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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船上的女人
——西娃和她的诗歌

2017-11-13杨碧薇

新文学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海盗船口语灵魂

◆ 杨碧薇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文传学院]



海盗船上的女人

——西娃和她的诗歌

◆ 杨碧薇

一杯冰镇椰汁没见底,海盗船已离岸,缓缓移动着,向海中驶去。

我走出餐厅,沿木梯爬到二楼。吧台处,头戴船徽方巾的DJ把耳机挂在脖子上,喝一杯鸡尾酒。我掀开小骷髅头串成的帘子,下午四时的阳光,就猛烈地倾倒在我眼前。

甲板上坐满了人,露天演出即将开始。我不愿扎堆,东看西看,帆的一侧还有个单独的座位。那里靠近音响,没人乐意去坐,我坐下来,在海风逆袭的张力中,但见海岸上屋舍愈来愈模糊。

戴墨镜的键盘手来了,蹲在地上调制音响设备。紧接着,她出现了。

在这丰饶又荒凉的印度洋上,在各种肤色的人群中,我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出现,如同带来了另一片大海。一股神秘的气息,正性感地朝我逼近;她,这巧克力肤色的女人,迈着款款的步伐,要领我走进秘密花园。

她是海盗船上的女歌手,相貌平平,也不再年轻;一袭黑色的连衣裙,勒不住腰部外突的赘肉。但她站在那儿,整体的美就扑面而来,唤起我某种沉睡的记忆。我内心惊讶地接受这突然的馈赠。她拿过麦克风,冲我轻轻一笑,演出开始了。

阳光耀眼,黄昏将近,云朵被一点点染红,倒影铺在海面上,蓝色的海水也跟着燃烧起来。她唱英文歌,我坐在音响旁,过大的音量随着节拍在我脚底震动,她扭腰摆臀,不忘笑看我几眼。

我也报以微笑。不多一会儿,她用生涩的汉语唱起《甜蜜蜜》,示意我上台去与她对唱。

这次我摆了摆手,拒绝了。我只想听她唱。

她又唱了好几首歌,但都不再是中国歌。盛大的黄昏降临,天空大金大紫,海水如火。气氛渐渐高涨,人们纷纷起身跳舞。再后来,有年轻貌美的舞女上台表演肚皮舞,转得像飞天,腰间银铃叮当作响。

晚餐时间一到,露天演出结束了。眨眼间,甲板上的人稀稀疏疏,DJ重新端起那杯没喝完的酒,键盘手拾掇着设备,三两游人还在拉着舞女合影。她独坐在帆的另一侧,整个地松弛下来,不加掩饰的疲惫便从脸上泛起。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循着她的视线,我只看到茫茫大海。太阳正朝海平线下拼命拱,黑夜将至。

两个有故事的人,并排坐着,交出了彼此的叹息。我想给她一支烟,却发现:在这孤独的南半球,这陌生的海域,从一路美景与欢歌中走来的我,竟两手空空。

还是得谈点儿什么,她英语不错,但我并不想打听她的身世。我说:“你唱得真好。”她高兴地说:“谢谢!”我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她很自信:“我一看就确定你是。”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海风越来越大,她黑色毡帽下的短卷发也飞扬起来。我准备下楼去吃饭了,我们决定用手机自拍一张合照。她取下帽子,把头凑过来,轻轻地嘟起嘴,右手摆了个“V”。

我们回放照片,同时说:“我好喜欢你。”

相视大笑。我突然有一种错觉,她像我失散多年的姐妹。终于,她目送我起身离去。

海盗船上不知名的女歌手,让我想起雨果笔下的爱斯梅哈尔达、梅里美笔下的卡门。我坚信,这样的女人少之又少,可归入本雅明笔下的波西米亚一族。她们属于这个社会的边缘,游离于正统道法之外,亦不屑于与“多数”合谋。她们在人群中隐秘地流浪,带着叛逆、神秘、危险,还有难以形容的美。

