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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探源与碰撞
——王国维词学尊体思想论

2017-11-14吴亚娜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词学词话王氏

吴亚娜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建构、探源与碰撞

——王国维词学尊体思想论

吴亚娜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王国维作为晚清民初词坛的重要词家,建构了卓具特色的词学尊体思想。他破词体,树立了诗词一体的词学观念;张词情,注重词的抒情文学特质;立词境,建构以境界为轴心的词学尊体理论;定词品,注重词品与人品的合一;筑词统,搭建起创作、理论、校勘并行的词学尊体系统。其尊体思想来源于其在忧郁苦痛的个性气质下产生的对词体的偏爱,其超功利之纯文学观对词学的影响,及其在遗民自尊情结下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和振兴之志。其浸染现代色彩的词学尊体思想,与晚清民初词坛的体制内派与体制外派词学观念产生碰撞,契合20世纪中西古今文化交汇的语境,从而促进词学观念的革新,推动词学的现代化进程。

王国维;尊体思想;破词体;立词境;张词情;筑词统

推尊词体,提升并确立词在文学史中的地位,是词学演进中的重要课题。王国维作为晚清民初的重要词家,其词学思想中流露出明显的尊体意识。目前学界对王国维词学的研究成果颇丰,然尚未有专篇论文对其词学尊体思想进行系统全面的阐释。然则,王氏尊体思想源出何处,其尊体思想的建构采取了何种方式,与当时诸家有何不同,在晚清民初词坛产生了何种影响?对以上问题进行探讨不仅能从微观着眼,洞烛王氏学术思想及其治词的心路历程;更能从宏观定位,触摸晚清民初词坛的肌理,感知词学的走向与新变,对晚清民初词坛的研究具有以小见大的意义。

一 建构:王国维之词学尊体观

尊体思想受词学发展阶段、时代文化语境和人们审美宗尚的影响而不断变迁:明清易代,阳羡陈维崧以词“存经存史”,忧时伤事;康乾盛世,浙西朱彝尊推崇“雅正”,歌咏太平;嘉道运衰,常州张惠言重“比兴寄托”,复古救衰;晚清乱世,四大家折衷浙常,讲“立意”“守律”。虽然诸公尊体,各出机杼,然词至晚清,已是“大雅日非,繁声竞作,性情散失,莫可究极”了,王氏目击此弊,遂建构起卓具特色的尊体思想。

(1)破词体——树立诗词一体的词学尊体观念

词之体性可分两类:辨体尊词以李清照的“别是一家”说为代表,重视对词音乐本体性的阐释,旨在泾渭诗词,为词辨明出身;破体尊词以苏轼的“词为诗裔”做典范,重视对词文学本体性的挖掘,意在使词身份尊贵,援诗而尊。二者碰撞交织,贯穿清词发展始终,浙西的“雅正”说,常州的“意内言外”说都可视为破体尊词的代表。王氏破体尊词,别出机杼。

首先,王氏从词的本体论出发,将词之源头溯至诗之母体。“词源于唐而大成于北宋”,“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尚有宋元遗响,仁宣以后,兹事几绝”,王氏明确词源出唐诗,是乐府一体。秉承诗词一体观,王氏对唐五代词重新加以裒集:“唐人诗词尚未分界,故《调笑》《三台》《忆江南》诸词皆入诗集,不独《竹枝》《柳枝》《浪淘沙》诸词本系七言绝句也。……《玉台》《金陵》二首皆致光创调,而《金陵》尤纯乎词格。兹于原题之下各加‘子’字,以别之于诗。《木兰花》本系七古,然飞卿诗之《春晓曲》,《草堂诗余》已改为《木兰花》,固非自我作古也。”此是其破体尊词的明证。

