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
2016-05-14牟秀林
牟秀林
也就是参观一下阿莲新租的房子,没想到弦子穿得这么正规,头是头脚是脚的,像个新郎官。阿莲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在牙齿上亮闪闪的。笑完了,阿莲望着弦子,突然没头没脑地说,给我买条狗吧。
买狗干什么呢?弦子扫视了一眼开阔的院子,很快明白了。弦子说,地方好大啊,只是太空了。添一个喘气的,会好一些。——大狗还是小狗?
阿莲眉眼乱了乱,有点轻佻了,男人那样的狗。
“男人那样的狗”——弦子说过这样的话,在狗市上。弦子爱逛狗市。和阿莲相好的那一年,弦子带着阿莲经常一块逛狗市。狗市离着制衣厂不远,在四环边上。狗市很热闹,什么狗都有,可以说群狗荟萃。弦子爱看大狗,大狗虎扎扎的,有威势。阿莲则爱看小模小样怪头怪脑的宠物狗。弦子对宠物狗很不屑,说:有什么意思呢?像个小孩鸡鸡。阿莲歪了一下头,问:小狗像小孩鸡鸡,那大狗像什么呢?弦子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说:大狗像男人的这个。
想起这句话,弦子坏坏地一笑,说,我来给你当狗吧,白天看家,晚上把门。
阿莲一口唾沫啐到了弦子的脚下,买狗就是为了防你。
弦子呵呵地笑,说,不敢有别的意思,就想听你唱歌。谁都知道,你唱歌特别好听呢。
阿莲在制衣厂的时候就喜欢唱歌。阿莲天生一副好嗓子,走到哪唱到哪。一次,阿莲上班的时候因为唱歌走了神,缝衣针没有缝到衣服上,“缝”到了她的手上——缝衣针从她的手背进入,直接穿透了她的手掌。阿莲是被弦子救起并送进医院的,出院之后阿莲就成了弦子的女友。出门在外,都有一颗驿动的心,弦子也一样,弦子不甘心和阿莲做只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朋友。弦子喜欢快节奏,喜欢一步到位,喜欢直接深入下去。在地下室的一张床上,弦子扒光了自己,直接“深入”下去了。只是太草率,糊里糊涂就完了。弦子很惆怅地望了身后一眼,这一眼轻飘飘的,相当致命。“潦草”的床单印证了一个事实,阿莲被男人睡过,不是第一次。也就是说,弦子不是阿莲的第一个男人。阿莲很坦白,交代了,说她结过婚,有过丈夫。一瞬间弦子的脸就青了,目光冒出枯枝和败叶那样的寒气。不过,弦子很快就把“心理问题”解决掉了。都是曾经拥有,谁还在乎天长地久?
弦子和阿莲的关系一直维持到弦子订婚。回老家的前一天晚上,弦子开了房间,和阿莲又做了一次。做完了,下了床,阿莲一把抱住弦子,哭了,说:你还在乎我吗?弦子咬着下嘴唇,头低下去,不说话。阿莲第二天就悄悄地离开了制衣厂。
弦子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见到阿莲了,没有想到,居然碰上了。那天,一家大型超市在门前举办手机义卖演唱会,弦子逛完了狗市赶去凑热闹。弦子块头大,劲头足,一挤就挤到了前面。台底下视野很开阔,台上女歌星的眼睫毛都看的一清二楚。也就是这个时候,女歌星目光和歌声从台上一起飘过来,在空中和弦子的目光相撞了。弦子脑子里边有了声音,轰地一声,又轰地一声。台上唱歌的歌星就是阿莲。太意外了。弦子看着阿莲一步步走下舞台,又一步步地向他走来,一颗心咚咚地跳了起来。阿莲很坦然,眼睛抬上去,笑盈盈地看着弦子。弦子很莽撞,居然有了大款那样的口气,我请你吃饭吧,一摸口袋,仓促了,没带钱。看着弦子尴尬的样子,阿莲大大方方地说,我请你吧。弦子坐着阿莲的红色富康车去的饭店,吃的是麻辣小龙虾。弦子没吃过麻辣小龙虾,这是第一次,感觉特别上档次。
在狗市门前,阿莲停好她的那辆红色富康车,打开车门,下了车。弦子在驾驶座的另一边也下来了。两个人一转身,就肩并着肩走到了一起。光阴就在这一刻倒流回去,弦子又仿佛回到了两年以前。那个时候,弦子和阿莲也是这样走在一起的。弦子特别感慨,恍恍惚惚的,脚步都乱了。不过弦子很快做了调整,压着细碎的步子,和阿莲走出了同一个步调。
狗市上大狗不少,中意的不多。狗们被人驯化过了头,大都失去了野性。弦子看到一条高加索犬,体大如牛,往那里一蹲,器宇轩昂,很有明星范。走近了一看,目光慈祥得像个绅士。这样的狗徒有其表,看守门户肯定不行。弦子还看中了一条,狼青,狂野型的,上蹿下跳,拽得一条铁链哗哗作响。狗主人一听让他的爱狗做“门卫”,把狗揽住了,不卖。 好像他的狗做“门卫”降低了身份,要饱受虐待似的。
弦子退到了狗市的外围,蹲下来,有点泄气了。阿莲说,随便买条狗就行了。弦子却特别较真,说,狗不凶,怎么能看家?
