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通往云端的路径

2017-03-20杨仕芳

青年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黄姓黄狗村里人

⊙ 文 / 杨仕芳

通往云端的路径

⊙ 文 / 杨仕芳

杨仕芳:一九七七年出生,广西三江县人。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民族文学》《花城》《山花》等刊。曾获广西文学奖、少数民族创作“花山”奖。出版有小说集《我看见》、长篇小说《白天黑夜》等。

我的命运和一个黄昏有关。那个黄昏,我七岁,李宇航也七岁,那时我们在田野里抓住两只蚂蚱,折断它们的翅膀,躲在稻草堆后看它们撕咬。它们耷拉着脑袋,毫无斗志,怎么也不让人如意。李宇航不耐烦了,站起来拉下裤头,就往蚂蚱身上撒尿。

吱啊吱啊——

蚂蚱发出沉闷的叫唤,吓得我们连连后退,李宇航忙乱中把尿撒到裤子上。我正想笑话他,才发现叫唤声音并非来自蚂蚱。我们趴在那里伸着脑袋寻找声源,看到李宽和李大兄弟俩出现在河谷里。他们把一个人按倒在地,用膝盖顶住那人的后背,还反剪着那人的双手,又用麻布捂住那人嘴巴。那人像头笨猪般挣扎,含混不清的叫唤从他的嘴里发出来。我们看到他双眼翻白,在看到稻草堆背后的我们一瞬间,眼里闪出几道光芒。他使劲地扭动身子,像是要往我们这边奔来。结果,他的努力都是徒劳。我们看清了他的脸。那是傻子傻根的脸。

村庄里没人喜欢傻根。他整天在村巷里和田埂上游荡,见了女人就歪着嘴淌口水,见到小孩就嗷嗷叫着追赶,弄得整个村庄鸡犬不宁。前不久,他还把一个老奶奶的裤子给扒了,要不是被村里人及时发现和制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此刻,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屏住呼吸趴在那里观望。我们看到傻根的双腿胡乱踢蹬,越蹬力道越弱,最后两脚一伸,不动了。他们踢他,没有反应,用手在他鼻子下探了探,说没气了。

没气了?

死人了!

他们是在杀人!!

他们把傻根给杀了!!!

我吓得浑身发抖,尿水湿了半边裤裆。李宇航也吓得瑟瑟发抖。恐惧像黄昏里的夕阳,弥漫整个天空。我们想哭不敢哭,想逃不敢逃,既害怕被发现而和傻根一样丢了命,又害怕死了的傻根变成恶鬼把我们活活掐死。无论如何都没人知道我们死在这里。我们的父母找不到我们,以为我们又去偷王寡妇的黄瓜。我母亲只要找不到我,就怀疑我去偷黄瓜,而且是去偷王寡妇家的。我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总是这么怀疑,或许与我父亲有关。传言,我父亲在某天凌晨出现在王寡妇的家门前。我父亲辩解说他是路过。那件事没人再追究,只是我母亲每每找不到我时,总是那般对我无端怀疑。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不要紧,现在我们的双脚软得像泥巴,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们只好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李家兄弟发现。

后来,李家兄弟抬着傻根爬上对面的斜坡。他们爬到半坡就停住了,嘴里说着什么就把傻根抛下去。傻根像根木头般往坡下滚去,把一些杂草和树枝撞得东倒西歪,最后噗地扎到沟底纹丝不动。山川死寂。我们再次惊吓得张大嘴巴,心脏都快要跳出胸口。他们四下望了望,拍了拍手就转身离去。

我们商量着要不要跑,却见他们又出现了。他们急匆匆地赶一头母牛而来。那是傻根家的母牛。我认识他们家的牛。他们把牛赶到半坡上,用手在牛背上来回搓着。牛眯着眼睛往上伸着脖子。他们用麻布蒙住牛的双眼。牛看不见了。又用一根木棒,往牛的前腿打去。牛猛地跳弹起来,落地时站不稳,不住地往坡下滑,怎么也刹不住,越滑越快,最后像一块巨石滚下去,扎在离傻根不足一米远的地方,身后腾起一阵尘土。母牛哞哞叫着想站起来,四条腿却支撑不起身子。它的腿断了。李家兄弟走下坡去,扯掉牛眼上的麻布,拍了拍牛的头,对傻根呸呸地吐着口水,然后往村庄扬长而去。

不久后,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往沟里走来,他们手里拿着木棒和麻绳,围着死去的傻根和母牛看了看,然后在村主任的指挥下把傻根和母牛抬回村庄。人群消失在视线里,我和李宇航还是不敢动,直到天色暗下来,我们才拔脚往村里跑去。

我回到家就钻到被子里,连饭都不敢起来吃。母亲以为我病了,也不理会我,她一定又怀疑我去偷王寡妇的黄瓜了。我不想跟她计较,只盼她来问我看到了什么,但是她就是不问。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问,就等着父亲来问。父亲却在外边忙着,他正和村里的男人们处理那头母牛。我在心底埋怨着他们,怎么没一个人来安慰我呢?我睁着眼蜷缩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门板,生怕有什么东西破门而入,后来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天,村庄里来了两个警察。他们没把李家兄弟抓走,而是跟村里人坐在一起吃牛肉。吃傻根家的肉。我趴着窗口说那牛可怜。母亲瞟我一眼说那牛罪有应得,把傻根撞下坡摔死了。我想跟母亲解释,当看到她满不耐烦的样子时,什么也不想说了。

我依着墙壁走出门,迈着微颤的腿来到傻根家。他母亲坐在家门口,手里端一只碗,碗里盛着牛肉。她没有吃牛肉,而是呆呆地望着在喝酒的人们。傻根父亲没有出现在人群里。他在屋子里喝闷酒。我刚想把看到的说出来时,却见警察正和李家兄弟碰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忽然消失。我傻乎乎地站着,忘了自己来干什么。当傻根母亲抬起眼望来,我在她呆滞而哀伤的眼里,看到一个巨大的黑洞,吓得拔腿就跑。

我跑回家躲着,哪里也不敢去,在心里盼着李宇航说出一切。那样的话,我就会站在他身后支援他。我敢保证打死我也要支援他。

然而,他和我一样沉默不语。

从那时起,我们的友谊慢慢地淡漠了,不再一起玩耍,甚至看到对方都会刻意走开。我们心里隔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这种东西迫使我们不敢向对方靠近。后来我父母到外地打工,我哭着吵着要跟去,似乎不跟着去就会没命。他们甩不掉我,只好把我带在身边。从此,我不再回来,不愿回来。

然而,我仍然忘不掉傻根的死,实在受不住了,就跟我父母提起此事。他们没感到半点惊讶,似乎早就知道此事了。他们什么都没说,各忙各的活儿去了,似乎只有他们的生活才重要。可是,傻根儿是被谋杀的呀。我忽然发现身处的世界是那么陌生,令人难以看透。

后来我找到了原谅他们的理由,连警察都和李家兄弟碰杯喝酒,我又能怎样呢?我悄悄地把这件事埋在心底,竟变成一个噩梦。多年来那个噩梦始终缠绕。在梦里,我看到一群看不清脸面的男人,提着寒光闪闪的刀向我追来。我慌不择路地逃命,每回都被他们按倒在地。他们用麻绳绑住我的手脚,然后抛木头一样把我抛进河里。我来不及呼救,河水已劈头盖脸而来。我想挣脱麻绳冲出水面,却怎么也动弹不了,整个人渐渐沉入水底,窒息而亡。

那种噩梦连连的夜晚,我在心底发誓一定要考上警校,当上警察,侦破那起噩梦之源的谋杀案。

我父亲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读警校,我的高考分数足以进入重点大学,然而我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警校。毕业时,父亲为了让我留在城里不惜四处送礼托关系。当年父亲带着我们来到城里,没承想竟然混成一个工程小老板,挣到不少钱,在城里买了房,还买了一辆八成新的宝马。我们的日子并没有因此而走上阳关大道。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三天两头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母亲常常被揍得青鼻脸肿。这种状况持续半年后,他俩终于分道扬镳。我不愿深究他们谁是谁非,相比于那起埋藏在心底的谋杀案,他们的分手算不上什么。后来,我母亲改嫁到浙江,从此再没见过面。我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我父亲娶了一个四川女人。那女人比我母亲年轻漂亮,却愿意给予我母亲般的疼爱,只可惜她无法知晓我心里隐埋的志向。我与她之间的缝隙无法弥补。尽管如此,我对她还是感激的,觉得她是一个陌生的亲人。

事实上,我身上流淌着四川人的血。我父亲是从四川倒插门嫁进南山村的,因此时常受到村里人的白眼和欺负,最后带着我们愤而远走他乡。混成人样后,父亲再也不愿回到南山村。但是,我却没有按父亲的想法留在城里,而是选择回到穷乡僻壤的林荫镇。父亲暴着那双死鱼般的眼睛说,你不知道老子为你留在城里花了多少钱疏通关系吗?我坐在沙发里没吱声,心想,即使花掉整个世界,我也不会改变决定。父亲在房屋里踱来踱去,我后妈劝他别动气,他反而气得瘫在沙发里捂着胸口说,你给老子一个回到乡下的理由吧。

我要去破傻根的那起谋杀案。

傻根?谋杀案?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父亲被什么猛击似的说,你脑瓜是不是读书给读傻了?那根本就不是谋杀案,全村人都知道的能叫谋杀?

