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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与反讽的艺术
——评李德南的小说

2017-11-13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李德诗人小说

◎ 徯 晗

抒情与反讽的艺术

——评李德南的小说

◎ 徯 晗

在受众的眼里,李德南的身份是一位青年学者和批评家。事实上,他也写小说,作品不多,但也给我们呈现了一些可供研读的文本。读过这些文本后,我不得不说李德南在学术领域和批评界的光芒,在某种程度上对他在小说上的成就形成了一定程度的遮蔽。

这种对自身的遮蔽,既是一种遗憾,也是一种幸运——这种去掉身份标签的小说写作,更像是一种隐逸的写作。这使他可以用更客观的视角来观照自己,以及他与他笔下那个虚拟世界的关系,也使他不容易被自身的光芒所灼伤,让他的小说有着更纯粹的精神质地。目前为止,《遍地伤花》是李德南最重要的一部小说,这也是他迄今唯一的一部长篇。除了这部长篇,他还有不多的几个短篇:《为什么我不可以游泳》《后伊甸园神话》《1994年的菠萝》等。由于阅读所限,可能会有遗漏。仅就我读过的这些小说作品而言,不能说篇篇都是精良的,但其小说所呈现的精神质地,足以击杀那些在各种刊物上广泛存在,甚至以各种“名家”“名篇”方式示人,看起来四平八稳,事实上却精神质地黯淡的平庸之作。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这么说,固然要得罪不少同行,但也涵盖着对我本人的批评与自省。

小说,是叙事的艺术,也是艺术的叙事。我以为,这种艺术,既是语言的艺术,思想的艺术,更是结构的艺术。在小说中,无论何种艺术,都必须指向叙事本身。换句话说,小说中所有的艺术都是为了叙事服务。李德南的小说,无论从语言、思想还是结构意识方面,无疑都抵近了这种叙事的审美。

一、叙事语言及其有效性

苏珊·桑塔格在迈克尔·克罗宁的访谈中对作家“作为语言的维护者”有这样的回答:“我说‘维护者’的意思是指充分使用语言,保持一种丰富而多样的词汇这一授权……公共语言,也就是罗布茨基所谓的‘国家语言’,电视语言,是最小公分母的语言,……大多数人用25个形容词就够了,每次你用的形容词不是这25个形容词之一,那你就是在令一个词保持活力。”

我前面所指的平庸的叙事,某种程度上也指一种用“公共语言”进行的叙事。我们看到大量的文学作品都在使用这种公共语言,甚至电视语言。作家没有令一个词在叙述中“保持活力”,无疑是失职的,也是失败的。在小说中,语言有描述性的,这种语言具有客观性。有旁白式的,这种语言具有主观性,也是作者知性和智性的显现。也有叙事性的,是主观与客观的混合双打。当然还有对话——对话是最能体现叙事及其有效性的特征性语言,它是一种有声的语言,在小说中,它就是构成人物的某种语言手势。有时,对话可以直接帮我们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与性格塑造,也可以直接推动情节与叙事的完成,而无需作者拙劣或吃力地去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管是哪一种,我以为这些语言,只要完成得好,它就是有效的,就是语言的艺术。

在《遍地伤花》中李德南是这样来描写一个婴儿的死以及他母亲的感受:“年幼的儿子在房间里甜蜜地做着梦的时候,勤劳的母亲把房门轻轻地带上了,跟着就下楼去清洗儿子的尿布。过了一会儿,这孩子醒了。他还不会走路,在地面上茫然地爬行一圈后,又无师自通地扒开了门。他出了客厅,继续往前爬,结果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稚嫩的头骨撞在坚硬的墙角上,磕了个洞,鲜血像蚯蚓一样从头骨的缝隙慢慢涌出。受了这样的伤,自然是很痛的,他却只是叹息似的发出了一些很轻微的声音,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这是一段描述性的语言,叙事冷静客观,这种不动声色的冷静与客观,几乎显示出某种残酷——在这里读者忍不住难过得要手抚胸口,张开了口,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叫喊。我们不难想象,那个孩子的死有多么无辜。读者会为那个孩子的死感到何其难过与惋惜!这部小说写于2007年,那时的李德南只有24岁,他已经深谙叙事的节制之美。我认为这就是叙事的有效性,就是语言艺术呈现给我们的特殊力量。语言作为叙事必须的基础元素,是一个作家体现其叙事技能的量度标准之一。我反对那种对语言无节制的精雕细刻,但对语言的粗制滥造更不能接受,后者损害了叙事在形式上的审美诉求。

