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人家
2017-11-15张同
张 同
中洲人家
张 同
十来岁时,爷爷常带我们去松滋八宝的中洲村走亲戚,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全靠双腿步行,想想都感到是畏途。如果大人去,一般只过一个夜,第二天就返回。爷爷如果带上我们,往往是头一天去,中途要休息一天,第三天才返回,怕我们的双腿受不了。即使中途休息一天,回来后双腿还是会疼痛好长时间。因为每次我都是和表妹梅一起去的,两个同年的小伙伴,走路时相互攀比,谁也不愿落后,有时甚至是小跑,直到被爷爷呵住,才停下来。走的过程中不觉得累,到了家,往往就不想挪步。尽管如此,只要爷爷一提去“南边”,我和梅就争相吵嚷着跟着爷爷“赶路”。因为南边的亲戚那里有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小伙伴。
松滋的八宝镇在百里洲的南端,又因为松滋与百里洲之间隔着一条“南河”,百里洲的人喜欢把松滋叫作“南边”。去松滋走亲戚,一般也就说去南边走亲戚。南边的亲戚是我爷爷的弟弟张定寿。我们叫他三爷爷。三爷爷是个手艺人,做缝纫的。听我母亲讲,三爷爷去南边当了上门女婿,姓氏也改为方家的了。松滋八宝镇中洲村的方家岗,是方家大姓所在地。三爷爷到那里之后,因有手艺在身,在那里广交朋友,颇得人缘。1959年,三爷爷和三婆婆有了自己的儿子方学贵。在此之前,他们有一个养女方学清。我们把方学清叫“大爹”,把方学贵叫“幺爹”。年少时之所以喜欢到那里去,是因为不仅喜欢学清大爹,还喜欢学清大爹的四个女儿小菊、艳菊、王静和王丹,她们一个个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学清大爹还有个儿子,排行第五,就取名王武(五的谐音),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弟弟。每次我们去了,学清大爹要单独接我们吃饭,每次都整一大桌菜。怕我们拘束,还不停地往我们碗里夹菜,说:“别客气啊,要是不隔这么远,我们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人。”说得既亲热又得体。学清大爹不仅是方家岗一带的美女,也是出了名的孝女,对三爷爷和三婆婆照顾得周到细致,比亲闺女还亲。学清大爹招婿上门,招的是个一表人才的人民教师王泽民。我们把王泽民老师叫“泽民大爹”。三爷爷去世时,泽民大爹骑自行车到我们家里报信,他是一边打听一边寻找来的。那时候自行车还不多见,我们家对这个“稀客”好敬重。泽民大爹看见我们家墙壁上贴着我的奖状,问我母亲,哪个叫“艳平”。母亲指着我说,“这个。”然后就听到泽民大爹对我的表扬。“才上五年级,已得了这么多奖状,不简单呢!好好读书,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那时候家里贫穷,买不起年画,贴些奖状,也算一种点缀吧,那些奖状,给贫穷的家庭带来了些许生气。三爷爷去世时,我们正在上学,爷爷和我母亲他们去了南边。我一边上课,脑海里开始走神,心里一边想着,爷爷和母亲,从百里洲的八亩滩村出发,步行,走二十多里路,过南河,到了松滋境内,再步行二十多里,又过一条小河,再步行十多里,到达我三爷爷的家。三爷爷不在了,我三婆婆,我幺爹该怎么办。这些解不开的心事好长一段时间伴随着我。
