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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对苏轼的文化批评

2017-11-14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杨慎苏轼

杨 钊

(重庆文理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重庆 永川 402160)

杨慎对苏轼的文化批评

杨 钊

(重庆文理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重庆 永川 402160)

杨慎对蜀中先贤、“宋代诗祖”苏轼的文化批评,主要集中在器识、政事和文学,其中文学包括文学创作和诗学。杨慎高度评价苏轼器识宏深,思怀通雅,博涉经史,识见卓越;苏轼器识明允,智谋通赡,博涉经籍,尤善当世之务,如杨慎认为苏轼治理杭州西湖展现出的“政事之才”,十倍于时流。杨慎对苏轼文学的批评,更多的是借助其渊博学识,征引典籍,钩深致远,探索源流,对苏轼诗论和文学作品或辩驳,或申其意,披朝华而启夕秀。而杨慎对苏轼的文化批评,亦是文化接受的过程,熏蒸沉浸,渐摩濡染。

杨慎;器识;政事;文学;批评

《宋史·苏轼传》评苏轼曰:“入掌书命,出典方州,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志与气所为也。”承《宋史》之论,杨慎对苏轼的文化批评重点在于器识、政事和文学,其中文学包括文学创作和诗学。杨慎高度评价苏轼器识宏深,思怀通雅,博涉经史,识见卓越,如昔之论封建者众,柳宗元之论一出,而诸子之论皆废,而苏轼《封建论》一出,“柳子之论益明” (《封建论》);苏轼器识明允,智谋通赡,博涉经籍,尤善当世之务,如杨慎认为苏轼治理杭州西湖展现出的“政事之才”(《升庵诗话·苏堤始末》),十倍于时流;苏轼器识渊雅,述作斐然,杨慎对苏轼文学的批评,更多的是借助其渊博学识,征引典籍,钩深致远,探索源流,对苏轼诗论和文学作品或辩驳,或申其意。而杨慎对苏轼的文化批评,亦是文化接受的过程,熏蒸沉浸,渐摩濡染,杨慎作为博学之士,学术上淹贯六经,明体适用;文学上兼取众善,博雅宏丽。

所谓的“器识”,即器局与见识。孔子《论语·学而》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述而》 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德行为本,文艺为末,学者需不失先后之序、轻重之伦,本末兼该,内外交养,以入圣贤之域。《新唐书·文苑传》载“有知人之鉴”的裴行俭曰:“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士大夫需要操履贞方,器识淹茂,方能述作斐然。《宋史》本传评苏轼“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杨慎承袭之,对苏轼豁达的人生态度、弘远的器识等皆有批评。如杨慎《全蜀艺文志序》评东坡谈锋犀利、器识卓异,曰:“东坡雄辨则孟氏之锋距”;《升庵集·黄忠文公雷雪奏议》引用司马光《上神宗论王安石》评苏轼忠言进谏,曰:“先见如吕中丞,勇决如范蜀公,敢言如苏东坡。”

苏轼器识淹旷,思怀通雅,气度宏伟,意态潇洒。

杨慎《升庵诗话·橘柚蒲桃橄榄》前半部分重点引用《太平御览》等笔记史料与民间谚语,来笺证苏轼“待得余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橄榄》),文尾笔锋陡转曰:“坡诗又云:‘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可谓达人之言矣。”引证苏轼诗歌而赞其为“达人”。苏轼《和蒋夔寄茶》曰:“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死生祸福久不择,更论甘苦争蚩妍。”饱经仕途风波、人世沧桑的苏轼却云“我生百事常随缘”,晚年不执着、不固执、不拘泥,一切听其自然,善于化解痛苦而有所成就。