狗市“营运”的时间很短,上午十点半,就全部散了场。弦子和阿莲空手而归。但弦子不失望,狗市天天去,总能碰见合适的。阿莲一路无话,心事很重的样子。分手的时候,阿莲把他叫住了,说,我认识一个人,他家有一条藏獒,听说要出手。弦子说,什么人啊?靠不靠得住?阿莲说,不是很熟,见过一面。弦子说,联系好了,咱们一块去。
说好一块去,阿莲却犹豫了,给了弦子一个地址,又递给弦子一沓钞票。弦子清点了一下,八百块钱。弦子眼睛瞪大了,一条藏獒这么便宜?
这是一座大别墅,别墅里边七拐八绕有许多房间。狗在地下室。一打开地下室的门,弦子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腥气。走下台阶,转过身来,弦子看到了,倚靠墙角的地方,有一个半人高的铁笼子,铁笼里边关着一条又高又壮的藏獒。藏獒一见生人,张开獠牙大口,一边狂叫,一边往外蹿,铁笼子被撞得左右直晃。
藏獒的主人出来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秃顶,矮胖,手里夹着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中年男人说话很和气,他说小区不让养大型犬,物业下过好几回通知,没办法,只好处理掉。中年男人打开铁笼子,藏獒如遇大赦,噌地蹿出来,张牙舞爪地往弦子身上扑。弦子脸都吓白了,急忙往外闪,藏獒被铁链子拽住了,挣脱不开,只好趔趄着身子站在远处虎着脸吼叫。中年男人喝住了藏獒,把藏獒揽在怀里,孩子一样爱惜。中年男人目光灼灼,看着弦子,他向弦子提了一个条件。弦子有点奇怪,卖条狗会有什么条件呢?中年男人说,这条藏獒是一条母狗,刚刚怀了崽。藏獒可以卖,但藏獒肚子里的崽不能卖。等大狗肚子里的小狗生出来,大狗你留下,小狗还要给我还回来。弦子笑了笑说,你就等于“租赁”这条大狗了。中年人感觉弦子说得很有趣,也笑了,可以这么说,我不会白白“租赁”,我会给你钱的。
这个时候,一个女孩把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抱了出来。孩子正在哭,哭出一口粉红色的牙床。女孩一边哄孩子一边说,藏獒哥哥要走了,你还打个招呼?乖乖,快看看藏獒哥哥吧。女孩假意往狗的身边送,孩子不理,依旧哭。哭的声音比刚才还大,几乎嘶鸣。小小的身体在女孩怀里鱼一样打挺。中年男子皱了皱眉,无奈地说了声,抱回去吧。女孩拿着孩子的一只小手,向着弦子招了招,说,和叔叔再见。孩子突然不哭了,歪过脑袋,亮而空洞的眼睛望着弦子。弦子朝孩子挤了一下眼睛,说,还是看看藏獒哥哥吧,再不看,以后看不到啦。弦子感觉不对劲,又纠正说,是藏獒姐姐,不是藏獒哥哥。孩子呼应着弦子,咿咿呀呀叫起来。
藏獒买回来了,一条铁链把它拴在了大门口。藏獒虎虎生威,一进门来就把四周的气氛控制住,院子的边边角角都有了严防死守的气象。实际上藏獒的“工作态度”还不到位,藏獒到了新环境,不太适应,很狂躁,张着嘴,呲着尖利的牙齿,一圈圈地疯跑。阿莲一靠近,藏獒忽地立了起来。阿莲吓得妈呀一声,扑到了弦子身上。弦子拍着阿莲的后背,笑着说,买狗是吓别人的,可不是吓自己的。
藏獒太凶了,阿莲害怕不敢近前。害怕归害怕,看到藏獒活蹦乱跳的样子,阿莲还是欢天喜地的。弦子趁着阿莲的高兴劲,想把藏獒怀崽的事说出来,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中年男人和阿莲说没说藏獒怀崽的事呢?弦子不摸底。阿莲不提,还是不说为好。反正藏獒怀崽的月份小,从外表上还看不出什么来。另一方面,弦子心里边有了小九九,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藏獒有一天真能产下狗崽,自己可以暗中和狗的前任做一笔小小的交易。大款的钱,不赚白不赚。
晚饭是在村头的小饭馆吃的。小餐馆很合弦子的口味,弦子吃起来随意,放得开。阿莲轻手轻脚的,一碗山西刀削面吃得十分精致。看着阿莲优雅的样子,弦子也一改粗放的进餐方式,细致起来。
阿莲其实不是什么优雅,是忧愁,是忧心。狗买回来了,气壮如虎,却凶神恶煞。阿莲胆子小,不敢喂。另一方面,万一出门,谁来经管呢?阿莲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出了一会儿神,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弦子看出来了,阿莲有心思,似乎还很重。弦子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阿莲不高兴了?弦子马上想起来了,是藏獒怀崽的事,看起来阿莲还是知道事情的底细的。瞒不了的,还是讲出来好,讲出来踏实。弦子羞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话涌了上来,到了嘴边。阿莲却在这个时候说了话。阿莲幽幽地说,新鲜几天,还是把狗退回去吧。
弦子不解地问,买都买了,怎么退回去?
阿莲说,怪我,我没想周到。这么大的狗,我哪里养得了?
原来阿莲担心养狗的事。弦子把胸部挺出去,还拍了拍,说,那有什么难的?有我呢?
