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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碎片化时代怎样做一个完整的人
——从社会价值论的视角

2017-11-13庞井君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体系人类精神

◎ 庞井君

在碎片化时代怎样做一个完整的人

——从社会价值论的视角

◎ 庞井君

谈及现代,我们正处在一个重要的变革时代,在高科技、互联网、全球化、社会转型等时代浪潮的激荡和推动下,人类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大转型、大变革。可能在座的很多人都读过尤瓦尔·赫拉利的两本书——《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赫拉利说,“过去两个世纪中,变化速度奇快无比,让社会秩序显得充满活力和可塑性,呈现变动不休的状态。”他在《未来简史》中声言,未来基于大数据和复杂算法的神人一般的人工智能将取代人类而统治世界,当今世界正经历着从智人到神人的巨大飞跃。而正是在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里,“信息化”“数字化”“碎片化”这些高频词汇时常出现在我们的阅读写作以及日常生活里。如果说“信息化”“数字化”似乎是科学一路高歌猛进带给人类的技术福祉的话,那么“碎片化”则作为一种结果直指个体的沉沦与本体的破损疏离。

在碎片化时代,我们是沉沦于碎片化的泥淖中,还是努力做一个完整的人,实现整体的精神建构?这是现实给我们出的必答题。而事实上,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早就表现出了类似的担忧,他说:“如果有一天技术和经济开发征服了地球上最后一个角落;如果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的任何一个事件在任何时间内都会迅速为世人所知;如果人们能够同时体验法国国王的被刺和东京交响乐的情景;如果作为历史的事件已经从所有民族的所有此在那里消失并且仅仅作为迅即性,瞬刻性和同时性而在;……这个问题仍会凸现出来,即:为了什么?走向哪里?还干什么?”我们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使这位哲人的一个个假设变成了既定现实。而要回答如何在碎片化时代做一个完整的人这个问题,就是在回答“为了什么?走向哪里?还干什么?”

首先,我来简单地谈一下什么是“碎片化”。“碎片化”,从字面意识可以理解为完整的东西被打破了,呈现为不规则、非独立的部分。而碎片化作为一种历史显现,最早出现在资本主义产生时期,机器的大规模运用和分工带来的是劳动的碎片化,即“异化”。从席勒到马克思到马尔库塞,我们也看到了西方哲学家对被压抑个体的反思以及试图通过各种方式实现个体解放的美好愿景。

席勒把古希腊人看作未异化的完整人的代表,而把现代社会作为异化了的代表,把片面发展、其功能不全的现代人比作“发育不全的农作物”。席勒认为,希腊人具有性格的完整性,他们的国家虽然组织简单,但却是一个和谐的集体。在那里,个体代表着类,类代表着个体,两者处于和谐统一的状态。近代,由于文明的发展,国家变成了强制国家,人只能发展他身上的某一种能力,从而破坏了他的天性的和谐状态,成为与类没有多大关系的、残缺不全的、孤零零的碎片。“在我们这里,类属的图像也是放大以后分散在个体身上——但是,分成了碎片,而不是千变万化的混合体,因而要想汇集出类属的整体性就不得不去一个挨一个地询问个体。”

席勒的这个思想为后来的空想社会主义者赫斯所继承,展开为一种劳动异化思想,并影响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劳动异化思想正是从这里发源的。马克思通过对这种劳动异化思想的经济学论证,改造了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思想,从而为唯物史观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马克思认为,“由于机器采用范围的扩大和分工程度的增加,无产者的劳动已经失去了任何独立的性质,因此也就失去了对工人的任何吸引力。工人已变成了机器的简单附属品,他所担任的只不过是一些极其简单、极其单调的和极容易学会的操作。”劳动者一方面被机器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又被机器进行了新的奴役,最终变成齿轮和螺丝钉。劳动失去了自主性,人们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自身。现代西方社会批判理论家马尔库塞提出“单向度的人”这一概念。在马尔库塞看来,工具理性控制下的社会对人的异化,使人丧失了自由,丧失了对现实的批判能力,彻底被社会同化,这样的个体是被压抑的个体。他试图通过审美之维实现对个体的救赎,但最终还是落入了乌托邦筑造的温柔乡。