苏东坡曾作文《贺欧阳少师致仕启》 赞美欧阳修尽管“事业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师”,却器识英断,“见几祸福之先,脱屣尘垢之外”,大勇若怯,大智若愚。上承苏轼文意,杨慎《送卞苏溪归叙州序》盛赞蜀中盛明乡贤、澜沧兵备宪副叙州卞苏溪,黑发辞荣,急流解印, 飘然绝尘,且山水所钟,风气所自,盛明蜀中知进退者众,近者如绵州瓦屋高公,富顺右溪谢公,遂宁梓谷黄公,成都玉林许公,一一皆未老引去,见于邸报,士林传馨,以为蜀之盛事。苏轼《贺欧阳少师致仕启》论及欧阳修不顾流俗而急流勇退,感慨曰:“山林之士,犹有降志乎垂老;钟鼎之贵,岂能辞荣于当年。有其言而无其心,有其心而无其决,愚智共敝,古今一途。是以孔门行藏,夫子独许于颜氏;周易进退,文言不及于贤人。”杨慎文中直接引用苏轼语,高度评价卞苏溪归隐的意义,“不独禔身,可以振俗矣”。杨慎另有组诗《归田四咏为宪副卞苏溪赋(卞名伟)》描绘卞苏溪归隐四时之乐,既有欣赏“半幅生烟幂幂,三腔短笛悠悠”的夏牧之美,更能感悟“沙明东郭履迹,谷响南华足音”之乐。

苏轼器识宏深,博涉经史,识见卓越。

杨慎《丹铅总录·文字之衰》曰:“苏子瞻云:‘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原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而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然是时学者,不敢异王氏者,畏其势也。南渡以后,人人攻之矣。今之学者,黄茅白苇甚矣。予尝言:宋世儒者失之专,今世学者失之陋。失之专者,一骋意见,扫灭前贤;失之陋者,惟从宋人,不知有汉唐前说也。宋人曰是,今人亦曰是,宋人曰非,今人亦曰非。高者谈性命,祖宋人之语录;卑者习举业,抄宋人之策论。其间学为古文歌诗,虽知效韩文杜诗,而未始真知韩文杜诗也,不过见宋人尝称此二人而已。文之古者,《左氏》《国语》,宋人以为衰世之文,今之科举以为禁约。诗之高者,汉魏六朝,而宋人谓《诗》至选为一厄,而学诗者但知李杜而已。高棅不知诗者,反谓由汉魏而入盛唐。是由周孔而入颜孟也。如此皆宋人之说误之也。吁,异哉!”此段论述重点有二,一是对苏轼的学术之论给予高度评价,赞美苏轼的怀疑和反省精神。苏轼《答张文潜县丞书》批判王安石利用手中的权力废止先儒之学,批评宋人做学问与为文的固陋和对王安石的盲从。二是类比推理,以古鉴今。杨慎承苏轼而批评宋儒和明儒之弊:宋儒之弊在于“专”,不读六经,自为己说,为学空乏;明儒之弊在于“陋”,因陋就简,以宋人之是非为是非,好高骛远者空谈性命,祖述宋人语录,卑者汲汲于举业文章,抄录宋人策论,缺乏实学的踏实,不能上溯六经。

杨慎《全蜀艺文志》选录苏轼诗文19篇,其中《与孙叔静简》《与巢元修》《寄黎眉州》三篇散文,记载苏轼与蜀中品行高洁之士的交游。如孙叔静,“笃于行义”(《宋史·孙鼛传》);巢元修,“笃于风义”(《与孙叔静简》);黎錞,治春秋,有家法,“简而文、刚而仁,明正而不阿”,守道不苟随(苏轼《眉山远景楼记》)。苏轼《寄黎眉州》赞美黎錞 “治经方笑《春秋》学,好士今无六一贤”。而《全蜀艺文志》卷44又选录明代吴荐《宋朝议大夫黎公錞赞》,曰:“三传融心,六一攸契。经术扬庭,结知英帝。学仕兼优,借留斯致。笺简遗言,百世争媚。”吴荐同样关注于黎錞“学仕兼优”。又杨慎《丹铅总录·蜀士》曰:“唐睿宗问蜀士于苏颋,颋对曰:‘李白文章,赵蕤术数。’宋英宗问蜀士于欧阳修,修对曰:‘文行苏洵,经术黎醇。’二事何其相类。”杨慎之慨叹,既缘于圣君贤臣的知人善任,更自豪于蜀中英才辈出。