我不再吱声,不想浪费口舌。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这个,也知道九头牛都拉不回你。你可以回去,要是你破了这个什么谋杀案,老子从此往后不再管你,你就是去把美国总统抓了,老子也不拦你。要是你破不了,就老老实实地滚回来!

就这样,我如愿以偿地回到林荫镇,在派出所里当一名民警,内心掺杂着许多道不清的情感,似乎是兴奋,又像是沮丧,甚至还有绝望。林荫镇离南山村不远。我对南山村既爱又恨。这些年来,我每每想起故乡,脑子里总会浮现出用杉木搭建的百来户人家,轻轻盈盈地散落在山腰上,炊烟袅袅,牧童骑着老牛回归。那条绕过村庄的溪流安静地流淌。但是这种景象总被傻根的死所替代,最终还是噩梦连连。我心里充满着矛盾,既渴望回去,又不敢贸然回去,被什么阻隔着。每到圩日,我多半到街上巡逻,期盼与村里人不期而遇,然而其间相隔十多年,没人在街上认出我。

所长姓李,叫健康,我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却对他拥有十余年警龄、具有丰富办案经验感到敬佩,每天看到他目光如炬,办事沉稳,心里就很踏实。在上班几个月之后,我觉得是时候侦破那起谋杀案了,便把十八年前发生在那个黄昏的事告诉了所长。他奇怪地瞅了我几眼,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怎么去云端吗?

所长说的云端是一个村屯。林荫镇有十五个自然村。所长、我和警员小吴各自管辖五个自然村。云端属于我管辖的一个屯。起初,我兴致勃勃地到各个村屯走访,每个村屯都安然无事,连偷窃案件都不曾发生。这种毫无收获的走访让我沮丧,感觉这与当警察侦破案件相去甚远。所长却特别喜欢到各村屯去,每回都喝得满脸红通,手上还提着鸡鸭什么的返回。我特别不屑这种贪小便宜的行径。

我确实还没到云端走访,他怎么知道我还没去呢?难不成他在云端安插线人?我有些放心不下,次日便往云端走去。从小镇到云端没通公路,需要翻过几重山。我花了整整四个小时才到达。

⊙ 吃火(2015剧照)·张亦蕾

本期插图作者 / 张亦蕾:自由摄影师。一九七五年出生于南京,一九九七年毕业于南京大学。现居北京。

云端,其实不在高处,而是落在沟底,两边山崖高峭,中间淌一条小溪,每到雨季时常发生泥石流,还曾埋过好几个人。沟里的人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现在只剩下几处低矮的房子,被遗忘似的散落在那里,摇摇欲坠。从坡上往下望去,见不到炊烟,也没有牛羊和人影,似乎早已无人居住。我心里不由得发怵,心想,倘若有人在这里杀人放火,连鬼都不会知道。

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条,拍打着拱到路面的野草,吓跑躲在草丛里的蛇,这才放心地往沟里走去。转过一处山崖,就看到低矮的房子了,有三个老人在树荫下打纸牌。一条黄狗看到我,忽地蹿到我面前,前脚往前伸,脑袋向下压,腰背往上拱成一张弓,后脚使劲地蹭着地,尾巴和毛发竖立着,咧着嘴,目露凶光。

阿黄,这样对客人的呀?

老人责斥着。黄狗立即停止嘶叫,毛发瞬间耷拉下去,摇了几下尾巴,转身跑到三个老人身旁。我跟着过去。三个老人,两男一女,头发都花白了,脸皮皱得如同干树皮。他们手里各自拿一沓牌,黄狗面前也摊一沓牌。三个老人轮流出一圈后,狗就抬头望了望他们,满脸期待。旁边的老人就翻起狗面前的牌,最后抽出两张打下去。

我帮狗出牌。老人解释说。

我总算看明白了,三缺一,把狗叫上来充数。村子里没别人了?怎么轮得上狗来充数?

村子里没别人了,能搬的都搬走了。

就剩下我们三人和这条狗了。

你也快要搬走了。老奶奶对一个老头说。老头立即垂下脑袋,似乎搬离是件不光彩的事。老奶奶安慰他说,你不要难过了,到城里好好享儿孙福。老头猛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们,欲言又止。黄狗从屋里叼来一只板凳。我接过板凳抚摸它的脑袋,它便用头撞着我的脚。它把我当成熟人了。

他们知道我是警察后,把村子里的事全告诉我,要搬走的老头姓李,另一个老头姓黄,老奶奶姓吴。李姓老头的孩子在城里购置房产,早就叫他搬到城里一起生活。他就是不想搬,一直拖到现在身体欠佳,不得不答应。

人得服老呀!李姓老头感慨地说。

另外两位老人就笑了笑,黄狗也眯着眼睛对他笑。他们都笑得很勉强。

我想了想说,城里各方面的条件都方便。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不管是对留下来的老人,还是对即将搬走的老人,都是一种刺激,连忙把话题引开,问阿奶家里什么情况。吴姓奶奶摇了摇头说,就我一人了。她说着就抬头望向山坡,那里是杂草丛生的坟场。她的眼里充满哀伤和茫然。

都走在她前面了。黄姓老头说,我家里情况比她好些,我还有一个儿子,去广东打工十多年了,还没回来,也没给个信。我到镇上问过几回,派出所都找不到他。停了停又说,他总会回来的,这里是他的家。

李姓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姓奶奶也静静地望着他,眼里现出一丝夕阳般的柔情。他们这样子让我心酸,就站起来说到村子里转转。那条黄狗蹿到我面前,往村子里蹦跳而去。那里房屋破败,荒草到处乱窜,老鼠肆无忌惮地出没。他们不该住在这里了,即使没有天灾,突发的病痛都会要了他们的老命。李姓老头倒是要搬走了,可是还有两位老人呢?我心里堵得慌,回头想再跟他们谈谈,赫然看到他们跟在身后,冷不防把我吓一跳。

去做饭,杀只鸡。黄姓老头说。李姓老头点头附和。吴奶奶看着他们,笑了笑,转身往回走。我们继续在残墙断壁里转,来到三具棺材面前停下了。两位老人走上前,捡起搁在一旁的扫帚轻轻地拂掉棺材上的尘土,眼里流露出一丝满意和爱怜。

我们回到屋子前,吴奶奶还在满地追着鸡。她看到我们就叫道,这鸡跑得太快了,我这老腿跟不上。我正想劝他们不要抓鸡。两位老头已卷起衣袖冲过去。李姓老头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摔去。黄姓老头就笑着说他不中用。李姓老头不服气,连忙爬起来,顾不上拍掉衣裤上的尘土,继续去抓鸡。我心里泛起一阵酸,不想被他们看出来,也卷起衣袖过去帮忙。黄狗也蹿过来围堵着鸡,一时间鸡犬不宁。

吃饭时,三位老人轮流给我夹肉,几乎要把整只鸡都夹到我碗里。他们把我当成久别而归的孩子。我油然想起我的父母亲,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那天回到镇上,月亮已爬过山顶,我回头望去,那条弯曲的山路隐没在夜色里。

我再次前往云端,是因为接到黄姓老头的报案,说有人要谋害他们。我赶到云端只遇见黄姓老头和吴姓奶奶。他们围着石板打牌。初秋的阳光落在他们背上,晃晃悠悠,我内心顿然涌起一阵隔世之感。黄狗最先看到我,竖起尾巴摇了摇,叫了两声,没有向我跑过来。它把两只前脚搁在石板上,看着两位老人出牌。它不参与打牌,给两个老人当起裁判。它用左脚收拢黄姓老头出的牌,而右脚则收拢吴姓奶奶的牌,两不相犯。两位老人转过身看到我,也没站起来,只是对我笑了笑。他们的笑里有一丝干枯的味道。

阿公,阿奶,我来调查一下你们报的案,把情况说得详细些。我走到他们面前说。

让我来说吧。黄姓老头说,是我报的案,这些天我老觉得有人对我们不利,怕是要谋我们的财。

我说,见过那人吗?长什么样子?

吴姓奶奶说,没见过人。

黄姓老头说,山上肯定有人,躲着找不到。

我合起本子盯着他们,看到他们脸上挂着焦虑,心里的火消了下去。我坐在石板上,拍拍黄狗的脑袋,没有说话,想他们被自己吓着了,兴许是太久没人来过的缘故吧。

小杨,你不相信呀?

