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嵩洛与北魏洛阳诗赋之复兴
2017-11-14于涌
于 涌
(洛阳师范学院 河南文化传播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 河南 洛阳 471934)
定鼎嵩洛与北魏洛阳诗赋之复兴
于 涌
(洛阳师范学院 河南文化传播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 河南 洛阳 471934)
北魏孝文帝定鼎嵩洛后,不仅使洛阳成为政治经济中心,更恢复了其历史文化地位。以北魏宗室为中心的文人群体,带动了洛阳文学的复兴。在诗赋创作方面,洛阳恢复了西晋以来的创作传统,并能够在融合南北的基础上有所开拓。洛阳文学的复兴,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孝文帝的提倡、政治文化氛围的宽松、以及南北文化交流的频繁。
北魏孝文帝;文人群体;洛阳诗赋;文学复兴
自永嘉南渡后,洛阳文学失去昔日的繁华。在西晋太康文学繁缛的发展驱动下,洛阳曾形成了以“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为代表的作家群体,并出现以贾谧“二十四友”为代表的文人雅集现象。当时的洛阳作为都城,具有格外的凝聚力,天下人才网罗殆尽,里籍南北的文人汇聚洛阳,正如刘勰所言:“晋虽不文,人才实盛。”如果延续此种发展趋势,西晋文学之走向实不可预测。然而接连的“八王之乱”与“五胡”入主中原,截断了洛阳文学强劲的发展势头。从“永嘉南渡”至北魏孝文帝定鼎嵩洛,期间180年左右,洛阳文学几无可称道之处,孝文帝迁都在改变洛阳的政治、经济地位的同时,也使洛阳迅速成为当时北方的文化中心,洛阳由此迎来了继西晋太康以后的文学复兴与开拓时代。
一 定鼎嵩洛后文人创作群体的复兴
孝文帝迁都洛阳后,首先带来的是文人群体的复兴。西晋洛阳的文人群体,可以说是此前洛阳文学发展的黄金时代。东汉时期的洛阳作为都城,自然是文士儒生辐辏之地,但至曹魏以后,以曹丕、曹植和“七子”为代表的邺下文学集团突飞猛进,其地位俨然已超越洛阳。直到西晋实现大一统,洛阳再次成为都城,以贾谧为中心的“二十四友”成为当时洛阳文化精英的代表,这种文人群体的聚集,不仅推动了文学的进步,还推进了玄学思潮的深化,具有多重文化意义。但随后的“八王之乱”打破了洛阳相对稳定的文化结构和发展态势,文人群体由此解散。作为四战之地的洛阳,在十六国的纷争中很难形成稳定的文人群体。
北魏统一北方后,文学发展缓慢,其政治文化中心在平城,洛阳仍没有文化复兴的客观条件。直至孝文帝迁都洛阳以后,洛阳文人群体方再次复兴,洛阳文学也有了复兴和开拓的趋势。迁洛后的文人群体,整体上呈现慕雅倾向,以追求文人化的生活方式,试图恢复魏晋时期文人雅集风尚为主要目标。现存大量的北魏墓志,可以为我们提供文人群体整体雅化的一个侧面。
迁洛之后,元魏宗室开始成为文人群体的中心,士族文人多依附于宗室。由于受到孝文帝政策的引导,元魏宗室改变了“北人何用知书”的认识,开始了主动学习汉族文化的时代。至北魏后期,许多元氏贵族具有相当的文采和学识,并能够组织文学创作活动。今存墓志中,除了多称赞墓主风仪卓尔、才华出众等先天美德外,着意突出的是其儒学修为和文学才华。在此我们仅看其在文学方面的记录:
《元怿墓志》:“文华绮赡,下笔成章。升高睹物,在兴而作。虽食时之敏,七步之精,未之过也。”
《元斌墓志》:“望秋月而赋篇,临春风而举酌,流连谈赏,左右琴书。”
《元崇业墓志》:“文彩丰艳,草丽雕华,凝辞逸韵,昭灼篇牍。”
《元乂墓志》:“至于异流并会,文墨成山,言若循环,笔无停运,商较用舍,曲有章条。”
