质量的,然而一旦科研走过了界限,如日益泛滥的核试验、美苏阵营之间的军备竞赛等,科学研究就有可能站在人类生存的对立面。
而与核爆恐惧紧密相连的便是殖民恐惧。在日本遭受了两颗原子弹的侵袭后,投放原子弹的美国接管了日本社会的一切,开始大刀阔斧地对日本进行改造,这种强制性的改造也构成了日本人对被殖民产生了担忧。对日本民众有着压倒性优势的哥斯拉在这种语境下成为强悍的、耀武扬威的美国大兵的化身。因此,在《哥斯拉》中,无论是夜间哥斯拉在狂风暴雨中对村庄的摧毁,抑或是白天出现在山头上,以及在歌舞升平的游轮旁边的海面突然冒起,电影中出现了永远惊慌失措的群像。这里表达的是日本社会对美国(西方)统治下的一种群体性的恐惧。
(三)南海“玉碎”恐惧
哥斯拉除象征美军以外,一般还被认为是在南海“玉碎”的日本士兵。这一观点四方田犬彦在他的《日本电影与战后的神话》中解释得较为清晰:在日本的传统神话中,南海本来就是作为一个能引发人恐惧感和向往之情的异域空间存在的。而在日本现代化之后,就开始了对南海的征服,企图一直攻打至澳大利亚。面对美军在太平洋的强大力量,大批日本士兵战死于远离本土的塞班、帕劳等地,以至于当时的民俗学家反对出征南海,因为这会使士兵的灵魂无法顺利归家。而电影中,哥斯拉正是由东京湾登陆,破坏了新桥、银座等地后进入了隅田川,在穿越皇宫之后又消失在了东京湾中。这也被认为是死于异地他乡的士兵们的灵魂对抛弃他们的天皇的一种抱怨,而裕仁天皇恰恰便是专业研究海洋生物的。这些为天皇而“玉碎”的士兵与哥斯拉一样,既有破坏力,又是战争的受害者。而在《哥斯拉》拍摄的年代,日本已经走上了民主化、繁荣化的复苏道路,战争、死者等都是人们不愿意回首的恐惧事物,一旦哥斯拉被与南海死亡士兵联系起来,哥斯拉带给人们的压抑感便更加强烈。
三、《哥斯拉》对族群式话语的超越
《哥斯拉》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其借由哥斯拉这一怪兽为载体,对当时日本人的心态进行了巧妙的表达,还在于它能够对族群式话语有所超越,即激发人们对恐惧的回忆,诉说人们痛苦的记忆后,又没有止步于呻吟和忧伤,而是积极地化解这种恐惧,激励人们战胜痛苦,并反思战争的危害。《哥斯拉》最后能够得到国际社会的共同认可,与它所站的这一高度是密不可分的。
在《哥斯拉》中,日本并没有得到外界的有效援助,日本人以一种“自救”的方式完成了救赎。芦泽博士发明了威力强大的“水中氧破坏剂”,这一研究成果只要投入一小片进入东京湾,就能使整个东京湾变为墓地。而芦泽本人对二战心有余悸,正是战争带来的身心创伤使他与三根之女惠美子鸳盟难谐,他清醒地意识到水中氧破坏剂虽然能够杀死哥斯拉,但是也能够成为继哥斯拉之后的另一人类灾难,一旦水中氧破坏剂落入别有用心的战争狂人之手,世界便有可能毁于一旦。芦泽与三根形成了一组对立。三根作为古生物学家,并不愿意人类杀死哥斯拉。而芦泽则决定从人类的福祉出发消灭哥斯拉。最终芦泽在深海投放了水中氧破坏剂,并主动割断上岸的绳子,用自己的死使水中氧破坏剂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此时,哥斯拉作为喻体,其象征的本体出现的变化。水中氧破坏剂成为核武的代表,而曾经到处杀戮、破坏、侵略的哥斯拉则象征了旧日本。三根对于哥斯拉的怜惜,代表了当时部分日本人(尤其是老一辈日本人)对曾经辉煌一时的旧日本帝国的怀念以及对战败的不甘,而这种思想绝不是个别的,它也是一种隐性的族群话语,而芦泽则能够超越这种话语,表达彻底摧毁旧日本的决心。抛开这一设定的时代性和地域性,这种“人类为战胜破坏力强的A而发明了破坏力更强、更难以控制的B”的叙事套路由于具有戏剧性,后来也为美国电影广为运用。
在日本恐怖电影《哥斯拉》中,怪兽哥斯拉是一个承担多重譬喻的喻体,它由表及里地引发着日本人的恐惧感,并为与这种恐惧感有关的日本族群式话语代言,表达着日本人对社群利益的思考。电影这种在制造矛盾冲突上的深刻性,使得《哥斯拉》成为一部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