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简朴中呈现“真切”
——读李云雷的短篇小说
2017-11-13石一枫
◎ 石一枫
在简朴中呈现“真切”——读李云雷的短篇小说
◎ 石一枫
我和云雷认识,是在2002年前后,当时我在北大中文系读硕士,他是博士。我们那时都对文学感兴趣,但大概对于自己能否从事这个领域又并不具备信心。从刚混到一起的时候开始,云雷就是现在这种性格,宽厚平和,话不多,未言先笑。
在那个时候,我已经读过云雷的一些小说。大多篇幅不长,从情节和情绪的类型上说,也属于比较“淡”的那种。印象比较深的有一篇叫《初雪》,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一个大学生在日常一天里的“生活流”,并无令人惊奇的波折际遇,只是从容地记录了主人公的所见所感所想。像废名、汪曾祺以及一些日本作家的小说一样,这种小说对于读者的触动并不是金戈铁马刀刀见血,而是像清澈的水汽一样浸润人心,不知不觉就读完了,看似没说什么事儿,咂吧咂吧又有它独特的意味——大概可以归纳成青春的迷惘、忧愁与希望之类。后来知道云雷在本科时期的第一外语是日语,写出这样的小说也许并不奇怪。
此后大家毕业,云雷去了一家研究机构主办的学术期刊,再后来果然在文学领域里做出了突出的建树,但却并不是通过写作,而是先成为了一名批评家。
不过参加工作之后,云雷曾经不止一次表述过继续写作小说的想法,但文学批评是一件耗时耗力没准儿还不讨好的事儿,加之事务繁忙,他作为作家始终没有“高产”起来。直到最近两年,或许是摸索出了一套分配时间的科学方法,或许是创作的愿望不可遏止,他相当“突然”地写出了一大批短篇小说。其中的《暗夜行路》和《三亩地》由我作为编辑,发表在了《当代》杂志上。《梨花与月亮》《界碑》和《再见,牛魔王》等作品则发表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等期刊上。在一段时间里,每翻开一本知名的杂志,往往都能看到云雷的作品,他的小说集《暗夜行路》收录了包括上述作品在内的二十个短篇小说。这些小说的篇幅都不很长,也就是一万字上下,而写作的结构、气息、特质等又相互之间多有暗合,甚至可以说是有着一脉相承之处。从过往的文学经验来看,许多致力于短篇小说的作家的系列作品往往存在着这样的特征,这使得他们的写作——尤其是在最勤于耕耘那个文体的时期——有了非常高的辨识度。当你读到欧·亨利和莫泊桑,读到前期和后期的契诃夫,总能清晰地辨认出“就是这个味儿”,云雷在近年的短篇小说写作也是如此。每每看一个开头,就知道云雷又要以一种典型的“云雷方式”讲述一个专属于云雷的故事。
假如作家如此勤奋地致力于某一个文体,那么他在那个领域一定有着相当的心得与自信,更重要的是,他应该能够形成一种区别于前人的艺术风格。尤其是短篇小说,它不以体量和气势取胜,因为篇幅的限制,也往往承载不下太多的人物、情节乃至起承转合和机巧设计,因而作家想要找到一种独树一帜地凸显自己的途径,难度是要大于中长篇的。就像在古代诗词,五言绝句也是最难做。当代作家中,曾经涌现过许多短篇小说高手,远如孙犁、汪曾祺,近如刘庆邦、王祥夫等还在持续创作,他们既丰富和完善了短篇小说这一文体,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后来的作家“标定”了写作的范式。如何继承前辈作家的优点,是后来者需要考虑的问题,如何突围而出,更会让后来者焦虑。而我发现,云雷在这个方面找到了独属于他的一套办法。
以我那点儿浅薄的见识,将云雷的方法总结为“真切感”或云“亲历感”。在阅读云雷小说的时候,总有一个强烈的感受,那就是,故事并不是“故事”,而是生活里真实发生的事情。譬如说,《暗夜行路》讲述的是“我”和一位少女在儿时的交往,以及若干年后两人都成为了有左翼倾向的知识分子的历程。在描写少男少女暗夜行路的时候,云雷不像许多小说家那样,让笔触流向初省人事的孩儿们之间的朦胧情愫(这是一个套路,哪怕写得再“干净”也像思想复杂的调情老手得意洋洋地追述成长史),而是使用了在短篇小说中犹显珍贵的笔墨去描写两人对革命偶像的崇拜以及大唱革命歌曲。因其并未滑入流俗,反而愈发真实。接下来笔锋一转,到了多年以后,当“我”在一次海外会议上再次遇到当年的少女时,她已经和“我”一样,成为了一名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云雷也没有沿着作家的本能,去写乡村少年成长为知识分子的坎坷,以及“不忘初心”地坚守少年理想的执着。无论是严肃文学还是通俗文学,有经验的作家都会像长了副狗鼻子一样敏锐地、孜孜不倦地探寻“较劲”的地方,只不过探寻的方向各有不同。追求“好读”的作品会强调生活表层的冲突、纠葛、命运起伏,追求“耐读”的作品则会更强调人物灵魂深处的隐秘而微妙的变化——但两者存在着共同的风险,就是一旦开始“较劲”,往往用力过猛,就跟干旱地区的打井队似的,非把地球钻穿了算——从而让有经验的读者一眼看穿了作家的良苦用心或云机心。而云雷却不同,他在交代两人的成长过程以及现状之时,都仅仅是基于“事实”的逻辑。一对少小离家、分散多年又偶然重逢的儿时伙伴在“最经常的状态下”和“最可能的状态下”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就处理成了什么样子,这甚至也不同于善于经营故事的作家们惯常用的另一个手法,也就是“留白”。留白是该“较劲”的地方故意不“较劲”,从而反倒使得小说的意味在读者那里被脑补得更加惊心动魄或者意韵悠长,说到底还是在“较劲”,反其道而行之的“较劲”方法而已,而事实的逻辑则更为单纯、谦逊,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却也是更为自信,作家认为他所呈现的“材料”并不需要再做更多加工——无论是明的还是暗的,复杂的还是简洁的加工。