《元寿安墓志》:“雅善斯文,率由绮发。自是藉甚之声,遐迩属望;瑚琏之器,朝野归心。……优游文房,卓然无辈。”
《元邵墓志》:“文情婉丽,琴性虚闲。射不出征,辞参辩囿。……赋山咏水,辞爱三春之光;诔丧褒往,文凄九秋之色。”
《元谭墓志》:“年在纨绮,占谢光润,胓容温华,出言而可雕虫,下笔而成雾縠。”
《元湛墓志》:“性笃学,元好文藻,善笔迹,遍长诗咏。祖孝武,爱谢庄,博读经史,朋旧名之书海。……貂珰紫殿,鸣玉云阁,优游秘苑,仍赏文艺。”
以上所举数例,仅是部分宗室的文学表现,从中可以看出,对于墓主的称赞,往往集中表现其“下笔成章”“笔无停运”的悠游与从容,且具有文学色彩。这当然不排除撰写者对墓主夸饰的可能,但其中反映元魏宗室追求文化品位,以及强调文学修养的心理诉求是真实可感的。
在墓志的表述中,关于元魏宗室在音乐方面的记录,颇值得关注。墓志中常常称墓主琴书并举,兹举数例:元礼“爱学敦书,好琴善□”;元钦“琴吐新声,觞流芳味”;元恩“至于载笑载言,琴书逸响;堂堂于貌,张弛之姿”;元悦“弦簧音律,弗假习如生知”;元显俊“少玩之奇,琴书逸影”;元宝月“敦诗悦乐,博闻强记”;元邵“文情婉丽,琴性虚闲”,“临风释卷,步月弦琴”;元斌“流连谈赏,左右琴书”;元扬“安情琴书之室,命贤友,赋篇章,引渌酒,奏清弦”,等等。这不禁令人联想到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洒脱与高古。实际上,如果仔细分析墓志,我们还可以发现,“竹林七贤”那高度艺术化的生活状态和行为方式,正是此时北魏文人所大力追慕和效仿的,墓志中常表现其对“竹林之游”的神往:
《元延明墓志》:“惟与故任城王澄、中山王熙、东平王略、竹林为志,艺尚相欢。”
《元扬墓志》:“追嵇阮以为俦,望异氏而同侣,古由今也,何以别诸。”
《元湛墓志》:“嘉辰节庆,光风冏月,必延王孙,命公子,曲宴竹林,赋诗畅志。”
《元焕墓志》:“味道入玄,精若垂帏,置觞出馆,欢同林下。”
《元钦墓志》:“虽林下七子,不足称奇;岩里四公,曷云能上。”
身处河洛文化腹地,强烈的文化感和历史感,激发了元魏宗室及文人群体的创作热情,历史上的文人雅集也诱发起大量效法之举。“竹林七贤”的竹林之游,自然成为元魏文人企羡的对象,而玄远的清谈也再度成为表现个性的行为方式。西晋时期盛行于洛阳街巷之间的清谈之风,此时又焕发出新的生机。对于清谈、玄言、赋诗、饮酒、弹琴等魏晋文人化生活方式的向往与效仿,成为迁都洛阳后北魏上层文化的一个突出特点。
对于西晋洛阳文人雅集的企羡,加之拓跋族掌握政权,使得洛阳文人多围绕元魏宗室进行文学聚会活动。这使得元魏宗室自然成为文人群体的中心,如中山王元熙“文藻富赡,雅有俊才”,被视为“文艺之美,领袖东观”,据《魏书·南安王桢传附元熙》载:“熙既蕃王之贵,加有文学,好奇爱异,交结伟俊,风气甚高,名美当世,先达后进,多造其门。”常与元熙交流的有袁翻、李琰、李神俊、王诵兄弟、裴敬宪等文人。又如,临淮王元彧不仅武功卓著,而且颇具文采,《洛阳伽蓝记》称其“羽觞流行,诗赋并陈,清言乍起,莫不饮其玄奥,忘其褊郄焉。”《元彧墓志》中更赞其“风神闲旷,道置自远,辞彩润彻,无辈当时,出入承明,逶迤复道,光华振鹭,领袖群龙。东阁晨开,西园夕宴,孙枝激响,芳醴徐行,涌泉时注,悬何不竭。”再如,元延明与中山王元熙、临淮王元彧“并以才学令望有名于世,虽风流造次不及熙、彧,而稽古淳笃过之。”元熙、元彧、元延明三人,标志着元魏宗室文士化程度已达到一定高度。