阿莲说,你天天上班,哪里有时间?
弦子说,我离得这么近,就是撒个欢的事,容易得很。
阿莲感激地看着弦子,说,弦子,不让你白喂,给你钱。阿莲把钱字说得又轻巧,又爽利。
也就喂喂狗,没什么,弦子喜欢和狗打交道。制衣厂离阿莲的住处不远,兜一个圈子就过来了。弦子没想到要钱,接阿莲的钱,多生分啊。不过,有钱赚总是好的,钱又不咬手。弦子说,明天我就过来吧。阿莲还是有点担心,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吧。弦子说,不会,怎么会呢。
弦子每天早上六点左右过来。这个时候,阿莲还没有起床,弦子只能默默地做。做完之后,并不逗留,退出来,骑车回厂上班。弦子去阿莲的家,除了喂喂狗,其实见不到阿莲。这一点让弦子特别地遗憾。弦子要想见到阿莲,只能等到休班。弦子一个月有四天休,这四个休息日可以倒休,可以轮休,也可以集中一块休。弦子不愿集中一块休,歇一天,干几天,均匀分配,有节奏。一下子把一个月的公休全部休完,就要憋住一口气,做上十几天。流水线上的日子不好过,单调机械,相当缠磨人的。
但是,弦子还是把一个月的休息日集中一块休了。休息日不用早起,弦子六点钟醒的,又来了一个回笼觉。醒来之后,八点半。弦子骑车到阿莲的住处,不到九点。这个时候阿莲已经起床了,正用一根长棍把一盆狗食往藏獒面前捅。一见弦子,直起腰,笑着说,我以为你忙,来不了了呢。
弦子看着低头吃食的藏獒,咧开了嘴巴,哈,你自己能喂狗啊,看来我以后不用来了。
阿莲说,来还是要来的,狗脸狗脸,万一疯起来,我可没办法。
弦子除了喂狗,还要清理狗窝。清理狗窝,要和藏獒“亲密接触”,阿莲做不来,只能由弦子做。弦子把清扫狗窝的工作做得特别仔细,一点垃圾一点狗粪都要清除到院子外面去。最后,弦子又给藏獒的身下铺了一些干草。一切做完了,弦子也该撤了。但弦子挓挲着两只胳膊,东瞧瞧西看看,磨磨唧唧不愿走。阿莲看出来了,说,进屋坐坐吧。弦子没有听出阿莲语气里边客气的成分,当真了,挺着身子往屋里晃。女人的房间总有些独到之处,一进门弦子就闻到了新鲜刺激的气息。这一丝气息很有挑逗性,把持不住,就叫人失态。弦子还是莽撞了,阿莲没有示意,弦子就跨过客厅直接进入了阿莲的卧室。进入卧室之后,弦子也没有收敛,目光狂乱起来,从屋顶往下扫,一直扫到地面。扫到地面就定住了,有了深探的动向,要掘地三尺似的。
事实上弦子什么也没看到。卧室的摆设极简单,一张床,一件衣柜,还有一张吃饭的小圆桌。这个家空有一副大的场面,其实轻得很,一只食品袋就能兜走,一个行李箱就能装走。当然,弦子还是发现了他着迷的地方,阿莲的床。阿莲的床是一张旧床,上面的席梦思床垫却是新的。席梦思床上铺着一条褥子,褥子上模糊地压出一个人体的轮廓。旁边是一条被子,被子没有叠,随意地翻卷在一边。被子散发出主人似有似无的体温,让弦子一颗心有了蠢蠢的动向。
听见身后阿莲的脚步声,弦子快速“拽回”自己的目光,一转头,笑了。
阿莲问,你看到了什么?
弦子摇摇头,气短了。没有啊。
找男人吧。
弦子又回头往四下看了看,真有啊。
你不去大衣柜里找找?
弦子红着脸,扭捏起来。
阿莲和弦子在一起的时候,笑笑,说说话,有风有雨的。自己一个人等着,像根秋萝卜,蔫巴了。弦子特别不喜欢阿莲那副幽闭的样子,希望阿莲是一片水,活起来;希望阿莲是一枝花,艳起来。弦子就想天天陪着阿莲,逗她,扰她,制造一些声音,尽量把阿莲的日子弄出一些生气。只是弦子天天要上班,时间少,这一点让人遗憾了。但只要弦子在,屋里屋外便是一片响亮。弦子喂狗,也逗狗。弦子把藏獒当宠物狗那么训。弦子手擎一根棍子,棍子上拴上一根绳子,绳子上吊起半根油条。弦子像钓鱼一样把半根油条送到藏獒鼻头上。藏獒看到食物,舌头吐出来,舔着湿湿的鼻子,一脸的馋相。它抬起了前爪,往上扑,油条挑高了,扑不着。藏獒显然不愿放弃,一努力,身子哗地立了起来,两条前爪像京巴一样在胸前乱舞。这个时候,站在一旁的阿莲便咯咯地笑起来。看着阿莲笑乱了一脸的眉眼,弦子特别有成就感。
弦子就是这样,滑稽,俏皮,一分热能发出十分光。当初阿莲就喜欢弦子这一点,只要弦子在,人就不会闷。日子有了新的气象,直接影响到的就是心情。心情一好,最大的体现就是食量的增加。阿莲从前仅能吃一碗饭,现在增加了一倍,吃两碗。饭量就是活力,阿莲不再像从前那样,恹恹的,一副睡不醒的样子。阿莲的脸上红红润润的,精神了。
但是,阿莲的“精神”只是表面,弦子看得出来,阿莲其实并不快乐,飘忽的眼神似乎总有无法排遣的忧郁。弦子发现,阿莲每次跑台子回来,变了一个人似的,疲惫,抑郁,特别不爱说话。弦子说十句,在阿莲那里最多能捞出一两句。就算说,也是支支吾吾的应酬。阿莲为什么总是那么怏怏不乐呢?
