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词写作的价值确认
——读《21世纪新锐吟家诗词编年》
2017-11-13赵郁飞马大勇
◎赵郁飞 马大勇
当代诗词写作的价值确认——读《21世纪新锐吟家诗词编年》
◎赵郁飞 马大勇
一
“二十世纪诗词史”概念已经提出将近十年,如今正呈高歌猛进之势。多年以来,不仅古代文学界一直在努力着,现当代文学界的不少同人也给予了关注与积极阐释。李遇春教授就是一马当先、十荡十决的“急先锋”之一,他的《中国当代旧体诗词论稿》《现代中国诗词经典》等著述都是该学术方向领风气之先的成果。如今,他又主持推出《21世纪新锐吟家诗词编年》,这既是对自己现当代诗词研究的深化,也是对当代诗词写作更加明确的价值确认。
价值确认首先体现在本书《前言》所阐说的一些重要理论问题之中。比如,“现代性”是某些论者斩杀“旧体诗词”的一把利剑,《前言》则明确指出,这是“陷阱”而已。遇春教授反问道:“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是现代人?现代人是不是只有现代性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是不是只有那些仅有单向度的现代性经验的人,才是所谓现代人?”他的回答是:“纯粹现代性的人是几乎不存在的……传统已经渗透进了现代人的血液和语言符号之中,如同生命基因一样不可彻底摧毁……即便是那些与现代严重冲突的传统因素,也会一直与现代相伴生,作为现代性的一种反对力量与现代性如影随形。”这就釜底抽薪式地解决了巨大的理论障碍,获得“客观公正的审视”眼光,得出“中华诗词的艺术新变归根结底是一场对中国古典诗词文体的现代重塑与再造运动”的确当结论。
在此基础上,遇春教授指出新世纪中华诗词创作的两大特征:现实主义诗歌精神的回归与新变、对传统诗词形式的现代主义塑形。前者可以涵括乡土诗词、城市诗词、底层写作、新历史诗词等诸多艺术表现,“无不充满了现代人道主义情怀和民主个性意识,虽曰古体,实为新制”;后者则“更多地接受了西方现代生命哲学和存在主义哲学的熏染,更多地描述现代中国人的深层生命体验,如孤独与绝望、虚无与荒谬、分裂与创伤记忆等”,以“现实社会的倒影、回声和变形”、“退回其潜意识或非理性体验”的手法为传统诗词“注入了现代生命体验”。这些无疑都是简练精准、深具说服力的判断。
二
与上述宏观判断紧相贴合,本书选入的诸位吟家也是相当令人满意的。从年龄代际、思想品质、艺术表现等多个维度,他们都表现出了足够的代表性/经典性,可谓“大咖”云集,阵列严整,很大程度上竖起了当代诗词写作的水准标尺。我们因为从事近百年诗词研究的关系,对入选吟家大抵有过关注或评骘。这次捧读,宛如老友重逢,颇极契阔谈宴之乐。至于《我的创作道路》之展示与“编年”体例之采用,呈现出了精细的“史”之脉络,又令我们生出陌生惊喜之感,诸多此前并未深思的问题因而浮出水面。
以年齿而论,何永沂先生为入选吟家之最长者,而“几份性灵传海内,满胸块垒酒难平”,“新锐”意态毫不逊色。他的那些“救心丹”式的打油诗确乎令人看到了“这个荒谬时代的种种动态,它具有无可争议的诗史性质……好像几十年来中国人生活中那些可悲可叹、可歌可惜、可耻可笑的往事一一展现在眼前,比我所读过的关于同一时期中国史的著述都生动得多,也深刻得多。”其《重读〈封神榜〉有悟》与《沁园春·慨江山如画劫数如潮》等最能见出心地品格,令人敬服。
