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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散文的“边界”

2017-11-13高晓晖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反动派虚构边界

◎ 高晓晖

也谈散文的“边界”

◎ 高晓晖

一、关于散文“边界”的讨论

记得2014年《光明日报》就散文的边界问题刊发了一组讨论文章,有赞同散文有边界的,也有反对散文有边界的。由于这些文章对“边界”本身的界定不在意或不一致,讨论只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相较而言,我是较为赞同古耜的《散文的边界之争与观念之辨》:古耜在承认散文的开放性和嫁接性的同时,也强调散文的“大体”和“一定之法”。其核心要素是:1.文本彰显自我。2.取材基本真实。3.叙述自有笔调。其实,散文是一个大家族,可以兼容并包、诸体俱在。古耜的观点,我以为是深得散文要义的。

我个人理解,散文的边界是个相对概念。相对有韵文体而言,无韵的文章都可称散文。相对于虚构文体而言,散文只属于非虚构的范畴。相对诗歌、小说、戏剧等现代文体分类,散文是指无韵的、非虚构的文体。相对日记、书信、报告、讲话等应用文体,散文是指非应用性的具有审美意义的文体。相对报告文学、特写、纪实等新闻类文体,散文是指非新闻性的具有较明显的文学性的文体。相对文学评论、学术论文而言,散文是指拒绝公共概念的逻辑演绎,更强调感性和人文情怀的文体。

从有边界的意义上说,散文是有所拒绝的。比如,拒绝押韵,拒绝虚构,拒绝实用化、新闻味、学术腔。可是,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虽然拒绝,却又似无若有。比如散文拒绝押韵,却又强调文章内在的诗性,强调抑扬顿挫的韵律感和音乐美。比如散文拒绝虚构,却又强调发挥想象力还原现场的逼真感。比如散文拒绝实用化,却常常借助实用文体,或者将实用文体散文化。比如散文拒绝新闻味,却常常因新闻性而出彩。比如散文拒绝学术腔,但散文却把思辨力作为一种重要的取舍标准。

所以,我们首先得承认散文是有边界的,因为只要有散文这个概念,它就会赋予相应的内涵和外延。只是散文的内涵与外延相对性太强,很难对其作出机械界定。承认散文有边界,并不意味着散文就不能进行文体创新了。只是,如果由散文脱胎出某种新文体,那么,这种新文体,已经超越了散文的边界,也就不再是散文了。比如说,唐诗是有边界的,但这并不妨碍宋词、元曲的产生。既然已经有了“宋词”“元曲”的文体认定,如果还仍然强调它们是“唐诗”的话,这样“唐诗”就没边界了。

二、散文的虚构与非虚构

我们说虚构,指的是作家开掘生活的无限可能性,即探究生活可能是怎样的,或者追问生活应该是怎样的。而非虚构是指作家记述生活本来的样子。前面说了,散文是拒绝虚构的,这是散文的一个重要边界。之所以称之为散文,是因为作者是在场的。我见、我闻、我知、我行、我感、我思。归根到底,散文是求真的。也正是从求真的要求考虑,废名先生说:“我现在只喜欢事实,不喜欢想象。如果要我写文章,我只能写散文,决不会再写小说。”记述真实的人物和事件,抒发真实的情感,表达真实的思想,即所谓“记叙”、“抒情”、“议论”是散文的天职,问题在于,如何对“真实”予以认定呢?真人真事,相对而言要好界定些,因为他可以找到相应的对象。具体到某篇散文,对“真人真事”还是有不少的纠结。文章所记确有其人,但关于某人生命历程的记忆却是不完全的,或者说是碎片化的,要使碎片连缀成整体,虚构就不可避免。叶文福有一篇散文《贾真之真》写他与贾真的相识,是因偶然读到贾真的诗作之后,感觉此人“决非俗辈”,才“打上门去”。但与贾真见面之前,叶文福已将贾真的外形与魂魄都画出轮廓来了:“他的外形应使他站在农民堆里宛如柳青,农民的颜色土地的颜色是他的自然,甚至目光也该是黄土烧成。”这里“宛如柳青”的贾真,显然是一种虚构,但却并不给人失真之感。此外,文章所记确有其事,但关于某事发生发展过程的记忆也是不完全的,碎片化的,要展示事件的整体过程,虚构也是不可避免的。鲁迅先生《纪念刘和珍君》中有这样一段表述: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纪念刘和珍,当然免不了要写到刘和珍被杀的经过。可是,鲁迅先生不在现场,只能以“听说”为依据,进行想象性的还原。这种想象性还原,即是散文的“虚构”。因出于“亲闻”,有确凿的事实依据,鲁迅先生对现场之血腥与惨烈的还原,尤为真切可感,让人痛彻心扉。