记不清幺爹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是哪一年了。只记得他高挑的个子,白白净净,英俊挺拔,说话文文静静。他比我三姐年龄小,我们都得按辈份叫他幺爹。我爷爷他们兄弟四个,大爷爷据说很早就去世了,我爷爷排行老二,育有我母亲和我小姨,三爷爷留下我幺爹,四爷爷膝下无子嗣,亦有一养女。幺爹是哪一年结的婚,我也不记得了,幺妈皮肤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待人也像学清大爹那样,让人亲敬。分田到户以后,时间上似更自由了些,但却比以前忙碌,大家种田的种田,搞副业的搞副业,我的哥哥姐姐相继成家,再后来,我也成家生子,大家各自忙碌,和亲戚间的来往也不多。一九九五年六月,我爷爷去世时,我在百里洲棉纺厂上班。我母亲叫我骑自行车去南边给幺爹报信。上午十点多去,下午三点以前赶回的,回到家时,感觉累到了极点。 起右裤管,发现膝盖窝处有乒乓球大的紫色血块。可能是骑车太急的原故。幺爹是骑摩托车来吊唁的,他好像特别忙碌,两个女儿都在上学,家里所承载的压力不轻。转眼到了2001年,我哥给我打电话,说南边的三婆婆八十岁,还有方娅兰妹妹考上了大学,两件喜事一起办,约我们一家一起去南边喝喜酒。我们欣然一同前往。幺爹的两个女儿,小名大方、小方,学名方娅兰、方月兰,谐音方亚男、方越男。这两个我们看着长大的小妹妹,既聪慧漂亮又乖巧粘人。特别是方娅兰,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她的读书抄摘本里,竟有许多内容和我抄摘的一样。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上大学时,自己办理了贷款,工作之后自己还款,一切都做得那么顺其自然。还没毕业时,湖北宜化到北航招聘环境管理专业的人才,方娅兰学的正是这个专业。能回到湖北,还离家比较近,又是作为人才引进的,我为有她这样的妹妹很骄傲。
2013年6月,我陪同枝江酒业常务副总经理谭崇尧到宜昌去参加科技创新大会,因为要给会上受到表彰的中国酿酒大师谭崇尧拍摄照片,我坐在离主席台较近的地方。一会儿手机里就收到一条短信:“姐姐,我看见你了!”因号码不熟悉,就没有急于回复。我们同事之间,有几个要好的伙伴,常常也称呼我“姐姐”。会议结束后,我四下里张望,没有发现熟悉的同事们。找不着发短信的人,我就随着人群走出会议室。这时,身后一个声音甜甜地叫着“姐姐”,我回头,是方娅兰!她是代表宜化来参会的,那一刻,我的眼眶发热,久违的亲情温暖着我,她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一样,穿着白色衬衣,衬衣领上有细碎的小花边,蓝色的大摆裙,端庄、秀丽、高雅。我和她之间已有好多年不见了,她已成家,有了可爱的儿子。那个喜欢摘抄好句子好段落的高中生,如今已是大企业的中层干部,骨子里仍有脱不掉的文艺气息,从她的衣着风格就可以看出来。“婆婆还好吧?”“婆婆好着呢,已经九十二岁了!”从娅兰那里,我也知道了幺爹幺妈和小妹月兰的近况,月兰也已成家,在宜都开了家美容院。
我们相约,待农历八月初八,一起前往松滋八宝中洲村去给三婆婆过生日。时隔多年,去八宝的路线,已渐陌生。我们提前联系,要方娅兰他们在松滋县城新江口等我们。跟随他们走,就免了边走边问路之尴尬。见到三婆婆时,老人家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她问我母亲身体还好不好,说一直挂念我母亲,问我几个姐姐的家庭及子女情况,我像个合格的情报员,向她老人家一一汇报,从老大一直到老幺,家庭、子女、经济状况等诸多细节。也向她汇报四爷爷的养女及其子女们的情况,她老人家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说:“就是盼望你来,给我说这些音信儿,我一辈子没去过婆家,经你这一说,我心里有个大概的谱了!”那天晚上的晚餐很热闹。方娅兰、方月兰两家,我们一家,加上三婆婆、幺爹幺妈,围了整整一大桌。