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历史小说，是想打开自由精神的空间

雷杰龙

感谢《钟山》，因为小说，让我第一次来到南京，在两天两夜里置身明孝陵和中山陵的山川大地之间，幸福奇妙地呼吸到了历史和当下交织在一起的空气。

我写历史小说，是对精神自由的热爱。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理想主义和思想解放的历史大潮中度过的。历史的变迁，迅速将我置身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现实功利语境。1992年，我离开云南，到兰州上大学。和那时许多热爱精神自由的青年一样，我感受到了强烈的苦闷，必须寻找一个自我的精神空间，安慰灵魂。和那时的许多“文艺青年”一样，我开始写小说。但在那个时期兴起并延续到现在的“新写实”小说浪潮里，很长时间内，我只是在进行阅读和写作训练，没能写出像样的小说。直到近年，我才逐渐找到自己的写作路径，进行历史小说创作。

在历史小说写作中，我能充分创造属于自己的自由。正如法国作家尤瑟纳尔坦承，创作现实题材或神话是她的死胡同（见《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小说、历史和神话》。我也面对类似的写作困境，既缺乏写作现实题材的才华，又不愿忍受现实题材创作中令人缩手缩脚的各种 “避忌”，而历史小说写作却能让自己对当下的现实生活保持一种疏离感，获得徜徉于历史探寻和小说想象的极大自由，获得写作的乐趣。

作为一种古老的小说类型，历史小说写作有它的基本法则，那就是基于历史真实的“历史性”和小说想象的“小说性”。对此，作为一名历史小说写作者，我不可能有什么突破，相反，我只是以小说的方式，谦卑地加入了历史叙述者的古老行列。可作为一名小说写作者，我又不可能太保守，总想对历史和小说有所“冒犯”。因为只有适度的冒犯，才可能获得自己真正有价值的写作空间。

这种冒犯的冲动，还来自这些年来对西方现代历史小说的阅读。在阅读中，常常惊叹这些历史小说家的想象力、思想力、学术素养和文学素养，他们不仅有对社会、政治、经济的犀利观察，更有对宗教、哲学、艺术、人性、灵魂的深刻审视。这也让我不断反思自己究竟想写什么样的历史小说，追求什么样的小说精神。

近些年，我写过一些历史小说，成绩不大，但都努力在其中坚持纯粹小说的精神。在我的短篇小说《江山》（《江南》杂志2013年第6期）里，公元1689年康熙大帝第二次巡游江南，于扬州平山堂行宫召见了僧人画家石涛，石涛当场作画《海晏河清图》献给康熙，并在当日夜做诗两首颂扬康熙大帝（这都是有历史记载的所谓“史实”）。但在我的小说里，石涛心里装的江山和康熙心里装的江山很不一样，一种是艺术家和僧人心里的江山，一种是政治家心里装的江山，于是在扬州平山堂的一间密室里，两种江山借两人之口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交锋、对峙。在我的中篇小说《临梵》（《钟山》杂志2016年第3期）里，出自十世纪后期云南一位名叫张胜温的画家之手的长卷梵像画，在岁月长河里四处流落，曾经流落到南京，又在公元1767年流落进清宫乾隆皇帝之手。乾隆皇帝那位热爱艺术的蹩脚艺术家喜爱这卷古画，于是命令宫廷画家丁观鹏临摹那卷古画。这些，都是历史记载的部分，但我在历史文献的梳理中感受触摸到了文字没有记载的部分。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认为那才是真正幽微、重要的部分。在那个部分里，乾隆心生妄念，觉得自己就是那幅长卷中的大理国利贞皇帝。为此，他命丁观鹏临摹长卷梵像画时，把大理国利贞皇帝的面容篡改成他的面容。而丁观鹏却窥破了他的心机，那就是在他篡改临摹完成那卷梵像画后，为了坐实自己就是八百年前的大理国利贞皇帝转世之身，成就自己“转轮圣王”的美誉，乾隆帝就会毁灭真迹原本。而无论是作为一位画家，还是作为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丁观鹏都没法做那种荒唐残酷的事情。他既不能忤逆乾隆皇帝，又必须设法保存那幅长卷真迹，为此，他心中经历了炼狱般的抵抗和挣扎。在中篇小说 《斗鸡》（《人民文学》2016年第4期）中，我改写了唐人陈鸿不到两千字的小说《东城老父传》，以宫廷斗鸡人贾昌的眼光为活跃于开元、天宝时期的二十多位历史名人描绘了一幅幅速写画，为传说中的盛唐时代打开一扇以小人物的角度窥探打量世道人心的窗口。

我写历史小说，就是想用小说打开一扇扇窗口，在窗口里，有一个个纯粹小说艺术的空间，可以进入，让精神情感在其中自由玩赏，叹息，叫喊，思索，徜徉。尤瑟纳尔坚信，历史是一所“获得自由的学堂”，而历史小说，只不过是把这一所所学堂，装进一个个名叫小说的艺术空间。在这个空间，小说家秉承尊重历史的法则，但却不是历史的奴仆，因为他们心中有大爱，有光芒，有自由灵魂的尊贵。有了这些，装进小说里的历史，就是另一种历史，属于人类自由灵魂的历史。

而在广阔深邃的人类灵魂自由的历史里，我不能妄想自己能为读者做些什么，只能努力激励自己，用小说，打开更多属于自己的窗口，即使不能照亮什么，最低限度，也要能让自己的灵魂，在其中得以自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