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我英雄》对日本社会现实的观照
2017-11-14周毅
周 毅
(包头医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40)
在诸如外星人攻击地球,特大自然灾害乃至鬼片等能够将观众置于世界末日的感官刺激之中,让观众感到或神秘、或恐怖的题材几乎为电影人开掘殆尽后,随着游戏、漫画影视化进程的加快,丧尸电影近年来逐渐成为惊悚电影中的新宠。《生化危机》(Resident
Evil
,2002)、《釜山行》(Train
to
Busan
,2016)等都是丧尸电影中的佳作。而日本也不甘人后。佐藤信介执导的《请叫我英雄》(I
Am
a
Hero
,2016)改编自花泽健吾的同名漫画。《请叫我英雄》在恐怖特效上亦是可圈可点的,但其审美价值远远不止在于视觉特效制作和漫画影像化之上,与《生化危机》中浓郁的过关游戏感,和《釜山行》的重点是对人性的揭示不同,《请叫我英雄》的特色在于其中对日本社会的观察和调侃上。一、“逆社会化”生活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日本社会中的“基本人际状态”出现了“逆社会化”的特征。所谓“逆社会化”,即人自觉地将自己从社会规范和社会生活中脱离而出。社会化是促使人融入社会的趋向,个体会与周围的人群形成固定的社会关系。而逆社会化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人有着摆脱这种社会关系的倾向,逃避原来社会对自己的定位。“逆社会化”的影响是广泛的,中青年及少年都有为数不少的“逆社会化”人群。最为极端的表现便是日本陡然上升的自杀率、离婚率以及大量抑郁症患者的出现。逆社会化“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如人际关系淡薄,人变得更为无助;社会竞争加剧,失败者增多;个人选择的增多也增加了对选择失败的担心,加大了不安全感;许多人无所事事,精神迷茫……这些问题许多与西方发达社会一样,属于‘现代社会病’”。
在《请叫我英雄》中,男主人公铃木英雄原本便是一个有逆社会化倾向的青年。“英雄”的名字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讽刺。他是一个过气的漫画家,目前的工作是给别的漫画家做漫画助理,只能做些毫无创造力的画阴影线等工作,并且这一项工作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之久。而在15年前,英雄曾经拿过新人大奖,和他同时出道的人已经成为风生水起的漫画家,并在编辑那里当面羞辱英雄,对方掀起衣袖露出的劳力士深深地刺激到了英雄。一方面是现实生活的窘迫,而另一方面是漫画职业带来的浪漫主义思维,英雄常常幻想出另一个自己,如幻想同事们一起以一种热血沸腾的姿态高喊“漫画至高无上”,而实际上却被同事教训“工作时不要自言自语”;又如,在丧尸横行时,他幻想自己开枪瞄准丧尸,而其实他的手上空空如也,只好用假装打出租车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在整个漫画工作室中,英雄也是最沉默,与其他人来往最少的一个,当其他人讨论新闻时,英雄永远只是旁边沉默的那一个。
在将自己与同事隔离起来的同时,他还有意无意地减少了自己与女友黑川徹子的交流。如当徹子在床上看电视,看到一个节目在说男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要给女朋友添麻烦时,徹子故意调大了音量,希望能对英雄有所触动,让他放弃不切实际的梦想。而英雄只是埋头吃泡面,露出尴尬的表情。到了深夜,英雄还在努力地画漫画,这个时候徹子已经睡着了。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正面交流,因为英雄知道自己的现状是徹子不满意的,既然他无法改变现状,他就只能选择逃避。