因此,散文的非虚构不是绝对意义上的,而是相对意义上的,它是以尽可能的无限的接近的方式达到对记叙对象的“真”。爱伦堡在回忆录《人·岁月·生活》中说:“记忆力通常是保存了一些东西,而放过了另一些东西。我对童年时代、少年时代某些场景的细节至今记忆犹新,虽然它们绝不是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我记得某些人,但把另一些人忘得干干净净。记忆力像是汽车的前灯,在黑夜里,它们忽而照亮一棵树,忽而照亮一个岗棚,忽而又照亮了一个人。人们,特别是作家们,在他们合乎逻辑地、详尽地叙述自己生平的时候,经常用臆度揣测来填补空白,使人难以辨别,他的真实回忆在哪儿结束,虚构的小说又从哪儿开始。”爱伦堡“经常用臆度揣测来填补空白”,这里的“臆度揣测”,正是虚构之法。

散文的虚构与小说、戏剧的虚构,是有本质区别的。散文的虚构是以叙事时空与存在时空的同一性为前提的,是对现实的记录或仿写。而小说、戏剧却是以叙事时空与存在时空的差异性为前提的,是对现实的重塑或再造。散文的虚构要求尊重现实的时空结构,对记忆遗忘带来的缺失进行合逻辑的补充。而小说、戏剧则以现实时空为参照,发掘叙事时空的无限可能性。散文的虚构是为了补充事实的真,小说、戏剧的虚构却是重构现实可能的真。所以,散文的虚构是“有中补无”,只能是在非虚构的前提下有限的补充,而小说、戏剧的虚构是“无中生有”,是对生活无限可能性的开掘。

由于一些作家想象力的丰富,在散文写作时,强化了对生活的想象性补充,于是产生了散文小说化的现象。但散文小说化,并非是散文变成了虚构文体,而是散文借用了小说的笔法。如废名的散文、汪曾祺散文。碧野《情满青山》的结构与行文方式,都是小说化的,但因故事本身的真实,决定了它不是小说,而是小说化的散文。

三、散文的实用性与审美僭越

从文学发生学意义上说,散文本身就是实用的。我们从哲学意义上说,人是孤独的,因为作为生命个体的人从生理到心灵都是不可复制的,即便哪一天克隆人成为现实,那也只能是一种生理复制,心灵复制显然是不可能的。生命体的不可复制性决定了人的孤独,既有孤独,人就有寻找知音、消解孤独的内在冲动。消解孤独的方法,首先就是倾诉,即由生命个体发出自己的声音,以达到寻找知音的目的。人为消解孤独,寻找知音而发出的第一个声音,这就是文学的起源。满足心理需求的实用,只是一种“无用之用”。发展到后来,纯粹为了满足社会需求,成为“有用之用”,这才是我们说的散文的实用性。有专家说,这样的实用性文章,应该排除在散文之外:

“凡致辞、讲话、发言、政论、信札、传记、日记、序跋,只要仔细推敲,便能断定它们皆为实用性文章。散文是审美的,有其形式之考究,然而这些文章的形式粗糙,缺乏当具的推敲和琢磨,不器不妙的。尤其它们皆是从实用出发,有规定的场合、目的与功效,拙于甚至悖于表达人情、人性和人的欲望,也低小说、诗和戏剧半个头,虽然它们也可能缘事而发,修辞颇多。这些文章掺杂散文之中,显然不宜。”