因此,我并不指望她们扎堆出现。更何况,这样的女人还从事着写作。

但是我遇见了西娃。

2015年深秋的一天,我与西娃在北京一家饭店相见。此前,我已阅读过她的大量诗歌,在网上与她神交已久。

她坐在沙发上。在一群人之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我脱下帽子,她起身迎接我,我们拥抱。

靠在她的肩头,一种沧桑与温暖的混合物质,轻盈地流入了我的心。她本人正如我对她诗歌的判断那样,睿智、丰富、带着隐含的伤痛,却又能清洁地接纳这个世界。

我们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我感到亲切,又有些莫名地疼惜她。

那以后,我不时与西娃相聚。她爱美,每次见面,不穿重复的衣服;她爽朗、健谈,有幽默感,烟不离手。好几次,我注意到她抽白色ESSE,每次开抽前,会把过滤嘴放到茶水里蘸一蘸。有时稍微多喝了一点酒,她的脸还没红,眼神就开始飘忽。和朋友们在一起,她并不孤僻,但即使是在她开怀大笑时,我仍能觉察到被她折叠收整好的过往,甚至疼痛。

她是有故事的女人。她的故事,还不同于一般女诗人那有限的风花雪月,它们因着与世界的对抗与和解,蜕变成站在她背后的力量。我想,正是这种源源不断的力量,加持了她诗歌的神秘性。

我手边的这本《我把自己分成碎片发给你》,收入了西娃从2000年到2015年间创作的诗歌。15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检阅一个诗人创作的流变。其中有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那就是2010年。在这条时间的分界线上,西娃的信仰与诗歌共同完成了一次腾跃。她天生固有的神秘性,在对诗歌的深入探索中,并未被理性与技巧蚀损,反倒获得了更集中、更有力的掘发。

沈浩波在关于西娃的评论中说:“2010年之后的西娃,如同鸟儿刚刚学会飞翔,一发不可收拾,一路往高里写,往高处飞。情感、灵魂、命运,越来越动人。”在2010年之前,西娃的多数诗歌,还在绵密浓厚的抒情间行走。在《献身于一种悲凉》、《爱你九天》、《旋律:向日葵境地》等长诗中,大段大段的长句俯拾即是,但浓醇的情绪却未被系统地塑形。相对于句子的绵长铺排,情感还找不到有效的着力点。仿佛这些情感是自然地溢出来、自然地堆积在一起,尚未经过严格的打理。这一时期,在《不彻底的厌世者》、《魂语》、《放生》、《桃花劫》、《仰佛山下》、《回来》等诗歌中,她已开始关注人的信仰、灵魂等问题,字里行间神秘感隐约游走。

2010年之后,西娃突然“开了窍”,逐渐摒弃繁复的风格,写出了更多短章。《另一个秘密》、《灵魂》、《意义》等诗,找到了一种简单的形式,洗去了多余的修辞铅华,而意义层面上的丰富愈加丰富,复杂愈加复杂,诗歌敞开了广阔的阐释空间。

同时,仿佛有一块面纱覆盖在西娃的诗歌上,它不停地随风飘动。在飘动的间隙,诗歌之下的某种东西隐现于我们的视线。但这块薄若蝉翼的面纱大而无边,我们无法轻易将它从诗歌上撤走。这被面纱所覆盖的东西,就是那可感知却难以触摸的神秘性。

为什么会有这种神秘?海盗船上的女人,已用她那魔性的歌唱,为大海加添了神秘;而西娃用文字“所触及的一切事物都变得神秘起来——变成了无限制的、危险的、禁忌的、魔幻的事物”。

当具体的文本像海盗船上的女歌手一样姗姗走来,站立在你面前时,它的里面,还有许多隐性的经验与感知在接受复杂的召唤。

面纱又随风拂动,有意无意地露出一角,被它覆盖的事物便获得瞬间的呈现。这种瞬间呈现,是理解西娃诗歌的一条通道。且看《画面》中的“呈现”:

中山公园里,一张旧晨报

被缓缓展开,阳光下

独裁者,和平日,皮条客,监狱,

乞丐,公务员,破折号,情侣

星空,灾区,和尚,播音员

安宁地栖息在同一平面上

年轻的母亲,把熟睡的

婴儿,放在报纸的中央

在这首篇幅有限的短诗里,西娃不惜用三行笔墨详细地罗列出阳光下的事物——独裁者、和平日、皮条客、监狱、乞丐、公务员、破折号、情侣……这些虚实相生的事物,如蒙太奇镜头般,迅速地从诗歌的画面上闪过;它们的并置,带给人一种惊异感,而这种感觉,唤起了我们对世界的混杂面目的直观认知。在不平静的惊异里,这些事物却“安宁地栖息在同一平面上”;惊异与安宁之间,某种使人震惊的效果萌发了。它还在持续发酵。在接下来的两段里,母亲出现,她将熟睡的婴儿放在报纸中央/风暴中心。母亲“放”的动作,只发生在一瞬间,就被西娃捕捉到了。而诗歌的能力不只在捕捉,还在“发现”,从捕捉中发现别样的东西,因此野夫这样评价西娃:“甚至那语感和韵律,其实饱含很多诗人所不具备的敏感的感受力。”

在《画面》一诗里,西娃赋予了报纸一种符号性,使其表征世界的复杂。仿佛冥冥中,这个符号具有将抽象的意义转化为现实的能量,而母亲将婴儿(表征着纯净,与世界的复杂相对应)放在报纸/符号的中央,似乎预示二者之间会产生某种联系。这正符合J.G.弗雷泽在《金枝》里提出的“接触巫术”(触染律),通过接触,报纸会对婴儿产生影响。诗歌在此处戛然而止,西娃没有言明这种影响是什么,但对它的猜想,使我们既好奇又担心,诗歌也因此具有巫术般的神秘。

运筹瞬间印象的能力,在《熬镜子》里也有所展现:

我正在照镜子

锅里熬的老鸭汤

翻滚了

我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

镜子

它掉进了锅里

这面镜子

是外婆的母亲

临死前传给外婆的

外婆在镜子里熬了一生

传给了母亲

在母亲不想再照镜子那一年

作为家里最古老遗物

传给了我

这面镜子里

藏着三个女人隐晦的一生

我的小半生

镜子在汤锅里熬着

浓雾弥漫的蒸汽里

外婆的母亲从滚汤里逃出去了

外婆从滚汤里逃出去了

母亲从滚汤里逃出去了

只有我在滚汤的里外

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这是一首取材于镜子的诗。镜子是文学作品常用的“道具”,反射出真实世界的幻象,为不同空间提供交流的通道。镜子亦是不同世界所共有的一个介质,自带一种神秘性。它所呈现的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影像,与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如影随形。在博尔赫斯笔下,镜子总是与宿命相对应,他说“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在这种害怕中,镜子推动人认识自我,也认识宿命。

《熬镜子》也在写瞬间经验。事情看上去很简单:镜子掉进了汤锅里,面对这措手不及的突发事件,诗人“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从诗歌的第三段起,诗人才开始交待镜子的来历。她将镜子放在家族女性谱系之下,串联起几代女性的命运。毫无疑问,西娃想要突出的是这些命运里的共性,以及它可能也因此影响到“我”和“我”由此产生的焦虑与恐惧。在这首诗里,“物”与“命运”被赋予了对照性,通过镜子一物,命运那颠扑不破的力量向人扑来。而一个“熬”字,则使人与命运之间的较量、人在较量中的对抗与绝望跃然纸上。

在海盗船的漫长漂游里,人们单是有瞬间经验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具备持久经验,才能应对海上的复杂情况。幸而,那些稍纵即逝的感受,被更博大的持久经验所包裹,它们虽隐去了面目,却在诗歌里吐出独特的气息,证明着自我的在场。