那么,除了劳动碎片化,在当下还有哪些碎片化的表现形式呢?现时代,科技对人类命运的影响,比任何历史时期都更直接、更深刻、更猛烈。据统计,人类在1500年生产的商品和服务总共约合2500亿美元,而今天人类每年生产的价值约为60万亿美元。特别是移动互联网、宽带技术、大数据、云计算等技术的迅猛发展和广泛应用,打破了大规模声音图像的处理、传输、存储的困境。这种革命性的技术进步带来的福祉是显而易见的。据悉,美国、欧盟和日本等国家和地区相继部署实施了脑计划,力图在人类精神的探索中抢占先机。但另一方面,让席勒、马克思以及西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没有预料到的是,技术进步同样带来了个体生活的全面碎片化。

个体生活世界在高科技的侵入下被完全打破,私人领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美国学者阿尔温·托夫勒对这种碎片化的状态进行了定义:“就个人而言,我们被一些矛盾、零散的形象所包围,传统的观念受到考验,诸如我们脑海是支离破碎的弹片。”在《第三次浪潮》一书中,他指出,“在这个爆炸性的转变时刻,个人的生活被撕成碎片,现存的社会秩序正在土崩瓦解,对新生活的狂热追求,正出现在地平线上。”的确,“碎片化”已经侵入了多个领域,我以为主要表现为时间碎片化、空间碎片化、身体碎片化、知识碎片化、人际关系碎片化,最终指向的是主体碎片化。

首先是时间碎片化。当时间以机械钟表的形式被固化下来时,它就已经与空间分离了。而时间碎片化突出地表现为一天当中,我们似乎已经没有完整的时间来专注地做一件事情,阅读、写作或是其他。不仅时空意义上的时间被打破,就连机械钟表所固化下来的时间也被智能手机和互联网切割成碎片。手机成为我们的日常必需品,通过这一智能终端我们随时随地接收着零碎的讯息,心甘情愿地领受着信息的狂轰乱炸。不断放下,却又忍不住拿起,刷着朋友圈的一条条新状态、微信中的一条条新评论,一个“刷”字切割了时间,分散了注意力,成就了拖延党。

其次是空间碎片化。空间碎片化主要表现为我们对自己所处的空间已经失去了完整的把握。美国当代学者曼纽尔·卡斯特认为,巨型城市是空间片段、功能碎片和社会区隔离的不连续群组。“破碎城市化”这一概念的提出,揭示了信息化时代,通讯与移动技术革新之后,城市空间呈现出一种破碎化的状态。我国在进入社会转型期之后,城市社会也由过去那种高度统一集中、社会连带性极强的社会,转变为局部性、破碎性的社会,城市空间被切割成无数的片段,空间结构、自然环境、行政管理等都呈现出破碎化状态。而这种破碎化的城市空间恰恰是碎片化社会的外在表象,城市中纵横交错的围墙与门禁则代表了社会隔离与排挤的加剧。

再次是身体碎片化。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身体的审美性受到人们的关注,但此时的身体早已不是单纯的肉身,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有机体,而变成了消费的对象,成为一种身体消费的符号。身体作为一种复杂的社会印记,呈现出碎片化的状态。以我们时常看到的封面女郎为例,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高矮、胖瘦,都为观看者设定了高不可及的身体范本。但她的身体还是纯粹的有机体吗?显然不是,她作为被看的对象实际上是一种被他者的眼光建构起来的欲望。我们观看的是她身体的某个部分,比如微张的、欲说还休的红唇,浓妆艳抹的、魅惑的双眼,而不是完整的身体。近年来越来越火爆的整容业作为一种新的社会消费现象,从某种意义上就是身体碎片化的一种表征。但文了眉毛、割了双眼皮、垫了鼻梁之后的你还是你吗?这个问题值得深思和进一步探讨。

然后是知识碎片化。随着智能手机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与完备,知识被无限细分并快速产出。我以为,知识碎片化主要体现为研究碎片化与书写、阅读碎片化。知识的细分带来的是专业领域的不断分化,学者的研究方向越来越细,越来越窄,不同研究方向的学者之间很难进行有效的学术对话,学术文章也变成了“谁写谁看,写谁谁看”。可是回望过去,多少称得上“大家”的学者都是通才而非专才,他们科研的最终目的是对人类命运的体认、对宇宙万物的关怀,而非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研究碎片化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再难出“大家”的一个重要原因。书写、阅读的碎片化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则更为普遍。微博、微信是最为典型的代表。来自四面八方、缺乏逻辑性的信息以容量巨大、速度极快的特征被生产出来,“短平快”成了网络世界最合理的规则和标准,“刚刚,沙特王储被废了”成为新媒体传播的业界新标杆。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制造传播信息。这种书写和阅读习惯正在使很多人对长篇大论式的知识丧失耐心和兴趣。在文艺评论领域也是如此。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来讨论“文艺评论”与“评论文艺”的界域。不同于学院派的“文艺评论”,“评论文艺”是人人都可以参与的一种评论方式,一个表情符号、一句话都可以作为影评、乐评参与到作品的评价中来,人们了解一部作品的途径更便捷了,但与此同时,资本控制下的评分标准、酷评甚至谩骂揭示了碎片化评论的诸多问题与弊端。