我们没有乱说,真的是这样的,我们害怕哪一天就被害了,我们都老了,要是有人要害我们,是没什么办法的。

我依然没有说话。

你能不能隔几天就来一趟呀?

是啊,我们还养些鸡,你来了就杀鸡,池塘里还有鱼。你要多来,让那些人知道这里有警察才不会对我们下手。

可是,阿公,阿奶,这不是办法呀。我咽了咽唾沫说,云端离镇上不是一两里地,来一趟就得花一天时间呀。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焦虑更重了。我看着他们,想从他们脸上看出破绽,让他们知趣而返,然而越看越触摸到他们内心的恐慌。他们到底恐慌什么呢?这穷山恶水会有人惦记而谋害他们不成?

阿公,阿奶,如果住在这里觉得不安全,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我停了停说,可以搬到敬老院去住,像陈阿公一样住到城里,院里住着不少老人,大家相互聊天做伴,平日里还有护工照看,不过要交一些费用。

两位老人没说话,脑袋慢慢地垂下去,陷入某种沉思中。他们是担心费用问题吧?这个我可以找我父亲帮忙,只要我同意调回市里他就会同意我的要求。他这个暴发户,其实需要我在他身旁给他撑场面。我能理解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全感。

李老头不在了。

他儿子送他回来,已是一盒子骨灰。

我被什么猛击一下,这才注意到屋檐下,只剩下两具棺材。我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李姓老头搬到城里,各方面都比这山沟里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不由得想起冤死的傻根,以及傻根的父母,他们是否尚在人世?我忽然感到胸口压着什么,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心想要是傻根父母不在世了,侦破傻根的冤案还有多少意义?

我来到李姓老头的坟前烧了几炷香,然后往山外赶去,顾不及两位老人的顾虑。我得赶在傻根父母健在时把冤案破了。我就这样走向南山村。离村庄越来越近时,噩梦般的窒息感再度涌来,迫使我直想逃离,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事隔多年,眼前的村庄和记忆里没有多大区别,依然是百来户人家散落在山腰上,只有那条绕过村庄的溪流瘦了,河床上的枝叶上挂着纸张、枯叶和尼龙袋。

我来到叔父家。外公外婆在我们离开村庄后双双故去。叔父一家人惊讶不已,村里人也惊讶不已,谁也没想到在小镇上当警察的竟是我。叔父很热情,且满脸得意,把亲朋好友都叫来做客。我能理解叔父。我是镇上的警察,叔父为此感到荣耀。

我对餐桌前的村里人不太认识,难以把他们与记忆重叠。人们对我却没有陌生感,似乎我只是离开了一阵子。我装着和他们一样热情。人们告诉我这些年村庄里发生的事,说得最多的是去广东打工。人们说到李东做假币被判无期徒刑时,口沫横飞,甚为惋惜,似乎做假币不是犯罪,而是英雄。我不免感到尴尬。叔父最先明白过来,他说,青书啊,你是警察,该抓的你就狠狠地抓,这没什么不对,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大家都是为了生活,对吧?

我不知如何作答,就问起李宽和李广。叔父说李广在海南打工和人打架被砍死了,当时他面对一群人,那群人欺负村里的小英,他挺身而出把小英救下,却被打成重伤,送到医院时就没气了。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小英现在成了李家的女儿,每年都带着丈夫回来看望李家父母。

那李宽呢?我急切地问。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人们说李广死后,李宽不再外出打工,回到村里承包了几十亩荒山,种上茶叶,竟然挣到钱了,富裕了,被选为村主任。人们说村里人都服他,不只是他有钱,还在于此前村里时常和隔壁村为山界什么的打架。他是个不怕死的人,每回都冲在最前边。有一回,两村人又为引水入田而打架。李宽带领大家把对方打跑了。不过他没把水全部引入我们村的水田,而是一分为二。两村人都服了。后来隔壁村还请他去做客,从此就友好了,还有几个女孩嫁到我们村里来。

你还在村里时,隔壁村哪有女孩嫁过来?人们这么说,不由得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脑子里又浮现出李家兄弟杀害傻根的场景,心里越来越烦躁不安。我说不清是什么使我烦躁不安,觉得村里人被李家兄弟给骗了。他们把杀人凶手当成英雄。我感到要揭露他的真面目已非易事。

晚饭后,我走进傻根的家门。那扇门很破旧,掩上了,还露出巴掌大的缝隙,猫猫狗狗随便进出。门框上残留着撕掉一半的对联,蜘蛛网挂在门檐上,粘着灰尘和几张枯叶。傻根母亲戴着老花镜在缝补衣服。她老了,脸上皱纹层层叠叠,握着针线的手微微发颤。然而她一眼就认出我,说,是青书吧?都长这么高了,听说你在镇上当公安了,有出息的孩子,快坐快坐。

那晚我才知道傻根父亲不在了,只剩下她孤单一人。我心里不是滋味,寒暄几句,留下几包糖果,没有提傻根的事。

我又回到南山村,人们对我笑脸相迎。我边给人们散烟边有意无意地提起十多年前的那起命案。人们接过烟后警惕地盯着我。他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要是我不提再也没人提起。人们叼着烟四下散去。

晚上,我让叔父把亲朋好友叫来做客,还特地交代把李宽一起叫来。没多久,李宽和一大帮亲戚走进来,各自找凳子围着饭桌坐下。酒过三巡,我借着酒气说,当年傻根的死大家还记得吧?人们怔了一下,抓着酒杯相互看了看,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偷偷地斜了一眼李宽。他若无其事地端坐在那里,无法从他脸上看到内心的活动。他始终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大伙,目光有些落寞地掉在酒杯里。叔父见场面尴尬,笑着说,那是老皇历了,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了,来喝酒。人们纷纷举杯敬我,说着恭维话。我又斜了李宽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仍然如故,似乎傻根的死与他无关。怎么可能和他无关呢?他就是一个双手沾血的杀人犯!只不过戴上面具,没人识破而已。我内心涌起莫名的兴奋,想象着把他脸上的面具撕下来的场景,蒙受欺骗多年的人们将做何反应……

饭后,我有些微醉,叔父也喝多了,我们坐在屋外的木头上,月光淡淡地洒下来,村庄沉入安眠,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零碎的狗叫。

叔父,村里人怎么都不愿谈傻根的事呢?

青书啊,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傻根又是个傻子,死了就死了,还提他干什么呢?

问题是,那是谋杀。

这话不能乱说。

我亲眼看到的,就是李宽和李大两兄弟干的。我一心当警察,就是要把凶手抓出来,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谁又能证明呢?你说你看到了就可以抓人呀?再说了,你有没有想过受害者是否需要这样的交代。

叔父没等我回答,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转身往屋子里走去。我也跟着回到房间里,想着叔父的话,似乎有道理,又似乎蛮不讲理。不管怎么样,傻根是被谋杀的,这是不争的事实。酒意泛上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那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梦见李宽提着刀追来。我慌不择路地逃跑,跑到一条死胡同里,想折身往回跑,却见李宽提刀立在路口,阳光落在他背后,使他的面目显得更加可憎。我大叫着惊醒过来。叔父听到叫喊连忙跑来。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做了噩梦。叔父满脸质疑和惊讶。

次日,我吃过早饭到村子里转悠,人们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那份热情里掺杂着敬畏。村里人想把我当熟人又担心因此冒犯我。这使他们的热情变得有些刻意。我知道那是我和村里人之间存在的隔阂,不仅年月久远,更是身份各异。村里人对镇上的干部都如此。我忽然发现自己踩踏在石板路上,却怎么也走不进村子里。我感受到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硬生生地把我和村庄隔开,心间不由得隐隐作痛。

我又走进傻根家,找张凳子坐下,跟傻根母亲聊家常,后来我干咳两下说,大姑,我是为傻根哥的事来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着傻根哥的事,他是冤死的,现在我当上警察了,有能力为傻根哥申这个冤。当年我和李宇航亲眼看到他被害的,那时我还小,不敢说出来。她的手抖了一下,针线掉落在地,怎么也捡不起,干脆不捡了。她拍拍衣角说,青书啊我要出去了,就不留你吃饭了。我还想说些什么,她已转身走进屋。这是逐客了。我只好悻悻地退出去,想着她为何不愿旧事重提?她担心被李宽报复吗?

我必须将李宽绳之以法!