幺爹晚上还接了个电话,是王武弟弟打来的,说王武明早开车和学清大爹一起来这里吃早饭。幺妈告诉我,学清大爹和泽民大爹都到荆州去了,孩子们都在荆州,每年婆婆过生日,学清大爹都回来了。有这样的孝女,是三婆婆的福气。吃罢晚饭,我们陪同三婆婆打花牌。花牌是楚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其历史源远流长,是老年人健康娱乐的方式之一。特别是松滋花牌,玩法较多,我们百里洲打花牌的,似不是松滋人的对手。那晚,三婆婆饮了点儿小酒,衔了根短烟杆,花牌桌上运气也特别好,我和爱人、还有幺妈,我们都打不赢三婆婆。我说三婆婆您很有江湖范儿,她老人家说不懂什么范儿不范儿,总感觉这么老哒还活着,是儿女们的负担。我说,您不能这么想,您不在了,我幺爹幺妈就成了孤儿了,您忍心丢下他们吗?三婆婆就摸摸我的背,算是对我这句话的奖赏了。第二天,学清大爹和王武弟弟按时赶回老家吃早饭。多年不见,学清大爹头发白了不少,那眼神,那亲切丝毫没有变化,王武弟弟事业有成,淡淡一笑,像极了泽民大爹。
转眼又是四年过去。我常在方娅兰的微信里看到三婆婆的照片,精神十足的样子。2017年五一小长假,我给方娅兰打电话,问她是否回了老家。不一会儿,方娅兰从微信里发来一张照片,是她和婆婆的合影,她说刚到家,接到电话就自拍了一张传来。我说明天过来看望婆婆。方娅兰回了一个“太好了”的表情。像上次王武弟弟赶回去吃早饭一样,我们也起了个早,赶到那里吃早饭。现在的公路修好了,开车从枝城大桥走332省道到新江口,再到八宝中洲,也就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握着熟悉的三婆婆的双手,我看见三婆婆眼里有泪花:“小乖乖啊,为了我,这么远的路,辛苦你们了!”我们此次到中洲,带了哥哥的小女张玲。三婆婆问,这个小姑娘是谁?我们告诉她,是我哥的小女,三婆婆说:“哦,小时候来过!”张玲也说,是来过,听她爸说的。我佩服三婆婆的记性好。讲过的事,见过的人,都在她心里留下了印象,女大十八变,对长大了的张玲,三婆婆虽不认识,可是一说就对上号来了。
我与三婆婆手拉手地在一起聊天。三婆婆说:“我三十八岁生学贵,没想到还活到这个年纪,今年就九十六岁了!”
“这是您老修来的好福气!”
“以前打牌的几个老朋友,一个一个地走了,现在打牌,场子都组不拢了,我也懒得打牌了!”
“你幺爹幺妈都对我好,见我有点伤风咳嗽的呢,就连忙跑去给我买药,我不吃,给甩出去了,我说好好的,吃什么药?巴不得病了不吃药,早点走,不拖累他们,你看他们有我在,哪里都去不成,就是走个人家,也挂着我还没有吃饭,有时候是给我做好了再走人家,有时候是从外面带饭回来,总之没有让我饿着。我想病了就病了吧,不吃药不打针,快点儿走是好事,可偏偏咳了两下又好了!”三婆婆一边说,一边自己笑了起来。
“您的长寿基因好,不吃药不打针是好事。我们百里洲有兄弟俩,哥哥107岁,弟弟103岁,身体都健康得很呢!”我一边陪着三婆婆聊天,一边对幺爹幺妈充满了钦佩。他们对三婆婆好,才会有三婆婆的健康长寿。
吃罢早饭,我约了方娅兰,一起到周边转转。幺妈见我们拿了相机,就说:“田里早栽的西瓜秧苗已经开始牵藤了,一天一个样,可以到田里去看看!”于是,我爱人和幺爹陪婆婆打花牌,我、张玲和方娅兰跟随幺妈去田里参观。已是一片金黄的大麦饱满而整齐,行距之间,栽种的地膜西瓜确实长势喜人,只等割了大麦,腾出空地,西瓜藤蔓就会满田都是。幺妈说,这大麦前两天还是青的,天把时间,就黄成这样了。俗话说,蚕老一时,麦老一日,人老一年,还真是这么回事。正说话间,旁边麦田里正扯野草的中年妇女和我们一行打着招呼,“来客了哇?大方回来了哇!”方娅兰和幺妈都和对方打招呼,只有我和张玲朝人家笑笑。中年妇女又说:“若拍照片,挪边还好些!”松滋这边的“挪边”,即“那边”的意思。一条南河,把我们百里洲和松滋的口音区别开来。我们在成熟的麦田里拍摄着各种照片,在5月的阳光里,感受万物生长的气息,还有太阳底下农人的辛苦。幺妈陪了我们一会儿,回去准备中饭了。我问方娅兰,爷爷的坟是不是在这块麦田里,娅兰说是的,现在机械化收割,几经平整,坟包已经很平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脑子里记着就是一种存在。