为了标榜自身对文化的崇尚,元魏宗室成员多喜招才纳士,网络文学突出之人,并组织大小规模的文人雅集活动。墓志中可见者如元子正“雅好文章,尤爱宾客,属辞摛藻,怡情无惓,礼贤接士,终宴忘疲。致邹马之徒,怀东阁而并至;徐陈之党,慕西园以来游”;元彝“宾延雅胜,交远游杂”;元扬“韵宇神凝,雅度清简,倾衿慕道,殷勤引德。俊士游于高门,英彦翔于云馆”;元邵“西园命友,东阁延宾”,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从中似乎可以看到西晋“金谷雅集”的再现。宗室与文人的相互需求,大大推进了洛阳文学复兴的步伐。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宗室贵族文学聚会的带动之下,民间文人群体开始涌现。《魏书·成淹传附成霄》载成霄“好为文咏,但词彩不伦,率多鄙俗。与河东姜质等朋游相好,诗赋间起。知音之士,共所嗤笑,闾巷浅识,颂讽成群,乃至大行于世。”成霄、姜质等人虽然“词彩不伦,率多鄙俗”,但在闾巷之间亦颂讽成群,可见此时民间文学创作之风的盛行。《洛阳伽蓝记》也记载道:“京邑士子,至于良辰美日,休沐告归,徵友命朋,来游此寺。雷车接轸,羽盖成阴。或置酒林泉,题诗花圃,折藕浮瓜,以为兴适。”甚至寺庙也成为文人表现文采的场所,从民间文人群体的兴起,可以看出洛阳已形成了浓厚的文学氛围。
二 定鼎嵩洛后诗赋创作的复兴与开拓
由于现存北魏文学作品较少,且经历时间的淘汰,许多作品缺失,难以恢复洛阳文学复兴的整体面貌。但从现存少数诗赋作品中,仍能管窥一二。以徐崇《补南北史艺文志》来看,北魏孝文帝后有40人文集见载,从文集卷数上看,薛孝通有80卷行于世,位居榜首,其次崔光50卷、高闾40卷、孝文帝39卷、温子升35卷,其余文人卷数多少不等。其中大部分文人的文集并没有流传至初唐,因此,仅《魏书》记载了某人有文集流传,但《隋书·经籍志》未收。这些佚失的大量文集说明,北魏后期文人创作有了明显的复兴趋势。以现存诗赋为对象,考察迁都后洛阳文学的复兴情况,有以下特点:
(一)文人诗大量涌现。
北魏孝文帝迁都以前,文人诗歌创作匮乏,现仅存宗钦、高允、段承根等人的几首赠答诗,且多为四言,犹有西晋遗风。迁都后的诗歌创作有了明显的起色,除了在数量上明显增多外,在诗歌内容和艺术特色上,也较此前有所进步。
如上文所言,元魏宗室作为文人群体的中心,自然也是文学创作的主力。此时元魏宗室诗歌作品明显增加。北魏孝文帝后的几任帝王中,孝明帝元诩、庄帝元子攸、节闵帝元恭,都有诗歌流传后世,这表明从孝文帝开始,在帝王层面已经开始具备了创作诗歌的能力。此时皇室成员的创作,皆朴拙高古,如:
济阴王元晖业《感遇诗》:“昔居王道泰,济济富群英。今逢世路阻,狐兔郁纵横。”
中山王元熙《绝命诗》:“平生方寸心,殷勤属知己。从今一销化,悲伤无极已。”
彭城王元勰《应制赋铜鞮山松诗》:“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
这些作品呈现出元魏贵族在初步学习中原诗歌时,尚没有浸染雕琢藻饰恶习的状态,因此多能直抒胸臆,颇似《敕勒歌》之古朴,也能体现出汉魏遗风的保留。
从内容上看,相对于此前的颂德作品,北魏后期的诗歌在内容整体上趋向于注重表现内心,如李谧《神士赋歌》、冯元兴《浮萍诗》、萧综《听钟鸣》《悲落叶》等作品,或表达隐逸之志,或抒发身世之悲,多能够切合实地,有感而发,形式上短小精悍,不同于西晋太康文学的繁缛。以萧综的《听钟鸣》为例:
历历听钟鸣,当知在帝城。西树隐落月,东窗见晓星。雾露朏朏未分明,乌啼哑哑已流声。惊客思,动客情,客思郁纵横。翩翩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半夜啼。今岁行已暮,雨雪向凄凄。飞蓬旦夕起,杨柳尚翻低。气郁结,涕滂沱,愁思无所托,强作听钟歌。