我恨不得立即将李宽抓走,为民除害。我告诫自己要冷静,办案讲究的是证据。我得先找到人证和物证。我在村庄里走访村民。人们对此轻描淡写,压根就没觉得傻根的死有什么问题。我想只有李宇航站出来对质,那起谋杀案才会浮出水面。李宇航却不在村庄里,常年在外漂泊,连春节都很少回家。我必须找到他。

没想到,李宽居然来找我。我不禁感到意外。李宽说,我带你去看一个人,或许你会明白些什么。我见他满脸真诚,便跟着他爬上村庄背后的山坡,来到一片竹林里。他指着一个低矮的土堆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是为傻根而来,他就躺在这里,对他来说还有更好的归宿吗?要知道,在这个世间,有些事情是没有对错的。我没有接他的话,心想,他以这种方式欺骗村里人,但是忽悠不了我。

回到镇上我又跟所长提起傻根的死。所长嗤之以鼻,还告诫我别没事找事。但是,那天我借着酒疯说,李所,我们是警察,必须把这起谋杀案侦破了。他被我惹毛了,吼叫着,轮不到你来教训老子,老子当警察时,你他妈的还不知道在哪儿吃泥巴呢。他涨红着脸,不知是喝酒还是动怒的缘故,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即将破土而出。我不再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想再说。我恍惚看到有一堵难以攀越的墙,把我和所长硬生生地隔在两个世界。

老子会害你吗?你听老子的就对了,你还嫩着呢。他继续吼,音量没那么响了,却依然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我瘫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忽然对警察这个职业产生怀疑。他看了看我,脸上泛出一丝得意,把手搁在我在肩膀上,轻轻地压了压。他给予我安慰,我却感受到嘲讽。

小杨啊,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我当初也和你一样愣头青,一心想破案立功。但是,你要知道,很多时候,你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你所看到的可能是假的。你听我的没错,以后遇的事多了,你也就明白了。

那段时间,我揣测着傻根的死因,看什么都觉得奇怪,甚至发现中午的阳光都是紫色的。我怀疑眼睛出了问题,跑到医院去检查。离开医院回到街上,我对着满地的紫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摇头。我时常这样没来由地摇头。这天我再次摇着头,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我看到黄姓老头和吴姓奶奶出现在街口,摇摇晃晃向我招手叫喊:

小杨,小杨——

他们的声音穿过尘埃飘忽而来。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走来,这才想起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云端了。他们突然出现,如同从虚拟中走进现实里。我不由得怀疑起来,他们这个点出现在镇上,从半夜起来赶路吗?还是在半路上露宿?我心里有些空,心里涌起一阵厌恶。我厌恶这两位老人吗?我难以理解自己,也难以原谅自己。我已经被谋杀案整得心神恍惚。

他们拖着古稀之躯翻山越岭,肯定是遇到非来不可的事。要是我常去云端探望他们,他们还用如此辛苦赶路吗?我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污垢。

小杨啊,你好久没去云端了,知道你忙,我和阿奶想来问一问你,上回你说那个什么敬老院的,能跟我们再讲讲吗?

我问,二老打算搬到养老院去?

他们说,我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到那里合适,人多,热闹,也安全。

我说,要是你们愿意搬到养老院,那是再好不过了。您二老等着,我现在就把车开来,带你俩到县城的养老院看看,要是觉得合适我们就搬去,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们再商量。

两位老人相互看了看,像是没出过远门的孩子,对不可知的未来产生莫名恐慌。我有些于心不忍,却又没有更好的选择,总不能让他们死在山沟里,发臭了,腐烂了,都没人知道吧?

我开车到县城,带他们来到养老院,找到负责人。两位老人跟在我身后,满脸担忧。我不住地安慰他们说没事。他们频频点头,跟着负责人边走边观望,看到院里有许多老人,有的在休憩,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打太极……他们不免紧张,又掩饰不住地兴奋。他们心领神会相视一笑。我装作没看到,把脸别到一旁,暗暗松了一口气。

负责人见两位老人比较满意,就拿出表格让他们填。他们把表格推给我说,小杨啊,我们不识什么字,这表你帮我们填吧。我接过表一一填写,在家属那栏犯难了,他们都没有家属了,怎么填写呢?万一他们有什么事,养老院又该找谁?我咬咬牙填上自己的名字,心想,但愿他们没事。我把表格递给负责人,心里猛地沉了一下。

到那边交钱。

还要交钱呀?

要交多少呀?

老人家,不多的,每月才一千多。负责人说,就交你们的伙食费、住宿费和护工费这几样,很划算的。

姑娘,能不能这样,等我们先回去再合计合计,如果我们决定来的话,小杨会送我们来的。

他们不安地盯着负责人,生怕会把他们强行留下。我连忙把他们带到街上,到小饭店里请他们吃米粉。两位老人都喜欢吃米粉。黄姓老头夹一块肉到吴姓奶奶碗里,吴姓奶奶咧着嘴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吴姓奶奶也把几根米粉夹到黄姓老头碗里。我心里一阵酸,连忙把脸别开。

在赶回小镇的路上,两位老人很少说话,各自看着窗外的风景,想着心事。我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就告诉他们,养老院的费用不够的话我会找公家报销。

诚然,这种费用是无处报销的,但我有办法说服我父亲。两位老人哦哦几声,便陷入沉默。我想再找些什么话来打破这寂静,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我干脆戴上耳机,边听着汪洋的歌边开车。

回到小镇时,天色已晚,我在小镇的旅馆帮他们开了一间房。他们看了看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终究没说出来。我似乎明白他们的心思,说明早我来请二老吃东西再回云端。他们点着头,站在旅店门口,目送我回派出所。

次日,我来到旅馆,看到他们从两个房间走出来。这回轮到我不好意思。他们俩一人住一间。

我和你阿奶商量好了,还是搬到养老院去。黄姓老头说,你阿奶说城里好,她说喜欢去那里。

吴姓奶奶点着头。

当天我就把他们送进养老院,生怕他们会突然反悔似的。所长对我的这个决定赞赏有加,还为此请我喝酒。所长不是大方之人,却请我喝酒,很是难得。那天我喝醉了,是自愿喝醉的。

然而没到一个月,敬老院就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好,是杨警官吗?我是养老院,你父母回到家了吗?我感到奇怪,说没有呀?什么时候的事?敬老院的说那你快来一趟。我心里一阵抵触,想说他们并非我父母,也非我亲戚。驱车往县城赶时,我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我连自己亲老子都没这么侍候。

我赶到养老院时,负责人满脸无辜地说,你父母昨天从养老院出走了。我急着问,到底怎么回事?负责人说,你父亲和另外一个老人打起来,幸亏我们劝阻及时,两人都没受伤,只是情绪受到影响有波动,你父亲就带着你母亲出走了。负责人停了停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走的,到现在都不见他们回来,我们在县里四处找都找不到,所以才把你叫来。

别我父亲我母亲的,他们不是我父母,知道吗?我吼叫起来,你们是怎么看护的?我们的钱白交的吗?

对不起,杨警官,是我们工作疏忽,现在找人要紧。

我瞪负责人一眼,转身钻上车开到街上。负责人在背后喂喂地叫着。我懒得回头应答,从后视镜看到他淹没在车尾卷起的尘埃里。活该!我边在心里叫骂边驾车乱转,偏僻的胡同里、河水边、城郊的桥洞下,我一一查看,都没有两位老人的身影,却看到和他们一样衰老的老人,裹着破毯子蜷在桥底下睡觉。我上前询问有没有见到他们俩。他们呆呆地望着我。我想了想摸出钱夹,抽出几张钞票,每人递一百。他们相互看了看,接过钱还是摇了摇头。

我在心里直想骂人,觉得被流浪汉骗了,拿钱不办事,难怪会落到如此地步。我对自己的这种念想感到恶心。你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吗?你有胆量去深究他们背后的故事吗?我逃似的回到车上,启动着车,又熄了火,打开后车门抓起一袋面包,给那几位流浪汉送去。我把面包搁在他们面前,没有看他们就转身走开。我害怕他们呆滞得近乎绝望的眼睛。我为这种微不足道的施舍感到难过。我忽然觉得施舍他们的这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那一刻,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非要把我留在城里。

我又在街头胡乱转了一通,不时给敬老院打电话,得到的回答仍是没见到两位老人。我回到小镇已是下午,顾不上天色已晚,跳下车就往云端赶去。我来到云端天已漆黑。我看到沟里闪着一丝灯光,心里豁然明亮起来,心里的埋怨随之消散。我走到亮着灯的房屋外,透过窗口看到吴姓奶奶在给黄姓老头涂药水。黄姓老头满脸享受的表情。黄狗蹲在他们身旁,双眼柔情地望着他们。我不禁满心疑惑,这段日子黄狗怎么熬得过来?我整了整情绪敲着门说,阿公,阿奶,是我小杨,我来看望你们。

两位老人一起拥到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呈现着同一种惊讶。我见他们如此,纵然有再多的不满,都说不出半句责备的话。他们似乎对我的到来既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刚一落座,还没说话,吴姓奶奶已转身去把饭菜端上来。

小杨啊,那个敬老院,我们真是住不惯,还是觉得在这里舒服,所以就回来了,我们怕被你责怪,就没敢告诉你。你阿奶还为此骂我来呀。

阿公呀,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们说你和人家打架?

