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如何展开
——和晓梅小说《女人是“蜜”》里的女性命运
2017-11-14周文英
周文英
喉咙如何展开——和晓梅小说《女人是“蜜”》里的女性命运
周文英
和晓梅是纳西族年轻的女作家,她的出现是当代丽江文坛的一个奇迹。正如春天文学奖评委会认为:和晓梅的作品弥漫着一种纳西族现代知识女性特有的对世界的关怀。她作品中对女性生存的追问,穿越了时代和文化的边界,具有独到的认识价值。她以自己独特的生活资源,揭开了一个古老疆域的文明面纱,奇异神秘,散发出某种自然、原始的“巫气”与灵性。她的文字既有山野的清新,亦有书卷的柔和,带有浓郁的抒情性。
一、悲悯情怀的严重缺失:桃花疯女人的悲剧
正如她的作品《女人是“蜜”》、《是谁失去了记忆》和《水之城》里的女性,爱和苦难、生命力的透支和凋零、鲜花般青春的开放和枯萎、挣扎的命运……太多太多共同的东西,传统和习惯已经规定好了行走之路和命运。从纳西族女性祖辈的昨天,到我们的今天,也很可能将是我们女儿们的明天!惯性的呼吸往往让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女人是“蜜”》讲述的是一个爱情悲剧,确切地说是一个为爱情献身的女子的悲剧。阿菊旦蜜金和美国飞行员郭盾·布朗相爱。当恋人生命受到威胁时,她冒着被族人孤立的危险,勇敢地把自己的爱人藏到山洞里,帮他疗伤,为他献身,并怀上了他的孩子。当阿菊旦为实现和爱人双宿双飞的梦想,决定和他一起到“玉龙第三国”做夫妻时,她的爱人退却了,只有她独自一人为爱情赴死。因为她独自一人的情死,留下了太多太深的悲剧的阴影,“我外婆”、“我”、阿菊旦的女儿和她的家人们都无法摆脱命运的影子。
作家在这篇小说里,更多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命运的问题,纳西族女性命运的问题。女性的命运更直接与她们的爱情和婚姻家庭联系在一起,与她们特定的生活环境联系在一起 。小说反映出纳西族妇女的生存状态,从一个跨国性、国际性的爱情悲剧里,探询纳西族“殉情”的特殊而又丰富深刻的文化内涵。根据作家的出发点,在“殉情”的悲壮而凄美的爱情和生命的绝唱里,来进行一次对情感的追溯和灵魂的拷问。作家认为,生命和爱情的选择也就是灵魂的选择。
“蜜”是纳西族对女性的最普通最广泛的称呼,从“我”有了记忆到今天依然没有任何改变,这是事实。“所有的女人都叫‘蜜’。”“蜜”是纳西语,泛指女性,从汉语谐音来说,可以直接指称是“命”,“蜜”再从字面联想,它存在着与环境与他人永远无法摆脱的复杂曲折的联系,甜,腻,黏着性,没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力。如小说开始所说,“它充满了色情味,虚情假意。大部分女人,不过是生活在一张自结的网中,活得平淡,寂寞而苦痛。”
作家从在城里工作的“我”里听到看到、最后接触到患了“桃花疯”的女人,开始了对故事的追溯,寻找着爱情和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她是为了生计到学校为懒惰的学生偷偷洗衣服的。因为“我”在学生宿舍几次碰见慌乱的她,因为“我”的善良,她见我便镇静下来,后面见“我”时,还露出了微笑。
因为这美丽的微笑,把我嵌进血肉里的回忆和眼前这个人联系了起来。因为没有衣服可以给她洗,她很失望和惆怅,“我”把一件难洗的玄紫的长衣给了她。她说,“洗完后,需要用香兰草的水来漂,很清香的。”她讲的古老的山地才有的纳西话与“我”的外婆讲的纯正的纳西话是一样的。她也说“我其实看你有些熟识呢!”这时的她,是美丽的,充满活力的,也是快乐的。