弦子示意阿莲,出去转转,哪怕逛逛超市也好。阿莲的胳膊大腿懒散地摆放在床上,摇摇头,不去。
那就唱唱歌吧。
说来很奇怪,租了这么一个大的院子,却没有听到阿莲唱过歌。以弦子的想法,阿莲那么喜欢唱歌,应该一展歌喉,唱上一唱。弦子甚至对阿莲的歌声有了无限的期待。
弦子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听不到你唱歌呢?
阿莲说,我唱的时候你还没来呢。
现在就唱吧,我爱听。
阿莲朝院子里边努努嘴,这个时候藏獒正趴在地上打瞌睡。我一唱它就唱,它的声音大,我哪里唱得过它?
弦子笑了。阿莲和藏獒,两个女高音。
对自己的事情,阿莲不提,也不说,包得密不透风。接触这些日子,想想阿莲说过的那些话,都是一些闲话,浮皮潦草的话。弦子总想抓住一根线索探讨一番,比如阿莲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比如阿莲是怎样走上演艺之路的。弦子对这样的话题特别感兴趣。阿莲却敷衍,支吾,一概不予回应。阿莲像一个太极高手,掌风一来,四两拨千斤,轻轻一拂,就给挡回去了。弦子表面还是那样,该来就来,该去就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有多么凉,有多么失望。弦子了解到的阿莲,是从前的那个阿莲,不是现在的阿莲。弦子和阿莲之间,越走越近,也越走越远了。
也就喂喂狗,收的哪门子钱呢?收了钱,就是钱上的关系,而不是钱以外的关系。如果不收钱,和阿莲的关系怎么说也会上一个台阶的。
弦子很愧疚。愧疚压在心底,不好表现出来。找点事情做做吧,多做一点,就补偿一点。只能这样了。但弦子除了喂喂狗,还能做什么?
弦子只能没事找事。那天,弦子喂完了狗,开始在院子里踅摸。院子铺着地砖,平展干净。但是,春天爱刮风,总有一些尘土垃圾和树叶刮进来,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弦子抄起一把扫帚,从一头扫到另一头,竟然扫了一大堆。扫完了,弦子四处寻找簸箕,想把垃圾清除到院子外面去。簸箕找到了,就在墙角的垃圾桶旁边。弦子抄过簸箕的同时,也把垃圾桶拎出了院子。垃圾桶里装着果皮和纸屑,还有一点烂菜叶。弦子把垃圾倒进铁皮垃圾箱的时候,在垃圾桶的底部,弦子意外地发现了一样东西:烟蒂。
不过几根烟蒂,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弦子却从几根烟蒂里窥测到极其诡秘的信息。弦子不会抽烟,自然把自己排除在外。是阿莲自己吗?据弦子对阿莲的了解,阿莲不抽烟,还常常反对别人抽。当然,阿莲毕竟和过去不一样,混迹于演艺界,寂寞了,或者寻求一下刺激,沾染一些坏毛病,好上抽烟这一口,不是没可能。但是,从烟蒂本身来看,不像女人用过的。烟蒂很短,被“拧”得十分难看。这是重度抽烟人的做派,也是男人抽烟的做派。
弦子的眼前起烟了,阿莲以烟的方式飘过来,又以烟的方式飘出去。一缕缕地变成了一个个凌乱的问号。一个孤身女人,花枝招展的,还一口气租下这么大的一个院子,靠什么?就靠做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歌手?阿莲除了唱唱歌,私下难道还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除了喂狗,弦子又增添了新的“工作”,翻垃圾桶。弦子好像得了强迫症,一天不翻心就发慌。弦子对垃圾桶的“探索”越深入,收获就越大。除了烟头,弦子还在垃圾桶里发现压扁的烟盒,男人的线绒手套,废旧的剃须刀片,啤酒瓶,易拉罐,一次性餐盒,卫生巾。还有避孕套。有一天,弦子还从垃圾桶里发现一条小孩子用过的纸尿裤。
垃圾桶以“最低级”的方式直抵一个人的私密处,都是不能见人或不愿见人的。弦子面对着垃圾桶出神了,同时也把眉头皱紧了。弦子暗暗告诫自己,阿莲这里不能来了。也不好再来了。一个“复杂”女人的生活,是不便被别人打扰的。尤其一个看上去不相干的男人。
第二天弦子没有去。他打电话给阿莲,说,工厂忙,加班。阿莲倒不在乎,说,你忙你的,我一个人,应酬得来。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弦子一连七天都没去。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又刮起了大风,工厂门前的大树上的树枝都被刮断了。弦子放心不下,还是去了。他要和阿莲彻彻底底做一个交代。
弦子一推开大门,就看见了阿莲。阿莲正蹲在藏獒的旁边,专心地给藏獒梳理毛发。藏獒偶尔转一下头,伸出长长的舌头,还舔一舔阿莲的手。阿莲和藏獒之间,温和,亲昵,像一对母女。
弦子走过去了,抄起铁锹,开始清理狗窝。
工厂不忙了?阿莲问。
弦子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有弦子自己知道这十几天做了什么。每天晚上七点半,弦子便蹲守在阿莲的大门口了,一直坚持到十一点。弦子藏在黑夜里,一双眼睛却把黑夜看得清清楚楚。弦子相当专注,相当敬业,阿莲房子里里外外的每一个细微动静都不放过。但弦子一无所获,什么也没看到。阿莲一到晚上,就把大门关得紧紧的,一只老鼠都休想钻进去。弦子多心了,错怪了阿莲。但弦子还是不敢肯定,龌龊的事情,晚上不做,白天可以做。弦子毕竟不能天天守在阿莲家里。
弦子闷声不响,清理完了狗窝,又开始打扫院子。弦子扫了一遍,又扫了一遍。
阿莲拉住了弦子,不用那么干净,又不是脸。
弦子说,人要脸,院子就不要了?都一样。
阿莲一愣,回味着弦子这句话,目光望着院子外面的一棵树,一副失魂的样子。
弦子双手拄着扫帚,缓了一会儿说,一个人的日子,其实很简单,就三个字,别凑合。只要不凑合,日子就有了味道。记住,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再忙,我也会及时过来的。弦子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像哥,又像父亲。
阿莲不解地看着弦子,什么意思啊?
