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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七级台阶

2017-11-14/

青年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弦子果果林木

⊙ 文 / 青 梅

一百七十七级台阶

⊙ 文 / 青 梅

青 梅:山东泰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山花》《时代文学》《芳草》等刊。著有长篇小说五部。

竟又停了电,还上不上楼呢?弦子站在黑洞洞的电梯口,不由得叹了口气。才只叹了口气的工夫,它又出现了,它就在弦子的眼前,无比的近又无比的远,近到她能看到它浑身上下的黑颜色中那丁点的白,远到她无法看清楚它的脸。因为它自始至终都是背对着她的,她却常常感觉到它满眼的笑和朝她挥舞的手,那是要召唤她的吧。每每这时候,她就会忍不住想抬脚追上去。只是,她不能。

弦子用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她觉察到自己的危险,拼命地摇着头,不,不,不能。弦子一扭身,从一楼大厅里跑了出去。外面天气晴好,九月的阳光一下子扑过来,爬上她的额头、脖颈,还有她的乳房上、裸露的手臂上;有一种痒痒的暖,让她的心里微微一动,接着她的鼻子就泛起了酸。

她转回头看着这幢芙蓉花苑的房子,这是她千挑万选选中的小区,因为小区名字带了四个草字头,好像有意满足她的草木情结一样。在这个城市,她和林木已经在丽苑小区里租住五年了。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是因为她和林木有了首付房款的能力,接下来的二十年,她觉得向银行还贷是天经地义的事。

弦子是半年前的三月初六搬进新家的。

她还记着没有搬来之前,她与林木之间发生的矛盾。

那天,还在丽苑小区他们租来住的房子里,林木挑中了这个日子,并且说:“就这一天吧,说是黄道吉日,就当是我又娶了你一回。”

林木的这句话如果放在三年前不管哪个日子说,弦子都会感动的。但是弦子已经不会再被感动了。“这一天,还适合解除和拆卸呢。”弦子站在租住房的窗前,看着窗外的树说。

“你,什么意思?”林木压着声音问。

“没什么意思。”弦子说。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林木有些恼火。

“没什么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弦子并不怕他,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最后还是他先在这目光中退缩了,他嘴里嗫嚅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站起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是他在收拾那些锅碗瓢盆。

一百七十七级台阶。

弦子不知数了多少次了。

弦子还记得三月初六搬家那天,其实只是把竖在墙边的大床垫子铺到床上而已,其他的所有家具早在去年的九月底就都已经搬进来各就各位了。

买了这房后,装修是林木一直在盯着的,弦子只是偶尔来,一是单位那边繁杂的事情比较多走不开,二是果果需要接送。但不管怎样,每次来时,她总会捎带些小物件来,免得搬家时再琐碎。每次拿这些物件上楼却是有些困难。一百七十七级台阶,是弦子一级一级走上去又走下来的,那时候还没有通电梯,上下楼就只能走步梯。

刚开始时,弦子并没有觉得一百七十七级台阶有多高。弦子每次提东西上楼,总是每上一级台阶就感慨一下人生,自己终于算是有房产的人了,在这个名叫欢城的城市里,她弦子也总算是其中一分子了。弦子把台阶当成了黑白键来踩,每踩一下都像是在弹奏一首无名的钢琴曲。

而如今,这一百七十七级让弦子的脚步有些发慌。下到一半台阶的时候,弦子还是忍不住扶着栏杆在台阶上坐下来,她把头低垂着,坐在那儿直到听见有人上楼下楼才急急站起身来,做出慢慢走下楼的样子。

林木是最早的那一批民办教师。后来市里下了文件,民办教师要参加市里公开招聘教师考试;考上的,继续教,考不上的一律清退。林木是得以继续的那一批。

办了病休的林木决定带弦子从七镇来到欢城是有原因的,弦子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起初弦子是他老家那边来的保姆,他前妻中风躺床上十年,都是她起早贪黑地照料着。那时候弦子才十八岁,十八岁是多么青春的年华啊,可是她却把自己宝贵的十年献给了他的前妻。对此,他是有些愧疚的,后来前妻走后,他就娶了她。

三十一岁那年,弦子生了果果。

七镇是林木的根据地。欢城是弦子喜欢的城市,只听听这名儿就叫人喜欢,欢城欢城,多么喜庆的城市,这应该就像自己以后的生活一样了吧。

弦子在丽苑小区的租房里带果果到两岁半那年,她决定去门口的物业公司打工。林木并没有存款,钱都花到为前妻治病上了,还借了一部分外债,一家人就吃他病休后的工资,每月工资三千七,除了交房租水电上网宽带电话费外,还要每月的伙食,所以生活总是拮据。弦子去社区是做卫生保洁,这难不倒弦子,她手勤脚不懒,把社区里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得完美。只是她这样子让林木觉得堵得慌,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知道了,林木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弦子不管这些,自己凭双手劳动干活,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弦子工作很卖力,没几个月就升为了有五险的合同工。弦子在合同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按手印的时候,她的手不免有些发抖。物业办公室的周主任笑着问:“怎么还哆嗦了,怕啥?”