我们沿着田边往前走,一条水泥路延向远方。我们从一座小桥边折回,顺着水渠的方向朝南走。长满野草的田埂边,盛开着粉红的和白色的蔷薇花,散发着淡淡的沁香。渠里,已有小荷露出尖尖角,几只野鸭戏游于伸向水里的蔷薇丛中,时不时露出脸来,朝我们这边看看,仿佛在告诉我们,它们的颜值还不错。我不断地抢着给方娅兰拍照片,因为她长得着实好看,任意拍摄都是美。张玲初学玩单反,她醉心于花蕊和蜜蜂的特写,专注于某一片树叶的形状去了。我一边拍摄,一边与娅兰聊天。
“你看,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和谐,昔日的方家岗,今日清一色的别墅式的楼房,乡村成了令人羡慕和向往的地方。”
方娅兰说:“我们这里也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你看垃圾到处倒,绿化还是成问题。农村空心化问题在短时间内还是得不到解决。”
“我们百里洲的垃圾处理方式还不错,家家都领了垃圾桶,垃圾实行分类处理,在前几年绿满荆楚的活动中,枝江各乡镇以村为单位,公路两旁,河堤外滩,都栽上了红叶石楠,乡村风景确实今非昔比了!”
“是啊,从这些细节中,可以看到区域之间发展的差异。不过,相比前些年,我们这里变化还真是大,我们中洲这个地方是美丽的,未来的中洲会更美丽!”方娅兰说着,摆了一个好看的手势,她指着一族笑盈盈的墙薇花,我赶紧拍下这个镜头。看着镜头中的方娅兰,我想起多年前她和妹妹月兰的一段对话。
月兰说:“姐姐,你喜不喜欢上体育课?”
娅兰说:“喜欢呀!”
“我不喜欢上体育课,老师要我们跑步,我硬是跑不快,也不想跑步。”
我幺爹在一旁听了,接话道:“咋就跑不快呢,平时要打你们,你们像跑得蛮快啊!”
我把这个片段讲给娅兰听,娅兰哈哈大笑,她说不记得了。爸妈也就嘴上说说笑话而已,疼爱都嫌不够,又怎么舍得打她们俩。
临别三婆婆,她依依不舍。我们也是。要快点儿离开,不让眼泪掉下来。因为我已看见三婆婆眼里的泪光了。曾听我母亲说,三爷爷年轻时脾气不好,生前常和三婆婆拌嘴,三婆婆都让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三婆婆还记挂着三爷爷。我们是三爷爷“娘家人”,只要见到我们,关于三爷爷的记忆又都会复活在她老人家的脑海里,她激动,她高兴,我能从她拉着我手的感觉里,感受到她对三爷爷深深的怀念。三婆婆年轻时不曾化妆,也没有条件化妆,她像田里的庄稼一样,静静地生长,她也像一棵树一样,从添枝散叶,一直到把自己长成根深叶茂的形状,任凭风雨,她始终以平和的心态迎着一年又一年新春的到来。家里有这样的老人,就有了一道吉祥的光;村里有这样的老人,就有了一个孝老爱亲的家庭榜样。
对三婆婆来说,这个守望了九十多年的村庄,或许承载了她的全部。她的存在,就是这个村庄部分活档案的存在。此去中洲,三婆婆还告诉我,去年王武开车来接她,到荆州城里住了几天,学清大爹那一根藤上的子孙围绕在她老人家的身边,承欢膝下,其乐融融,然后她在子孙们的陪伴下从荆州坐动车到宜昌,前往方娅兰家里“视察”。我问三婆婆坐动车的感受,她说“好快,不晕车!”
三婆婆一家在八宝的中洲村只是个普通人家,正是这样的寻常人家,常常构成我心中一幅幅美丽的图画,让人有一份感到温暖也温情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