弦子说,狗让你调理顺了,我的使命也到头了。
阿莲有些哀怨地看着弦子,想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
阿莲说她要到外面办事,具体办什么事,阿莲不说,弦子也不好问。
阿莲准备出门的时候,想把藏獒一块带走。想法很好,一试就失败了。藏獒一被关进汽车,就把驾驶室当成了乐园。藏獒在驾驶室里上蹿下跳,四只大爪子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座椅靠背被挠出了一道道口子。
怎么办?藏獒只好留下来。弦子说,我替你养着吧。
阿莲为难了。我一走也许几个月,也许半年。你带着一条狗怎么上班?
弦子说,不难,我把它拴在工厂大门前,让它充当警卫。
阿莲从钱包里点出几张钞票,往弦子手里塞,说这是劳务费,弦子挡了回去,很执着地说,不要。阿莲的手向外送了送,又收了回去。
这是弦子在阿莲家里待的最后一天,也是和阿莲在一块吃的最后一顿饭。阿莲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还拿出一瓶酒。酒很上档次,是百年陈酿。
阿莲去了厨房。弦子的目光又狂乱起来,他把屋子的角角落落搜索一个遍。没看到什么。弦子站起来,走到衣柜旁边,把衣柜的抽屉打开了,抽屉里满满的,放了一些闲书,还有一些妇女用品。在抽屉的一角,弦子看到了半盒红塔山。只一怔,弦子的手就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这个时候,阿莲端着一盘热菜,一挑门帘,走了进来,正好看见弦子在衣柜的抽屉里摸索。阿莲突然问,找什么呢?弦子吓了一跳,马上抄起一本书说,闷得慌,看看书。阿莲说,都是些没用的书,你愿看,都拿去。弦子把书夹在怀里,把抽屉里的烟拿出来,在面前晃了一晃,漫不经心地说,不学好,还抽上烟了。女人抽烟不好,败气。阿莲把盘子放到饭桌上,哈了一下手,说,我哪会抽烟?朋友的。弦子慢悠悠走到饭桌旁,坐下来。你还有朋友啊,没见过你的朋友来过啊。阿莲笑了,都是圈里的,有男有女,闲着没事,就在一块聚聚。
原来是这样。弦子宽宽地笑了。弦子责怪自己,不该乱猜疑,不该毫无根据地埋汰阿莲。
饭桌上弦子多贪了几杯,酒气上了脸,弦子的脸红红的,有了醉意。阿莲也喝了几杯。阿莲喝酒的过程很流畅,不是初学乍练的样子——阿莲竟然学会了喝酒,弦子对阿莲有了新的发现。
天气很好,阳光很足,空气是热的,甚至有点烫。阿莲脱下外罩,露出白晃晃皮肤。弦子打了一个酒嗝,目光意外地走了样。趁阿莲一回身,弦子就把阿莲抱住了。阿莲只一惊,却没挣扎。弦子心里泛起一股得手的喜悦,把阿莲往床边推,推到床边,身子一压,阿莲就不能动了。阿莲喘不出气,脸都憋青了。弦子不忍,松开了阿莲,退到后面的椅子上,塌了下去,头扎进了裆里,说,咱们做过夫妻的。阿莲直起身来,抻抻衣角说,你是有家的人了啊。弦子慌得什么似的,额头上渗出一排汗珠。弦子突然扬起手,啪啪地抽自己嘴巴。阿莲哗地掉下泪来,一把抄过弦子的手,摁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藏獒一口气生了五个小藏獒。是晚上生的。弦子没有亲眼目睹五个小藏獒降生的全过程,一项艰巨的工作就这样让藏獒不声不响地完成了。
五个小藏獒很稚嫩,走路一歪歪的,却都是嗷嗷待哺的样子。每个小家伙身上的胎衣都风干了。只剩下一点点,像淘气时挂在身上的草叶。这时的藏獒相当疲惫,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皮都懒得抬,透出分娩时体力大量透支的虚弱。
弦子跑到厨房,熬了半锅小米粥。趁人不在,弦子还把大半碗猪肉扣在了小米粥里。弦子把半锅小米粥送到了藏獒的面前。
藏獒攒了攒力气,站了起来。它的肚子空了,一晃晃的,像一个布袋子。藏獒起身的时候,小家伙们很机灵,退到了一边。只有一个,叼着母亲的奶头不肯撒嘴,被高高地悠了起来。藏獒一回头,就把小藏獒衔住了,轻轻地放在了地上。一颗心在那里,做母亲不用学,都是天生的。藏獒也一样。
弦子给五个小藏獒搭了一个窝。窝搭得很宽敞,能遮风挡雨,还防止太阳曝晒。当然,还要方便藏獒喂奶。弦子弄完这一切,看了看,转回身又抱了一把干草铺在了藏獒的身子下面。