“每次按手印,都想起杨白劳呢。”弦子笑着说,她的脸上全是灿烂的阳光,“好在并没有多少机会按手印的。”

弦子用自己的工资割了肉买了菜,她想回家给自己包一顿水饺犒赏一下,回想这三十多年来,这应该是除了那年高考被大学录取外最让她感到骄傲的一件事。十六年前的那次高考她也取得很好的成绩,却因为家里穷父母又有病,没能上大学。那时她没有哭,只是觉得自己心里痛,镂心刻骨的痛,而这次她却哭了,哭得很开心。

回到家,林木还没有回来,自从她上班后,他自觉承担了接送果果的任务,好在幼儿园并不远,离家不足两千米。

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水饺。林木是每天必收看《新闻联播》的,耳朵里听着时事要闻。看着一家人团圆在一起,弦子觉得日子真是越过越温暖了,她给林木夹了几个水饺放进他的碗里,林木把碗连忙端开去大声嚷:“不吃了,吃饱了,再吃就吃成大皮球了。”

果果从自己的小座位上爬下来,冲到林木跟前,伸出小手摸着他的肚皮说:“爸爸的肚肚是大皮球,妈妈快看,果果的肚肚是小皮球。”

“好,好,果果的肚肚是小皮球,来,再吃一口。”弦子的眼睛有些湿,不知怎么,越是在最温暖最开心的时候,她就越想流泪,也越害怕这些会是幻象,每每这样,她就会恨自己,难道她是要自己诅咒自己吗?不,不,要美好,她要这一切美好。她爱果果,爱林木,爱这个她燕子衔泥般搭建起来的家。

这次吃水饺后,林木决定也去打一份工。自从他办理病休来到欢城,他一直待在家里,不愿意与人打交道,也不愿意见到外面的阳光。他与前妻只生育了一个儿子,儿子上完大学后就待在了外面创业,好像已经没有了他这个爹,儿子不在意他的再婚,更不关心他再婚后的生活。

林木说:“弦子,我决定去欢城日报社打份零工,报社主编是我同学。”

“行吗?”弦子收拾好碗筷,坐在林木的旁边,她依偎着他的臂膀,感觉着他的力量。其他不管怎样,她这些年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命了,有他在,就有她在。有他在,就有家在。有他在,就有她和果果在。

“当然行。”林木看了一眼弦子,他大了她十七岁,当初他娶弦子时,被弦子爹妈和庄里的人骂为老牛吃嫩草,可是他尽管很闷,却并不显老。

林木去报社很顺利,这让弦子有些高兴,她想用不了几年,他们就会在城里买起房子的,怎么也要过得像样一点儿,不说对得起爹娘吧,也算对得起自己。

去了报社后的林木开始忙碌起来,渐渐已经做得风生水起了,工资也拿到了一个很高的数,这让弦子暗暗地高兴起来。她暗地里盘算了好多事情,有了钱也不能多那些无谓的花销,要存起来,等积攒一些后,她一定要在欢城买下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为了这个梦,弦子铆足劲努力工作。

弦子被提干了。

弦子被委派到省城参加为期一个月的物业管理学习,由周主任带队,来到省城弦子才知道,全省竟然有这么多的物业公司,欢城也来了好多家物业同仁。

周主任参加完开学典礼后就回去了,周主任回去前很认真地交代弦子说:“一定要珍惜这次学习机会,不是哪一个人想要来学习就能来学习的,来学习的都是物业的管理层哩,等你学成回去,还要给咱们的工作人员做岗位培训的。”弦子一想起周主任交代她的话就有些发怵。

周主任临走时,特意嘱咐弦子有事给他打电话,并把邻桌的南禹介绍给她说,这是欢城嘉兴物业的办公室主任,与嘉源物业是兄弟单位,都同属南总经理的麾下的。

“你知道吗?这南主任可不是一般的人,整骨推拿、心理咨询还有园艺景观呀琴棋书画呀,可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物业嘛是他附带的小副业了,人才啊大腕哩。”周主任嘻嘻哈哈很肉麻地恭维着,“透露一个内部消息,南公子是南总经理……的人。”周主任这后一句话是俯身过来贴在弦子的耳边说的,弦子的耳朵被周主任呼吸的热气嘘得直痒,她赶紧把头歪到一边去。

南禹对于周主任的做派是见怪不怪了。送走周主任,南禹冲弦子点了点头。弦子也冲南禹点了一下头。说实话,自从老家桑园子出来,她一直就在林木家中做保姆,十年好像弹指一挥间,爹娘说是林木害了她,让她一个大姑娘家硬生生把青春水一样的泼在林家。

弦子倒没有这样子认为,她更多时候是有些感激林木的,是他在她需要挣钱养家的那几年,给了她比市场价高得多的工资,才使得弦子能帮爹看病帮娘抓药,能支付得起弟弟妹妹们上学的花费。在这一点上,弦子家的生活一点点好起来怎么说都是林木的赐予,更何况在林家做保姆的十年,弦子看了很多的书,这些精神食粮可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弦子看了一眼南禹,忽然有些害羞,南禹正盯着她看呢。

南禹觉得这个女人与一般的女人不一样,虽是素面却格外自然清新,穿着也很是朴素,但在朴素之中又隐隐含着不凡和超俗,特别是那双眼睛,干净得没有任何一点杂质,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据他所知,她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浸入人间烟火中深刻持久的人。还有她那笑容,也让人媚惑,那笑容里全是无边的爱和慈悲,是的,慈悲,从第一次见到她后,他就一直很困惑地想了许久,是的,慈悲,那种悯世慈悲的况味让他着迷。