这样美丽动人而勤劳快乐的女子,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和世人的歧视冷漠。“我”去她家拿衣服的时候,看到痴痴的她被绑在床上,被驼背的丈夫粗暴地灌中药。
我又目睹了发病正严重的她赤着脚跑出来,在学校大门口抱住高挺的男同学不放,在人们极大地获得刺激的兴奋和观看的满足以后,热闹的场所一下空旷起来,她的笑声显得那么“空洞和悲凉”;也因为人们的冷落,显得“异样的脆弱”。她脱光衣服在跳舞时,人们又怀着各样的心情重新聚拢过来,她的丈夫手中拿着一根用来洗衣服的木锤,毫不犹豫地将木锤狠打在她的脚上。
这女人就是“我”外婆儿时的朋友阿菊旦的外孙女。而阿菊旦的私生女一直被外婆和村里人养活着……
从阿菊旦外孙女的遭遇可以看出,城里人和山区人对待生命的态度的极大异同。一样的生命,在贫穷而落后的乡村里,淳朴憨厚的人们共同养育着她,乡村人对生命,甚至是残缺的生命,是尊重的爱护的;而在城里,在当代文明和教育的聚集地——中学周围,更多的是对弱势群体的冷漠观望、歧视和欺辱。在那么多的教育者被教育者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拉下她躲出人群,也没有人为她披上衣服避开凌辱的场面,没有一个人去帮助她保护她,每个人都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这生命残酷地凋谢和衰败,更加悲哀的是,这些文明人在这一过程中获得莫大的快感和满足。自然规律对生命力的破坏和摧残是无法抗拒的。但是,人的力量呢?从这一过程中,可以看到鲁迅小说里的祥林嫂的影子,感觉到“无意识杀人团”的潜在无形的巨大力量。这是当代文明的悲哀,教育的悲哀,是最自然最纯朴的人被“异化”的恶果。随着社会的进步,生产力的大幅度提高,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仇恨,隔阂和报复,排开纳西族的传统文化因素,悲悯和博大情怀的严重缺失,是造成当代纳西族“蜜”的悲剧的本质最因素。
二、一个人的舞蹈:阿菊旦的殉情
从她的故事,我们继续来看她的悲剧命运的阴影。一切可以回溯到她的外婆阿菊旦的殉情事件里。阿菊旦家里救下并收留了因飞机失事而手被压断了的美国飞行员郭盾·布朗,阿菊旦的父亲用香格里拉独特的草药医治好了郭盾·布朗的手,虽然“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但两人慢慢相爱了。拥有阳光般的眼光的郭盾·布朗,让阿菊旦幸福无比。阿菊旦把荷包送给了郭盾·布朗。而这意味着阿菊旦的第一次命运选择。
在仇家要杀了这几位“魔鬼”之前,阿菊旦知道消息后,马上把郭盾·布朗带了出去,藏到一个只有阿菊旦知道的山洞里,她坚决不同意交出郭盾·布朗,在整个村民的生命和情人的生命选择中,她选择了后者。“我们的神不是让我们努力去拯救生命吗?所以我们才有那么多的草药。”全村被洗劫一空,全部鲜花在一夜里枯萎了。同时,阿菊旦受到全村的冷落。虽然纳西人的恋爱是很自由的,但是人们依然无法接受郭盾·布朗这样的洋人。郭盾·布朗突然接到命令要离开,他在慌乱中打听阿菊旦,人们都说不知道。
郭盾·布朗离开了,带着身孕的阿菊旦被家里人软禁起来。一个月后,因为大雪封山,郭盾·布朗他们又回来了。阿菊旦永远不能承受再一次的分离了:
她不想失去这对于她来说的唯一的一次机会了。于是,剩下的时间里,阿菊旦用了她的全部时间和精力,用了她最美妙的歌声反复劝说她的情人,她用尽她所知道的描绘《东巴经》中记载的情人们美丽的天堂。一个代表男人的图案和一个代表女人的图案,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代表相爱;他们死后一束烟从他们的脑中飞出,代表灵魂,这束烟越过千山万水,到达富饶的情死地,幻化出人形,双双骑在鹿上,开始了甜蜜的生活。
其实,可能郭盾·布朗只是暂时相信了这个世界的真实存在。而阿菊旦,“这个世界是她无可置疑的,也是唯一的归属。”所以,“结局就很自然,她死了,而郭盾·布朗活着。”阿菊旦是喝了草乌酒死去的。而郭盾·布朗在跳崖时最后改变了主意,在阿菊旦的父亲要杀死郭盾·布朗时,“别杀他。”阿菊旦说出了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三、“我”:当代纳西族女性知识分子对殉情的反思
另外一位人物是故事的叙事者“我”。“我”在很小的时候,看到郭盾·布朗为阿菊旦画的肖像,按照纳西族的规矩,情死者的眼睛是不能看的。“我”受到了“康美久蜜金”美歌的诱惑,会把“我”带到情死的世界里去。外婆及时发现以后,惊恐慌乱,在全村女人们齐心协力的努力下,把“我”送到了东巴女祭祀八奶奶那里,把“我”的灵魂从情死鬼那里叫回来,并且要“我”永远听不到蛊惑之音。经历了艰难和漫长的争夺,“我”的灵魂终于又回来了。
但是,“我”大学毕业,在中学教书,依然走不出童年的情结。“我”不喜欢新的宿舍,“我”只想在破旧的马上要被毁灭的宿舍里,抓住些记忆,抓住些支撑自己走向明天的东西。“我”还是无法永远彻底地与昨天告别。“我”的身上依然有阿菊旦、外婆、妈妈和“桃花疯”女人的共同的伤痛和裂痕。
纳西族女性对情死女神的惧怕和虔诚。纳西族女性不怕死,就是怕“爱”,因为,爱就意味着毁灭,意味着痛苦和磨难,意味着全部全部的奉献,彻底的牺牲,也意味着没有了自己。因此,作者说“生命是可贵的,死亡是神圣的。”
和晓梅的《女人是“蜜”》这一中篇小说里,作者把时间浓缩了,把空间跨越了。把三代女性的行走之路和命运探索同时鲜明地凸现出来,她们身上有太多共同的东西。这共同命运的造成因素与她们独特的生存环境有着直接的联系。她们呼吸在“殉情”文化的巨大的命运之网里,无法挣扎和反抗,《女人是“蜜”》里的阿菊旦,也是独生女,父亲对她疼爱有加,在最关键时刻袒护着女儿,因为女儿爱上了外来人,但是女儿为寻找“爱的王国”,走了,女儿的情人留了下来,父亲听从了女儿的遗言,没有杀死女儿的情人,女儿的私生女也是依靠老父亲养大的。这里不仅仅有民族文化的差异,因为“殉情”是纳西族的传统和文化,阿菊旦把“情死”看成是自己最后最美好的归属,但是她的情人不相信。因此,可以说她的爱情是未完成的失败的爱情,纳西族的《东巴经》里的女神就是情死之神,我们不可能要求别的民族也这样,何况阿菊旦的情人是美国人,信仰不同,习惯不同,经历不同等等造成了他们的悲剧。在《女人是“蜜”》里,还可以透视出纳西族男性与纳西族女性对待爱情和生命的不同,这才应该是作者想要揭示的东西。
歌颂和赞美殉情的文章,看到的更多是对纯洁的爱情的赞美和向往,对自由和美丽的“玉龙第三国”的憧憬,对纳西先民的“人与自然是一家”、“轻生命、重爱情”等等美好品质的歌颂。曾经被欧洲人冠以“世界殉情之都”的丽江,直到20世纪末期,仍然无法摆脱“情死鬼”的诱惑。