阿莲就是这个时候打过电话来的。弦子把手机捂在耳朵上,眼睛瞭望了一下天空。天空很蓝,阿莲的声音十分高远,像从春天跨越到了秋天。两个月了,弦子第一次听到阿莲用那么高亢明亮的声音。阿莲说我回来了,把我们的大藏獒牵过来吧。
弦子没有把藏獒送到阿莲家里,藏獒生了小藏獒,这时候让阿莲看见不合适。阿莲见弦子空着两只手,很不高兴,胳膊向胸前一叉,把弦子挡在了门外。弦子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把阿莲往别的方向引。弦子把脑袋转向了一边,门里门外看了又看,很快看出了新的“问题”。弦子故作惊讶地问,咦,你的富康车呢?
卖了。
阿莲轻飘飘地说。一转身,就进了屋子。
车都卖了?动作太大了吧,你要搬家吗?弦子疑疑惑惑地走进屋,目光习惯性地在屋子里乱扫了一通,最后落到了床上。床上,躺着一个孩子。孩子在睡觉,睡得很香,脸上闪着瓷器一样的光泽。弦子看到了,同时也被吓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屏住了呼吸,慢慢地蹭到床沿,目光在孩子的脸上搜索,一丝丝地辨别、确认。最后发现,床上躺着的孩子,竟然是弦子买藏獒的时候,住在别墅里的女孩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
弦子张开了嘴巴,张得很大。能跳进一只青蛙。
谁的?弦子看着阿莲,问。
我的。阿莲说。阿莲直着眼睛看着弦子,并不回避。
你的?……你和谁的?
阿莲咬住了下嘴唇,不说话。下巴却抬上去了,脸上浮现出女英雄赴死疆场那样的坚毅。
是不是和住别墅的那个中年男人?
不用猜,一定是。女人傍大款,这样的故事太多了,说都说滥了,滥到底了。还有什么新鲜的,一点都不新鲜。
弦子两只胳膊抱在了胸前,像旁观者一样不动声色。弦子以为阿莲会坐下来,面对面和他说,和他倾诉。关于她自己,还有孩子的故事,来龙去脉,要说的太多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堵不住了,不能像从前那样遮遮掩掩了。弦子搬了一把椅子,坐了上去,他在等。阿莲却心平气和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一转身,不见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食品袋,食品袋里装的都是婴儿用品。还有一瓶酒。阿莲把装着婴儿用品的食品袋往床上一搁,她自己往床头上一靠,僵在了那里。空气有了重量,黏稠起来,往下沉。弦子坐在椅子上,脑袋低下去,低到了胸口。这种沉默太难受了。弦子脑袋没动,眼睛抬上去,开始东张西望,目光被白色的墙壁挡住了,又无声地垂下去了。弦子浑身发紧,很不自在。眼前呈现出一幅纷纭的乱象。阿莲的这个浑水他弦子不能蹚。走吧,趁早离开吧。但是,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再坐一会儿吧,弦子把自己劝住了。这个时候,弦子听见了一阵压抑的哭泣声。
阿莲坐在床沿上,两条腿耷拉下来,头转过去了,陷进被子里,正在哭。泪水流了一脸,脸都哭花了。哭得相当丑。
一切都是始料不及的。弦子一下子就慌了。站起来,又坐了回去,手都抖了,不知怎么好。最后还是站起来了。他走到阿莲的身边,用手推了一下阿莲。阿莲不动,肩膀一耸一耸的。弦子又推了一下,这一下有了力度,阿莲的身子晃了一晃,似乎不哭了。弦子缓了一口气,往回退了一步。这时阿莲突然回过头,胳膊伸开的同时,很快把弦子箍住了,头也埋进弦子的衣服里。阿莲哇地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往弦子的怀里扎。泪水鼻涕蹭了弦子一身。弦子挓挲着两只胳膊,还是不知怎么好。
孩子是你的,我把孩子给你赎回来了……阿莲用了全身的力气,抽泣着,说完了,身子却虚脱了,往后一靠,萎堆在地上。
弦子木呆呆的,一切来得太突然,太戏剧化了。都不像真的,像梦。怎么会和阿莲有孩子呢?两年了,两年之中他和阿莲什么也没做,面都没见一次,凭空就掉下一个孩子来,怎么可能?是不是阿莲和别人的野孩子,野孩子找不到生身父亲,拿自己来顶缸?