其次,王氏从泛文学的角度,将诗词同论,把诗的思想、精神、气象、语言注入于词中,注重挖掘词的文学价值。他将诗词气象通论,认为“太白纯以气象胜……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赋予词以诗之表意功能;他以诗境比词境,认为“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将诗境的“兴趣”“神韵”与词境的“境界”视为同一理论体系;他以诗人统词人,认为《红楼梦》之作者是“客观之诗人”,而李后主是“主观之诗人”,从抒情文学的角度通观诗词;他以诗体比词体,“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忽视词的音乐本体性,而从文学性角度比勘诗词。且王氏有意打破诗词界限,《词话》有二十九则是通论诗词的。虽然王氏有辨体之论,言“词之为体,要眇宜修”,然此意在突出词的音韵悠长、参差错落、婉转抑扬之美,以期在破体与辨体间寻觅到平衡。

(2)张词情——注重“词之言长”的抒情文学特质

情感是词的审美内质,却因诸家尊体方式不同而特色各异。浙西朱彝尊崇雅,认为“言情之作,易流于秽”,忽视词的情感内质,使其后期多为饾饤之作;常州张惠言将情感视为词作生发之源,借“意内言外”之说纠浙西之偏;四大家虽有“伤心人别有怀抱”之论,却力推梦窗,追求语言的精工和声律的谨严,其深隐艰涩之风与时代风尚背驰。而王国维重视美术的慰藉作用,固其欲纠晚清词坛之弊,力张词情。且王氏破体尊词,使词获得与诗同等的表现力,从而获得书写词情的话语权。

首先,王氏注重词体的抒情文学特质,认为“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王氏认为唯有感情真挚,才能彰显词的审美价值:“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虽其中之想象的原质,亦须有肫挚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后此原质乃显。”也因此,他欣赏专作情语而绝妙者,认为“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賯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等词作皆用情甚笃,古不多见。且王氏还躬亲力行,填词抒情,认为《乙稿》“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其次,王氏从创作论角度强调词人要将真情融入词中。王氏称后主词可谓“以血书者”,是因其以“赤子之心”填词,故能笔出佳作。王氏亦认为大诗人要“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因为“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体悟真切,词作方能生香真色。当然与传统诗学“止乎礼仪”之情不同,王氏论词主张驰骋真率,忌内敛虚构,要“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综上,王氏以情为词的精神内核,为其尊体思想注入了充沛的情感动力。

(3)立词境——建构以境界为轴心的词学尊体理论

晚清民初词坛,出于构建词学艺术本位的需要,纷纷以境界评词。江顺诒的《词学集成》首次为词境单独立卷,将其纳入词学体系;况周颐的“无词境即无词心”说将词境看成其词论的一个环节;梁启超把“新意境”视为其文艺功利观的一个层面。而王氏在以诗为词、注重词情的基础之上,视“境界”说为其尊体思想之核心。

王氏于前九则《词话》搭建了一个以“境界”说为核心的词论框架,他创新地引入西方新思想与新学语,以“词以境界为最上”开篇,随后论述了“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境界的“隔”与“不隔”,境界的“优美”与“宏壮”,造境中的“写实家”与“理想家”,境界之“真”,境界的用字与大小等概念,从而以境界说为“探本”之论。之后词话则围绕境界说结合具体的作家、作品展开批评,将有境界,成高格的五代北宋词定为典范,把“境界”说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王氏“境界”说之核心在“真”:“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则其境界之“真”概有三个方面:真景物、真感情、真语言。真感情是词的审美内核,亦是王氏“境界”说的基础。而真景物即不隔之景:“‘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眼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此处“隔”指强调法度,虚伪矫饰的人工美,此类李贽的“画工”,而“不隔”则指顺应自然、师法造化的自然美,类李贽之“化工”。且王氏汲取叔本华的美学观,认为诗歌“价值全存于其能直观与否”,则王氏之“不隔”亦为可直观之景。若要使景物可直观,就要用语真切自然,“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不用“替代字”,唯将真情、真物、真语三者有机融合,方能生出真境界。于此王氏跳出传统词学“知人论世”“比兴寄托”的批评模式,以境界论词,为词学批评注入新的活力。