纳西族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民族。只有真正顾及生命质量的人,才会遵从诗一般的召唤,跟从梦一般的愿望献出生命!殉情是纳西人,特别是纳西女人一首地老天荒、悲风泣月的悲歌。但是,这些学者都是男性的,他们更多是充当言说者、评判者的角色,而殉情的女性或者有殉情情结的女性是沉默的,因为她们是实践者!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和苍白的,想做就做,爱就意味着做!这就是最后也是最高的意义和价值。殉情是一个充满了惆怅意味的词,带着凌厉的杀伤力,像白衣上的血迹一样醒目而端庄。我们不敢直视它神圣的光芒,以免被那种纯洁无暇的火焰灼伤。殉情者才称得上祭品,他们被奉献给爱的信念。对他们妄加评论是冷酷愚蠢的。
《女人是“蜜”》里的阿菊旦,就是为了爱去情死的。但是,按照纳西族的规矩,情死必须是双方一起进行的。“雾路游翠郭”(玉龙第三国)内涵还体现了纳西族传统的世上皆为二元对应关系,皆有配偶的观念。“在纳西族的传统哲学中,世界的本体是二元的,世界万物都是由二元交合化育出来的,而这创立的二元往往直指或隐喻雌雄两性,把宇宙和万物的结构归结为两性交合的生殖模型。”阿菊旦因为是一个人情死的,她死后就是一个孤鬼,她用自己的生命和青春也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王国;并且她的这一壮举,给后人留下了无穷的悲苦和灾难。正如“我”外婆说:“阿菊旦真憨啊!”外婆痛苦的不是阿菊旦生命的丧失,而是阿菊旦孤苦伶仃的遭遇。阿菊旦孤苦伶仃的遭遇,像一张结实的网,让她的后代永远无法摆脱出命运的阴影,如《东巴经》里的灵魂回归图,这也是一次命运的轮回。
从《女人是“蜜”》里的阿菊旦,透视出历史上和今天的纳西族女性,把“情死”当成了自己的灵魂皈依。“玉龙第三国”的信仰是坚定的虔诚的。这里可以把这种支撑看成是一种宗教或仿宗教的情感,这种情感总是给人安慰和力量,给人精神的净化,也是衔接美好理想和残酷现实的桥梁。当她们面对死亡和苦难的时候,是那么的大无畏和欣然。但是,根据纳西族学者赵晓鹰先生的观点:“情死从来就不是纳西族遗传的习俗……走向极端的原因是他们之间无法终结的深挚的爱情,以及这个爱情所遭遇到的那种文化。情死,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极端文化的反抗。”在汉文化影响甚至垄断了纳西族文化生活的现实里,殉情后受伤最深的往往是女性,女性在恋爱中的极端自由与婚姻里的极端不自由,让她们背负着太多无法承担的东西,因为女性要承担更大的责任。许多爱情故事里,我们纳西族女性在扮演着主角,而导演往往是社会道德,一般是由男性充当和完成的。
在《女人是“蜜”》的这个作品里,对于殉情的描写是悲苦的、沉重的,也可以说是残酷的。男性角色是缺席的,也可以说是男性只是充当反衬女性的,是灰色的委琐的苍白的。小说里郭盾·布朗在阿菊旦情死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虽然他是以美国男人的形象出现的;“我”的外公、“我”的父亲也是缺位的;“桃花疯”女人的丈夫是瘸子是驼背的,常常用暴力对待自己的妻子的。……
纳西族女英雄主义的精神在晓龄的《天边女儿国》后,在《女人是“蜜”》里再次体现,这可以看出纳西族女性作家的创作思想。由于作者太年轻,生活阅历的不足,男性形象塑造概念化的弱点依然存在。
【参考资料】
[1]杨福泉著 《魂路》第144页 海天出版社 江西教育出版社 1999年11月第1版。
[2]赵晓鹰著 《行走三江——三江并流地区考察实录》第239页 云南美术出版社 云南出版集团公司 2007年4月第一版。
(作者系丽江师专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臧子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