阿莲这个时候“苏醒”了,她的眼神迷离,气若游丝。阿莲缓缓地站起来了,靠在了床上。是悲伤后的镇静。手却探出去了,摸索着,在食品袋里摸出那瓶酒,拧开盖,一竖瓶,浓烈的酒液便火辣辣地灌进了喉咙。
阿莲搬了家。还是那个村子,不过大院子换成了小院子,大房子换成了小房子。小房子又破旧又潮湿,一张床占去了半间屋。加上几件家具和餐具,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一间屋子又做饭又睡觉,有了人气,有了烟火气,反而更像一个家了。
阿莲不在四处跑台子,她现在有了孩子,也不能到处跑了。她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在农民工子弟学校里当音乐老师。学校就在村子里,几分钟就到。学校答应她带孩子教课,这个条件太优厚了。虽然工资低,还没有什么保障,阿莲考虑都没考虑,就答应下来。
阿莲的“新家”,弦子只去过一次,是搬家的时候,以后再也没有去过。弦子不是不想去,只是太难为情了。平地起风云,弦子还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说起来还是太荒唐了。他可以一口咬定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但是,他同样不敢一口咬定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一切无中生有,却又言之凿凿。回忆起了和阿莲分手时的那一次,弦子是不是严格把关,每道“工序”都丝毫不差,时间久了,弦子也模糊了。男女那点事,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看起来明明白白,其实都是一本糊涂账。对于女人,男人都是射手,射手的悲哀就是,子弹一旦出膛,就和自己没有了关系,只能听天由命。事实上再差劲的射手,都有歪打正着一枪中的的时候。事态的危险性和复杂性正在这里,让人纠结的地方也在这里。而从孩子的生长发育来看,时间上是完全讲得通的。弦子仔细端详过那个孩子,孩子的眉眼虽然“依从”了阿莲的大部分,星星点点的还是和自己有那么一点相像。为了搞得更清楚一些,弦子专门照过镜子,镜子反映的“情况”,却又似是而非。人和人之间差别毕竟不像人和狗一样那么显著。弦子又恍惚起来,反倒说不清道不明了。弦子内心的纠结又多了一层,变成了焦虑和焦灼。
阿莲这个时候也是一片沉默,弦子不去她也不问,也不打电话过来。阿莲闹了一场,哭了一场,自己兜起来,好像和弦子再也没有关系了。但是,弦子知道,阿莲不会沉默下去,阿莲的沉默是爆发前的沉寂。阿莲总有一天会抱着孩子找上门来的。现在弦子越来越感到,从打和阿莲相遇的那天起,阿莲就有了“预谋”。阿莲一直在挖坑,一点点挖到了弦子脚下,弦子迟早会掉进阿莲设计的陷阱里。
弦子摊上了,摊上了就跑不掉。就算弦子跑到天边,阿莲也会抱着孩子影子一样尾随其后。狗日的,日你祖宗的。弦子骂自己,一直骂到祖宗八代。骂完了,心气也平了,一心一意照顾藏獒,还有那五个小家伙。藏獒就不用说了,关键是那五个小家伙。那可是五个幼小的生命啊,娇嫩得很,脆弱得很。一碰就碎,一吹就化,弦子只能加倍小心地侍候。五个小家伙很给面子,喝风长风,喝水长水。一眨眼,就变成了五个小虎羔子。地上跑窝里跳,翻跟头撂把式,快成小武术家了。
五个小藏獒又肥又壮,一天天大起来了。一起大起来的还有食量。五个小藏獒的食量是惊人的。它们除了闹一闹,耍一耍,嘴巴一时一刻都不肯离开妈妈的奶头,它们一边吸吮,还一边用爪子蹬,用嘴巴拱。虎狼一样,对着奶头拼了命了。不拼命也不行了,妈妈的奶头干了,很多时候吮不出水来。小藏獒一天天肥起来,大藏獒正一天天瘦下去。大藏獒肚皮贴肚皮,已经没有奶汁了。
弦子买来了肉,买来了奶。肉给了大藏獒,奶给了小藏獒。每天都买。大藏獒肚子鼓起来了,又有了哗哗的奶水。但是,弦子的口袋却瘪了下去。弦子的口袋经不住瘪的,弦子口袋上有“刻度”,每个月家里寄多少,自己留多少;今天用多少,明天用多少,都是按“刻度”操作的。现在多了藏獒这份开销,弦子只能摁住口袋一刀刀地往下“刻”。今天“刻”一点,明天再“刻”一点,“刻”到口袋上,“刻”到肉上,“刻”到心上,就要“刻”出血来了。
弦子一心扑在狗身上,制衣厂老板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当初把藏獒弄进制衣厂,老板就很勉强。制衣厂的门口有保安,拴条狗算怎么回事?现在大狗生小狗,大狗叫,小狗闹。有些客户提心吊胆的,都不敢进门了。
老板黑着脸,教训弦子,限三天时间处理掉,不处理,叫人打死。
弦子给中年男人打了电话,卖掉五个小藏獒。走投无路,只能这么做了。中年男人开着一辆厢车过来了,一看到五个小藏獒肥嘟嘟的,欢欢实实的样子,中年男人笑出一脸的牙花子。他看见大藏獒的时候,以旧主人的身份,想和大藏獒叙叙旧。大藏獒的眼里只有弦子,哪里还认得他?他一上前,大藏獒的毛发竖了起来,低吼了一声,一口把中年男人的裤腿咬住了。中年男人吓得脸色煞白,呼叫弦子。弦子上前喝住藏獒。藏獒松开嘴,叫了两声,缩着身子,趴回窝里去了。弦子制止及时,晚一步,藏獒的牙齿能把中年男人的小腿咬断。