我们看李德南怎样叙写两位年轻的主人公之间的爱情及其背后微妙的性心理:“寄居在周克胸膛里的蝴蝶,从沉睡中苏醒了,开始翩翩飞舞。陈碧玉则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只鸟,披着一身色彩绚烂的毛,正用翅膀拍打着身体的牢笼。他们心领神会地一笑,把身体藏在了被子下面。”从这一段融客观与主观于一体的隐喻叙事中,我们看到的,正是苏珊·桑塔格所喻指的那25个形容词之外的某一个,而不是那之一。如果可以把这之外的某一个称为“第26个”,那么这样的叙写就是那个使词语焕发生机和活力的“第26个”。这样的叙事语言无疑是有效的。这样的语言优雅、温情、机智,散发出凝脂一样的艺术光泽,令人想到柔美的和田籽玉那特有的温润之光。与那些描写爱情与性的烂俗之语形成鲜明的对比,真正彰显出语言的优良质地和艺术魅力。

李德南始终坚守了这种语言的叙述质地。这种精神质地与李德南本人是一脉相承的,它呈现的是一种柔和的坚定,一种镇定的华光,一种灿而不张的隐逸。我相信文字是抵达一个作家性灵最直接的途径。虽然有些作家的文字具有一定的欺骗性,但我们总能从某些叙事的缝隙窥见到一些被隐匿起来的真相,从而看破叙事的假面。对于李德南的叙事文本,我看到的是文本本身的纯净品格。我这样评价李德南的小说是有原因的,因为日常中的他和我走得很近,我得以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和了解他的精神图像。我们知道,作家有时候和他的人物之间会构成某种镜像。我认为这正是李德南借他的人物做出的某种精神投射。当然,除了语言本身的质地值得称颂外,整部小说的基调和主题我还是心存质疑的。对此,我将在后面的分析中从反讽的角度进行具体的阐释。

我们再来看看他的短篇《为什么我不可以游泳》的语言特色。作家田耳认为小说是“我”(活着的那个)与“另一个我”(死去的那个)的混合视角,这两个“我”是双胞胎,一个是活着的猛猛,一个是死去的勇勇——田耳在评论中称之为“鬼魂叙事”。对此,我是不认同的。我认为叙事者只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也就是活着的猛猛。这篇小说讲述一对双胞胎在自家的泳池中游泳,其中的一个被淹死了,活下来的那一个目睹了哥哥的死亡,幼小的心灵不堪打击,精神世界出现了混乱,从此就“病了”。显然,这是一个罹患精神疾病的孩子紊乱的叙事与回忆。因为叙事的需要,这篇小说的语言风格较之他之前的长篇《遍地伤花》有很大的不同。小说从一个“病孩子”的视角,部分采用了意识流的手法,语言的风格是隐晦的、潮湿的、阴郁的。叙事的时间点也选在一个下雨天——既是清明节,也是孩子们的生日。孩子的爸妈去给死去的那一个送生日蛋糕和祭坟,叫猛猛的孩子由此开始展开芜杂的叙述和回忆,并违背父母反复叮嘱的“不可以游泳”偷跑到自家花园里被封闭的泳池前,最终在哥哥死去的地方弄明白了“为什么我不可以游泳”。小说之所以呈现一种恍惚的特质,除了用的是儿童视角,还是一个“病了”的儿童视角,而不是所谓的“鬼魂叙事”。这个小说让我想起格非那个著名的短篇《戒指花》。两篇小说有着相似的叙事基调,写的都是孩童的心理创伤。语言虽各有特色,但无疑都呈现出叙事的刻意用心,也都显出了某种接近经典的特质。我们看李德南的这段描述:“爸爸的手在鼻子上抹了下。他的手指总是带着烟味。爸爸喜欢抽烟,可是他的鼻子不喜欢烟。那又高又大的鼻子皱成了一团,还抽了一下。它在哭呢。“在这里,叙事是隐匿起来的,我们并未看到李德南正面去描写男人背后的经历和悲伤。我们看到的是叙事语言的高度有效性——短短的一小段话,堪称惜墨如金,未着一点多余的笔墨,已经把一对中年夫妻因为感情矛盾,导致一对原本聪明可爱的双胞胎儿子无暇看管,在游泳时一个淹死一个吓病,从此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巨大打击呈现出来。尤其是父亲的心理崩溃与绝望,在这里呈现得淋漓尽致。事实上,这对夫妻虽然因此重新回归家庭,但这个经历了永久创伤的家庭却再也不能复原了。