(4)定词品——注重词品与人品的合一

有清词家多以品论词,旨在将词视为书写主体性情的手段,使其脱离小道。陈廷焯有“诗词原可观人品”之言;谢章铤有“人文合一,词虽小道,亦当知绩学敦品耳”之论;刘熙载也道“词进而人亦进,其词可为也;词进而人亦退,其词不可为也”。王氏尊体亦重词品。

首先,王氏认为人品对于词品有本原性的化育之功。“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以蝉蜕尘埃,终不免局促辕下”,王氏认为坡、轩人品高洁,故词品亦高,而白石则反之。“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他认为人品高洁,则虽作艳词也有品格。王氏还喜以词品推人品,“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他认为龚自珍、康与之与柳永词品劣下缘自其人品之卑。

其次,王氏注重美育的教化作用,激赏心系苍生的词人,推崇忧生忧世的词作。他认为李煜“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有心忧天下的大胸襟,故其词品亦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王氏破体尊词,借词抒发怀抱,强化了词的表意功能,提升了词格。

(5)筑词统——搭建创作、理论、校勘并行的词学尊体系统

晚清民初词家尊体,不唯在词作与词论方面用力,亦用校勘经史之法整理词籍。王氏亦在西学逻辑思维濡染下搭建起集创作、理论与校勘于一体的词学尊体系统。王氏以填词进入词学门径。其《人间词甲稿》与《乙稿》先后于1906年、1907年刊载于《教育世界》中。随后,王氏又从中辑录23首收入“去取至严”的《观堂集林》中,显示出其对己词的肯定。其自推为“意境两忘,物我一体”的《蝶恋花》亦被陈永正所激赏,可见其高品质的词作,已为其境界说张本。王氏以词作为基石,在《词话》中建立起以“境界”为核心的词论体系,并于1905年起,先后校辑了《周氏词辨》《介存斋论词杂著》《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词录》《南唐二主词》《宋名家词》《新刊古今名贤草堂诗余》《清真先生遗事》等著作,将唐五代北宋词确立为典范。

王氏校勘词籍,态度谨严。鹿虔扆仅存词六首,他依然不废,是“不欲使《花间》十八人中有遗珠也”。词集的校辑,也促使其尊体思想进一步完善,他在《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辑录了六首“唐人词”,从而将词溯源至唐。他在辑录《尹参卿词》时,认为其《金浮图》在五代中,除唐庄宗《歌头》外,以此为最长,“然颇似康伯可、柳耆卿手笔”,重申其重小令,轻长调的词学观。他在《清真先生遗事》中,删削《词话》中对清真的非议,称其为“词中老杜”使其评价更加客观。他以词作为基石,以《词话》为理论框架,以词籍校勘为依据,支撑起其词体、词情、词品、词境说,从而建构了完备的尊体系统。

此外,王氏还引入西方进化论思想,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论词,认为“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从而为词在大文统中谋得合法席位。综上,王氏虽然以传统词学观念经纬其尊体思想,却在其中融入西方的文艺美学理论,而卓具现代性。

二 探源:王国维词学尊体思想之成因

清朝尊体之论不穷,但直到清季,词体仍因位卑而不能进入文学史的视野。且每在国家鼎革、国难当头之际,载道经文会成为文化主流而被推崇;词曲则易沦为小道而被忽略。然在此种政治及文化语境中,王氏却流露出明显的尊体思想,究其成因,盖有以下几点。

(1)忧郁苦痛的个性气质下产生的对词体的偏爱。

王氏一生学术兴趣的转变,与其身体状况和个性气质息息相关。他一生备尝艰辛,“志学以来,十有余年,体素羸弱,不能锐进于学。进无师友之助,退有生事之累”,“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可见其研读哲学,是欲寻求解脱苦痛之方。然王氏研究哲学又深感困惑,“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他欲求解脱而不得,遂将嗜好“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并在俳徊思索后将目光聚焦于词,“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可见王氏羸弱的身体,忧郁的个性,与词之“言长”的抒情特质相契,也因此叶嘉莹评论道:“盖静安先生之为人,反省过多,长于抑敛而短于发扬,此所以他虽亦有文学之天才,而其所长者乃但为以精简古雅取胜的诗词。”