最后是人际关系碎片化。我们常说,互联网联通了你我他,使世界变成了地球村。的确,信息技术的发展确实起到了互通有无的作用,但悖谬的是,越来越依赖虚拟空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仿佛更远了。人际关系的传统模式具有“具身”和“在场”两个基本特征,但如今这两个特征都在弱化。“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坐在你面前,你却选择玩手机”。我想这句网络流行语生动地诠释了人际关系碎片化的现状。在工作场所,我们即使坐在相邻的格子间里,也宁愿选择用QQ、微信交流,而不是面对面沟通。在家庭聚会中,最常见的情形是大家围坐在一张桌子前,但大部分人都选择低头看手机,貌合神离大抵就是如此。在网络中,人的生活方式、沟通方式彻底被颠覆,通过一个无限世界的入口,人们暴露并沉沦于瞬息万变的信息海洋之中,任其冲击摆置。我们看似更近了,事实上却是渐行渐远。

时间、空间、知识、身体、人际关系等多种形式和领域的碎片化带来了很多“后遗症”,包括过度的信息依赖、主体目标的丧失等,这些最终都指向了主体碎片化。如何克服主体的碎片化,或者说如何在碎片化时代做一个完整的人,是人类面临的终极拷问。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确怎样才是“完整的人”。在席勒看来,古希腊人是完整的人。“他们既有丰富的形式,同时又有丰富的内容,既善于哲学思考,又长于形象创造,既温柔又刚毅,他们把想象的青春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结合在一个完美的人性里。”“在希腊的国家里,每个个体都享有独立的生活,必要时又能成为整体;”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设想了理想的主体状态。他说,“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者批判者。”由此看见,一个完整的人既有个人自由,又有统一意志;既能够最大限度实现个人的要求,又能够与他者、与世界建立起满意的联系;既是一个完满的肉体存在物、也是一个自足的精神存在。要实现这一理想,显然不是单纯依靠心理疏导或者所谓成功学的激励就能解决的,而是要从根本上触及本体论层面的问题——主体的完整性。

我以为,探索主体的完整性,要从人类精神领域寻找答案。总体来讲,人类精神包括三大体系,即信仰体系、科学体系、审美艺术体系。信仰根源于人的有限性和世界的无限性之间的关系。当人认识到自身的有限性,力图摆脱各种有限性时,超越和限制、有限和无限构成了人类命运永恒的主题和悖论。为了与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使自己也像世界一样广大和永恒,于是创造出信仰体系。信仰体系在社会整合、精神涵育、终极关怀等方面发挥了不可取代的作用。科学体系虽然也源于人的有限性和超越之间这一根本矛盾,但它与信仰体系和审美体系不同,它追求的目的不是精神的超越而是现实的超越。现代科学以主体和客体分立为思维前提,以对对象的观测、实验和计算为基础,不强调人与世界直接的统一、融通。在过去的几百年间,科学发展为人类力量带来前所未有的发展。而审美体系是人对世界复杂性与神秘性的一种直观感受和把握,其活动机制和方式与科学、与信仰迥然不同,超技术、超感官、超现实、超逻辑、超生活是其基本特征。

虽然在历史长河中,三者此消彼长,在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三者各领风骚,发展并不平衡,但就人类精神的整体而言,三个板块不分离、不隔绝、不同质,共同推动人类精神的进步。纵向地看,信仰体系发育最早,其次是审美体系,到了近现代社会,科学体系势不可挡。横向地看,在轴心时代形成的几大文明体系中,梁漱溟在《中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宣称,中西印文化是世界三大文化思想体系,代表了“人生三路向”,西方文化是以意欲向前为根本精神的;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为其根本精神的。的确,相对而言,西方文明比较重视科学,印度文明比较重视宗教,中国文明审美艺术比较兴盛。近现代以来,人类精神面临着碎片化的危机,主要表现为科学认知体系强力扩张,信仰体系和审美体系日渐萎缩凋零,人类精神格局严重失衡,当代人类社会的一系列问题,包括人的碎片化,莫不与此密切相关。科技刹车论、艺术消亡论、信仰取代论一度甚嚣尘上。