第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南禹闭起了眼睛。——那还是初春的三月时节,弦子作为新人参加岗位培训,那次嘉兴物业也是他带的队。

弦子坐在那里,她与南禹中间隔着过道。“你过来吧,咱们怎么说也是一个系统的人。”南禹把身子向里挪了一个位子,给弦子空出座位来,弦子一下子慌了神,她左右看了看,课堂上已经基本坐满了人,大家都在说话,老师还没来,工作人员在门口低声交谈着。

弦子看了一眼南禹,她的心莫名地又急慌慌跳了几下。

“过来吧。”南禹已经把写有弦子名字的桌签拿了过来放在自己桌签的旁边。

弦子坐在南禹的身边,她的脸先就微微地红了。

南禹笑了。这是他第N次笑了,他比弦子还小了一岁,还是单身,是属于钻石王老五系列,青春有活力,是个阳光朝气的大男孩。

没过一周,弦子与南禹就熟悉了,这种感觉真好。弦子在学习中总是走神,她的眼角的光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瞟到他那里去,每每课上搞互动的时候,她喜欢站到他的对面,那样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笑容。她从来没有迷恋一个人的笑容迷恋到这种忘我的程度。她在他的对面,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看他的眉毛和眼睛,看他的嘴巴和鼻子,看他的脸颊和耳朵,看他脸颊上的小雀斑,弦子看得心里暖暖的,接着她的眼眶就湿了,鼻子就酸了,好像是很远很远的那个自己被找寻回来了一样,她的心里又委屈又甜蜜。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五下午,物业管理培训学习再有一周就要结束了,弦子的心里充满了不舍。那个下午,南禹是喝了点酒来到课堂上的,有同学开起了他的玩笑,是一句关于男女恋爱的话。而弦子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只一句话,她就全明白了,她明白了南禹迟到的原因,她忽然就泄了心气,自己是何苦呢?她能给他什么呢?她有的,他没有,他有的,她没有。

事后南禹告诉弦子,是他的一个女同学来看他了,人家就在省城住,这么一来也算尽了地主之谊。“真的只是同学而已。”说这些时,南禹有些急躁,他的额头冒出了细微的汗珠,眼睛里却燃起了热烈的火。

弦子就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了,南禹就端起脸装作发愠的样子,还扬手做出要打的姿势,弦子慌忙里摆着手,手掌轻轻地接住了南禹的手,只那么轻轻一接,两个人便一下子都怔住了。南禹的心倏地打了一个战,弦子的脸就蓦地热了,这是多么久违的一种感觉啊,好像回到小时候,两个孩娃过家家的样子,一个小人儿拉着另一个小人儿的手……

“再有一周时间就离别了吧。”

“时间过得真快。”

泪眼婆娑的弦子呆呆地看着南禹,这一时刻,她和他都晓知了对方的心,这一时刻,弦子是有些醉了。

转眼就到了年底。林木已经升职为部门经理了,是广告部。广告部工作人员只有三个,钱坤、吴宁和周若娴,这三个人就像三驾马车。

同时,弦子也提升为办公室副主任了,辅助周主任处理一些闲杂的事务,每天很忙很烦琐,除了接送果果,弦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她好像与生俱来有一种天生本能,总是很有凝合力,总是把分内的工作做到极致,这让她成了广大物业从业人员的榜样,年终表彰大会时,弦子还上了台戴了红花领了奖匾。

在这次嘉源物业与嘉兴物业的年终表彰大会答谢酒会上,弦子只带了果果来,公司是让带家属的,林木推说自己有事并没有陪同前来,这多少让弦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酒会上有南禹,她不希望林木看到她的南禹。是的,她的南禹,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已经把南禹当作是自己的南禹了。其实她与他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知道的,这一辈子她与他之间都不会有那种男女之欢发生,这是她的命。

酒会上弦子生平第一次喝高了,她好像与南禹说了很多话也流了很多泪,她好像把自己内心里隐藏的自卑都托付给他,她把自己完全地展现给了他,展现了她的痛苦与不快乐。她隐约记得是南禹把她送回家的,还有她的果果。

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弦子头痛欲裂,还好林木没在身边,身边的大床上睡着的是果果。弦子踉跄着下床,从床边趿了鞋,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飘起雪花,一片一片雪花好像跳舞的精灵,争先恐后地落下来,落在远处的房屋上,落在楼下的树枝上。

林木带着一团冷气推开家门时,弦子已经把果果送到幼儿园去了,弦子正弯着腰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她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后,并没有抬头,她知道他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先是歪着身子把鞋子一只一只甩下来,然后把大衣脱下来挂到门口的衣钩上,常常总是挂到两次以上才会把大衣挂好,再接着会把夹在腋窝下的皮包砰一下扔在鞋柜上,紧接着拖沓的脚步声会从门厅一直穿过客厅,径直走到卧室里去,不出十分钟,卧室里就会传出呼噜声。

弦子在厨房里弯着腰有些久了,她等了好久,并没有听到一贯的呼噜声,她直起腰来,一回头,着实骇了一跳,她看到林木正站在厨房门口定定地看着她。弦子的心就慌了,她手里的抹布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弦子忙蹲下身来捡抹布,她的眼睛从低处偷偷看上来,他已经好久不把她放进他的视线里了。