这种逃避的结果就是他的幻想症越来越严重,因为相比起这个残酷的世界,英雄更愿意生活在一个自己想象出来的理想社会中。在面临和丧尸们的最终对决之前,已经躲进铁柜子的英雄听到外面同伴被撕咬的声音,考虑要不要出去的时候,他几乎已经陷入精神分裂的状态中,而当他结束幻想鼓起勇气冲出铁柜时,丧尸早已不见踪影。
而电影还提供了一个作为衬托英雄成长的角色,那便是女主人公薮。薮的本名小田贡到了电影的最后才透露。她原本是一名护士,因为自己丢下无法医治的丧尸而独自逃亡,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于是她给自己取名薮,薮在日本俗语里指庸医,用以自嘲。与英雄的“名不副实”不一样,她的名字是另一种名不副实。可以看到,薮是一个勇于面对挑战,在灾变之下的临时社会中积极掌握人生的人,也正是她帮英雄成为真正的英雄。
二、生存压力与社会症结
长期以来,日本社会具有阶级壁垒鲜明、分工明确的特征。社会成员生活于其中就必须拥有高度的纪律性和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性。无论从事何等行业,人们都被各种规范、条款约束,动作必须整齐划一,最终使得社会这台大机器运转得有条不紊。当日本人在自豪于日本社会整体运行的井然有序,日本人工作的各司其职和严谨刻板时,他们又深知自己在这样一个社会中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人原本的自我意识是被高度压制的,人不得不对他人彬彬有礼,对主流观念循规蹈矩。在这种压抑下,一旦出现了发泄的出口,日本人就很容易走向野蛮凶残、丝毫不加克制的另一个极端。丧尸电影便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背景,人们在这一环境中失去理智,暴露出本心,而他们所承受的各种生存压力与这背后的社会症结也被展露无疑。
首先是人在工作和生活中的异化。在《请叫我英雄》中,关于丧尸的设定有一点与《釜山行》等电影不一样,那就是丧尸还保留了一部分生前的记忆,他们会不停地重复自己被咬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或是自己抱有最深执念的事。如跳高运动员就不停地跳高,每次都落在水泥地板上而丝毫不觉剧痛;上班族就一直保持着提着公文包,拉着地铁吊环的姿势;而用购物来麻痹自己的家庭主妇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商店的门撞去。英雄近距离接触的人里,一个是出租车司机,在发病时不停地重复说自己30年零事故、零超速,一边将油门踩到底。另一个则是平时忍受够了漫画家潜规则另一个女同事小美的同事大叔狠狠地用棒球棒砸烂了漫画家的头,斥责他是一个臭虫。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或是被机械化,或是积攒了太多的怨气。
其次是整个社会经济阶层的严重分化。在电影中有两个人表现出了极端的仇富和仇贫情结。一个便是同事大叔,他曾愤怒地抱怨已经结婚生子但还潜规则小美的漫画家:“他还有钱,还有事业,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这不公平。”当丧尸事件爆发后,同事大叔竟然幸灾乐祸,因为他认为受害的将是那些有钱人,而他们这些穷人将因为不出门而逃过一劫,以后就是穷人的时代了;反过来,与英雄和比吕美共乘一部出租车的西装男子(从电话内容推断他很有可能是市政府官员)则极度鄙视穷人,在即将变异时,西装大叔还不忘咒骂穷人,埋怨政府还不允许开枪,因为在他看来,不交税的穷人都是可以杀掉的。
这种经济上的分化也导致了在社会陷入混乱之后人们对于财富的重新分配并不像日本人平时标榜的那样理智和克己。当英雄进入到临时住宅区后,大叔阿部来给他分发生活用品,英雄发现阿部手上有劳力士时,阿部便拿出来一筐子的劳力士手表让英雄随便拿。显然这些都是从死人胳膊上拿下来的。想起自己曾经受过屈辱的英雄索性挂了整整一条手臂的劳力士。劳力士手表成为一个伏笔,它原本是英雄“非英雄”的一面,手表折射了英雄作为普通人的贪婪,但在后来的战斗中,舍己救人的英雄手臂被咬,恰恰就是这一排手表救了他,后来为了开枪方便,英雄索性将这些沉重的手表全部取下,镇定而沉着地向潮水般涌来的丧尸开枪。手表阴差阳错地拯救了英雄,以及英雄最后对它们的舍弃,正是英雄一步步从“非英雄”蜕变为“英雄”的写照。