年龄位居次席的蔡世平先生之田园词久享盛誉,不必赘述,其实他的《南园词话》也是极具神采、不容忽视的一家。他可以直接撩去那些令人头疼的理论纠葛而昂然宣告“古人只是把词写好了,但却没有把词写绝了。生命没有终结,词就不会终结。所以,今天我写词”。长期的比较优异的现代诗与散文创作给了蔡世平融通的眼光,传统未来,东方西方,在他这里都不成其为问题。指鹿为马,命草成花,裁云剪月,呼风唤雨,只需遵从生命本体活泼泼的律动就够了,“全不看别人的脸色”,“绣口一吐,便半个宋朝”。这不是狂妄的呓语,而是元气淋漓的“当代”立场,具有着难以辩驳的理论魅力。
高昌、段维二位先生的作品,之前我们缺乏系统深入的阅读,此次虽匆忙浏览,也真切感到其间蕴含的拂拂扑面的才气与士气。至于第二辑中五位以及魏新河已经是网络时代绽放异彩的“中军渠帅”级人物,我们在《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网络诗词平议》以及《网络诗词三十家》中描述不少,并给出了下面这样热烈的判断:
(网络诗词)能否真的开出新路,“为当代诗词指明一个方向”?如果谨慎一点,我们似乎还不能说得这么斩截绝对。毕竟网络诗词兴起才不过十多年,这些簇新的萌芽能怎样生长、有多少追随者、能否形成一股潮流……诸如此类问题都还不易作出肯定性的预测。但是,如果因为感受到了它莩甲新意、生机勃勃的现状而大胆一点,我们就应该,也能够认同“当代诗词在网络”、“未来诗词在网络”的判断。我们看到,因为向传统虔诚致敬的“守正”姿态,因为“无论这个传统有多伟大”都坚持“现代人立场”的“开新”勇气,诗界革命派、南社、毛泽东、聂绀弩、启功们在二十世纪做得很出色的事情,网络诗词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十几年就已经做得同样甚至更加出色;大师们在二十世纪没有做到的事情,网络诗词也已经做到或者正在做到。无论怎样评价,不得不直面的现实是:我们原本以为早被画上句号的诗词史程正在变成省略号,甚至变成惊叹号!
回溯往昔,我们还记得二三十年前,朦胧诗的出现是伴随着很长时间的冷漠、敌视、挑剔和曲解的。但在“崛起”之声的不断鼓荡下,朦胧诗终于成功突破阻力、惰性和敌意,成为新诗史上恢宏的一波浪潮。以昔律今,我们有理由说,十几年来的网络诗词写作也正在崛起一种“新的美学原则”,正在出现一个“崛起的诗群”。而在这种“新的崛起面前”,准历史之先例,我们有信心认为:朦胧诗最终被接纳并引领一代风骚的那一幕也将在诗词写作的历史上重演,这个惊叹号还将被续写,并被堂皇地载入史册。
上面所谓“网络诗词”延伸言之,当然也是包涵本书所收录的全部吟家作品的,那么有关“预言”也就获得了更宽泛的适用性。我们坚信“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的预言必将成真。
三
虽然李子、嘘堂等的“不走寻常路”早就予世人以“诗还可以这样写”的惊诧,但近十数年来旧体诗“跨诗体”实践成果的集中亮相还是第一次。在本书第二辑中,遇春教授以“越界”学人的慧眼选择了李子、嘘堂、独孤食肉兽、无以为名、添雪斋五位最具才力、“跨诗体”创作最成功的诗人,其意必不仅在“古”,而更关乎“新”。
新世纪以来的(网络)旧体诗坛呈现出一种不同以往的征象:优秀的作者往往是接受了新诗、新文学哺育的,而带着这样的“操作系统”(独孤食肉兽语)“勒马回缰作旧诗”时,就不约而同地觉察到了古典诗体日益显露的疲态——李子谓之“矛盾”,嘘堂谓之“坎陷”,独孤食肉兽谓之“辎重”。具体而言,古典的语词告竭了,句法熟滥了,意境枯腐了,古典的舟舆因全方位“过载”而不堪其任,旧诗亟待“外输血液以延生命活力”——这紧迫程度甚至不亚于几千年来的任一次诗文革新运动。