苏轼器识明允,智谋通赡,博涉经籍,尤善当世之务。入居列位,则嘉谋屡陈,出总藩条,则惠政斯洽。杨慎对苏轼政事的批评,重点集中在对苏轼治理西湖、惠及民生的高度赞美。

《升庵诗话·苏堤始末》曰:

东坡先生在杭州、颍州、许州皆开西湖,而杭湖之功尤伟。其诗云:“我在钱塘拓湖渌,大堤士女争昌丰。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此诗史也,而注殊略。今按《宋长编》云:“杭本江海之地,水泉碱苦。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故井邑日富。及白居易复浚西湖,所溉千余顷。然湖多葑,近岁废而不理,湖中葑田积二十五万余丈,而水无几矣。运河失湖水之利,则取给于江潮。潮浑多淤,河行阛阓中,三年一淘,为市井大患,而六井亦几废。公始至,浚茅山、盐桥二河,以茅山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复造堰闸以为湖水蓄泄之限,然后潮不入市间。至湖上周视良久曰:‘今愿去葑。葑田如云,将安所置之?湖南北三十里,环湖往来,终日不达。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更矣。’堤成,杭人名之曰苏公堤云。”合是观之,则公之有功于杭人大矣。予昔在京曰,问之杭之士夫,亦不知。今阅公诗注亦略,故详注之。呜呼!治水之难久矣。宋之世,修六塔河、三股河,安石以范子渊、李仲昌专其事,听小人李公义、宦官黄怀忠之言,用铁龙爪、浚川杷,天下皆笑其儿戏。积以数年,糜费百十万之钱谷,漂没数十万之丁夫,迄无成功,而犹不肯止。其绩败功圮,而奸臣李清臣为考官,犹以修河问策欲掩护之。甚矣宋之君臣愚且戆也。视东坡杭湖、颍湖之役,不数月之间,无糜百金而成百世之功,其政事之才,岂止十倍时流乎!公又欲凿石门山运河以避浮山之险,当时妒者尽力排之。又欲于苏州以东凿挽路为千桥,以迅江势,亦不果用,人皆恨之。噫,难平者事,古今同一慨矣!

杨慎引用李焘《资治通鉴长编》中的史料,对苏轼史诗《轼在颍州与赵德麟同治西湖,未成该扬州。三月十六日湖成,德麟有诗见怀,次其韵》进行补注,由是概叹治水之难久矣,对比分析宋代部分士大夫治水方法的“愚且戆”,对苏轼治理西湖表现出的“政事之才”高度赞美。苏轼少年时代,“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朝廷应试,“文义粲然,复对制策,入三等”,无怪宰相韩琦曰:“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宋史·苏轼传》)苏轼在馆阁,深思治乱,决断精敏;出典方州,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访问民间疾苦,兴利除害。如西湖水患的治理,苏轼先后有《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乞相度开石门河状》诸文,详细记载治理西湖等水患的方略思路。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苏轼实地勘察,参考众议,参酌古今,上书论“西湖五不可废之状,利害卓然”;苏轼执掌地方,饱含责任感,“臣以侍从,出膺宠寄,目睹西湖有必废之渐,有五不可废之忧,岂得苟安岁月,不任其责”(《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其治理西湖之法实用有效,“使臣得尽力毕志,半年之间,目见西湖复唐之旧,环三十里,际山为岸,则农民父老,与羽毛鳞介,同泳圣泽,无有穷已” (《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苏轼治水深谋远虑,“西湖之利,上自运河,下及民田,亿万生聚,饮食所资,非止为游观之美”(《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立条约束”,“常切点检”。苏轼《乞相度开石门河状》曰:“臣观古今之事,非知之难,言之亦易,难在成之而已”,而杨慎对苏轼治理浙江水患所提出一系列建议终究不被采用,更是感慨之,痛惜之,并且深有同感,“难平者事,古今同一慨矣”。