且王氏注重美术的慰藉作用。他受康德、叔本华等美育观的影响,认识到美育有“慰空虚之苦痛,而妨卑劣之嗜好”的作用,从而树立“美育与德育之不可离”的美育观,由此率先在中国提出“美术者,上流社会之宗教”的观点。王氏认为“美术之慰藉,现实的也。而美术之慰藉中,尤以文学为尤大,……故此后中学校以上,宜大用力于古典一科”,且王氏还认为“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而图画与诗歌之美亦是一种形式,因此向以形式美著称传统词学,即被王氏做为内心情感之映射而推尊,也因此他称赞李煜词“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认为词有宗教般净化世人心灵的作用。可见词因与王氏的个性气质相契合,而被推尊。

(2)超功利的纯文学观的影响

王国维做为20世纪初期中国学术思想界卓具现代学术意识的学者,在西学东渐的学术研究热潮中,探讨文学的本质与创作批评规律。他重视美术自身的独立价值,认为“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由此树立起纯文学观,痛斥将美术做为政治工具的现象,“彼等言政治,则言政治而已耳,而必欲渎哲学、文学之神圣,则此大不可解者也”,“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因此他反对一味的模仿,认为“模仿之文学,是文绣的文学与餔餟的文学之记号也”。他于词亦不喜雕琢,认为“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用典之句,则于此道已过半矣”。他打破传统的“文以载道”的文学观,而追求文学自身“无用之用”的审美价值,抨击梦窗“砌字”、玉田“叠句”之弊,批评常州词派因主张“意内言外”而陷饾饤之病,才决意廓清词坛,重塑词风。他将“景”与“情”视为文学之“二原质”,并将之转化为“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的“意”与“境”,随后又转化为《词话》中的“境界”说,推崇自然真切、有境界的词作,为词坛吹进一股清新之风。可见王氏的纯文学观是其尊体的思想成因。

(3)遗民自尊情结下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与振兴之志。

王氏以遗民身份走进民国,对晚清政府饱含深情。辛亥革命后,他自命为“东海愚公”,以坚守传统文化的方式,践行对清朝的忠诚。甲午战败的疮痍时局,强化时人对中学无用的认知,严复即呼“不独破坏人才之八股宜除,与(举)凡宋学汉学,词章小道,皆宜且束之高阁也”。1905年清廷又明令“废止科举”,推行新学、新政。随着“废科举、弃旧学”的呼声越来越响,有识之士“惧国学之从此消灭”,遂以“刊发报章、用存国学”为目标,创办了一大批国学报刊。王氏与罗振玉亦乘此念创办《国学丛刊》。且王氏还言“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认为学术事关国家存亡,故应弘毅担鼎,振兴传统文化。诚然,王氏早年用力西学,然此欲要进行一场思想之革命,因为“以东方古文学之国,而最高之文学无一足以与西欧匹者,此则后此文学家之责矣。”以振兴传统文学为己任的王国维,亦哀词不振,认为词“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模拟也”,从而将词体纳入推尊的范畴。

此外王氏做为一位“继承乾嘉学派严谨之风并借镜西学精要而开创新路”的学界巨子,亦注重学科的系统性:“凡学问之事,其可称科学以上者,必不可无系统。系统者何?立一系以分类而已。”他将美区分为“优美”与“宏壮”,即因“自巴克及汗德之书出,学者殆视此为精密之分类矣”。王氏将此二分法运用到“境界”理论中,强化了词论的系统性。在西学系统观的指导下,王氏集词的创作、理论、校勘于一身,打造了卓具系统性的尊体观。综上,王氏尊体思想的形成,与晚清民初的政治文化环境、与王氏的文艺美学观念及其个性气质是密切相关的。