萧综为梁武帝子,在正光四年(523)奔魏,据《洛阳伽蓝记》载:“洛阳城东建阳里有台,高三丈,上作二精舍。有钟,撞之,闻五十里,太后移在宫内,置凝闲堂。初,梁豫昌王萧综闻此钟声,遂告听钟歌三首行于世。”萧综此诗充满远离故国的哀愁,通篇句式错落参差,通过大量叠字或叠韵,形象地传达思乡的惆怅和哀戚之情。同为北上的南人,刘昶和王肃两人的作品以简短精练的形式,表达了对故乡的眷恋,刘昶《断句诗》:“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其气脉与格调直逼唐人。王肃《悲平城诗》:“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颇染北朝悲凉高古之精神,与元勰《应制赋铜鞮山松诗》正相呼应。这些由南入北的文人作品,较典型地代表了南北文风碰撞后,所激荡出的融而未合的特点。
迁都后的诗歌在艺术特点上是悲凉与华丽兼备。随着南人北上的增多,诸如萧综、刘昶、王肃等南朝文人带来的南朝诗歌风气深入北朝,逐渐形成了追模华丽繁缛的风尚。但是这种风气没有冲淡北朝固有的刚健之气,有时两种风格的相互激荡,还能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以温子升的《从驾幸金墉城诗》为例:
兹城实佳丽,飞甍自相并。
胶葛拥行风,岧峣闭流景。
御沟属清洛,驰道通丹屏。
湛淡水成文,参差树交影。
长门久已闭,离宫一何静。
细草缘玉阶,高枝荫桐井。
微微夕渚暗,肃肃暮风冷。
神行扬翠旗,天临肃清警。
伊臣从下列,逢恩信多幸。
康衢虽已泰,弱力将安骋。
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价说:“虽近梁陈之词,犹存三谢之气。”沈德潜也说该诗“略有三谢之体”。“三谢”或指谢灵运、谢惠连、谢朓。该诗更多取资于谢朓的《入朝曲》: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两相对比,可见温诗中的意象如“佳丽”“飞甍”“御沟”“驰道”直接挪用谢诗;其中句式如“高枝荫桐井”与“垂杨荫御沟”的构思也有承袭;最后结穴立意处也略有相似。该诗属从驾之作,古人从驾游行赋诗,基本上属于即兴而发,温子升能够当即化用谢眺《入朝曲》以成新作,表示了其对南朝文学,尤其“三谢”作品的精熟。
同时,温子升诗歌亦不乏刚健之气,如《白鼻騧》《凉州乐歌二首》吸收了北方民歌的气质,进行了文人化的处理。再如较为著名的《捣衣诗》:“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近远,传声递响何凄凉。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绝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更能见出北方气质的流露,陈祚明称其“稍见风华,尚不漓质”,沈德潜赞之“直是唐人”,皆是以其能够融汇南北而言。梁武帝萧衍在看到温子升的诗文后,评价其“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恨我辞人,数穷百六”。说明当时北朝洛阳时代的文学已得到南朝某种程度的认可,这种认可建立的背景正是洛阳文人对南朝文学的吸纳和融汇。
此外,崔巨伦《五月五日诗》:“五月五日时,天气已大热。狗便呀欲死,牛复吐出舌。”董绍《高平牧马诗》:“走马山之阿,马渴饮黄河。宁谓胡关下,复闻楚客歌。”均能直抒胸臆,出于自然,是此时北朝诗歌刚健质朴风格的典型代表。而阳固的两首讽刺诗《刺谗诗》和《疾倖诗》也颇有特色,两诗皆为四言,在句式和结构上都以《诗经》为法,并运用比兴手法,其情感基调颇似《诗经》中《相鼠》《硕鼠》诸篇,具有强烈的抨击现实丑恶的情感,从其中可以看出文人批判精神的回归。