也不是打架,只是推两下,那不算打架。黄姓老头垂着脑袋说,那老头有事没事就逗你阿奶,惹你阿奶不高兴,我就过去推了他,谁知道那人不禁推,一推就摔倒在地,敬老院的人说要我们赔钱。我们赔不起就溜回来了,再也不去那儿了。

不舒服,我们就不去了,这里也不错。我安慰他们说。此时只能安慰。他们没有城市生活的经验,不知晓那是人家在示好。我不由得可怜他们,陪着他们说话,说着暖心窝的话,不禁回想起我的父母亲来。他们现在都吃晚饭了吧?我不想见到他们,却担心着他们。那晚我喝了酒,黄姓老头埋在地窖里的陈年老酒。黄姓老头还留着老酒,离开之前就打算回来吧?我心里一紧,转念一想那有什么呢?我端起海碗喝着,还没喝出味道,已经躺倒了。

次日,我回到镇上再次被琐碎的工作淹没,警员小吴早就没心性了,三番五次说要辞职。所长对此很是不屑,从没说一句安慰的话,似乎是小吴在无理取闹。所长对“先进事迹”推荐这样的工作才关心,让我写好上报材料。我反感这种工作,连谋杀案都不敢查的警察,还想当什么先进?

真是笑话!

我找到李宇航并不容易。我在村子里打听他的消息,没人告诉我,他家人更不愿说,似乎我会加害他一样。后来叔父到小镇上赶圩,才悄悄地告诉我他在成都。

我特地请假跑到成都,在城郊找到了他。他在那里置一间小店铺,更确切地说是他妻子置的店铺。他妻子是成都人。他像我父亲一样倒插门,从南山村“远嫁”到成都郊区。他已是两岁儿子的父亲。他对我的到来没感到意外,也没表现出久别重逢的热情,似乎我只是一个过路的顾客,口渴了就到店里买瓶矿泉水而已。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童年友谊的影子。我们的友谊早跟着傻根死去。诚然,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份,在街上相遇,我压根就认不出他来。岁月如梭,我们都不再是记忆里的自己。

我出去一下。他背对着他妻子说。没等他妻子反应,已跨出店铺。他妻子在背后嘟哝着什么,是地方话,我听不懂,显然是对他感到不满。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他妻子,似乎不愿意让她知道我来自家乡,或许那是埋在他内心里的痛。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向他妻子点点头。他妻子也对我点了点头。他妻子面善,眼里有莫名的忧郁。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在搅动着这个家的安静。

我们找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箱啤酒。菜还没上来,李宇航用牙齿咬开瓶盖,递一瓶给我,碰了一下,仰头就喝。他咕噜咕噜喝掉半瓶,举着酒瓶示意我喝。我也跟着拿瓶子直接喝着。

你也知道,都这么多年了,我有我的生活了,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去了,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去想,没有什么意义。他喝掉一瓶啤酒说。你也知道,死的人是傻根,只是个傻子,连他家人都不追究,你干吗还要管这事?你跑到这里来找我,让我去指证李宽,你就没想过我的感受?再者说,就算我们说出这一切,会有人相信我们吗?

那是杀人,是一起蓄意谋杀案,如果我们就这样瞒着没说出来,那么我们就是谋杀傻根的帮凶。

操!他爆着粗口,又抓起一瓶,仰起脖子往嘴里灌。我看到他脖子上有一片疤痕,像一条巨大的蜈蚣趴在那里,随时随地都能咬破他的喉咙。他喝得太猛干咳起来,差点把酒喷到旁人身上。那人想责怪几句,见他瞪着血红的双眼,什么也没说,埋头吃东西。

瞧。他举起右手晃了晃。那只手掌剩下两根手指。我不由得一阵愕然,想着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竟然落到如此境地。我想开口问,又觉得不合适。他笑了笑说,前几年的事了,在木材加工厂,被电锯割的,还好没丧命。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心里却异常沉重。这就是生活吧。我们拥有一样的童年,却走着不一样的人生。

你也知道,对吧?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而你现在是警察了,工作就是破案,我都能够理解,作为朋友我是应该站出来的。你也知道,我现在一家人就靠这个店铺生活,也只是饿不死而已。

我从包里掏出一只信封,推到他面前说,这是误工费,五千,如果案件破了,还有奖励的,这是局里的规定。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我淡然地笑了笑。这钱的确不是派出所的,而是从我父亲那里拿来的。我向父亲开口要钱,只要数目不是很大,从来就不问我拿去干什么。李宇航看了看那只信封,用那只残缺不全的手抓起来,掂了掂,然后直接揣进上衣口袋。

李宇航跟着我回到林荫镇。派出所有事务急需处理,我不得不拐进派出所。李宇航先回南山村。第二天,我正准备出门,李宇航已出现在面前。他掏出那只信封拍着我的胸口说,你也知道,我收不了这个钱。我急着说,你反悔了?他苦笑着摇头,没有解释,背着包转身走了。他回到村庄一定遭遇了什么,不然不会在一夜之间改变主意,而且如此决绝。既然他铁了心,再勉强也没有用。我连忙追上他,把那只信封塞进他的包里说,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侄子的。他便不再拒绝。我们站在马路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始终没有说起傻根,似乎那是一枚定时炸弹。

我想,我该原谅他。李宇航上班车消失后,我转身往南山村赶去,得去探个究竟,李宇航为什么突然折回成都,难不成是李宽在使什么诡计?要是那样的话,我可以把他带回所里。有时用流氓的方式对付流氓才有效。

我回到村口被几个年轻人拦住了。那里设了一个关卡,旁边搁一盆水,又生一堆篝火。我立即明白村里人又在做法事驱魔。我在孩童时见过那种法事。那是村里人认为有恶魔躲进村庄,要做法事将恶魔驱走,保住村庄平安。做法事那天,村里老人披着大褂,戴着礼帽,在风水先生的带领下,走向每条街巷,驱赶躲在暗处的恶魔。那几天全村人都吃斋饭,不允许一个陌生人进村,即便是从外地回来的村里人,都要先清洗掉身上的尘埃,然后跨过篝火才能走进村庄。关卡旁的那盆水和那堆篝火,是风水先生施过法的。没想到都这个年份了,村里人还相信这些东西。我心里一阵难受。

我走过去给守关卡的年轻人散烟。他们相互看了看,犹豫不决地接过烟叼在嘴里,点燃,吞云吐雾,始终没人说话。我讨好地说,村里又做法事呀?几个年轻人面有难色地说,青书哥,村里人说了,你不能进去。我急了说,我也是村里人呀,为什么不能进去?年轻人说,这是村里人交代的,你都当了警察,应该明白这道理。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他们纷纷把脸别开,不愿再与我说什么,似乎我是一个陌生人。我心里一阵堵,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想,就算硬闯也到达不了村里呀。我触摸到了那堵看不见的墙。

我站在路边往村庄望去,看到村里的老人穿着灰的、黑的大褂,排成一条长龙,跟在风水先生身后穿过村庄。妇人们挤在路两旁观望。孩子们追着长龙而去。我不由得想起童年时追随长龙的情景。那时风水先生不时往身后抛撒糖果。我和小伙伴们争相去捡。据说吃了先生抛下的糖果就聪慧健康。多年后的今天,我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迷信,然而当我看到村里人迈着虔诚的脚步,内心里依然有什么在缓缓沉降。我的目光越过村庄和田野,望见数百年前在此落脚的祖先,他们目光炯炯,嘴里念念胡语,教诲着人们心系太阳,向往月亮,告诉人们山林上居住着保护村庄的神灵……

叭——我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想甩掉。

我情绪低落地回到小镇,心里委实不服气,想着等村里人做完法事再去吧。毕竟入乡要随俗。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我这般自我安慰。我想不明白村里人为何把我当成陌生人,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该如此蛮不讲理。没过几天,我再次来到南山村,在村口的老树上,看到一块随风摇晃的木牌:

请杨青书绕道走

这个村子不欢迎

我顿然僵立在那里,整个人一阵悚麻,像被子弹洞穿身体。我被村庄驱逐了!只有那些纵火、强盗、欺男霸女的人才会被驱逐。那一刻,我明白了李宇航为何选择退缩。他在遥远的成都谋生活,将在无数的夜里回想起这个村庄,尽管贫瘠而破落,却是他心灵里的最后精神驻地。也是我心灵里的最后精神驻地呀。我摘下悬挂在老树上的木牌,想都不想就抛进河里,木牌很快就消失不见。不用说,这一切都是李宽策划的,他想以此逃脱法律的惩罚。

想都别想!我憋着一肚子气,大踏步地往村里走,竟没看到一个人影,村里人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只有几条狗在角落里出没,对我的到来也不愿理会,某种莫名的恐慌瞬间涌上心头。我左顾右盼地走到村部楼底,正想叫喊有没有人,忽然从四周钻出一堆人,吼叫着往我身上扑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将我按倒在地,卸下我腰间的手枪,还把我捆绑在村部里的柱子上。我看到叔父也夹在人群里,看着我的目光甚是复杂。那些与我喝过酒的人也在,此时他们就像并不认识我。

我不明白他们在闹哪般,叫喊着,你们这是犯法,知道吗?你们居然敢抓警察,知道犯多大的法吗?