事实的效果也是如此,《暗夜行路》这篇小说在作家所“需要”用力的地方几乎都未用力,但从通篇看来,却极其有力地凸显了作品的主题:理想主义或云“左翼思想”在当下的现实生活处境中是怎样得到传承的。试想这如果是一片经过了复杂设计、精巧编排的小说,还能够获得这样的效果吗?思想的主题很可能会被淹没在故事的左冲右突之中。可以说,在《暗夜行路》这篇小说中,云雷以极度简朴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写作目标,他或许也明白,自己的写作目标只能用简朴的方式完成。而采用这种方法,在我看来既可能是一种精心选择的结果,也可能是性格的结果。云雷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写作选择,无论是在主旨上还是实现主旨的方法上。
同样,《三亩地》《界碑》等作品也都充满了简单、明亮而又高度“真切”的气息。在发表《三亩地》的时候,《当代》杂志的洪清波老师说,这篇作品就是放进“纪实”栏目里也不会被读者看出破绽——那篇作品讲述了地主后代和祖上曾经拥有的三亩地之间的故事,以没有产权的产权意识呈现了不同中国乡村的前世今生。后来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云雷,他嘿嘿笑着回答我:那真是小说。看到充满巧合与设计的作品,我们总会在潜意识里明确的告诉自己“那是编的”,随后对小说的评判会沿着一个惯性走下去,简言之就是看看作者编得好不好。而云雷的短篇小说打破了这个惯性,我们想要捕捉的是其中专属于“真”的感人与震撼之处。就像在多篇小说中出现的那个“我”,贯穿下来可以拼接出一个令人喜爱、亲切乃至敬佩的人物形象:他生于乡村,纯真烂漫,对身边的人与事充满善意,他背井离乡,懂得人生在世的坎坷与困顿,但从未因为那些坎坷与困顿生出对世界的攫取欲望,最令人感动的是,他永远念及着别人、与他同时代的千千万万的人所受的“苦”,因而“苦”没有磨灭反而滋养着他的那颗赤子之心——于是底色里反而浸润着一丝甘甜。我本人在写作的时候,也经常采用“我”这个第一人称视角,但那多是一种叙述策略,为了描摹世态,“我”有着多重身份,可以是文化混混儿,可以是理工男,也可以是懵懂呆傻的孩子,偶有和作者重合之处,立刻条件反射地虚与委蛇,再使个障眼法让人觉得“那不是我”。而云雷的那个“我”则更不像小说人物而像现实中人,他所看到的想到的经历的事情也就更“真”。因其太“真”,真得无视小说套路,以至于我一直怀疑云雷所写的乡村往事会不会“果然是真的”。但即便作为朋友和责任编辑,我也并不想去询问云雷这样的问题,因为既然是小说,在事实层面追寻真假也就没有意义了——我一直觉得“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之类的声明对于小说这个文体是多此一举。而作为一系列具有无以复加的真实感的小说,我们应该探寻的也并非是它们“说明了什么真实的事情”,而是它们“真实地说明了什么事情”。
这也就要重新涉及到云雷作为批评家的那一方面了。毫无疑问,批评家的身份使得他具有了一个长处,就是高度熟悉并且能够理性地看待小说作为一项艺术的种种门道。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在我看来,云雷将他的小说写作和他在理论以及社会方面的思考相结合,试图解决一些对他而言、对许许多多从事文学的人而言更重要的问题。在一次和云雷闲聊的时候,我们都谈到了文学写作存在着这样一个难题,即“理念”在文学中的作用和处境:假如没有“理念”,那么作品纯然贴地,格调难以保证,但假如理念过强,理念先行,为了理念而写作,却反而会影响作品的表现力乃至艺术性。这其实是一个旧话题,但也是几乎所有从事写作的人永远都要面临的新话题。另一个问题则是:如果从十九世纪以来,小说存在着“理念”方面的某种普世的、一脉相承的渊源,那么基本可以确定是“人道主义”或云“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对于有着左翼思想背景的作家而言,他又如何寻找、构造出一种新的“理念”?这其实也是一个旧话题,并且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历史上经历了不太成功的尝试之后基本无人再提的话题,然而却是云雷依然持续思考的问题。作为一个有着鲜明倾向性的作家,云雷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迫切程度也许超过了同时代的大多数人。因为中国的特殊历史,这种姿态在作家中并不多见甚至被视为雷池,以至于我们的同行在涉及日常生活的时候总能夸夸其谈,涉及历史判断和公共领域时却总是面目模糊,但恰恰因为中国的特殊历史,能够真挚地坚持某种倾向的人反而是格外值得尊敬的——但前提是真挚。而云雷以他独特的真挚,为他的思想背景、理论倾向找到了一条写作上的出口。我们可以做出这样一种推测,云雷希望通过短篇小说的写作来延续、丰富、完善他在“底层文学”乃至整个左翼文学层面的思考,他试图通过“真切”和“亲历”这种化繁为简、化巧为拙的写作策略来实践他的上述思考。当然,作为一种写作策略,它的最大价值也许不在它本身,更不在于这种策略是否最终被证明成功,而在于:作家为何必须去寻找这样一种策略。
作者单位:当代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