灵魂与梦,都是难以触碰之物,像飘浮在神秘空间里的断片,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替中闪回。对它们的不断追寻,就是对断片的收集与拼合。持之以恒,它们便在一次次的拼合中延长了,进入到持久经验里,与诗歌的海盗船一道,观望着彼岸的风向。

西娃在追寻着灵魂与梦。先说灵魂。从《魂语》、《灵魂》、《捞魂》等一系列诗歌题目上,就可看出西娃对灵魂问题的关注。“很多时候,灵魂/像没有光照的影子/我并不知道它在哪里”(《灵魂》)——西娃笔下的灵魂,总是这样不确定,它是难以被把握的。与那种对灵魂进行肯定式书写的立场不同,西娃诗里的“灵魂”,无一例外是可探讨、可争辩的对象;这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信仰,她笔下灵魂的意义永远在生成过程中,她的每一个瞬间经验,都在丰富着对灵魂的认识,但那个终极的意义却悬置在未知的远方。

除刚才提到的《灵魂》外,在《捞魂》里,西娃也写到影子,“我只是一小团黑影”“沿着寂静的河道拖着自己的影子”。诗歌写的是外婆带“我”去捞魂,因为“我的魂,被惊掉在了水里”。灵魂与影子的对照,也正如弗雷泽所说,“灵魂是人的影子和映像”“人们常常把自己的影子或映像当作自己的灵魂”。

这种二元对照,贯穿了西娃所有写灵魂的诗歌。另一个对照体是“肉体”。在《我们如此确信自己的灵魂》里,“灵魂”与“肉体”这一组概念的通常意义被取消了,它们构成了对话甚至是转化关系。题目里的“确信”,其实是“不确信”,用这样的反讽,西娃对“灵魂”提出了质疑:“是什么,让我们这样振振有词,对没有凭据的东西/对虚无的东西,对无法验证的东西/充满确信?”灵魂也许只是“一个又老又丑又肮脏的寄生物”,如果事实是这样,“崩溃的会是一个,还是一大群人?”

此外,在有关灵魂的诗里,“死亡”与“肉体”也构成一组对比关系。也许正是在死亡感的侵袭与催逼之下,人才会关注到灵魂问题;而肉体又是灵魂的一个重要参照。“灵魂离开死亡的肉体”“一个新的肉体,套上你的灵魂”(《有什么正在发生》)、“当我想脱掉灵魂,赤身裸体”(《与我隐形的同居者》)、“在音乐,美好的性爱,禅定,罂粟中……/获得的灵与肉的脱离”(《旋律:向日葵境地》)……

再说梦。当海盗船由白昼驶向黑夜,越来越靠近那条不断向它招手的海平线时,隐秘的危险也随之而来——事实上,所谓的海平线是并不存在的,它只会随着航船的轨迹不断推进。海盗船一心向着眼前的海平线驶去,而它永远追赶不上:因为海平线也在不断地往前推进,海盗船只能身处海平线所撤退的区域里。海平线是梦的真实,而这个它不断撤退的区域,这个秘境,就是梦。

这些梦如幽灵一般,游荡在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灰色地带,在无声无息中布下一条震惊的绳索,甚至在某些片刻做出举刀的姿势。西娃那首怀念父亲的《“哎呀”》,就有一把无形的刀,插入了梦的空间,增加了梦(或现实)的戏剧感。诗的前半部分,情节行进急促,在梦境与现实间快速切割:

我在飞快宰鱼

一刀下去

手指和鱼享受了,刀

相同的锋利

我“哎呀”了一声

父亲及时出现

手上拿着创可贴

我被惊醒

父亲已死去很多年

……

福柯说:“他被送到千支百叉的江河上或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给脱离尘世的、不可捉摸的命运。”西娃,这个海盗船上的女人,从上船的那刻起,就陷入了命运的不可捉摸,陷入海平线的巨大梦境。随着海盗船,她在海上打转、折返、前行。千千万万条海平线,在她的梦里交叉、叠合,带着意识和潜意识的纠结,为诗歌制造了一个秘境。