“有事吗?”弦子问。

“林少溪要回来了。”林木说,“回家里来住,他与同学合伙做的小公司破产了。”

林少溪是林木前妻的儿子,他一直在弦子与林木的生活之外,所以弦子对这个孩子的印象就停留在他的十五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上初中三年级,是寄宿住校的那种,四个星期回来一次,回来也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四处玩儿。他每次回家,与林木和瘫在床上的妈妈交流得很少,与当时的保姆弦子更是谈不上交流,所以对于这个孩子,弦子一直觉得有些怕,怕他浑身上下笼罩着的那种冷漠。

弦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像只一转眼的工夫,那个叫林少溪的孩子就长大了。

弦子与林木的婚事,林少溪不说赞同也没有反对。“反正七镇的这套房子是我妈留给我的。”林少溪把这句话撂下后就离开了家。

结婚后三个月,林木和弦子离开了七镇,来到了欢城。

自从这以后,关于林少溪的一切事情,弦子都很少听到,他的大学、他的毕业、他的工作,她几乎一无所知,林木会把他管得很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这当儿,一个大儿子一下子出现在自己家里,这个消息还是闪了弦子一下,她只比林少溪大了九岁,她还不擅于给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孩当妈。

弦子的心就有些发沉,沉到最后,就有些重了,重得不得了,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少溪他,他,没找女朋友吗?”弦子问。

“没有!”林木说,“他回家来住,你说话时要注意点儿,孩子敏感,还有他在家住多长时间也不能烦,还有他不爱吃辣,你以后炒菜时就不要放辣椒了,还有他的衣服要勤洗,把小卧室收拾干净,被褥什么的你给他新做一套,还有他从小就不爱吃面条,还有……”

弦子没有吱声,其实她最想问的是林木昨晚去了哪里,怎么又没有回家来睡,可是她又不想问,怕他问起昨晚她和果果参加的酒会。

“你听到了没有?”林木好像有些急,他的声音中有了些许不耐烦。

弦子抬眼看了林木一眼,她觉得只这一眼就足够了,他应该晓得她的为人处世的,他不应该怀疑她的心,更不能小看她的肚量。

“看什么看?还不服气了!”林木不知哪来的火气,一抬手就甩了弦子一个耳光,他下手有点重,弦子的左腮立刻就暴了红彤彤的五个手指印。弦子没料到林木会打她,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打她了,她还是没有准备地向后趔趄了去,差点儿就摔倒了。因为痛也因为羞,弦子没有抬头,头一低从林木身边走开了。

林木的脾气越来越坏了,他自己都感觉到自己已经变了,是因为什么变的呢?他不想深究。他已经明显不待见弦子了,每次都会遇到这种不反抗,把他压抑得都快疯了,他甚至渴望她好好与他吵一场,哪怕她一哭二闹三上吊都行,那么他的心可能还稍稍有些收敛,可是她不,默默地承受他“赐予”她的一切,这就让他又痛恨又懊恼又无计可施,只好打,一成不变地打。

林少溪来到家时,林木没有在家,他们广告部也要举行年终酒会,邀请了报社的领导和家属,他并没有邀请弦子和果果与他同去,甚至没有跟弦子提起。但弦子是知道的,正好报社有个领导的夫人与弦子是同事,那夫人问弦子参不参加报社酒会时,弦子一愣,她顿了顿说老家有客人来,抽不出身。那位夫人悻悻地又不以为然地说:“那,那你一定见不着那个妖精周若娴了,不见也罢,免得又要生些闲气。”弦子听了就笑了笑,周若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不知道,她从来不参与林木的事情。

弦子把果果接回家没几分钟,就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是林木忘拿东西了,就让果果去开门,门刚刚才开了一点儿缝,外面就很急地推开来,一下子把果果推倒了。果果歪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弦子急忙放下手里的锅铲跑了过去,把果果揽进怀里,门口已经堵上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不是林木。

“你?”弦子一下子站起身来。

“林少溪。”门口的人影移到房内来,这下弦子看清楚了,是林少溪,十几岁时的模样儿还在。

“哦,哦,少溪是你呀,快进来。”弦子一下子慌张了起来。

“已经进来了。”林少溪嘟囔了一句,把肩膀上的双肩背包拿了下来,放在沙发上,他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先是四处看了看,当然先看了那个属于他的小卧室,他在床上坐下来,用力地坐了坐,果果站在小卧室门口怯怯地看着他。“你是果果?来,进来让哥哥看看。”这是林少溪第一次对果果说话。

晚饭吃得让弦子有些战战兢兢,倒没有别的,只是心里有些别扭,非常的别扭,好在有果果在家。弦子中间给林木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声音嘈杂,林木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清,她放下电话有些歉意地对林少溪说:“你爸今晚单位举行年终酒会,回来要晚一些。”

林少溪已经吃完了饭,他手里正摆弄着那个电视遥控器,回到自己家了嘛,他很快就让自己舒适起来,脚上趿着人字拖鞋,也已经换下便装了,他听到弦子的话后“哦”了一声。弦子看了看墙上的康巴丝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到“11”上了,果果早已经偎在她怀里睡着了。