从中外文学史的史实看来,朱鸿先生“提纯要彻底”的观点,很难令人信服。致辞、讲话、发言、政论、信札、传记、日记、序跋等,不论哪一种实用文章,在文学史上,都不难发现其中一篇两篇散文经典。比如《傅雷家书》,虽是一部家信集,但每一封书信,傅雷先生在家书中自然流露出的渊博学识、纯真的情感、高洁的操守,感动了千百万的读者。也因此《傅雷家书》被视为散文经典。

再比如,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1897—1962)在194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50年他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时发表演讲说:

“我相信人类不会仅仅存在,他还将胜利。人类是不朽的,这不是因为万物当中仅仅他拥有发言权,而是因为他有一个灵魂,一种有同情心、牺牲精神和忍耐力的精神。

诗人、作家的责任就是书写这种精神。他们有权力升华人类的心灵,使人类回忆起过去曾经使他无比光荣的东西——勇气、荣誉、希望、自尊、同情、怜悯和牺牲,从而帮助人类生存下去。诗人的声音不应该仅仅成为人类历史的记录,更应该成为人类存在与胜利的支柱和栋梁。”

这篇演讲不是官样文章,而是作家的独立思考。自始至终,我们能感受到一颗博大的诗心在激烈跳动。他始终在表达自己对“无用”写作的批判和对作家、诗人神圣使命的坚守。演讲所具有的思想高度和激情表达,完全具备了经典散文的神韵。

实用性文体,或者说应用文,的确有很强的功利性。但当作家将个人的审美眼光投射到应用的文本上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发生的过程,我称之为审美的僭越。应用只是一个文本形式,而内容却实现了完全的个性化改造。公共话语为个人的情感和观念所取代,因此也获得了散文的质感。“从实用出发,有规定的场合、目的与功效”,这些原本属于应用文本的规范,在作家强大的主体性面前,在作家强烈的审美性(诗性)观照下,显得无足轻重,不堪一击。

四、散文的新闻性与文学性

散文的新闻性源自散文的在场性的要求。作家是否在场,是评判是否散文的一个标尺。如果一个作家的在场目击不只是一种常态,而是一种非常态,那么作家笔下的这种非常态,就具有新闻性了。

朱鸿说,“凡特写、通讯、人物专访、访谈、答记者问,不用思量也能断定属于新闻性文章,它们固然也用了艺术的技法,甚至是高超的艺术技法以加强感染,然而报道、反映和宣传的成分重,唯表现的成分轻,也卒非审美。这些文章显然也不宜算在散文之中。”

一般说来,朱鸿的观点也并非全无道理,但他所列举的特写、通讯、人物专访、访谈、答记者问等,不仅符合散文的在场要求,同时也不能排除审美性的表达,因此,很难一概将其排除在散文之外,像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是典型的新闻特写,但这并不妨碍它作为散文经典广为流传。

《毛泽东答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是标准的答记者问,可是在一问一答中,毛泽东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成为经典论断,也成为了一个经典的文学意象。以下内容摘自访谈: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在一九一七年俄国二月革命以前,俄国国内究竟哪一方面拥有真正的力量呢?从表面上看,当时的沙皇是有力量的;但是二月革命的一阵风,就把沙皇吹走了。归根结蒂,俄国的力量是在工农兵苏维埃这方面。沙皇不过是一只纸老虎。希特勒不是曾经被人们看作很有力量的吗?但是历史证明了他是一只纸老虎。墨索里尼也是如此,日本帝国主义也是如此。相反的,苏联以及各国爱好民主自由的人民的力量,却是比人们所预料的强大得多。

蒋介石和他的支持者美国反动派也都是纸老虎。提起美国帝国主义,人们似乎觉得它是强大得不得了的,中国的反动派正在拿美国的“强大”来吓唬中国人民。但是美国反动派也将要同一切历史上的反动派一样,被证明为并没有什么力量。在美国,另有一类人是真正有力量的,这就是美国人民。