人们往我嘴里塞一块麻布,我叫喊不出,也动弹不得。他们把手枪放在桌面上,离我有两米远。人们在门外挂一把大铁锁,然后各自散去。村部里只剩下我一人,几只老鼠从墙角里钻出来,抬起头朝我望了望,发现没有危险,就肆无忌惮地满房乱窜。我从未受到如此欺辱,何况我还是警察,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到时候只有哭的份。然而,村部里再也没人出现,连叔父都把我给遗忘了。那个晚上,我饿着肚子,浑身无力,最让我难受的是,把尿憋到裤子里。

第二天上午,所长匆匆忙忙赶到村里,跟人们费了许多口舌,才被允许解开我。我踉跄几下才站稳,拿回手枪,就想把带头的李宽抓起来,不然难解心头之恨。所长狠狠地剖我一眼说,你还嫌不够丢人?我想争辩几句。所长压低声音说,你想让我也躺在这儿?我这才看到人们满脸愤怒与仇恨。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跟着所长走出村庄。我始终没有回头,是不敢回头,害怕尿了裤子这窘事会四处流传。

所长把一封信甩到我面前,拉着马脸一句话不说。我不明就里拿起信读着。那是南山村举报我的信。南山村人在信中说我,想破案立功,利用警察身份诬陷村里人,制造一起莫须有的谋杀案。人们说,像我这种为达目的而不惜把他人踩在脚下的人不配当警察,应该早日开除出警察队伍。村里人还声明,从此刻起,将我驱逐出南山村,要是我还继续惹事,就将林荫镇派出所往上告。信的空白处是全村人的签名和手指印。叔父的名字和手指印也赫然出现其中。

你脑袋被牛踢了?告诫你多少次了?南山村发生过谋杀案吗?还是你想谋杀谁?所长停了停说,这事到此吧。

所长没等我争辩就转身走开。我望着他隐没在门里,心里有什么跟着隐没,竟怀疑起自己来,难不成记忆出错了?那起谋杀案只是一个梦?不可能!

可是到底因为什么连所长都在回避呢?那是一起人命案啊。我再次翻读那封信,看着全村人的签名和手指印,感到自己被村里人连根拔起,抛弃在无人的荒野里。我从此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那些天,我闷闷不乐,做事丢三落四。所长就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说,我能理解你,但不该影响正常工作,你叔父不放心你,还来找过我,让我转告你,要先想想活着的人。

想活着的人,这就是回避谋杀案的理由?的确,我很少想起我的父母,很少想起我的亲戚朋友。以后,就把云端的两个孤独老人,当作是家人看待吧。或许我该去看看他们。我这样自我安慰地走向云端,不料在半路上遇到他们。

小杨啊,我们正想到镇上去找你,不得了了,那些人把山上的树一棵棵砍了,偷走了,都是晚上砍的,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怕麻烦你,可你阿奶害怕,夜里都不敢睡。黄姓老头说,我晚上都在她门外守着,她还是睡不着。

吴姓奶奶急着争辩说,是人老了,睡眠不好。

是什么人偷的?

晚上看不到。我到山上去守了几个晚上,那些人又没来,他们在暗中观察,我哪天去守山都知道。

我盯着黄姓老头,没看出他有撒谎的迹象,就让他们先回去,等我回到镇上汇报,再制订方案。他们拖着衰老而疲惫的背影远去。我回到镇上汇报。所长说那你就到现场去查看,要注意安全,别犯愣,我只叫你去看看,你能答应就去,不能答应就不要去。

我连声说,好好好,都听你的。

所长说,滚吧。

我来到云端的山坡上查看,树木被砍得七零八落,没剩多少木材了。我决定晚上来守山,不信抓不到盗木贼。那几天我没回到镇上,留在云端,吃了晚饭就和黄姓老头走上山坡。黄姓老头带着毛毯,准备打持久战,与盗木贼熬着。黄姓老头如此年纪,又能熬多久?说不定哪天晚上就下不了山。我心里一阵发虚,但又劝不了他,只好依着他。

起初,我们靠在树下没有说话,黄狗也安静地趴着,生怕被盗木贼听见。山野里只有山风在刮,沙沙作响,空谷寂静得让人心慌。到了后半夜,仍然没什么动静,困意就泛上来了。我就和黄姓老头说起话来。黄姓老头似乎早就等着这时机,话匣子立即被打开,哗啦啦地把他的故事倒出来。

他告诉我,其实他和吴姓奶奶曾是仇家,她儿子害了他儿子,一个死了,另一个被判了死刑。之前他与她老死不相往来。后来沟里的人陆陆续续地搬走了,最后只剩他、她和李姓老头,还有几间矮房。没人了,话都没地方说了,这憋得慌。他每天刻意从她家门前走过,这村庄没别人了,剩下的人应该好好相处。他已经不愿再去想着死去的人,活着才是更要考虑的。她却从不理会他,直到她房子里钻进一条眼镜蛇。她才慌得大喊大叫。他和李姓老头冲进她屋子。那时他们都吓坏了。那蛇有手腕那么粗,李姓老头不敢动,他为了表现,举起木棒砸中蛇,把蛇打死了,最后埋在坡上。从那之后,他们之间才开始说话,相处甚欢。他感慨地说还有什么放不下吗?现在,这么大的世界里却只剩下他们俩了,恩啊仇呀爱呀恨呀都与他们无关。

那几个夜晚,黄姓老头跟我无话不说,似乎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也跟他谈起南山村的事。黄姓老头沉默半晌,说山野里的树都有它们生长的方法,你急也没多大用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糊涂。我依然无法放下。

第五天晚上,我们正说着话,发现山对面闪过一丝亮光,知道盗木贼终于出现了。我一下来了精神,盗木贼就在眼前,这是我当上警察第一次真正面对盗贼。我们悄悄地往山那边摸过去,却没看到一个人影,盗贼跑掉了,只丢下一把电锯,我心里一阵惋惜。

第二天我准备回镇上时,告诉两位老人盗木贼受此惊吓,会消停一段时日,让他们不用再担心。两位老人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村口,死活往我手里塞着两只公鸡。我连忙推辞。他们就黑下脸说,要是不收以后就别来了。我不想冷了他们的心,才提着那两只鸡回去,油然想起所长提着两只鸡的派头来。

没过多久,黄姓老头来到派出所,身旁搁一竹笼鸡,是请人帮他提来的。他满脸堆笑,连皱纹都泛着光,猜不出他在闹哪样。他指着竹笼说,小杨啊,我和你阿奶把山上的树全卖了,只剩村口那几棵风水树了,就不用担心别人惦记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心里却有些许失望,说,这鸡你就拿回去吧,你和阿奶不容易。

这鸡你一定要留着,你阿奶说了,要是没把鸡留下,就叫我不要再回去了,我总不能丢她一个在沟里吧?哪天死都没人知道。

话是这个理,却让人心里难受。我还想说服他把鸡拿回去。所长走了进来,明白怎么回事后,说,阿公,那就把鸡留着,小杨他有空就会到沟里去看你们的,有什么事就让他去处理,他年轻,腿脚快。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却不知该对谁发火。所长也不理会我,提着那笼鸡哼着什么歌走进后院。你就是一个土匪。我在心里骂着,却又欣慰所长为我解围。我想留黄姓老头吃饭,至少该杀一只鸡。黄姓老头却急着回去。我只好送他到街口。黄姓老头嘴角动了动,说小杨啊,要不你给阿奶买一碗米粉吧,她整天都惦记着你呢。

我忽然醒悟过来,连忙把黄姓老头带到粉店,陪老头吃一碗粉,又打包一碗。这样他才觉得心安些许。我知道他在安慰我,哪有用一笼子鸡换两碗米粉的呢?黄姓老头却很满足,提着那小袋米粉走出街头,阳光落在他干瘦的背上,风吹着路边的树叶。我心里一阵暖,又一阵酸,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回到所里把心中的疑虑告诉所长。他摸了一下脑袋说,你抽空常去看看他们吧。我心里一阵不爽,到云端需攀爬几重山,要半天才能到达呀。不过我想起有一次吴姓奶奶病了,靠在床上面色苍白,黑色的老年斑特别刺眼,使我不敢直视,似乎那是死亡留下的脚步……终是放心不下,决定过几天就到云端去看看。

没想到,吴姓奶奶死于谋杀。当路人来报案时,我怔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脑子里乱成一团泥浆,谁会这么干呢?老人都快要入土了。我对这个信息产生怀疑。所长吼道,还怔着干什么?我这才醒悟过来,跟着他往云端赶去。

这个土坑是埋钱的。黄姓老头悲伤地说,是我帮她埋的,谁想到被人发现了。

当时你有没有听见响声?