“那,少溪,你先看会儿电视吧,累了就早些休息,我带果果先去睡了,不用给你爸留门了,他有钥匙的。”弦子抱起果果,心里有些难过,她不知道为什么林木今晚不回家来住。

客厅里静悄悄的,小卧室里也是静悄悄的,整个房子都是静悄悄的。夜,好深沉又好漫长啊。弦子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

林木没有回家,他喝高了,马上要过年了,广告部做了报表,这一年他们的利润空前。他心里是暗暗高兴的,这起码证明他还不老,还能打拼,还很老当益壮啊。林木在办公室里间宽大的红木床上翻了一下身,床非常结实,并不像家里的那张,虽大却并不结实,一翻身总是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让他很长时间都懒得翻身,常常一个姿势就到了天明。

“老当益壮!”林木玩味着这四个字,嘴角就挂上了一丝喜悦,那是真心的喜悦。林木激昂地翻了一下身,仍然在玩味着这个成语,他没有想起弦子,没有想起果果,也没有想起那个已经归来的林少溪。

天终于亮了。

弦子赶紧起床洗漱,果果是要送幼儿园的,更何况家里还来了个大儿子,她急匆匆收拾着自己。她昨晚睡不着,拂晓时正要迷糊入睡呢,那个小黑人就准时出现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好像也并不太长,但也不短的时间了,好像是从林木第一次动手打她后,它就出现了呢。应该是两年前。林木刚去欢城日报社那会儿,刚去开展工作肯定很难,弦子理解他的苦恼。那次挨打与这两年中的每一次都一样,没有可预见性,弦子总是在不提防间被打,总是被甩耳光,他连给她换一个花样都懒得去换,不是左脸就是右脸。

第一次动手时,弦子才刚刚签了合同工不久。她随份子参加了一个同事的婚礼,她不知原来红酒也是醉人的,当她被另一个同事扶回家时,她迎面看到林木的脸,她冲着他妩媚地笑着,就是在这个时候,林木甩她耳光。那耳光甩得啪啦啦脆响,她有些被抽蒙了,泪水和着涎水流了下来,她想她当时的样子一定丑陋极了,她被他丢在沙发上,他一个人转身就走了,防盗门被砰一声关上。

弦子头晕目眩地歪在沙发上,眼冒金星,左右脸火辣辣地疼。她抬起手想抓住那些纷纷乱跑的金色小星星,接着就看到了它,这个拇指般大小的黑衣人,它就是从这次挨打后顽固地跟随上她的。它总是背对着她,但她总能看到它灿烂的笑和招呼,这笑和招呼又是那样刻骨铭心。

想到这儿,弦子先把客厅里的卫生简单收拾了一下,地板上的瓜子皮,让她扫了大半天。弦子走进厨房时还一直在想,早上应该做什么样的早餐合适?果果每天早上总会吃面条加鸡蛋的。弦子就下了些面条,给果果盛了一小碗,放在那儿先凉着,然后才分别盛了两碗大的,一碗放了两个鸡蛋,一碗只盛了些面条。有鸡蛋的面是盛给林少溪的,弦子把那碗面端到外面客厅的茶几上,放上一双筷子和一碟黄瓜小咸菜。“出门饺子回家面”,这是从七镇带来的习俗。

弦子把一切收拾妥了,就先去喊果果。帮果果穿好衣服,洗了脸,梳了小辫,喂好了果果,帮果果背上小书包,弦子还是没有听到小卧室里有起床的声音。她看了看钟表,不知道应不应该喊他。她送果果上幼儿园后,会直接去上班,那家里就不用上锁了吧?

弦子把果果领到门口,想了想,还是站住用钥匙把防盗门给锁了,反正从里面是能打开房门的。弦子想,他要不起床,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刚回家来,先适应一下。

中午弦子下班回家,客厅里的那碗面条已经被端到厨房那里去了,面条一动未动。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几瓣白生生的蒜,那边有个纸袋,那是小区门口刘罗锅煎包特制的纸袋,无公害的绿色包装。

房间里没有人,门是被锁上的。弦子给果果喂了饭,快天黑的时候,林木与林少溪才一起回来,大家在一起吃了晚饭,从现在开始,林少溪正式在这个家住下了。不过林少溪并没有在欢城待多久,他不是那种可以圈养起来的人,但他离开欢城又好像与弦子脱不了干系。

弦子托同事们给林少溪找女朋友,一来是林少溪确实是大了,再不找媳妇可真就大龄剩男了;二来弦子还是喜欢过三口人的生活,一家三口人在一起,那有多么好!同事约了那个姑娘去了名典咖啡屋,让弦子也陪林少溪过来。弦子事先并没有与林木说,没有说,是因为她不想说,她面对林木,林木面对她,都只会僵硬,但弦子的内心里还是希望林木能变回来,她理解他,也可以原谅他。

弦子拉着林少溪去名典喝咖啡,这让林少溪极不自然。别看他心里有些抵触弦子做他的后母,但是在某些方面他还是很感激弦子的,特别是在他母亲的事情上,他看到了她的真诚和奉献。

弦子把林少溪拉进名典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就想转身离开。林少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忽然就情绪激动了起来,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极速吹起来的气球,随时面临着爆破。在这件事上林少溪没有给弦子留一点儿面子,他当着好多人的面甩开了弦子的手,大声地说:“放开我,你快放开我,我的事不用你管,也用不着你管。”