《意识和梦的能量》一诗,追问的是意识和梦的能量及其相互转换的可能性。诗中,“我”莫名地体重猛增,而一个怪异的男子告诉“我”,在他每天所做的梦中,“我”都在贪婪地吃排骨面。在《这是我唯一的地盘了》里,西娃说梦是她留给自己的唯一地盘,言下之意,现实中的个体空间已经被繁复的现代生活彻底占据了。《并没被睡眠与梦拐跑的人》,写了人在睡眠中被惊醒时的瞬间反应,这种反应来自于现实:“你的反应让我吃惊/你的反应也让自己吃惊。”《梦密》写的则是梦与现实的相反性,梦中,“我”总在悬崖上看风景,而现实中的“我”有着恐高症,梦弥补了现实的缺陷——如果说,这很容易用弗洛伊德有关梦的理论来解释的话,那么,这首诗并没有止于此,西娃在诗歌结束时表现了一种现实与理想的困境:

我在梦中请求悬崖上的我

“互换一下吧,两个我。”

现实中的我

从没答应过梦中的我

梦中的我

也从未答应过

在所有关于梦的诗歌中,《为什么只有泪水,能真实地从梦里流进现实》是较为特别的一首。诗中所提出的问题诚如题目所示。梦仍然被放置在与现实相对立的二元框架中,西娃抓住了“泪水”这一具有流动性质的事物,通过泪水的流动,将梦与现实联系起来。其实,在梦中哭泣,醒来时发现真的哭了(哭着哭着就醒了),是许多人都有过的经验,这一行为再普通不过了。但对西娃来说,这个行为有别的暗示,可能是借以进入另一个未知世界的路径。她抓住了泪水的“魔力”,因为除了泪水,没有别的事物可以穿越于梦与现实之间,并可感、可触地将二者联系起来。所以,对“泪水”的发现,开拓了西娃关于梦的诗歌的情感世界。

梦为诗歌加添了想象力,敬文东说:“依我看,人最富有想象力的时刻,只能是在梦中。”在梦中,西娃对外在与自我的认识,在挣脱日常经验的束缚,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也因此进入了日常经验不可及的秘境。在她笔下,梦也不单是神秘的象征,还有一种悲情色彩。快乐的情绪被悲伤取代,焦虑与遗憾弥漫于诗境,指向现实的残缺;而由此凸显出来的诗人形象——身处黑夜中的诗人,也比白天的更弱小、无助、彷徨。夜深沉,理性消蚀了,非理性占据了梦;未知之物蜂拥出现,挤走了让人心安的已知世界,激发起人们的恐惧感。梦中的西娃,被层层的非理性裹挟着航行在大海深处,她自身的非理性,也因此急于在诗歌里发声。

在灵魂与梦境之间滑行,人总处于飘浮的状态,这种状态运作着神秘的力,使之腾跃起非理性的美感。但即使是美,也无法解除人的焦虑,更无法提供关于终极意义的答案,救赎的唯一道路是信仰。

早在2000年,西娃写下《献身于一种悲凉》时,便在寻找救赎,“寻找”成为她那一时期诗歌的一个关键词,也折射出她那个时期的生命状态。“我掉在了对你的追寻里”——在寻找中,“我的什么人”若隐若现,既不可望也不可即,像一种幻觉,但他确实发出了召唤,让西娃感受到他,并奋不顾身地选择“我用写作的权利/抵挡来自这个城市的沦落和下坠”,她发出这样的宣誓:

总是在苍茫和泪水

把我逼退的时刻 才肯告诉你

对你的幻觉 我会坚持下去

并与你共同承担 可能的结局

可以说,《献身于一种悲凉》是西娃对自己写作/信仰道路的最早确认。随后,信仰就与她的诗歌纠葛着,在每一首诗里经营它特有的气息。她写到佛教的诗歌有《苦丁》、《仰佛山下》、《或许,情诗》、《如是观》、《这里》、《千佛之岛》、《缠中禅》等,其中,慧眼、妄言、劫、因果、寺庙、真言、超度、业力等词汇随处可见。西娃认为“禅悦同样能带来酒精,鸦片,相比做爱带来的生命喜悦,它或许更持久,更轻易,把自己带入飘飞的境界中”,同样的,在自身修习过程中,其诗歌由繁到简的变化也很明显。谈到个人信仰时,西娃的聪明在于,她并没有将自己的领受全盘说出,而是在诗歌里让出了足够的空白,使诗歌不被情绪所充满,因为诗歌有其自身言说的权利。在这个空白处,西娃让诗歌自己发声。《缠中禅》正是这样一首元诗:

我抱着一叠禅诗去见上师

这是我离开他三年后的冬天

他抽着雪茄,听着音乐,坐在小院门口

用了五个小时,读我的诗

有那么一段时光,我以为他坐化了

我是如此想得到他的肯定,胜过写诗本身

忙着给他倒水,捶背,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妙,很妙。”他把稿子放在一边

“我是说,没被你的语言,糟践的那一些。”

上师认为“妙”的部分是没被语言糟践的那些,因为“妙”不可“言”。“糟践”代表的是语言的一种行动力,人们滥用这种行动去进行表达,有时效果适得其反。而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它有反控语言的能力,它的高明就在于抛除语言的行动力,让其留白。留白并非苍白,因为诗歌的神秘性正逡巡于留白的地带,它是混沌的天体,酝酿着,而它的双足不会踏入也不会亲近那过分的言说。如果说,在2012年的《吃塔》中,西娃还没能把控住言说的“度”,那么,2013年的《缠中禅》已经彻底脱胎换骨。

对信仰的经营,还围绕着三个概念进行,一是“鱼”,二是“病”,三是“喂养”。

“鱼”毫无疑问是生命的象征。“鱼,鲜活地把我们的共同的一天/一点点吞下去”(《喂养死亡》)、“邻居们/依然像养在污水缸里的鱼”(《真出大事了》)、“仿佛她从山下到山上/仅仅是为两条鱼的合葬/提供一座坟墓”(《两条赤鳞鱼》)……当生命出现了问题,西娃要面对的就是第二个层面:病。她的诗多次写到病。“在经久不散的高烧里,完结了/虚脱”(《在果园》)、“病痛,丧事,被暴力……/黑暗遍及整个院落”(《叫唤》)、“维摩诘:你为我,为众生生病的原因”(《或许,情诗》)、“我是病倒,又站起来的那一个”(《或许,情诗》)。在这些诗里,作为精神受阻之隐喻的疾病,等待着“喂养”。“你喂养鱼,就像喂养你的活”(《喂养死亡》),喂养,行在“喂”,目的在“养”。它是需要持之以恒的,一旦停止,便会危及生命。喂养带给诗歌绵绵不断的生命力,为诗歌加注清洁与明澈的气质,其中包蕴着历练、矛盾、和解与宁静,恰如我们在海盗船上的女人脸上看到的那样。总之,“喂养”治愈了疾病,拯救了生命,让信仰着陆了。

西娃是佛教徒,这个身份几乎与她的简介捆在了一起,但凡对其诗歌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对此陌生。因此,她写佛教题材的诗歌不足为奇。但是,这个佛教徒,并没有将自己囚禁于安全的海盗船舱内,她有勇气去追逐真理,敢站在甲板上拥抱风雨。对基督教的关注,正是这样一种“冒险”。