听见的,只是阿黄没叫,我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后来又听见响声,才发现不对劲。我想去看老婆子,却出不了门,门给锁上了,后来我用斧头破开门,等我出门后,发现阿黄躺在地上,给药倒了,到现在都还没清醒过来。黄姓老头喘着气说,当我赶到时,老婆子已经没气了。

黄姓老头带着我和所长去看那被破开的门板。那把铁锁还挂在门上。我戴上手套把那把锁取下来,装进一只尼龙袋里。黄姓老头在一旁看着,偷偷地咽着口水。

老奶奶在坑里埋了多少钱?

一万。我们卖树木得两万,一人一万。

为什么不拿到镇上去存?

老婆子说到镇上去取不方便,想想就用了这种办法,我们心想放在家里更安全,感觉那钱在陪着我们。

这段时间见到什么人?

木头老板,和砍树木的人。黄姓老头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卖货的,到村口见没什么人,连村子都没进就走了。

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吗?

木头老板叫我把钱拿去存,不要放在家里,对我们是关心的,那些砍木头的说些玩笑话,说我别贪钱,小心钱财招灾。我知道山里人就喜欢开玩笑。老婆子出事后,我越想这些话越不像玩笑话。

你还记得是谁说的吗?

我没记住名字,但认得人。

黄姓老头回到他的屋子,拿一把斧头走到柱子前,把斧头递给我说,小杨你来,我把钱藏在柱子里。

我抡起斧头把柱子劈开,掏出一只布包,里面装着一万块钱。我把钱递给黄姓老头。他把手缩到背后,似乎这钱会咬他的手。他面带惧色地说,所长,小杨,你们都看到了,老婆子因钱而葬命,你们能不能帮我保管这钱啊?我说,阿公,你可以把钱存到银行里,那里存放着安全。黄姓老头摇了摇头说,要是那人再来的话,也会把我的存折抢去的。所长转身对我说,小杨你就帮阿公保管吧,这不犯纪律。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和所长分了工,我留下来处理阿奶后事,所长回到镇上请人来帮忙,又传讯木头老板等几个嫌犯。吴姓奶奶下葬那天,我才发现棺材只剩下一具,另一具不见踪影。我想问黄姓老头,想想还是等以后再问吧。那从镇上来的几个男人,是所长用钱请的。叔父听到消息从村里带来一帮人。那场葬礼没有哭声,也没有吹丧的喇叭,只飘荡着零零碎碎的鞭炮声。那天黄姓老头在吴姓奶奶坟前长跪不起。我劝他也没用。叔父和村里人就强行把他背下山。那天晚上,黄姓老头把自己灌醉了,迷迷糊糊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那天晚上,叔父也说了许多话,他让我不要怪村里人,说我是在犯忌,告诉我,其实傻根的事村里人都知道,傻根的家人也知道。他说,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他说,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也不需要再说清了。他告诫我该想想活着的人。

我回想着叔父的话,是啊,如若破了这起命案,有多少活着的人会被涉及其中?李宽会坐多年的牢,这是傻根母亲想要的结果吗?当年侦查此案的警察也知道吧?那么他们又是谁呢?或许,所长也将牵连其中?我倒吸一口冷气,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缥缈不定、难以击败的隐形对手。

叔父他们离开时,都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们在给予我安慰和鼓励。当他们消失在山腰上,我突然想通了,多年之后村里人谁还会计较我曾经的鲁莽和过错?我只能苦笑。

黄姓老头的情绪平静后,我立即赶回镇上,去审讯那几个嫌疑犯。所长却告诉我说,已排除了对木头老板那几个人的嫌疑。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难道是那伙出没在夜间的盗木贼?他们自然知道老头和老奶卖掉木头,对于他们来说抢钱远比偷木头来得直接。那么找到盗木贼便可找到案件的突破口。我顿然兴奋不已。

所长对我的推断也倍感兴奋,让我即刻赶往云端,摸清盗木贼的规律,再进行布控一举抓获。我回到云端看到黄姓老头坐在石板上,失神地盯着手里的牌,以至于等他出牌的黄狗都有些焦虑不安,鼻子嗯嗯哼着催他出牌。黄姓老头冷不防地打一下黄狗说,你这狗东西。黄狗缩着脑袋,可怜巴巴地望来。

人都不在了。黄姓老头耷拉着脑袋说,声音如游丝,却透着某种坚硬。我在这份坚硬里听到不满,甚至是愤怒。他有理由不满和愤怒。他早就对我说有人要谋财害命,我却没有当回事,最终发生了这起命案。可这能怪我吗?是我的责任吗?我哪天不在处理一大堆芝麻烂事?

我说,阿公,我会抓到凶手的。

我说这话,在安慰他,也在自我安慰。我想既然抓不了李宽这个凶手,那就先抓害死吴姓奶奶的凶手,不枉我当一名警察。黄姓老头抬头看了看我,眼里弥漫着一层雾气。似曾相识。他在怀疑我的能力,也怀疑我抓凶手的决心。我心里涌起一股不快,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把凶手抓到,这回该是我立功的时候了。我为此感到兴奋。黄姓老头看我一眼,似乎看出什么,最后把头别开。我有些不好意思,拍着黄狗的脑袋说,阿黄,我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日子,我就不信抓不到凶手。

黄姓老头听得懂那话,却没有回应,扭头望着山坡。黄姓老奶奶葬在那里。我在想,他愿意和老奶奶一样安静地躺着吧?我见他不想说什么,转身走进屋子里去生火做饭。我准备和凶手打持久战。所长同意我这个守株待兔的方案。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守在屋外监视着村旁那几棵风水树。山风刮得树叶沙沙响。我相信这些声响会把盗木贼招来。哦,不,是把杀人嫌疑犯招来。我迟早会把他们抓住。我想好了,当把他们抓住后,先狠狠地抽他们,抽个半死再送到派出所。我不想顾什么纪律,对待暴徒就该以暴制暴。我越想越兴奋,盗木贼却没出现。天蒙蒙亮时,我回到屋子里,倒在木床上呼呼睡去。

一连几天,我白天睡觉,晚上就守着那几棵树木。黄姓老头对此没说什么,只是每天都把卧室锁住。我不由得感到疑惑,都家徒四壁了,还有锁的必要吗?我的职业病又犯了,觉得里边有不可见人的东西。

我回一趟小镇汇报工作,回来时买了好几斤肉,当天就把黄姓老头灌醉。我把老头扶到屋里,帮老头脱掉鞋子,一股臭味迎面冲来。我憋住气,用尼龙袋套住老头的双脚,再用带子系住。老头浑然不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就四处翻找,结果什么都没找到,不由得感到纳闷。

第二天,老头醒来时,想了想就把门上的锁取下来,从此我便可以随意出入。我想不明白老头到底在干什么。我越来越觉得老头隐藏着什么,只不过不再隐藏在屋子里,而是转移到别的地方了。我暗暗地观察着老头。老头似乎发现我在观察他,做事变得小心翼翼,每天傍晚带着黄狗来到坟前上香,跪在坟前说着许多话,似乎老奶奶端坐在坟头,满脸微笑地听着。我能理解他。我告诫自己是警察,不能以感情左右对事物的判断。终于老头不再回避我,也没什么可回避,每每吃过晚饭,带上狗跟着我去守树。老头越是这般坦然,我越觉得他有问题。老头看出我的心思,却满不在乎,甚至还觉得乐意。

一天夜里,老头突然问,小杨啊,听说城里人都不用棺材,人死后都被烧掉,只剩下一把骨灰?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回答他说城里都是这样。老头抬头望着苍茫的夜空说,我还是愿意躺在棺材里。我能理解他的焦虑。这些该死的盗贼。我说,阿公,你放心,盗贼不会把这几棵树偷走的。老头放心了似的默默地点头,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我们一同望向村口,几棵古树在月光下挺拔,透着一股莫名的忧伤。

那天晚上飘着细碎的雨。我吃完晚饭后,静静地立在门口,细雨飘到脸庞上,一阵冰凉。我的信心和决心跟着冰凉,在沟里守了二十来天,一无所获,所长都催我回去好几回了。黄姓老头也站到门边,下意识晃了晃脑袋。我看到他在嘲笑,下意识地嘲笑,这种下意识的嘲笑是流淌在骨子里的,更让人心酸和难受。我抓起雨衣就往外走,想到这个黑乎乎的雨夜,又将是一个该死的失望之夜。我依然还是赌着气,紧裹着雨衣走向村口。我开始对这种方法产生怀疑。

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和黄狗立即竖起耳朵,看到不远处闪现一丝若隐若现的微光。盗木贼出现了!哦,不,杀人嫌疑犯出现了!我浑身颤抖,是渴望、激动,也掺杂着恐慌。这些夜里,我无数次假想着与盗贼狭路相逢,提着枪迎着他们手里的刀冲去,最终把他们缉拿归案。我连忙拔出枪,抖着手给枪上膛,拍了一下黄狗,悄悄地摸过去。我看到两个男人用电锯锯着树木。我不让黄狗叫,目光盯着他们,一步步靠近,突然脚下踩进一个坑,整个人往前摔去。

砰——

枪走火了。两个盗木贼啊地惊叫,双双瘫软在地上。我边爬起来边叫喊,别动,谁动就打死谁。黄狗已蹿到他们面前,咧着嘴狂吠,那股原始狼性暴露无遗。两个盗木贼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动都不敢动。我把他们铐住了,一人铐一只手,只要有一人想逃,定然会被另一人牵绊。整个过程毫不费力,不知怎的,我对此感到失望,觉得缺少点什么。我押着他们往村庄里走去,不时踢向他们的屁股。天黑,路滑,他们摔倒在地,却敢怒不敢言。

我押着他们回到村子里,老头站在门口呆呆地望来,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我更加压抑不住内心的得意,抬脚把两个盗木贼踢倒在角落里。一个盗木贼摔倒在地,把另一个盗木贼带倒了。

蹲好!我喝道。黄狗也蹿上去狂吠。他们畏畏缩缩地蹲着。老头怔了一下,脸皮抽了抽,僵住了,似乎他也是一个盗木贼。我装着没看见,搬来一张椅子,斜着身子靠上去,叭——将两把电锯丢在桌面上,说,你们自己交代吧。

要交代什么?