三、集体主义下的个人主义
就传统而言,日本民族是有着强烈甚至极端群体意识的。在这种群体意识中,集体的利益被置于高于个人利益的位置,个人的意愿必须服从于群体的意志,绝大部分日本人坚信,个体在必要的时候为集体而牺牲是值得肯定的,是光荣的。这种思想是与日本“神儒一体”的文化背景有关的。神道教中的神秘学说作用于日本大家族的维系,而中国儒家学说中的克己奉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观念也为日本人所选择性吸收。而在明治维新以后,这种群体意识开始受到由西方传来的自由主义思想的冲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美国的全方位干预,日本人更是感受到了凝重的集体主义传统给人们带来了痛苦和压抑,于是开始有意识地追求对个人价值的实现,最为明显的表现就是明治时代和1947年两次新民法和家族法的修订。
这种社会思潮的转变也体现在了电影艺术中。随着电影产业的全球化,日本电影也向西方电影审美看齐,好莱坞电影中层出不穷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商业电影中的意义也为日本电影人所认识。在《请叫我英雄》中,英雄的形象就有着个人英雄主义的意味。只是相对于“美式英雄”而言,英雄是一个较为典型的、缺乏魅力的日式小人物式英雄,如果没有这一次丧尸爆发,他的机智和勇敢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显现。与美国西部电影、黑帮电影、战争电影中主人公不断使用暴力不同,英雄不到最后一刻都没有选择暴力,包括之前无数次命悬一线,他都不敢向人类同胞开枪;他也无法从容地面对所有危机和困难,甚至屡次需要靠女子如比吕美和薮来救他性命,而英雄除自保以外,他最终斗志被激发,所维护的也只是这两名女性,而不像美式个人英雄主义中,主人公的壮举往往与维护正义、保卫人民和国家等有关。
在电影中,英雄本身是一个较为传统的日本青年,他本身并没有脱离家庭和集体的意愿。即使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漫画事业中,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努力的一部分原因是和徹子顺利建立一个家庭。只是变故横生,徹子和同事们都先后死去,英雄不得不和少女比吕美相依为命,而比吕美又受到了轻度感染。在这样的情况下,英雄被情势逼成了一个孤胆英雄,他一个人带着已经“猫化”了的比吕美逃命,掩饰比吕美的感染。而当伊浦要建立一个集团化的生存方式,要将自己的地位导向权威化时,一向软弱的英雄选择了反抗,他拒绝交出自己的枪。这是符合观众的心理预期,能够引起观众的共鸣的。
而有必要指出的是,尽管都是着眼于对个人身份的回归,但是英雄在电影中表现出来的个人主义与逆社会化是有着区别的。在逆社会化中,正如安东尼·吉登斯所指出的,人因遭遇了“现代性”而对自我认同出现了困惑,甚至失去了一种本体安全,因此会在任何一方感到有一点不适的时候就主动断绝社会关系,而不顾外在的、传统的道德标准框架。而与集体主义相对立的个人主义却是人获得自我认同的过程,英雄在张扬自我能力的时候确定了自己也可以获得“英雄”身份,他主动地去营救薮和比吕美,而不将和两位女性的关系视作自己焦虑和磨难的来源,这时候自我和他人之间是有稳定的、强有力的关系纽带相连接的。
《请叫我英雄》不仅以颇为幽默风趣的方式给观众奉献了一次丧尸围城的视觉盛宴,还以主人公英雄为中心展现了当代日本社会文化,包括日本人的民族性格与他们在当下的心理素质、价值取向等。在并不了解日本的观众的审美习惯得到充分照顾的叙事套路之下,熟谙日本社会现实的观众的观影心理与情感诉求也得到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