在2008年的《桃花劫》里,西娃写道:“你掏出庭院的身体,像失去信仰的教堂。”“劫”本是一个佛教词汇,但在这首充满佛教迷思的诗里,颇具基督教意味的“教堂”成为一个喻体。擅长用对比、对照的视角来看待问题的西娃,在处理基督教之于个人信仰问题时,也习惯性地沿用了这种对照的思路。与看待其他问题有所不同的是,她不对二者作简单粗暴的褒贬判断,仿佛佛教与基督教是同一世界的两扇门,目的都是通向同一条道路。

《墙的另一面》对这种对照关系进行了形象展示:

……

我每夜紧贴而睡的隔墙上

挂着一张巨大的耶稣受难图

“啊……”

我居然整夜,整夜地

熟睡在耶稣的脊背上

——我这个虔诚的佛教徒

“居然”一词,无疑透露出惊讶与巧合的意味。一个佛教徒长年累月地睡在耶稣的脊背上,如果说,这不是一种反讽的话,那就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契约,也是对生活的再发现。再如果,这首诗只能展示西娃与基督教的“偶遇”,那么,《基督城》则表征了她生命中的一个难题,即受难:

像我一样,低着头

各自的十字架,在各种身体上,折射着冷冷的白光

在这首诗里,爱情之难、永生之难,围绕着受难意识一一展开。西娃写出了挣扎的状态:不甘与接纳、抗拒与降服。挣扎,包含种种矛盾,也只有通过“受难”一词才能准确地呈现。基督教认为,人生来受苦。受难,无疑比受苦更具一层文化上的意义。西娃笔下的受难,更是在现代性语境下产生的——在现代,人人皆为单子,彼此孤立,这增加了受难的痛感和难度。而无论怎样,人永远卸不下那具沉重的、象征着外力之挤压的壳:

你的壳,还在我的背上,这壳中

是我的每天和往昔

面对严峻的考验、受难之难,西娃选择了一条更宽阔的道路,在她笔下,佛教与基督教并不是非此即彼的。正如《暴风辞》中所说,“这样的自我折磨和对他者的责难/我不迷恋”,她没有因信仰不同而对他人进行责难。视角一旦通透,圣灵之果亦给她恩惠,“西娃的写作从来不回避矛盾和挣扎”、“她没有让诗艺简单地依附于信仰之下,而是从信仰中提炼出了坦然率真的生活态度”。她的包容与悦纳,指向一种对自我更新的渴望:

我们坐在没有往事的石头上

把一叶新茶,含在了嘴里

同时,也为了在诗歌里重建一种情感的能力:

在经历次次精神屠宰和被屠宰后

我再次恢复人形

……

所幸的是:仁慈的天窗

再次为我们打开

西娃近期又有一首《箱子里的耶稣》。对照的线条仍然串联起整首诗歌。在这首诗里,耶稣成为她观察的焦点,也是反视自身信仰的焦点。她目前的信仰状态、生命状态通过这个焦点扩展开来,她是悲悯的,也是敞开的:

依然是玫瑰教堂

一间展示

耶稣受难作品的房间

不同艺术家通过想象

把同一个耶稣

钉在木质的,铁质的,银质的……

十字架上

无论耶稣此刻在哪里

都有一个他

在艺术家的手里

反反复复地受难

在一个敞开的箱子里

我看到耶稣的头颅 四肢,身体,分离着

又堆积在一起

他平静的蓝色瞳孔里

一个佛教徒

正泪流满面

离开印度洋很久了,我还常常想到海盗船上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仍历历在目,而我并不知道那艘生而漂泊的船会将她载往哪里。我想,她最吸引我的,是映在脸上却并没有说出的暗流,关于热带、潮汐、哑光口红和芭蕉林深处绿得令人惝恍的爱情。当然,也会有泪水与疼痛,如果没有它们,她就不是现在的她。

一袭黑裙,她曾那样走来。那个黄昏,独坐音响旁的我,忽然对繁复的修辞和埋在土壤深处的朽坏根系生厌,它们曾一度缠绕我,绑架我的语言,挑逗我那颗在浊世蠢蠢欲动的心——我曾是多么耗心费力地装扮诗歌的语言。但就在那天,我突然想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告别这一切。就像她,简洁的黑裙,生动的面庞,她的一切。