三 碰撞:王国维之尊体思想与晚清民初词坛

如果说现代性做为20世纪中国社会生活的世纪性母题,那么对现代性的吸收、批判与转换,则表现为知识界思想景观的不断震荡与演变,从而引起文学观念的演进。王国维首次引入西方美学理论,从词体、词情、词境、词品、词统等维度打造了卓具现代意义的尊体思想,契合新文化运动,成为“五四”诗歌革命的先声。其尊体思想是国家鼎革、民族忧患之际,社会政治变革与文化思潮在近代诗歌领域的一种反映,并汇入“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戏剧界革命”和“新文体”思想文化运动的洪流中。王氏做为“体制外派”的词学奠基人,其现代尊体观势必会与当时以晚清四大家为盟首的“体制内派”词学观产生交锋,并对以胡适为领袖的“体制外派”词学产生影响。然则,王氏的尊体思想与两派词学观产生了怎样的碰撞,对当时词坛产生何种影响,二派之间有无根本性的矛盾?此需重返晚清民初词坛加以考辨。

王国维尊体思想代表作《人间词话》发表伊始,即遭冷遇,传统词坛对其不赞一词,“保持集体的沉默”。其尊体思想传播有赖于“词人的‘社团化’,词学的‘学堂’化,词作的‘刊物’化”之词学生态环境的新变。1926年《人间词话》经俞平伯校点,以单行本形式初现词坛,至1932年即出至第4版,随后又陆续有多种版本问世,世人争读《词话》俨然成风,王氏尊体思想也得以流传,对民国词坛产生冲击。

首先,从词体方面来看,体制外派均持诗词一体观,发掘词的文学价值,从而使其契合新文化运动。胡适倡导新诗改革,认为“苏轼、辛弃疾做词,只是用一种较为自然的新诗体来做诗”。而体制内派的词体观则在演进中发展:梁启勋明确音、声、律是“词之本体”,将诗词区别而观;朱祖谋的私淑弟子龙榆生认为词至清代已沦为“长短不葺之诗”;詹安泰坚守词的音乐本体性,认为词“调有定字,字有定声,按谱填倚,制限殊严”,“岂可混同于诗歌”,并从“就形以求质”“变质以求形”两方面进行改革,希冀以此光复古乐;夏承焘坚守诗词之别,认为治词应做到“不破词体”“不诬词体”,既反对不守四声和传统句法的观点,也反对拘于四声而不愿通融之陈见,希冀在变通中求发展。可见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以及王氏引领的体制外派对词学的冲击,体制内派亦在词的破体与辨体间俳徊,希冀在改良中求得发展。然随着文学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光靠体制内派诸人之力,企图光复古乐,已难以为继了。

其次从词境方面观之,随着《词话》的刊行,王氏的“境界”说得以迅速流行。任访秋认为胡适的“意境——风格论”和王氏的“境界说”有许多相同之处;陈子展认为王国维的词作不多,“但很有境界,不为词律所拘束”。体制内派对“境界论”则呈现出由批评到接受的过程。张尔田有“静安先生老年深悔少作”之说,欲借王氏后期对《词话》的不重视,对其词学观进行颠覆。唐圭璋则认为不可舍弃“情韵”而专倡“境界”,旨在强调词作内在的节奏、旋律与音乐本体性。孙人和则攻击其“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企图解构其“境界”说。虽然诸公持论有据,然随着《人间词话》的刊行,体制内派亦逐步接受“境界”说影响。叶恭绰认为《词话》“理解超卓,洞明原本,拈出境界二字及隔与不隔诸说,尤征精识”,吴梅弟子卢前亦评《词话》:“人间世,境界义昭然。北宋清音成小令,不须引慢已能传,隔字最通圆”。故张尔田感叹道:“晚近学子,其稍知词者,辄喜称道《人间词话》,赤裸裸谈意境,而吐弃辞藻,如此则说白话足矣,又何用词为?”然张氏的振臂高呼,却不能阻挡以“境界”说为代表的现代词学思想对民国词坛的冲击。