杨慎《重修玉台寺记》曰:“因思夫昔之良吏,如黄霸之治颍川,龚遂之治渤海,考亭之守漳州,子瞻之抚苏湖。其循声懋绩,历久弥芳,千载心碑,岂易磨灭,宁境随时会为升沉哉。”是文系杨慎应云南元江玉台寺僧人寂证所请,为玉台寺重新修葺而写的记文。文章有感而发,由寺院募化修葺,而论及地方因能吏的治理而繁荣富庶。其中例举东坡为“良吏”,循声懋绩,名垂青史。所谓的“良吏”,即如盛明治理元江的潘公,“有羔羊素丝之节,招徕安辑,多方绥抚,……乐善好施,修废举坠,力新鼎建”,历经三十余年,人口繁庶,庐舍鳞集,廛市辐辏,田野垦辟,人文蔚起。苏轼治理苏州、湖州等,其功亦伟。

杨慎《全蜀艺文志》选录宋孝宗赞美苏轼的两篇文章,以此彰显苏轼对政事的精明及其产生的影响。《孝宗赠苏轼为太师勅》为乾道六年宋孝宗(1170)赠苏轼太师所作的勅文,赞美苏轼有“王佐之才”,可堪重用:“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肯卑于陆贽。方嘉佑全盛,常膺特起之招;至熙宁纷更,乃陈长治之策”;谨守“君子之道”,动循法度:“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夺者峣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学问文章,传世不朽:“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而《御制苏轼赞并序》为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年)所作的赞文,重点论述苏轼为文,之所以能够“雄视百代,自作一家,浑涵光芒,至是而大成”,在于平常养气,追求气节,“成一代之文章,必能立天下之大节。立天下之大节,非其气足以高天下者,未之能焉”,所谓的气节,盖存之于身,谓之气,见之于事,谓之节,节也,气合而言之,道也。苏轼有气节,修身治国,“忠言谠论,不顾身害。凛凛大节,见于立朝”;苏轼有气节,为文不追逐雕虫篆刻、童子之事,“以是成文,刚而无馁,故能参天地之化,开盛衰之运”。

苏轼器识渊雅,述作斐然。杨慎《周受庵诗选序》评东坡诗歌于有宋一代独领风骚曰:“苏文忠公宋代诗祖,而轻辁后进云,文章妙天下,诗律不逮古人,盖规磨之谈,媢嫉之訾耳。”杨慎对苏轼文学创作的批评,更多的是借助其渊博学识,在前人注释的基础上,征引典籍,钩深致远,探索源流;且引证的资料极为广泛,论证的方式多样化,而考释与杨慎自身的创作相互联系。

文学的继承与创新亦是明代文学诗文发展的热点问题。杨慎强调“古人文法皆有祖”(《升庵集·古人文法有祖》),祖述六经,不是板滞的承袭,而需“一变而妙,真夺胎换骨”(《升庵诗话·夺胎换骨》)。

《丹铅总录·太白杨叛儿曲》曰:

古乐府《杨叛儿曲》云:“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李太白拟之,其词曰:“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乐府二十字,太白衍之为四十四字,而乐府之妙思益显,隐语益彰,其笔力似乌获扛龙文之鼎,其精明似光弼领子仪之军矣。《书》曰“葛伯仇饷”,非《孟子》解之,后人不知仇饷为何语。沉水、博山之句,非太白以“双烟一气”解之,乐府之妙亦隐矣。因识古之诗人用前人语,有翻案法,有伐材法,有夺胎法,有换骨法。翻案者,反其意而用之,东坡特妙此法。伐材者,因其语而新之矣,益加莹泽。夺胎换骨,则宋人诗话详之矣。如梁元帝诗“郎今欲渡畏风波”,太白衍为两句云:“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鲍照诗“春风复多情”,而太白反之曰“春风复无情”是也。又如曹孟德诗云“对酒当歌”,而杜子美云“玉佩仍当歌”,非杜子美一阐明之,读者皆以当歌为当该之当矣。杜子美诗“黄门飞鞚不动尘”,而东坡云“走马来看不动尘”,而杜之语意益妙。……此皆所谓披朝华而启夕秀,有双美而无两伤者乎。若夫宋人之生呑义山,元人之活剥李贺,近日之拆洗杜陵者,岂可同日而语。