(二)文人赋类型多样化。
北齐文人魏收曾放言:“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唯以章表碑志自许,此外更同戏儿戏。”可知在北朝,赋仍是文人藉以显示才华的重要体裁。与诗类似,赋的创作在此时也有了明显复兴迹象,北魏洛阳时期赋的创作主要有几种类型:颂德赋、都城赋、讽喻赋、述情赋、抒情小赋等,呈现多样化趋势。
北魏平城时期,文人就多创作赋,内容以歌功颂德为主。其中尤以都城赋、宫殿赋为多,如太武帝诏游雅为《太华殿赋》;梁祚“作《代都赋》,颇行于世”;高允“上《代都赋》,因以规讽,亦《二京》之流也”。在迁都之后,洛阳再次唤醒了北魏文人对于帝都的文化记忆,都城赋再次成为创作内容,曾经做过洛阳令的阳固《南北二都赋》是为代表,其内容多“称恒代田渔声乐侈靡之事,节以中京礼仪之式,因以讽谏”。都城赋的创作,使洛阳继东汉、西晋之后,再次作为都城成为描写对象,并且延续了两都对比颂扬后者的讽喻传统,以礼仪胜于侈靡,彰显洛阳作为都城的优越之处。
虽然这些作品多数没有流传下来,但通过《洛阳伽蓝记》中收录的常景《洛桥铭》一文,可以窥见当时人对于洛阳正统地位的认识。铭文先描述洛阳地理位置之优越,称其为“帝世光宅,函夏同风”,又称洛阳为“四险之地,六达之庄,恃德则固,失道则亡”,强调以德建国的重要意义,也是承《两都》《二京》之旨。最后回顾历史,赞颂北魏建都洛阳的举措乃是:“魏箓仰天,玄符握镜。玺运会昌,龙图受命。乃眷书轨,永怀保定。敷兹景迹,流美洪模。袭我冠冕,正我神枢。水陆兼会,周郑交衢。爰勒洛汭,敢告中区。”铭文将北魏定都洛阳视为天命之所归,其文辞典奥雅正,可作为赞颂洛阳的典范之作。
赋除了散体的歌颂内容外,于东汉后期盛行的抒情小赋体制,在此时也有所复兴,文人通过赋的形式表达内心的寄托,或抒发归隐之情,或寄托身世之悲,如裴宣“因表求解,世宗不许。乃作《怀田赋》以叙心焉”;封肃“为《还园赋》,其辞甚美”;邢昕“时言冒窃官级,为中尉所劾,免官,乃为《述躬赋》”。此类作品当属张衡《归田赋》之流。其中尤以袁翻《思归赋》为代表,袁翻在孝明帝熙平年间,出为平阳太守,“甚不自得”,故作此赋,其整体格调颇似《离骚》,在“北眺羊肠诘屈,南望龙门嵯峨”的悲慨氛围中,反复申述不忍离去,表达对洛阳的眷恋之情,并发出“愿生还于洛滨,荷天地之厚德”之感叹,表现出对洛阳的心理认同和情感归属。
裴伯茂《豁情赋》和李骞《释情赋》也可代表此时抒情赋的另一种风格,《魏书·文苑传·裴伯茂》载:“伯茂好饮酒,颇涉疏傲,久不徙官,曾为《豁情赋》。”其序中称此赋以“究览庄生,具体齐物,物我两忘,是非俱遣,斯人之达,吾所师焉”为主旨,追求以老庄思想排解世俗烦恼的境界。李骞《释情赋》内容充实,文笔流畅,标志此时洛阳文学已达到一定的高度。《释情赋》同样以老庄全贞守朴、退守归田为旨趣:“承周庄之有言,揽老子之知足。奉炯诫以周旋,抱微猷而与属。每有偃于唯尘,恒兴言于宠辱。思散发以抽簪,愿全真而守朴。”《豁情赋》和《释情赋》在精神上与归田类的赋具有相同之处,表示此时的北朝士人在人生问题的选择上,不再仅仅局限于为官从政一条道路,而是具有更多种自由。
除了以上所列举的应制或应时而作之赋,迁都后的一些文人平时多作游戏之赋,更能显示此时文学创作的热情之高涨。如元顺的《蝇赋》以及卢元明的《剧鼠赋》,钱锺书先生称《剧鼠赋》“乃游戏之作,不求典雅,直摹物色,戛戛工于造语。”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元顺《蝇赋》中引用了大量典故:
周昌拘于羑里,天乙囚于夏台。伯奇为之痛结,申生为之蒙灾。《鸱鸮》悲其室,《采葛》惧其怀。《小弁》陨其涕,灵均表其哀。自古明哲犹如此,何况中庸与凡才!