“少溪,你别急,你听我说好吗?”弦子焦急地说,她没想到林少溪会如此反应强烈,她有些着了慌。林少溪甩开弦子的手,冲出了咖啡屋,向着街上走远了。弦子懊恼极了,她本来是想追出去的,可是她却猛地把头低了下来,同事过来拉她的手,发现她已经是满脸的泪花了。同事连忙说:“没事的啊,这男女小青年谈个恋爱相个亲闹个小插曲都是正常的啊,咋还哭上了哩。”

林木与林少溪在弦子没回家之前已经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了,因为林少溪要收拾行囊离家出走。

安抚好林少溪,林木坐在客厅里生闷气,他原是有些打算的,广告部总算有了些盈利,他已经准备年后看一处房子,先首付一部分,然后银行按揭还款。他还要预留出一部分钱,林少溪大了,工作的事婚姻的事以及以后大大小小的生活上的事,他都是要管的。他还想买一辆小轿车,什么牌子的暂时还没想好。

弦子把果果接回家,在路上她设想了不下十种相亲的后果。

晚饭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林少溪比平时吃得更快了一些,林木比平时更寡言了一些,他自斟自酌地喝了两杯酒,放下酒杯后就去了外面,说是要出去走走。果果嚷着要睡觉,没吃一小碗米饭就爬上大床睡了。

弦子收拾了一下饭桌,洗了碗筷,还拖了地。拖到小卧室时,林少溪已经把门关上了,没有办法,本来弦子还想再解释解释的,唉,算了,越描越黑。

弦子解了围裙洗净了手,关了客厅的灯,朝卧室里走去。果果已经睡着了,她把她抱起来,放在小床上。没多久,弦子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林木开防盗门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好像没做停留径直来到卧室门前,一脚踢开了虚掩着的门。一股酒气冲进来,弦子被酒气熏得要吐,她皱起眉头,用力向外推着林木,林木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她脸上了,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柔情,那眼底深处的恶让弦子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

“你要做什么?”弦子从床上爬了起来,“你不喝酒时人一样,喝了酒简直就不是人了。”以弦子的性格是从来不这样说话的,可这晚她偏偏这样说了。

“啪”,林木根本就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他把大巴掌一下子甩了过来,甩在弦子的脸上。今晚的弦子不再是以往那个隐忍的弦子,她是爆发了的弦子,她与林木扭打在一起。由于她人小力气也小,加上挨了打生了气,浑身哆嗦着。被林木又甩了几个耳光后,她觉得嘴巴里一阵咸腥,鼻子也破了,鲜红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落在她单薄的睡衣上。她左眼睛已经快看不清东西了,肿胀起一个大大的酱紫色的包。

果果睡得极不安稳,她一会儿翻一下身,一会儿又蹬一下被。果果每动一下,弦子的心就跟着疼一下,她不要果果看到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她不要果果看到她的狼狈和不堪。

林木应该是累了,他撇下弦子不管,直接爬上大床,鞋都没有脱,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弦子跪在小床边,默默地流着泪。卧室的门是洞开的,可是那间离了两步远的小卧室的门却关闭得死死的,好像并不关心外面的打斗。那扇冷冰冰的门好像是铆足了劲看她的笑话一样,黑暗中露出惨淡瘆人的白牙。

弦子抚摸着果果的小脸蛋儿,果果,果果,她俯下身亲吻果果的额头,果果本来紧攥着的拳头才一下子放松了,那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些。弦子站起身,浑身上下的疼,让她咧了咧嘴,阳台上的风从打开的窗子里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弦子把大衣拿来裹在身上,重重地吸了吸鼻子。“要走出去,要走出去!”一种声音在脑海里回旋,那个小黑人在斑驳的月光中跳起舞来,来来回回拉长着舞步,划出优美的弧度。

“走出去,走出去!”

弦子拉开防盗门时,又看了一眼卧室的门,一扇门敞开着,另一扇门紧闭着。弦子噔噔噔冲下楼,小区的大门已经锁了,旁边的小侧门虚掩着,她轻轻拉开侧门,看到传达室忽一下子亮了灯,这是好心肠的张大爷。弦子站在那儿没有动,停了几秒钟传达室的灯熄灭了,弦子这才轻轻跨过门栏,向着大街走去。

这个深夜,平时怕黑怕走夜路的弦子没有害怕,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脑袋里一片空白、麻木和茫然,风从她身边走过,街上的店铺从她身边走过,那些无声的树从她身边走过,追随着她的,只有那一轮悬挂在夜空的半块月亮和那个小黑人。娘曾经说黑色的神犬是夜行人的保护神,可是弦子不知道这个小黑人是不是她的保护神;她无助时它就出现,然后就会笑着朝她打着招呼挥着手,就要牵引她去走一条她并不想去却又时时刻刻想走的那条路。

现在,弦子来到了欢城的小清河边。小清河是从欢城城东边流过的一条河,河水被宽宽的河道引向了远方,河道两旁是高大的垂柳,有的柳条已经伸到河面上去了,一漂一伏的好像调皮的鱼饵逗引着河水里的小鱼。那河面现在正是欢腾的时刻,白天的喧闹是城市的,夜晚的舞会是小清河的。

