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2017-11-14◆迅宏
◆ 迅 宏
从没想到,如今我会写下一段关于他的文字。在生命存在交集的十几年间,我和他甚至都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可能我的这种表述方式过于苛刻,其实,我和他之间是有“对话”的。
“爷爷,再见!”
“呃……”
“爷爷,我回来了。”
“呃……”
“爷爷,看到我爸了吗?”
“呃……”
当然,他倒也不是只会说这一个字。生气或是激动的时候,他通常会“超常发挥”,从干哑的喉咙里胡乱挤出一连串听起来像“娘个”的音调,用来表达某种强烈的情绪。如果你还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他会越“说”越大声,把脸越凑越近,这时你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爬在他半边的脸上,和周围勃勃跳动着的蚯蚓一样的青筋扭打在一起,把五官搅得更加扭曲。即使再冷的天,他依然赤着脚走路,像两根发了霉的烂木头在地板上拖行,以至于我从小就对地面有了病态的洁癖,不肯席地坐也从不趴着玩耍。有几次打雷天,我瞧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间黑洞洞的老屋角落自言自语,时哭时笑,那样子实在瘆人。用行为怪异、面目狰狞、表情失控来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这些都成为了我的童年阴影,以至于后来我阅读《巴黎圣母院》时,想象的卡西莫多就是他的形象。
就连弄堂里的小孩也都很怕他,远远绕开他走,胆大顽劣些的,还会扯着嗓子喊:“哑巴哑巴头开花,半个脑子变傻瓜……”他倒也不恼,以为是与他嬉闹,于是乐呵呵地迎上去,小孩们吓得一哄而散。小时候,我多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漠然地看着这些场景一幕幕发生,并没有觉得受到了取笑或是侵犯,顶多抱怨一声,这么一个怪人怎么就偏偏住在我家呢?如今想起来,原来我在那时候就有了“危机公关”意识,本能地想表现出我和他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个体,而非祖孙关系。看来还算“成功”,至少没人叫我“小哑巴”或是“小傻瓜”。
随着年龄增长,慢慢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我的“爷爷”之后,我也有些释然了。心想,好吧,既然其他小朋友都有个“爷爷”,那么我也得有个“爷爷”。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和这个“爷爷”能迅速培养起感情来。尽管父母在场时,我能做到礼貌和尊重,可每到寒暑假,我便时常陷入与他独处的窘境。我尽量待在自己房间里,避免从他的面前经过,可遭遇总是难免的。他十分热衷于冲着我笑——如果你熟悉他就会知道,那种如蹩脚雕塑家随意在作品的脸上捏出来的后现代表情,百分百是在开心地笑,笑得人毛骨悚然。于是,我还没来得及组织起面部的肌肉向他报以礼貌性的反馈,双脚却已奋力地三步并作两步走,甩下一个小小的却异常冷漠的背影,仿佛再多耽搁一秒便会被他的怪病“传染”。尽管他有时还会如获珍宝似的,用他那双枯树皮一样的双手给我捧来一些他自己舍不得吃的零食点心,可等他一转身,我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危险品”偷偷“处理”掉。
我自鸣得意地拿捏着彼此间的“相处之道”,以为这种“若即若离”恰到好处并且可以长久维持下去,可这种期待最终还是被他的“得意忘形”击碎了。
那天放学时突降暴雨,他到学校来给我送伞,老远看到我,就激动地大声嚷嚷。整条走廊里只听见他“呃……呃……”的怪叫声,周遭人灼热的目光全都聚焦到我身上。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我看到有人指指点点,我感到两侧的耳根像两条导火索,“刷”地一下把整个人点着了。我就快烧干了,我得离开这里。我推开他递过来的伞,准确地说是连伞带人一同推开,拔腿就往家跑。我不敢回头看,冰凉的雨水浇在身上舒服极了,好像能把我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隔绝开来。我想着,雨要是一直这样下着该有多好,把这个丑陋的哑巴和我之间的关联都冲刷掉吧!