好的作家一定是善于运用语词的。真正的文学必须对庸常的、标准化的、空泛的陈词滥调作出反抗,尤其是那种平面的、僵化的媒体语言。这也是作家对语言品质的自觉捍卫。保罗·策兰在获得德国最负盛名的毕希纳文学奖时的演讲词只有短短的两页,苏珊·桑塔格这样评价它:“就像是一种智力音乐……你不得不加进六桶水将其稀释成人们可以理解的东西。”这就是语言的魅力:语词的巨大内涵以及语言本身的有效性。

二、思想之美及其节制性

米兰·昆德拉最初为他的小说《生活在别处》取名为《抒情时代》。这部小说的主人公雅罗米尔是一位青春成长期的诗人。在与克里斯蒂安·萨尔蒙《关于小说艺术的对话》中,昆德拉这样谈论这部小说:“它建立在这个几个问题上:什么是抒情的态度?青春何以成为抒情的时代?激情——革命——青春,这三者结合的意义是什么?什么叫作成为一个诗人?”对此,它的中译者景凯旋先生在译后记中这么写道:“假如我们把书中这些抒情性的因素去掉,这部作品的内容就剩不下什么了。”可见,这部小说最重要的价值就在它的抒情性,由它的抒情性所体现出来的思想之美。

但这种思想之美,仍然是有缺限的。它显得不够节制,通篇泛滥,属于青春的人和青春的阅读。但是,我们谁没有过激情洋溢的青春时代?谁没有过反叛抗争的青春期?为了逃脱庸常乏味的生活桎梏,年轻的我们总是去寻找“别处的生活”。而年轻的诗人对别处的寻找,就更疯狂和极致,以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在中外诗歌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这种寻找,因为具备了诗性与理想,必然呈现着感伤的思想之美。小说也是思想的艺术,假如小说主人公是诗人,且是年轻的诗人,小说本身就必定会呈现某种诗性以及它所导向的思想之美。李德南《遍地伤花》的主人公周克以及他身边的人,正是一些年轻的诗人。大一中文系的新生周克在去往舍友家的途中遭遇了同行的法学系新生筱麦,在美丽的江汉平原上,乡村夜晚的月光照耀着筱麦孤单的背影,平原上的秋风拂起女孩的长发。女孩的裙袂在风中轻舞,那是一幅可以入画的窈窕倩影,一幅永远“君子好逑”的倩影。何况女孩还远不止是貌美,和周克一样,她也有着一颗内涵丰富的诗心。两颗诗心相遇,无需开口,眼波流转之间,彼此就已产生诗性的碰撞。女孩正是周克心目中的女神形象,被年轻的诗人艺术化了的女神形象。一段烈火恋情产生,诗性之美被充分激发。正如雅罗米尔遇到红发女郎,诗人周克经由女孩筱麦而成为男人。尚在读大学的年轻诗人周克进入了一个艺术与现实混同的世界。一方面是广泛的阅读形成的强健的思想,一方面是现实面前的无知与无能——筱麦最终因宫外孕失去了子宫。失去子宫的筱麦从此留下了性的创伤,并随后消失在周克的生活中。描写这样的生活一方面有着某种现实的颓糜色彩,另一方面也为作家打开了思想的空间:和昆德拉一样,李德南也采用大量的互文手法,引入广泛的阅读经验,由诗人及诗人的朋友,Z大的同乡校友也是诗人的美术系学生顾长风、顾长风的蓝颜知己蓝兰等人的生活,延伸性地展开了大量的内心活动与思想活动,通过知性与智性的描写,甚至在小说中直接使用了属于评论家的一套话语系统,将同年龄人的思考导向了一定的高度与深度。