以诸多历史人物以及《诗经》作喻,以微言大义讥刺小人当道,虽取效赵壹、阮籍,但自出机杼不乏新意。从元顺对典故的掌握情况,可以看出北魏拓拔族对汉族文化及典籍的精熟。此类游戏赋的创作,以及姜质《亭山赋》等所谓“鄙俗”之赋的出现,是作家群的扩大和描摹对象扩充的表现,足以说明迁都后洛阳文学创作的复苏势头良好。
总体来说,迁都后洛阳文人在赋的创作方面,从内容选择到艺术构思上,均呈现多样化的趋势,但在整体上仍没有突破以往赋的类型和模式,较少令人耳目一新之作,因此也就更少庾信《小园赋》这样的经典之作。以上仅从诗赋两个方面考察了迁都后洛阳文学的复兴情况,至于散文方面,由于北朝的章奏符檄,始终“粲然可观”,迁都后也无甚过于惊艳之作,因此仅关注以“体物缘情”为主的诗赋作品。而正是因为这些作品“寂寥于世”,才更显出其弥足珍贵的价值。
三 定鼎嵩洛后文学复兴的原因
孝文帝定鼎嵩洛后,洛阳文学复兴的原因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第一,孝文帝的大力提倡。
《魏书》本传称孝文帝“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有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诏册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先天的聪颖加之文明太后的汉化影响,使孝文帝成为北魏历代帝王中最富文采者。连南齐人也称赞其“知谈义,解属文,轻果有远略”,肯定其文学水平。《隋书·经籍志》有《后魏孝文帝集》三十九卷,说明孝文帝文集至唐初仍有流传。观其所作《祭恒岳文》《祭嵩高山文》《吊殷比干墓文》《祭岱岳文》《祭河文》《祭济文》等文章,于典正之间亦颇富文采。
孝文帝曾积极向北方高门士族学习文学创作。博陵崔挺既通文章,又擅书法,孝文帝常“问挺治边之略,因及文章”,并将自己的文章送予崔挺以听取意见,虚心求教:“别卿已来,倏焉二载,吾所缀文,已成一集。今当给卿副本,时可观之。”同时,孝文帝也常将自己的文集送予臣子以效示范,以此激励文人的创作热情。《魏书·刘昶传》载孝文帝饯别刘昶时,“命百僚赋诗赠昶,又以其《文集》一部赐昶。”孝文帝以所制文笔示之刘昶,并说自己是“时契胜残,事钟文业,虽则不学,欲罢不能”,道出了对于文学的崇尚心理。孝文帝还常在宴会上鼓励文人积极进行文学创作。《魏书·南安王桢传》载孝文帝饯别元桢于华林都亭,宴会上称群臣可赋诗陈意,“射者可以观德,不能赋诗者,可听射也。当使武士弯弓,文人下笔”,使文武各得其所。这种鼓励文人即兴创作的做法,能够有效地提升文人地位,恢复此前文人受到束缚和压抑的创作热情。在诸多北魏帝王中,像孝文帝这样崇尚文学,喜欢在宴会上赋诗的实为少数。
孝文帝对于宗室的文学水平也十分重视,并常常敦促诸王留心文教,《魏书·北海王详传》载:“高祖赐详玺书,曰:‘比游神何业也?丘坟六籍,何事非娱,善正风猷,肃是禁旅。’”并且常与宗室成员进行文学竞赛,《魏书·任城王澄传》:“高祖曰:‘行礼已毕,欲令宗室各言其志,可率赋诗。’特令澄为七言连韵,与高祖往复赌赛,遂至极欢,际夜乃罢。”在孝文帝的引导之下,宗室贵族的文学水平才能在上文所述的墓志中有所体现。
《魏书·文苑传》对孝文帝有极高的评价:“逮高祖驭天,锐情文学,盖以颉颃汉彻,掩踔曹丕,气韵高艳,才藻独构。衣冠仰止,咸慕新风。”称其功绩盖过汉武帝和曹丕。身为少数民族领袖,能够克服种种困难,推动整个民族的文化转变,其精神和气魄足以彪炳史册。可以说,孝文帝的文化改革及其对文学的热忱,是推动洛阳文学复兴的最主要因素,也是北魏后期文学得以迅速发展的重要契机。