杨慎论述如何化用前人诗句,并推衍而创新,总结为四类:翻案法、伐材法、夺胎法,换骨法。强调对前人诗文的化用,不是简单的“非如后人蹈袭之比也” (《丹铅总录·璅言》)。李白化用古乐府其意,衍为《杨叛儿歌》,“因其拈用,而古乐府之意益显,其妙益见。如李光弼将子仪军,旗帜益精明。又如神僧拈佛祖语,信口无非妙道”(《升庵诗话·太白用古乐府》);杜子美诗“黄门飞鞚不动尘”(《丽人行》),而东坡衍化云“走马来看不动尘”(《虢国夫人夜游图》),而杜之语意益妙,杜公语益精神。杜甫、苏轼诗句皆描写唐明皇所封的三夫人骄贵且权倾一方,杜甫“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内廷太监奉旨送御厨珍馐美馔、鞚马飞逝而来,却路不飞尘,凸显三夫人骄贵暴殄;苏轼“坐中八姨真贵人,走马来看不动尘”,描写虢夫人缓辔徐行,惊尘不动,素装淡雅,不怒而威,气势压人。

杨慎批评苏轼创作善于 “翻案”,翻陈出新,以示己意。

崇尚六朝诗学的杨慎,盛赞晋人语本自拔俗警策,如郭象《庄子注》多“俊语”,有“韵致”。如《庄子·大宗师》注语曰:“暖焉若春阳之自和,故泽荣者不谢;凄乎如秋霜之自降,故雕落者不怨。”苏东坡用其意为诗曰:“君看厌事人,无事乃更悲”(《秀州僧本莹静照堂》),苏轼诗充满哲理机趣,以筋骨思理见胜,由宇宙动物的好动本性,推衍到人类的不安于空静,于中又触及到人们“厌事”与“无事”的矛盾心态,两者虽有碰撞,毕竟不安于无所事事,体现了作者立足进取、志在有为的襟怀(《丹铅总录·郭象庄子注》)。

杨慎《全蜀艺文志》选录苏轼歌咏三峡《灔滪堆赋》《入峡》《八阵碛》三篇诗文,能充分体现苏轼诗文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构思新颖的特点。如苏轼《入峡》诗,王文诰注引纪昀评语曰:“刻意锻炼,语皆警峭,气局亦宽然有余。入结,忽借一鸟生波。便绝淫佚咏叹,意味深长,故诗家争当用笔。”诗首描述三峡险峻、江流湍急的自然风光,中间变笔重点描写江岸民生疾苦,而作结陡转为苏轼的人生概叹:“尽解林泉好,多为富贵酣。试看飞鸟乐,高遁此心甘。”表明心志,当如“孤栖鹘”,高飞自振。而苏轼《滟滪堆赋》亦然,笔墨不在描写瞿塘峡的险峻,而是由峡口滟滪堆生发出人生感悟,不赀是一篇意蕴深长的小品文:“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祸福相依,临危思变。

基于自身诗学主张和创作实践,杨慎对苏轼诗论或辩驳,或申其意,披朝华而启夕秀。

《丹铅总录·白莲诗》载:“陆鲁望《白莲诗》:‘素葩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此诗为白莲传神,观东坡与子帖,则此诗之妙可见。”杨慎评陆龟蒙白莲诗状物“传神”,然后引证《东坡志林》为证,《东坡志林》载:“诗人有写物之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坠时。’决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功。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语,盖村学究体也。”