再次,王氏的词统观亦对两派影响深远。从校勘学方面看,王氏的《清真先生遗事》考据精审,契合新文化运动倡导的实证科学精神,为后世校勘学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其门生赵万里受其指导编纂的《校辑宋金元人词》在30年代词坛影响深远。王氏对敦煌词的辑录,掀起词学界的敦煌热。朱孝臧有敦煌写本《云瑶集杂曲子》(1922年),罗振玉有《敦煌零拾》(1924年),刘复有《敦煌掇琐》(1925年),赵尊岳作《唐人写本曲子》(1934年),唐圭璋著《云瑶集杂曲子校释》(1943年),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从词论方面观之,王氏建构的以“境界”说为核心的理论体系,冲击传统词坛,产生大量系统谨严的词学论著。如现代派胡云翼的《宋词研究》以现代的眼光、系统的著述描述宋词演变史,是“传统词学向现代词学转型的一部标志性著作”。传统词派梁启勋以《词学》名书,探讨“词之本体”与“词流之技术”,努力将词建构为一家之学。龙榆生在《研究词学之商榷》中,把词学分为图谱、词乐、词韵、词史、校勘、声调、批评、目录等八项,强调词学研究的系统性,并认为王氏的《清真先生遗事》与夏承焘的《唐宋词人年谱》形成“词史之学”,王氏的《人间词话》与况周颐的《蕙风词话》是“专门批评之学”,此见王氏词论的影响深远。詹安泰的《词学研究》借用“境界”说,将词学分为体制(声律、音韵、调谱)、作法(章句、意格、修辞)和精神(境界、寄托)三个方面,致力于将词学打造成专门之学,体现出词学学科逻辑观念的进步。

第四,王国维推崇五代北宋词,将宋词视为“一代之文学”的词史观念亦渗入词学研究的各个领域。胡适摆脱传统词学观念的束缚,以历史进化观论词,将词视为“活文学”和“白话文学”。胡云翼在《词学概论》中将宋词定义为“时代”文学,其《中国词史大纲》亦推崇王氏的词史观,连南宋词也省略掉,只述及五代北宋词。传统派吴梅的《词学通论》亦受王氏影响,用四分之三的篇幅勾勒词史,认为词“发始于唐,滋衍于五代,而造极于两宋”。龙榆生走词学改良主义路线,认为“一代有一代之乐章”,主张在研求古乐和酌取西乐的基础上,创制出契合时代的“新体乐歌”。传统派卢前的《词曲研究》亦云:“词到了宋的末季,已仅是奄无生气,此后词的时代更是过去了”。此外,刘麒生的《中国文学ABC》和张长弓的《中国文学史新编》等只讲唐宋词,顾实的《中国文学史大纲》只讲两宋词。可见王氏的词史观已经深入人心,成为评价词学成就、总结词学发展规律的依据。

此外,王国维的词品说、词情说亦对民国词坛多有启迪,然相对于其他几点,则处于从属地位,故不作赘述。综上,王氏的现代词学尊体思想已渗入民国词坛诸多领域。自王氏以后,词学研究已不仅仅局限在声调、格律、校勘、诗教等方面,而更注重词体观念的革新,情思韵味的挖掘,审美境界的探究,词学系统的搭建,词史观念的重塑。他浸染西方文论的尊体观,契合20世纪中西古今文化交汇的语境,为体制外派新秀所吸收与生发;体制内派后学亦感受时代脉搏的律动,对其尊体思想加以批判性的接受与吸收。两派都致力于发扬国粹,整理国故,推尊词体,并无实质性的矛盾,却在观念的撞击中,共同推动了词学的演进。王氏携带着新观念、新方法,为词学尊体寻找到新的出口,成为“20世纪词学理论和词学批评的‘新变’过程中,第一位具有跨时代意义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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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王国维.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G].周锡山,编校.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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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剑波

2016-06-13[作者简介]吴亚娜(1985— ),女,满族,河北承德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诗词学、目录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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