由于过度的互文,还是对这部小说的文体构成了伤害。小说纵然是思想的艺术,但如果李德南懂得像他在短篇《为什么我不可以游泳》中使用语言时的那种节制之美,从更丰富广阔的生活层面,为他的小说建构一个强大的叙事的核,而不是思想的果肉,这部小说将会更有价值。我以为在这方面做得好的是库切,他应该向库切看齐,而不是昆德拉。

三、叙事的轻与重

《遍地伤花》是一部充满了抒情性的青春成长小说,也是李德南以另外一种方式端给我们的一道阅读大餐。

由于这部小说明显地受到米兰·昆德拉的影响,在这里我不得不重提昆德拉。昆德拉认为“激情”、“革命”、“青春”三者的结合是构成抒情时代的重要因素。但李德南和他的同龄人的青春时代处于本世纪初的消费时代。近四十年,中国已快速跨越传统的农业文明,进入工业文明和后现代的技术文明时代。消费,成为这个时代的主宰。于是,构成李德南小说抒情叙事的三因素变成激情、消费与青春。与革命相反,消费所导向的叙事,是一种轻的叙事,去除了政治符号的青春少了残酷的杀戮,却以另外一种残酷方式加以呈现:消极、迷惘、颓糜。当这种文化的消极与现实的平庸形成激烈的冲撞时,自杀就会成为像《遍地伤花》中顾长风这样的年轻人的选择。我们知道,“垮掉的一代”是西方现代派文学流派中比较重要的一支,这种文学思潮的涌入,对中国的年轻人尤其是具有艺术气质的年轻人还是有着很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我们不难从李德南的小说中看出来。在《遍地伤花》中除了大量的抒情叙事外,李德南更多地使用了反讽。良好的知识背景为他提供了对所处时代的诘问与思考:当消费文化成为一种主流时,意味着年轻人的理想与现实会构成一种永恒的悲剧冲突。李德南用反讽的艺术手法反复揭示这种冲突,他让顾长风的自杀成为一个有悲剧色彩的笑话,让筱麦最后沦为一个落马官员的圈养者,一个理想死去后的街头舞者,让周克同父异母的弟弟周阳因为对诗歌的沉迷最终被残酷的现实教训得头破血流……

这种反讽所导致时代的轻,叙事的轻,使读者看到的只是一群可怜的失败者形象。对于这种反讽,我是存疑的,他没有给读者提供反抗现实逆势向上的希望,让我这样的读者看了,对这个时代感到不安,为年轻人的前途感到悲观和失望。在小说的后记中,李德南这样说明:“我‘创造’了他们,让他们从‘无’成为‘有’,这过程如此艰辛,我如此执着,对他们却谈不上喜欢……在我看来,一个人在面临困境的时候,不妨先压下飞升的愿望,努力站稳,也可以适当地弯腰,甚至匍匐在地,但最好不要让自己的心灵也跟着下沉,放任自己一味地往阴暗里走。否则,人生就真的再无希望可言了。”

显然,为了避开这种轻的反讽的叙事,李德南在小说中建构了陈碧玉这个重要的女性形象。陈碧玉是周克后来的女友,也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相比于筱麦的这个既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虚幻形象,陈碧玉是如此的真实可感,如此令人珍视。这一部分叙事,宛如这部小说的叙事的核,使得整部小说有了坚实的重量。陈碧玉的出现,可以看作是李德南为他的人物周克选定的一条精神皈依并与现实达成和解的道路。为了摆脱自己身上的诗人符号,摆脱那与诗人二字紧密相联的失败者形象,周克最终选择了当一名客车司机来养活自己和未来的妻儿。在这部小说里,从理想的空中楼阁回到现实之地上的周克,虽然还没有看到人生的方向,但已经与他昔日的生活挥手作别,并与过去的同道们产生精神的分野,向着另外一种可触摸的生活目标去努力。这也许是另一种希望之所在。用李德南的话说,是“压下飞升的愿望”“匍匐在地”,去寻求人生可能的希望。

另外,在这篇评论的最后,我稍稍提及一下李德南的长篇《遍地伤花》的结构特色。全书共八章,采用的是对偶篇章,叙事中虽然部分采用了回溯的视角,前面四章属于双线并行,但中间部分又合二为一,双支并流后重新回到叙事的起点,并在时间的延续中加以推进,总体上属于第三人称的线性叙事。小说的结构无疑是完整的,也是漂亮的。由于篇幅所限,我在这里暂不作细致的谈论。

作者单位: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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