第二,宽松的政治文化环境。
永嘉南渡以后,滞留北方的士族,以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渤海高氏、河间邢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等为著名。这些士族当中,不乏文化贵胄,在魏晋时期即显示其在文化上的优势。五胡入华后,这些留在北方的士族命运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受到胡族杀戮,一种是迫于淫威与之合作。因此对于文化的保存,往往依靠坞堡中的教育传沿,或是寄托在改变胡族君主的文化思维上,而两者均面临困难和险阻。尖锐的胡汉矛盾、险恶的政治环境以及闭塞的交流条件,使得北朝文学的发展条件远不如南朝平稳顺利。
《魏书·高允传》称“魏初法严,朝士多见杖罚”,杨椿也说“北都时,朝法严急”,可以说高度概括出北魏早期朝法严苛的情况。尤其是太武帝时期崔浩的“国史之狱”,更是给北魏汉族士人在文化上的进取之心以沉重的打击。崔浩被诛牵连大批汉族士人,所仅存留的如高允等元老,在此后也噤若寒蝉。高允在《征士颂》中称“不为文二十年矣”,道出个中心酸。高允原属“性好文学”且“博通经史、天文、术数”之人,二十年不为文,充分说明崔浩事件给汉族文人心理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太武帝此举在打击汉族士人汉化信心的同时,也阻断了北魏文学发展的步伐。
然而这种严苛的政治环境在经过文成帝和献文帝的守成,以及文明太后和孝文帝相继改革后,有了极大的改善,朝臣中汉族士人的比例大量增加。文成帝和平二年(461)的《南巡碑》中,记录了尚书18人中汉族士人占8个,这在外朝官中的比例是非常大的。另在鲜卑官名(即内朝官)中汉族士人所占比例约为9%,说明此时汉族士人日益介入拓跋内部事务的管理。不仅如此,汉族士人的政治地位也得到相应的提升,史书中已经不再有对崔浩这样的高门士族动辄夷族的惨酷事件出现了。
尤其在迁都洛阳以后,汉族士人在地域上获得了胜利,这不仅标示北魏政权正统的合法性,更彰显了汉族士人在文化方面的胜利。面对鲜卑语日渐式微、汉族文化日益昌盛的状况,士人对政治文化的清明发出由衷的赞叹,出自清河崔氏的僧渊曾赞曰:“礼俗之叙,粲然复兴,河洛之间,重隆周道。巷歌邑颂,朝熙门穆,济济之盛,非可备陈矣。”文学的发展需要一定的客观环境,而客观环境的营造需要帝王的政策引导,孝文帝迁都洛阳正是历史为北魏洛阳文学的发展营造的优越客观环境。
第三,南北文学交流的频繁。
随着南人北上的逐渐增多,北魏文人多能接触到南朝文学,并能够从南朝文学这里学到优秀的创作经验,《魏书·祖莹传》记载北上南人王肃与元勰切磋诗文一事,元勰误以《悲平城》为《悲彭城》,受到王肃诘难,幸赖祖莹即兴创作《悲彭城》一诗化解了尴尬,元勰“退谓莹曰:‘即定是神口。今日若不得卿,几为吴子所屈。’”南北文学的交流已经展开。南北朝文学交流形式多样,如商贸、战争、和亲、聘使、僧侣等等,凸显了文学传播方式的多样性。这其中,聘使交往较之其他形式,优势尤为突出。
随着孝文帝汉化的加深,北魏对于聘使的文学才能渐渐加以重视,孝文帝曾在卢昶出使南齐前,特别交待副使王清石:“或主客命卿作诗,可率卿所知,莫以昶不作,便复罢也。”不希望在文学上落后于南朝。因此,北朝在此后选拔聘使时,文学才能逐渐成为重要的衡量标准。如魏澹“专精好学,高才善属文”;陆操“高简有风格,早以学业知名,雅好文”;辛德源“十四解属文,及长,博览书记”;陆卬“善属文……虽未能尽工,以敏速见美”等等,都以善解文被选为聘使。而随着北朝整体文学水平的提升,文人阶层得到扩大,文学创作水平日益精进,聘使中能作文者渐多,逐渐可与南朝相抗衡。南北之间文学,藉由聘使得到高层次的交流,聘使之间的文学往来遂成为南北文学得以融合的重要方式。