狼窝里掏崽子,会要人命的。中年男人不敢靠前,弦子只好把大藏獒牵到了一边,双手捂紧了大藏獒的眼睛。中年男人小心翼翼的,抱起小藏獒就往车厢里扔。扔完了,从皮夹子里抻出一沓钱,塞进了弦子的口袋里,匆匆而去。
弦子慢慢松开了手。大藏獒的眼睛张开了。它的眼前空了,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根败草在地上飘。大藏獒脑袋探出去,举倒了天空。接着就是一声长嚎,长嚎声传得很远,像人凄厉的哭声。
弦子把五个小藏獒换成钞票,很厚的一沓,超过了弦子的想象。狗屁股当银行,可以一窝窝的生,生的都是钱呐。真是这样的。
但是,弦子把大藏獒也卖掉了。制衣厂不让养,又没有别的地方养,只好卖掉。弦子卖掉藏獒的时候,没有和阿莲商量。也不用商量了,阿莲现在不需要藏獒了,她需要的是钱。弦子强行把藏獒拉到了狗市,把藏獒卖给了一个猪场老板。藏獒懵懵懂懂地就改换了门庭。事实上猪场老板一见到威风凛凛的藏獒,就喜欢上了。猪场老板出手大方,价钱谈好了,最后又抽出二百块钱,拍在弦子的手上。
藏獒一转眼就没了,弦子的心像掏空了似的,蹲在地上偷偷抹了两把眼泪。
没有阿莲的消息,弦子一直等到“五一”。“五一”是回家的日子。弦子每年这个日子都要回家,今年也一样。弦子车票都买好了。只能等着出发日期,一颗心便箭镞一样射出去。
弦子正在收拾行李,手机突然疼痛似的响起来,是阿莲的。阿莲的声音淡淡的,只说了一句话,却命令一样具有力量。下班后来我这里一趟。
弦子买了一些礼品,骑车来到阿莲家。阿莲刚刚下班,在炒菜。屋子里弥漫着油烟以及木人散发出的混合气息。阿莲的旁边是婴儿车,孩子坐在婴儿车里,嘴里吸吮着一个塑料玩具,嘴角拉出又长又亮的涎水。弦子过去,捏了捏孩子的小脸蛋,嘟起嘴巴逗了逗,孩子不理他,把塑料玩具吸吮得啪啪响。弦子一转身就把手里的礼品放在了床上。
孩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哭起来,一声比一声大,哭声尖利,刺人耳鼓。阿莲放下手里的铲子,抱起了孩子。孩子嘴角的塑料玩具拉着黏黏的细线掉在了地上。
爸爸来了,还不叫爸爸?……来,叫爸爸抱。阿莲一转身就把孩子推到了弦子怀里。弦子讪讪的,僵持地抱着孩子,愣在了那里。
饭桌摆好了,阿莲一样一样把炒好的饭菜放在了饭桌上。饭菜很丰盛,满满一桌子。整个屋子热气腾腾,像到了桑拿房。弦子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晃了晃,孩子不哭了。弦子把孩子放到了床上。床上有一个彩色的气球,孩子一上床就把气球抱住了,气球不听话,往外一挤,撞到了孩子的脑门上,飞了起来。一飞起来就不肯落下来了,热气托住了,往上升。
饭桌上摆出半瓶酒,是百年陈酿。弦子上次喝剩下的。酒是好东西,有了酒就有了好时光,有了好气象。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弦子的一颗心却难以平静,一上一下,像气球,压下去,又悬起来。这顿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一定有名堂。就像给死刑犯吃得断头宴,吃完喝完,就上刑场。
饭菜齐了。阿莲解下腰上的围裙,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笑吟吟地,坐下了。弦子也笑了一下,撑上去的笑,很假。
弦子很知趣地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把钞票,小心翼翼地摊在了桌面上,说,藏獒卖掉了,这是……钱。
还有呢。阿莲平静地问。
还有?
啊,五个呢。
你知道?
阿莲鼻子里边笑出了声音,我早就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弦子想了想,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来了,很厚的一沓。超过了刚才那一沓。弦子看着面前的两沓钱,目光像炭火一样黯淡下去。
阿莲什么也没说,手一卷,就把两沓钱放进了裤袋里。
阿莲拿起酒瓶,给弦子满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弦子以为阿莲这个时候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宣布,身子不由得正了一正。
阿莲站了起来,一回头,从身后抽出一把刀子,压在了桌面上。刀尖对着弦子,冷气森森。弦子吓得脸色煞白,两只脚抓住地面,时刻准备着,要逃了。
阿莲却不慌,她又从身后捧出一只圆圆的盒子,盒子放在了饭桌的正中央。
阿莲把盖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大大的蛋糕。
阿莲笑了一下,说,你都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呢。说完,把刀子递给了弦子。
弦子攥着刀子,盯着蛋糕。蛋糕上用奶油写着几个字:祝您生日快乐。在中间,鲜红的草莓点缀成一个心的形状。
蛋糕圆圆的,香浓欲滴。看上去是很甜蜜很幸福的模样。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