这种革新绝不指“老干”式的时代颂歌,亦不仅限于容纳白话的表面功夫,而是在现代意识指导下进行、游刃于文本内部、析剖出多向度审美价值的诗学实践:李子将人文温度与哲学品格注入格律外壳,不仅祛魅,而且“增量”,将“旧诗”改造成为“旧体新诗”;嘘堂率先标举“实验”理论大旗,取束缚较小的古风来安置中西贤哲气息相接的那部分精神内核;独孤食肉兽执“超现实主义”之笔,刻画出现代生活的复杂肌理与迷幻印象;无以为名以高超的解构手段,将新、旧诗打散至字词的最小单位,进行基因重组、审美重启;添雪斋以手摇镜般的“色彩感”与“构图感”洇开了传统文本的边界……这是旧体诗人们的一小步,却是汉语诗歌的一大步。
相比旧体诗人捧出的丰美果实,新诗人们的“跨诗体”尝试不免显得有限而荏弱。以欧阳江河、张枣、陈东东等为代表的“后朦胧诗人”群体尚有过正方向的尝试,宋渠宋炜等人的作品则“更多的是意图,而不是才气”、“夹杂着半消化的词语与古典”。这或许说明由“古”顺流而下比自“今”溯洄从之有着更强的可行性、更大的生长空间,从而指出了诗歌乃至汉语最有希望的发展方向。
当然,在打碎了一切画地为牢的批评框架之后,我们仍然要回到原点,从诗歌之美出发,从颤栗于心、湿润于眼的感动出发——这是文学的最高标准,是诗歌第一义也是最终的指向,是新旧今古汉语之间畅行无阻的秘符。十几年来,当代旧诗已走入越来越多研究者的视野,先前的惊世预言(如嘘堂“当代诗词在网络”等)也在渐次得到印证,我们或许可以充满理论自信地提出:这是今天最好的汉语。这是汉语明天的出路。
四
诗词史有没有画上句号?如果没有的话,当代诗词生命力如何?潜力如何?能否获得“续写”三千年诗歌史的资格,且昂然盘踞一席之地?应该说,本书对这些问题给出了相当“硬气”的回答。
一方面,当代诗词在历时性维度呈现了她对三千年诗歌史踵事增华、推扬光大的价值与态势。当代诗词不仅在技法层面推陈出新,以大量现代语汇、现代手法的介入撑宽了看似凝固了的表现空间,而且,由于擦亮了现代人文立场的眼睛,咏史、田园等传统题材也都焕发出古典语境下所不可能具备的独异光彩。
在共时性维度上,光彩丛生的当代诗词写作也完全可以与新诗携手构成“当代文学”概念的有机板块,而绝非可有可无、一弃了之的“边角余料”。在《晚清民国词史稿》的《余论(代后记)》部分我们曾有过提问:“‘中国现当代文学’是应该涵纳还是扬弃这些丰美的华章?‘中国文学’到底是一个运动着的整体还是应该被强行割裂成两个‘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界域?再进一步走入文化场域提问……以格律/旧体诗词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义到底应该在中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对文化激进主义及其原教旨变种的文化极端主义乃至文化毁灭主义又应该做怎样的反思?”这些问号显然也适用于“当代文学”之分支概念,《21世纪新锐吟家诗词编年》即便还不能说已经给出了答案,那也是提供了一份颇为重要的“呈堂证供”的。
赵郁飞:吉林大学文学院
马大勇:吉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2][3][4][5]马大勇:《二十世纪诗词史之构想》,《文学评论》2007年5期。
[6]余英时:《当代之“打油诗”——点灯集读后》,《中华读书报》2013年9月5日。
[7]马大勇:《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网络诗词平议》,《文学评论》2013年第4期。
[8]徐敬亚:《圭臬之死》,见于《崛起的诗群》,同济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88页。
[9]马大勇:《余论(代后记)》,《晚清民国词史稿》,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