人类对科技理性的狂热赞美仿佛再造了另一个上帝。这一点对传统中国这样一个科学体系缺失的国度影响尤为深刻。诚如有学者指出的,“回首20世纪,科学主义盛行,出于救亡图存、思富求强的心结,中国的几代文化精英全都归附在近代西方启蒙理性的大旗下。在人与自然的维度补‘科学’,在人与社会的维度补‘民主’,无疑就是这一‘归附’的两大创获。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对于人与灵魂的维度,则无暇也无人问津。”而事实上,科学一元论带来的就是精神体系的碎片化。一方面,科学体系无法替代信仰体系。因为,“宗教和科学总是跳着一支优雅微妙的探戈。双方互相推动、互相依赖,不能与对方离得太远。科技之所以有求于宗教,是因为每种发明都有许多可能的应用方式,而工程师就需要一些限制作出关键的决定、指出需要的方向。”另一方面,人类的理性和人文精神对科技加速发展的驾驭能力严重不足,现代生物技术、人工智能和脑科学等的研究指向是改变人本身、结构和重建主体,过去一切以主体基本稳定不变为假设的人类生存模式、图景和格局今后统统都得重新架构。如叶秀山先生指出的,“二十世纪以来,西方科学技术大发展,各种科学经验实证科学似乎将要把‘人’的生活的世界、将要把完整的‘人’‘瓜分’完毕,遂有胡塞尔出来说,将一切‘自然科学’都‘括起来’之后,还有那‘瓜分’不了的‘剩余者’,是为‘人文科学’之坚实基础。”在这种形势面前,人类要想解决有限认识和无限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解决心灵的归属问题,就需要对人类精神进行追踪和把握。要解决碎片化的问题,回答诸如我们真的更快乐了吗?财富的无限积累是不是真的让我们找到了新的满足感?取之不尽的能源是不是真的让我们得到了用之不竭的快乐这类问题,就需要给出美学和艺术层面的价值论回应。因此,我认为,在碎片化时代,应当在实现信仰、科学、审美三者的融合互动的基础上,以审美的方式探索实现人的完整性的可能路径。

刚刚已经提到,审美体系既不同于信仰体系,不追求实现人和世界的直接统一;也不同于科学体系,不追求人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和改造,而是超技术、超感官、超现实、超逻辑、超生活。汤因比这个伟大的历史学家,曾经在古登海姆博物馆作过一个以“艺术的未来”为主题的演讲。他说,“人类最早的联系、沟通方式大概是一种超感官知觉。这种能力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人类与其他物种共有的。尽管大多数人可能意识不到或根本不愿承认它,但是当人类彼此交谈时,彼此所传递的信息很可能远比语言传达的为多。虽然所有幸存下来的人类社会集团都拥有讲话的天赋,但是在日益丰富的人的联系手段中,语言大概是一个姗姗来迟者。虽然在人与人的社会交往中,语言将超感官知觉由原来的中心地位驱赶到一个次要的地位,但是,如果我们彻底放弃这个现在被忽略的、最初的沟通和联系方式的话,我们大概会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茫然无措的境地。”超感官知觉在人类诞生之时的核心作用显露无遗。北京大学著名哲学家张世英先生前不久在《光明日报》发表《万有相通的哲学》一文。文中他把人生分为四种境界——欲求的境界、求知的境界、求善的境界、审美的境界。他认为审美的境界是最高精神境界,“因为审美意识完全超越了‘主-客’关系的思维方式,而进入了主客融为一体的领域,即……‘后主客关系的天人合一’阶段”。他认为,审美境界既超越了求知境界的认识关系,又超越了求知境界和道德境界中的实用关系。

的确,在探寻人类精神从“碎片化”走向“完整性”的道路上,抑制和纠正科技带来的弊端,需要审美艺术的价值约束和引导。审美和艺术发挥着独特而不可取代的作用。在科学技术无限伸张、文化信仰缺失、人文精神衰落的时代形势面前,审美艺术的社会价值和精神价值更加凸显了。我以为,美学艺术体系对今天的我们而言,仍然具有经久不衰的吸引力,发挥着科学、宗教无法获得的精神奥秘的重要方式。不过这种实现人的完整性的方式,不同于马尔库塞对人类精神进行彻底反抗与颠覆的革命理想,而是在肯定现实的基础上改造现实,在承认科学的基础上利用科学,明确科学体系的界线和限度,找到审美体系发挥作用的领域和独特方式。艺术以情感、直觉、形象、感悟等方式把握世界,具有独特的不可取代的精神价值,为人类生存发展不断拓展精神时空,注入精神力量。也只有这种力量,才能让人类在面对外在的强大力量挑战时作出自觉的回应,才能在美的享受中克服并消除现实生活中的无力感、疲软感、卑微感和恐惧感,在寂寥空旷、危机四伏的宇宙中获得存活的勇气和底气。