拿中国的情形来说,我们所依靠的不过是小米加步枪,但是历史最后将证明,这小米加步枪比蒋介石的飞机加坦克还要强些。虽然在中国人民面前还存在着许多困难,中国人民在美国帝国主义和中国反动派的联合进攻之下,将要受到长时间的苦难,但是这些反动派总有一天要失败,我们总有一天要胜利。这原因不是别的,就在于反动派代表反动,而我们代表进步。

这篇经典谈话的文学性,充分体现在毛泽东的主体性上。毛泽东的谈话不是八股文,没有大话套话,他表达的是人民必胜的历史观,而撼动人心的则是谈话中蕴含的强大的逻辑力量和情感力量。他站在历史的高度,生动地揭示出了“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判断,精准有力,充满着对正义事业的高度自信。这种个性鲜明的主体表达,正是文学的魅力之所在。

五、散文的学术性与思辨力

散文的学术性来自散文思想的在场。思,是散文表达的一个重要的“场”,我思故我在。思辨力,是散文学术性的内在动因。《蒙田随笔》《培根人生论》《帕斯卡尔思想录》,都是思想散文,也都被誉为欧洲近代哲理散文的传世经典。

爱默生被前美国总统林肯称之为“美国的孔子”“美国文明之父”,他的随笔,“不像培根随笔那样短小严密,而是像密西西比河水滚滚而来,有一发不可收的磅礴气势,使人想起惠特曼的诗。”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写道:“星辰唤醒景仰之情,因其虽常现天穹,终遥不可及:而当心扉开放,自然景物总会留下亲近的印记。自然永无吝啬之外貌。如同智者也不会因大自然奥秘、发现其完美,而丧失对其好奇之心。自然之于智慧之心灵,绝非玩具。花朵、动物与群山,均折射智者思维之灵光,如同它们曾愉悦其纯真的童年。”在这里,作家以对自然的独特思考强化了散文的思辨意蕴,同时又以诗化的语言,强化了散文的感性色彩。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创作了一系列的体现作家学识的散文。鲁迅的杂文是典型的代表。鲁迅学识渊博,杂学旁收,运用自如。张炯等编写的《中国文学通史》有这样一段评价:

鲁迅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知识之博、之新,而且还表现在它的用之得当,不像有些作家那样为知识而知识,有卖弄与玩赏之嫌。

由此看来,散文的学术性是以学识为基础而完成的自我在场的文学表达。学术性散文,不以学术论证推演为目的,而以表达思想,抒发情怀为旨归。是否抒写情怀,可以作为区分学术性散文与学术论文的一种标尺。1992年,余秋雨《文化苦旅》,轰动一时,“大文化散文”“余秋雨现象”炒得热火朝天,关于余秋雨散文的争论,也是褒贬悬殊。客观地讲,余秋雨的散文有学问也有识见,更重要的是,他重在抒写情怀。因此,在当代散文中,余秋雨散文能见出较高的文化品位。只是余秋雨散文日渐流露出模式化和卖弄学识的倾向,令部分读者心生厌烦,这大概是余秋雨散文热降温的内在原因。

在湖北散文中,像王维洲的《千佛洞夜话》、熊召政的《醉里挑灯看剑》、任蒙的《草堂朝圣》等,这些散文有学识,更有情怀。作家的独立思考、人文情怀与其丰厚的学养相映生辉,也因此博得更多读者的喜爱。

总而言之,作家的人文情怀是散文的魂魄,要在散文创作中有所建树,成就精品,不能不修炼情怀。在当下浮躁难禁、满目喧嚣的时代背景下,修炼的前提,还在于作家能否持守一份自觉冷对喧嚣的定力。《千家诗》中有一首题壁诗:“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争似满炉煨榾柮,慢腾腾地暖烘烘。”诗里形象地揭示出了“快”与“慢”的效能差异,散文之暖的积聚也只能依赖于作家情怀“慢腾腾”地累积,一日千里或者是熙攘无据,“蓦地烧天”,是无法修炼并积淀成“情怀”的。

作者单位:湖北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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