窗外一声闷雷,把我拉回现实,才发觉他还没回来。管他呢,谁叫他“自说自话”来学校找我?谁叫他让我在同学面前出丑?永远不要回来才好呢!——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时,我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开门却是一张满是泥血的脸。我很快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一定是他刚才为了追上我,给我撑伞,不小心摔倒了,摔得头破血流。我害怕得躲进房间,设想了很多场景,等父亲回家得知事情的经过后,用拖鞋或皮带或者干脆徒手对我进行一次震撼式教育……
雷声步步逼近,不遗余力地烘托着令人窒息的气氛。父亲进屋了,手里果然拿着一个“大家伙”,走近一瞧却是个铁皮盒子。父亲缓缓地坐在了我的身边,没有暴怒,甚至没有训斥,只是将盒子交到我手上,让我打开。我看到里面有一把生锈的匕首、一个发黑的弹壳、几枚老旧的奖章、一捆尘封的信封和几张泛黄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很旧,是黑白的,上面一群身穿军装的小伙子在机场跑道上站成一排,他们的身后是一架老式的运输机,飞机的背后是崇山峻岭。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迎着红太阳”般的神采奕奕。另一张彩色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身穿白色的制服,头戴白色的大盖帽,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透着“马天明”式的爽朗和挺拔。
“这个人就是你爷爷。他年轻时在四川的一个空军基地给一个首长当警卫员。说是警卫员,其实就是首长捡来的娃娃兵。首长很照顾你爷爷,你爷爷对他也有很深的感情。后来这个首长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不幸罹患绝症,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一天晚上,开枪把自己的脑袋轰开了花,就在你爷爷的面前,也是像今天这样下着雨、打着雷。后来,你爷爷复员回上海当了警察,认识了你奶奶,就有了你的爸爸和伯伯们。他以前总是对我们说,生活就是战斗,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我还记得他每天出门上班总是精神百倍,把他那辆28寸‘老坦克’骑得像匹战马,呼啸着从小弄堂转上大马路,每到路口都会按两下车铃,全家人远远就能听到。黄昏时,熟悉的铃声又飘进屋来,我和你几个伯伯便闹哄哄地冲到弄堂口去迎接家里的‘大英雄’,一起迎回家的还有抓小蟊贼的故事,收拾地痞流氓的故事,跳河救人的故事,当然,我们最爱听的还是各种破大案的故事。
“可有一天清早,飘进屋来的不止是两下清脆的车铃,紧接着还有一长条刺耳的刹车声。我们全家人被这恐怖的声响连拖带拽,一路踉踉跄跄地跌入了一个红色的世界。黑色的马路变成了红色,白色的制服变成了红色,熟悉的脸孔也变成了红色。我马上被周围的大人们抱离了现场,我挣扎着扭过头看去,那天的太阳也变成了红色,红得刺眼。
“以当时的医疗水平,能活下来,已是个奇迹。可你爷爷不但活了下来了,而且以惊人的意志顽强地康复着。有反应了,认识人了,走下床了,能自理了。这次和死神抗争的代价是在爬满蜈蚣一样伤疤的头皮下面放了一块不锈钢填充物,用来补齐碎掉的脑壳,还有就是,他成了现在这样的‘哑巴’。”
父亲这段平静的叙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使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手中捧着的铁盒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可我不能松手,我必须要承受这种痛苦,直到皮肉焦烂,惩罚这双一次次推开爷爷的手。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拨开厚重的黑云,照亮了被大雨冲刷过的世界,照亮了那间黑洞洞的老屋,照亮了破损的旧时光。我看见,仿佛所有一切都是崭新的,远处飘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爷爷平时闲不住,喜欢往外跑,或许他还以为在“管段”走访呢。所幸“张警官”每次都能准时回家,这样当作“晨练”也不错。
之后几年,爷爷渐渐显出了疲态,父母便不允许他再走远了。可他仍旧由着性子,家人只能偷偷在他衣裤口袋里放上写有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的纸条。可一旦被他发现,就会喊着“娘个”,不断挥舞着拳头。
终于有一天,他没有按时回来。我们报案,登寻人启事,分头寻找。一天、两天、三天,下起了大雨、打起了雷;四天、五天、六天,我们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第七天,有人在城市的边缘发现了一个比乞丐还脏的老人,他湿漉漉地坐在路边,已经很虚弱了。从他的衣袋里翻出了一张写有地址和电话的纸条。
急忙送去医院抢救,家里人也陆续赶到。我还记得那天我是从课堂上被叫走的。病房里很安静,我仍旧不敢靠近他,直到大人们把我推到病床前,我才意识到这场隆重的见面仪式是特地为我准备的——唯一的孙子终于到场了。我觉得他应该是知道我来了,我看见,他紧闭的眼角上挂着的一滴泪滚落了下来。
原来他也会哭啊。
阴雨天的日子里,那场车祸给他留下的伤痕,让他疼得攥着拳头直砸脑袋,但都没有见他流过泪;发起犟脾气来,硬要自己烧菜做饭,结果被利刃切到了手指露出森森白骨,也没有见他流过泪……
我呆呆地看着这张曾经让我害怕的狰狞的脸,突然发觉,我似乎从来没有认真地、这样近距离地端详过他的脸——这张放松下来后完全陌生的脸——在病房纯白色的床单的映衬下显得很光洁,很柔软。几天来的磨难让他瘦了好几圈,现在的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小小的,柔和得就像一个新生儿。
奶奶说,多活了30年,够了。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两个字从来不是可以揪住胡子的笑脸,不是可以骑在肩头的大马;不是赖皮又重来的棋局,不是牵着去公园的大手;不是听不厌的老故事,不是弄脏脸的毛笔字;不是挡在挨揍之前的掩护,不是盛在想家之后的饭菜。于我,他只是一个不愿和外人谈起的存在,他只是一个来不及懊悔的遗憾。
似乎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如今,我也像他一样,穿上了这身警服。在他离开二十年后,我们之间的“对话”反而多了起来。每当面对各种难关的重压,我都会和照片里的他说说话。你看,他现在是如此安静,再也不会手舞足蹈,不会咿咿呀呀,不会面目狰狞,不会反复无常,但我却明明白白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始终觉得他虽然说不出话,却又一直在大声地宣告着什么,所以才会扛着这副沉重又破败的皮囊,也扛着尊严和倔强,拼命地活着,拼命地战斗。我本以为一个人无须历尽苦难就可以体悟人生的悲凉,现在我知道,苦难者的体悟竟是有着完全不同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