想想要交代什么吧。

是叫什么名字吧?我叫李俊。

我叫杨含。

我们只干过这么一回。

这两把电锯怎么解释?

他们伸长脖子望来,看到两把一模一样的电锯,不约而同地摇头,说我们只有一把电锯,另一把不是我们的。

不是吗?我把脚架到桌面上说,那你们就蹲在地上跳吧,这样便于反省,跳吧,要像青蛙一样跳。

两人相互看了看,又看看黄姓老头,脸上爬上一丝疑虑,不知该跳还是不该跳。我把脚从桌面上收回来,转而对黄狗说,阿黄,咬。黄狗蹿过去,张口就咬,两人哇哇叫着。老头喝道,阿黄,回来!黄狗才收住嘴。他们吓住了,慌忙半蹲着往前跳,节奏不协调,一个跳出去,另一个还没抬脚,两人就摔倒在地。我二话不说,抬脚就踢。他们连忙叫喊着别踢别踢,我们跳,我们跳。他们又半蹲着往前跳,还是一个被另一个拉倒。他们窝着气,又不敢发,数一二三同时跳,终于得以踩着节奏点落地。他们转过脸讨好地望来。

要像青蛙,青蛙认识吗?没听过青蛙叫吗?我对他们吼叫,毫无怜悯之心,心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管他们是不是杀人凶手,我就要看看他们能忍受到什么程度。他们往前跳一下,哇哇叫两声,乍一听,如若夜间叫唤的青蛙。老头站在一旁看着我,又看着那两只“青蛙”,脸色越来越难看。两个盗木贼边跳边叫,累得气喘吁吁,又不敢停下来。最后有一人坚持不住了,跳不动了,把另一个带倒,两人蜷缩到墙角里。我瞪着眼走过去。他们连忙爬起来,往前跳,节奏乱了,再次摔到。我就抬脚踢过去。他们怎么也爬不起来,干脆等着我的脚落下去。

想起什么了吗?

我们,我们,真的只是今晚才来的。

我们以前没做过。

想不起来,是吧?我拔出手枪指着他们说,滚出去!

他们相互看了看,胆怯地退到门外,在柱子旁停住。我掏出另一副手铐,把他们背对背地铐在柱子上。两人小声地求饶,说我们要拉尿呀。我一听更火了,说,你们他妈的不会拉到裤子里吗?两人噤声了。我感到一阵解恨,拍着黄狗的脑袋说,阿黄,你守着他们,谁不老实就咬。黄狗听懂似的汪汪叫几下。两人彻底老实了,满脸沮丧地望来。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进屋子,没见到黄姓老头,以为他不想见两个盗木贼,到吴姓奶奶屋里睡去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依然找没看见黄姓老头,我却顾不及去找他,得先把两个盗木贼押到镇上审讯。我押着他们往小镇上走。他们不情愿又不敢反抗。我看到他们的裤子都湿着,无疑是尿了裤子。那是我想要的结果,却没有预期的满足。

真的饿,走不动了。

先给我们吃点再走吧,到镇上可要走半天路。

还知道饿吗?

我不理会他们。出门前,我吃了一碗冷饭,特意让他们饿肚子,消磨他们的意志,到了镇上就什么都倒出来了。要是他们现在倒出来,我也没了兴趣,不如折磨折磨他们。他们见求饶没有效,便不再说什么,耷拉着脑袋往前走。我拍了拍黄狗的脑袋说,阿黄你在家守着,等阿公回来。黄狗摇了几下尾巴,目送我们离去。

我把他们押到镇上,走进派出所时,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小吴从窗口里伸头出来,脸上一片复杂神情。我对他笑了笑。所长看到了,竟没有半点惊喜。我连忙说,所长,这两个是盗木贼,有重大嫌疑。所长白了我一眼说,把他们放了。我说为什么?所长又白我一眼说,凶手已经来自首了,不是他们,快放人吧。我不由得怀疑,问是谁自首。所长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说,你自己去看吧。

我心有不甘地解开两个盗木贼的手铐说,滚吧!他们问,放我们回去了?我火了,说你们还想坐牢不成?他们忽地往外跑,没跑几步又折回来说,所长,给我们一碗粉钱吧,我们身上没有一分钱。我刚抬起脚,他们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我没踢出去,边骂边掏出二十块钱抛给他们,扭头就往拘留室里奔去。

我赫然看到黄姓老头蹲在墙角里,不由得怔住了,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他干的?这不符合逻辑啊!我走到他面前。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满脸愧疚,泪水滑下来,埋着头低低地说,是我干的。我冲过去抓起他的衣领说,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居然对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下手?你还是不是人啊你?

我……

你还让我在沟里守上一个月?

我……你阿奶太疼了,求着我那样做,她说,她说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礼物。

礼物?你杀人还成了被杀者送给你的礼物?我更火了,问,作案工具呢,还有老奶奶的钱呢?

都烧了。

我感觉又被戏弄,仰头哈哈大笑,转身去找所长,说,李所,我总觉得这老头不对劲。所长瞪起双眼说,你别他妈的又给我整事。我说,我怀疑不是他干的。停了停说,我还得去一趟云端,如果真是他干的,也要把凶器找到。所长盯着我半晌,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那你再去一趟吧。

第三天,我又回到云端。才几天时间,这里显得更加落寞而凄凉,到处弥散着让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无人看管的鸡散在草丛里。黄狗两只前腿搁在石板上,嘴里叼着牌。它在跟自己打牌?!我心里被什么撞击着,顿然泛起一阵酸楚,大声叫唤着阿黄。黄狗抬头瞟了我两眼,目光迷离,尾巴摇几下又垂下去,没有蹿到我脚边。黄狗是通人性的,或许早就知道黄姓老头不回来了吧?

我在黄姓老头和吴姓奶奶的屋子里转半天,没发现什么证据,不由得想起老头曾上锁的里屋。我再次翻找着,还是毫无结果。我又到屋子四周查看,依然一无所获。天黑了。我在屋子里点起煤油灯,坐在屋门前望着夜色,几只鸡回到屋檐下,相互拥挤取暖。黄狗从角落里蹿出来,嘴里叼着一只老鼠。它在家门前撕咬着老鼠。它是这样活下来的?我想走过去拍拍它,双腿却没有站起来。此时夜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巨大的孤独感海水一样吞没这个村庄。我开始想象着老头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夜晚的情景,他内心是什么样的感受?是虚空、无望,还是无处可逃?

那天晚上,我躺在老头散发着腐烂味的床上,竟很快呼呼地睡过去,那个纠缠着我的噩梦没有出现。我一觉就睡到了天亮。我赖在床上想多躺一会儿,回味着安然的夜晚。这种安然竟在沟里遇到,不由得感慨万端。

我看到墙上有一块突出的木头,觉得与墙面不搭调,便伸手攀住。木头有些松动,我用力一拧——轰啦啦——床板突然迸开,我整个人滚落下去。那是一个陷阱。我的腰被撞得酸疼,想爬都爬不起来。我干脆躺着不动,视线慢慢适应昏暗,发现躺在一具棺材里。那是老头的棺材。他的棺材并没有丢。棺材里有一只尼龙袋,袋子里包着一沓钱和一根绳子。难道是吴姓奶奶的钱和杀死她的凶器?!

我浑身震颤,既而明白了一切:黄姓老头能给吴姓奶奶送葬,谁又来给他送葬?唯有他自己。

我抱头大哭。

猜你喜欢

黄姓黄狗村里人
黄狗和红公鸡
说谎的放羊娃
她把自己当成“村里人”
小黄狗
“村里人”安卓移动应用程序开发
说与做
快快停止大扫除
身穿警服的“村里人”
生路
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