弦子坐在小清河岸边,看着小清河的水,弦子就痴迷了。她喜欢欢城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小清河,它是欢城唯一的排水出口,而且它最后流呀流呀竟会流向渤海。是流向渤海啊,你想想!这是让弦子大为感动的地方,一条小河你看它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却是有大志向的,它就是要彻夜不息,要奔向远方,汇入海洋。——桑园子也有一条小河,那条小河一年四季都在,就是有些孱弱,细细的样子,常常使人生出些莫名的怜悯来,即便如此,小河也给桑园子的人们带来了无边的欢乐,春夏秋冬都可以在小河里浆洗衣裳、捉捉鱼虾什么的。那是孩子们的乐园。

桑园子小河边当年的那个追风少年还在的吧?弦子第一次这样子放下铠甲,来仔细回想她的少年。

高考前那个月上柳梢头的傍晚,她和他相约在桑园子的小河边,她说即便是考上了她也不会去上大学,家里的那个情况她晓得,可是她还是要考一考,算是对自己这十年寒窗苦读的一个检阅。他压根就没打算参加考试,他说他这两天就跟着乡亲去石料厂做工,孤儿一个,考不考试、检不检阅的,于他都一个样。

“你好好考试,等我采石挣了钱,我供你上学。”他第一次拉起她的手,他浑身打着微战,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好,我等你!”她把自己的唇迎了上去,只这一次此生就够了。那个夜晚的小河,可是见证了她与他朦胧的爱情?

只是,只是没等她等来高考成绩,他就在那个石料厂的塌方中去了永远的天国,天国里没有白眼和挖苦,没有歧视和劳苦。那一夜,她在河边待了很久,久到最后没有了任何知觉,她被家人抬回了家。后来的日子里就再也没有桑园子了,七镇和欢城成了她的宿命。

桑园子的小河应该还在的吧?弦子坐着实在是累了,她倚到了一棵柳树干上对着小清河发问。

“扑通”,弦子仿佛看到自己猛地跳入了河中,接着她的头好像不听指挥了,一下子被浸入冰冷的河水中去。那水虽叫小清河却并不清澈,喝在嘴里又腥又涩,慢慢的,她的眼皮就抬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一半脱离了自己向着半空中飘忽了去,有一半却拼命地拽着自己沉入水底下去……

“不,不!果果。”弦子脑海中灵光一闪,她记得阳台上的窗子是打开的,不愿意多花钱的房东没有安装防盗窗。弦子好像看到果果睡得莽莽撞撞起来,四处寻找妈妈;果果从卧室到了客厅,从客厅去了厨房,从厨房去了卫生间,又从卫生间返回卧室,穿过卧室,来到了阳台,踩上小凳子了,果果伸出嫩嫩的小手扒住了窗口……

“果果!”弦子猛地跳起来,右脚突地一崴,钻心的一阵疼痛无比真切地传来。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她听到了三下来自中心花园里那架老木钟发出的沉闷而悠远的铛铛声。弦子在大衣口袋里摸索着,摸到手机,她急切地按了几个数字。

“少溪,是我,你弦子姨,我在外面有点儿事,麻烦你听着果果点儿,别让她睡醒了找不到我哭。”弦子把耳朵贴着话筒,她听到那个睡意蒙眬的声音说:“嗯,嗯,好吧。”

挂了电话,弦子试了几次都不能挪动自己,她犹豫了半天,才在手机上又按下了一组号码。

南禹从来没有为一个人如此心痛过。

弦子躺在沙发上带着泪已经睡着了,南禹跪在弦子身边,他的手被弦子紧紧握在手里,弦子的脸他已经帮她擦净了,左眼那里轻轻涂了碘酒,睡衣上面的血也蘸着水擦拭了,脚上冷敷了冰袋。

南禹仔细地看着弦子,越看越让他心疼,他的恨和恼火都快要把他烧焦了,他恨不得马上就去找林木决斗,面对面给他一拳,这个混账王八蛋。他的手刚一动,弦子的手就立刻握紧了他,她睡着了,却依然如此固执地依赖着他。南禹的眼角红了,他别转头去看窗子外面的天空,那幽微拂晓的亮模糊了他的眼睛。

南禹的闹钟准时催醒了弦子,弦子一下子睁开眼睛,她看到身边的南禹正无比慌乱地去按那个闹钟。弦子咧了咧嘴,笑得有些牵强:“让它响吧,我睡醒了。”“弦子,你没事吧?”南禹无法立即起身,他的双脚已经跪得麻了。

“没事,南禹,谢谢你!”弦子说,“五点了,我要回家,果果自己在家呢。”

“弦子,我先送你去医院吧,你的脚需要拍个片看看,别伤了筋骨。”

“不,不用了,没事了,我知道你会搓骨的,要不,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了。现在疼,但是能走的,不碍事。”弦子挣扎着站起来,疼痛让她出了一脑门的汗。

“我送你。”南禹扶住弦子说,“你呀,不要逞强,先回家看看果果,然后去看医生吧,即使不看医生,也请你好好休息吧在家。单位那里我帮你请假。家里……家里不回去可以吗?果果也不能光你照顾她啊。”