同时,我们也要清醒看到,发挥审美方式塑造人类精神完整性的作用,还要注重融合性,特别是科学与艺术的融合,画地为牢、故步自封不会有出路。我们不能因为技术革命带来的碎片化现状,就将其全盘否定。而是应该看到,现代科技正在推动着艺术格局的嬗变,催生更有生命力的新型艺术形态,离开了现代科技,当代艺术已经寸步难行了。在视听文化时代,艺术的创造性转化很大意义上就是视听化。现代艺术发展和艺术理论要研究和适应它,建构新的艺术生态和艺术形态。我们可以说电视剧就是视听版的长篇小说,电影就是视听版的短篇小说,短视频、微电影就是视听版的小品文,纪录片有可能演化为视听版的学术论文。而形态各异的网络艺术、数字艺术、虚拟艺术、融合艺术等向我们展示无限诱人的艺术前景,更是按照传统艺术思维无法想象的。前不久,美国一位名为戴维·柯普的音乐学教授写了一套计算机程序,用其谱出协奏曲、合唱曲、交响乐和歌剧,此举在古典音乐界引起巨大争议,但曲子带给人的感动与共鸣却似乎无可质疑。今天“意识作曲”已经崭露头角,明天“意识绘画”“意识写作”也有可能成为现实。

另外,我还想补充一点,那就是充分发挥中国文明在探索人的完整性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前面已经提到,中国文明审美艺术比较兴盛。我认为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对西方科技至上的思想起到纠偏作用。钱穆先生曾提出“宗教而政治化,政治而人伦化,人伦而艺术化”,强调中国人以艺术的眼光看世界,形成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因此,中国人的艺术精神可补西方重理性精神的不足,而西方人的理性精神可补中国在科学思想方面的不足,两者互为补充形成一个崭新的世界文化格局。在这一方面,梁启超也提出过类似的思想。他构想建设中西化合的新文化:“第一步,要人人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第四步,把这新系统往外扩充,叫人类全体都得着他好处。”这或许是未来文化发展的一种可行性路径。

面对这个碎片化的世界和正在生成中的未来,赫拉利说,为了让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都能满意,或许可以说我们正在天堂和地狱的岔路口,而我们还不知道自己会朝向哪一个方向。我以为,一个新的文化时代到来总会引起人们的恐慌、疑虑、抵制、不适,这是必然现象,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往前走,没有回头路可走。也许可以肯定的是,碎片化是我们走向整体性的一个必经阶段,是发展的代价和基础,不能因为科技带来的碎片化状态就全然否定其合理性。打碎是为了重建,茫然后的自省让我们看到,做一个多向度的、完整的人才是我们未来前进的方向。而这个目标一定在未来,在远方,而不是在脚下、在过去。面对未来,以审美方式观照科技描绘不出的更宏远的生命图景;面对未知,抱持一种创新的欲望而不卑不亢,充满勇气和底气;面对未能,以更为深远宏阔的精神,增进人类精神的深度,拓展人类精神的版图;面对未定,以更为开放的心态在世间万物的变动不居中宁静自守,以获得精神的自由和解放。

(本文根据作者在第三届全国文艺评论骨干专题研讨班上的演讲整理加工而成)

作者单位: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

注释:

[1]【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著:《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367页。

[2]【德】海德格尔著:《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杰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8页。

[3][7][8]【德】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8—30页。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73页。

[5]【美】阿尔文·托夫勒:《第三次浪潮》,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8页。

[6]【西班牙】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孙立平:《断裂: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等。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7页。

[10]潘知常:《“以美育代宗教”:中国美学的百年迷途》,《文学论评》2006年第1期。

[11]【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从智人到神人》,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244页。

[12]叶秀山:《愉快的思》,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4页。

[13]【英】汤因比:《艺术的未来》,王治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14]张世英:《万有相通的哲学》,《光明日报》2017年6月26日第15版。

[15]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23》,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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