苏轼所谓的“诗人有写物之功”,即咏物需略其貌而写其神态,画出物象的独特之处,以情韵取胜;语言精美,绝非《红梅》诗的描写的坐实和语言的鄙陋。杨慎《丹铅总录·翠微》评东坡“来看南山冷翠微” (《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诗句曰:“有意态,足以发诗人及《尔雅》之妙诠。”杨慎解释“翠微”曰 “山远望则翠,近之则翠渐微”,所谓的“意态”,即描写山之色翠变化新鲜生活。杜牧《九日齐安登高》“与客携壶上翠微”诗句,则过于“直致”,缺少情思深婉,怨而不露。

杨慎诗学和文学创作上承苏轼,皆强调体物 “传神”,状物非为单纯的写物,而需以情韵取胜,视角独特,道他人所未道,思维新奇,比兴独特。如《升庵集·金人咏物诗》曰:“《中州集》金羽士王予可咏西瓜云:‘一片冷沈潭底月,半湾斜卷陇头云。’孙铎咏玉簪花云:‘披拂西风如有待,俳徊凉月更多情。’郑子聃咏酴醿诗云:‘玉斧无人解修月,珠裙有意欲留仙。’皆极体物之工。”《梅花落四首序》曰:“古乐府有《梅花落》曲,唐人诸家作者多矣,皆咏其开,不言其落也。旅行松次,适见梅花落,乃援旧题,以成新曲。虽有愧缘情,庶不谬体物云耳。”杨慎《升庵诗话·瑞香花诗》列举韩琦、张景修、陈子高诸人描写瑞香花诗,评曰:“体物既工,用韵又奇,可谓绝唱矣。”且杨慎亦拟作《瑞香花》诗,诗风婉约缠绵,云:“小屏残梦暖香中,花气撩人怯晓风。绣被堆春蝴蝶散,开帘忽见锦熏笼。”

杨慎对苏轼的文化批评,亦是其文化接受的过程,熏蒸沉浸,茹涵感悟,渐摩濡染。杨慎品行高洁,直节孤忠;学术上淹贯六经,明体适用;文学上兼取众善,博雅宏丽。如诗文创作或化用苏轼诗句典故,或承袭其主张,而趣佳境。如《话别限韵联句三十首》 “梦里东坡元是客”,希望自己有苏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洒脱;《送曹侍御时信》曰“东坡渺杳通南国,琼树风流映柏台”,《留别安宁滇城诸友二首》“南海情偏厚,东坡语未非”,则为杨慎流寓滇南期间相思之作,其作喜欢以苏轼流寓海南为典故入诗,有同病相怜之感。

[1]〔元〕脱脱.宋史 [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明〕杨慎.升庵诗文补遗[M]//王文才,万光治.杨升庵丛书[z].成都:天地出版社,2003.

[3]〔明〕杨慎.升庵诗话新笺证[M].王大厚,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08.

[4] 〔宋〕朱熹.论语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宋〕宋祁,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 〔明〕杨慎.全蜀艺文志[M].刘琳,王晓波,点校.北京:线装书局,2003.

[7] 〔明〕杨慎.升庵集[M] //四库全书[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8]〔宋〕苏轼.苏轼诗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

[9] 〔宋〕苏轼.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10] 〔明〕杨慎.升庵文集[M]//王文才,万光治.杨升庵丛书.成都:天地出版社,2003.

[11] 〔明〕杨慎.丹铅总录笺证[M].王大淳,笺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12]杨钊.杨慎研究——以文学为中心[M].成都:巴蜀书社,2010.

[13] 〔明〕杨慎.升庵遗集[M]//王文才,万光治.杨升庵丛书.成都:天地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 雷 磊

2016-07-04

国家社科重大项目“《杨慎全集》整理与研究”(14ZDB075);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西部区域文化研究中心”2012年重大资助课题《文化视野下的〈全蜀艺文志〉研究》(XBYJ2012A1)

杨钊(1966— ),男,四川南充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与巴蜀文化。

I207.22 文献标识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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