“谢谢南禹,我还是回家吧,果果不能一个人。”弦子好像并不想多说什么,她看了一眼到房门口的距离,然后就开始跳着脚走了几步。

南禹开车送她回家。弦子不让他直接开到小区楼下。

南禹扶弦子从车里出来,说:“我背你到楼下吧。”

弦子看了看南禹,她好像没想到南禹会这么说,她顿了顿说:“不,不了,哪能让你背我呢。你快回去吧,我已经很麻烦你了,谢谢你。”

弦子一点儿一点儿挪到楼下,她没有回头看南禹走了没有,她知道,他不会走的,他会一直看着她在前面走,她明白他的心,就如他明白她的心一样。

打开防盗门,果果没有醒,林少溪也没有醒,林木刚起床撒了泡尿重又回到床上。她跌跌撞撞地推开厨房的门,做果果最爱吃的鸡蛋面条。

林少溪就是这天早上离开的。

弦子与林木进入了始无前例的冷战中。

芙蓉花苑楼盘的广告打得满天飞,《欢城日报》周日刊彩色大专版也是周周不落,林木通过内部价定购了一套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米的小高层,先首付十万元,每月银行按揭两千元,二十年后这套房子就完全属于自己了。对于每月的两千元,林木已经有了安排,首付他交,每月房贷他与弦子每人一千元。为此他还专门拟了个夫妻双方还贷协议。

弦子很渴望有自己的一套房子,芙蓉花苑正是她喜欢的那种风格。弦子觉得还款二十年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了房子和果果,她认了。

房子是现房销售的,验收合格后,开始装修,装修时几乎都是林木在跟着,弦子不懂得装修。

可是,现在就要搬家了,弦子已经没有最初的那种喜悦了,在这两年中,她看到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了,她曾经很认真地想过,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她是不是更快乐一些?答案是否定的。

她是怎么发现的呢?弦子不止一次问自己。那全是一次不经意。不经意的致命的发现。弦子的心这么多年了,是一点儿一点儿由热变冷的。

周若娴就是那个弦子数了一百七十七级台阶都不能忘记的女人。

十月,林少溪要结婚了,他在省城谈了恋爱,人家就一个女儿娇气得很。父母是大款,舍不得女儿离开家,就要求男方住到女方家里去。林少溪并没有征求林木的意见,直接就答应了,这事让林木郁闷了好久。林少溪在省城结婚后回到欢城,林木张罗着要在欢城给他们补办婚宴,钱坤和吴宁、周若娴都来帮忙了,还一起随了不菲的喜礼。弦子就是在这次婚宴中看到周若娴的,只看了她一眼,弦子就什么都洞察了。

周若娴若无其事地过来挽弦子的胳膊。“嫂子。”周若娴甜甜地叫道,“嫂子,真年轻漂亮,我们林老板好福气哩。”周若娴另一只手拍着弦子的肩,她应该比弦子稍大了几岁,弦子记得她的背影。

林少溪的婚宴上,林木和周若娴出尽了风头,两个人还合唱了一首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完了,周若娴就跑到弦子身边说:“再不能唱了,再唱,小嫂子要吃醋啦。”

弦子好像没有听到周若娴说什么,她抬眼去找林木,林木的眼光正若无其事地瞟了过来。弦子的心咚的一下子跌到了尘埃。

弦子的性格日渐乖张起来,她好像一只刺猬,全身竖起了尖刺,刺伤别人的同时更深深地刺伤了自己。

那个小黑人出现得越来越勤了,弦子的眼白都泛起了微微的蓝。

三月初六终于到来了。

果果上一年级了,学校里有了小饭桌,中午不用接送,早上送去,下午接回来就可以了。弦子把精力全都投入工作中。

弦子开始整夜整夜失眠。弦子不想找南禹,她不敢也不愿让他看到她的无助和凄惶,她不想让他觉察到她的不快乐和不幸福。

失眠的时候,弦子想得最多的是四个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芙蓉花苑,弦子觉得自己住不下去了,全是那个小黑人,一百七十七级台阶上全是那个小黑人。

停了电,电梯暂时运营不了。弦子再一次走进阳光里。因为还是新楼的缘故,电梯总是开得不及时,有时开,有时不开;开的时候,业主们乘电梯出行,不开的时候,业主们会走步梯。

弦子已经没有耐心再走一百七十七级台阶了,想一想,一百七十七级台阶啊,那得有多么高,得有多么长。

没等芙蓉花苑的电梯正常使用,弦子就提出与林木离婚,这让林木大跌眼镜,他已经不再抬手就打了,他有了悔意。弦子没有别的要求,比如房子和车子,她都不要,她放弃。她只要果果。

离婚证书拿到手的那天,果果去上学了,弦子待在房子里坐了好久,她坐在客厅的紫色沙发上发呆。她与林木之间不再有任何言语。坐了很久,听到敲门声,弦子站起身,拉开房门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南禹和那个小黑人。

弦子的头晕了一下,接着左脚就痉挛了,两只脚突然无法挪动,扑通一声,弦子一下子倒在地上,疼痛与晕眩让她缩蜷起身子,她看到了那条从眼前缓缓流淌而过的河流,河水把南禹的身子淹没了,那个小黑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跃动着舞蹈……等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那个小黑人转过身,竟是果果!

弦子努力向着那水爬去,并终于纵身一跃隐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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