在南北著名文人中,有过聘使经历或主客经历者主要有:游雅、游明根、李彪、张融、刘绘、任昉、萧琛、范云、王融、谢朓、卢元明、李谐、魏收、魏澹、庾信、徐陵、薛道衡等人。这些人中,或有诗文存世,或在当时有文集流传,都属文学优赡之士,在文学史上皆有一席之地。而《北史·文苑传》中所记文人,大部分亦都有外聘经历。北朝文采斐然者本就不多,在与重视文学的南朝人交流中,这些文人起到了支撑门面的作用,如《北史·薛道衡传》载:“陈使傅縡聘齐,以道衡兼主客郎接对之。縡赠诗五十韵,道衡和之,南北称美。魏收曰:‘傅縡所谓以蚓投鱼耳。’”在魏收看来,薛道衡的文学显然已超过南方了。魏收本人亦因“辞藻富逸”,得到南朝人的认可,《魏书·序传》云:“收兼通直散骑常侍副王昕聘萧衍,昕风流文辩,收辞藻富逸,衍及其群臣咸加敬异。”此外,李彪、魏澹、卢元明等北人都曾因文学才华突出而得到南朝文人的认可。
在南北交流过程中,常围绕礼制、文化、地理等问题进行交锋。在论难过程中,南北双方互不相让,相互驳难,展现出机智和敏捷的能力。其中尤以《洛阳伽蓝记》所载杨元慎与陈庆之一事最为著名,此为南北方对于正统问题的一次典型交锋。北魏杨元慎针对梁朝将领陈庆之所说“正朔相承,当在江左,秦皇玉玺,今在梁朝”一句,引出一系列辩论北魏正统的高见。在论辩中杨元慎“清词雅句,纵横奔发”,分别从地理方位、人伦道德、礼乐宪章、承运受命等角度对南朝大肆鞭挞,引得陈庆之以“杨君见辱深矣”相告饶。在陈庆之返回南朝后,仍交口称赞北魏“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识,口不能传”。这种频繁的文学交锋,逐渐提升了北朝文人的文化自信,增强了其超越南朝文学的自信和欲望,同时也加深了南朝对于洛阳文化的认同感。
综上所述,经过孝文帝的迁都,洛阳恢复了丧失已久的文化光环,在帝王的策动、宗室的附庸、文人的紧随下,洛阳文学突破了既往的束缚和压抑,迎来了复兴的春天。在诗歌创作上,能够在模仿南朝的同时,又不失北朝本色,赋的创作上呈现多样化趋势。经过汉族士人与拓跋族几代人的努力下,北魏文学不仅得到南朝人的认可,并为北齐、北周,乃至隋唐文学的健康发展做了良好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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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赵成林
2016-04-19
2015年河南省社科项目“‘清浊’与中国文学精神的塑造”(2015CWX003);2017年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一般项目(2017-ZZJH-361)
于涌(1984— ),男,吉林梅河口人,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文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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