尽管看上去是如此简单,但她的神秘深不可测。这就像我看西娃的诗歌。在西娃越来越简练的语言里,那个人类难以触及的秘境越来越玄奥、深邃。面对所指,能指似乎被越拉越远,但一种力蕴于其中,逐渐发酵,扩充于诗歌内外,将诗歌——这神奇的星云——推向宇宙的漩涡。

这看起来很不可思议,特别是,当西娃放弃了对诗歌的“颜值”追求后,语言已不再能用性感的外貌来博取人们的注意,那看似虚幻的“气质”却成为她追求的目标。没错,她选择了口语,还让她的诗歌从当下千篇一律的口语诗里脱颖而出。口语,少有润饰,不乔装打扮,像一柄风月宝鉴,一面是直率,另一面却是粗浅。如何让自己的口语诗区别于当下的口语诗,是西娃在2010年转型后面临的最大的内在难题。我们知道,口语诗里比比皆是的那种对生活片断的截取、自以为有意思其实却味同嚼蜡的阉割式自恋心态,已经成为汉语新诗写作的公敌;而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受过这些跳梁小丑们的审美毒害,有多少人在他们制造的那喀索斯幻境边缘徘徊过、动摇过。要想彻底消灭这一类口语诗,在当下语境看来似乎不可能,因此,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问题的关键又在哪里?

我在诗歌札记《仟岛笔记》里提道:“口语入诗的一个弊端在于:日常口语难以有效缔结起诗歌内在秩序所需的紧密度,并撑起诗意的空间。而这种内在的紧密度,来自于当下生活的冲击与诗歌形式之间的张力。口语常常使诗歌的意义层面趋向松散,美学上亦显浮浅。”是的,对于诗歌语言,陈世骧的话不如说代表了一种正统的、常识性的认识:“诗人操着一种另外的语言,和平常语言不同。……那末我们对这种语言的要求绝不只是它在字典上的意义和表面上的音韵铿锵,而是它在音调、色彩、传神、形象与所表现的构思绝对和谐。”这是一个极高的要求,是汉语新诗需要艰苦攀登的高峰。那么,口语有没有与“一种另外的语言”结合的可能?我想,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这会带来新的难度。当下的口语诗写作,早已普遍放弃了对诗歌形式、思想上的双重之难的挑战,让诗歌成为简易的口水分行。这无疑极大地戕害了汉语新诗,也抹黑了口语的面貌:口语中那种鲜活的、富有生命感的特质消失不见,而它独有的迅速吸纳新语言、融入新语境以及自觉地自我更新的能力也不再受到青睐,它被贬黜。我怀着似乎不太切合实际的愿景:口语与“一种另外的语言”结合,它们更新了彼此,推动对方变得更加完美,然后融为一体,构成一种新的诗歌语言。在这个过程中,我想,会有许多痛苦的磨合、异化与争让。然而,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碰撞,一种实实在在的血肉感、一种获得提炼的生命感会在火花中诞生,像打开闸门的血液一般,快速地弥漫于诗歌的肌理,渗透进它的骨髓。于是,在已越走越远、越走越精美,也越走越喧嚣时,我们蓦然回首,还能看见最初感动我们的诗歌精灵。那是扇着翅膀,催促我们沿着这条道路、义无反顾地选择出发的精灵。

这个愿景好难。可是没有难度,诗歌就不会有创造的意义。

西娃用她的诗歌回答了这个愿景。她一直在抓住口语中最能进入诗歌的那些有效部分,不管是一声“哎呀”还是对神秘世界的“互换一下吧”的祈求,都是双重的努力:它们既是她情感的宣泄、灵魂的需要,又是她在诗歌上选择的方向与实践的目标。我想,以她佛教徒的胸襟,也会将不同的语言一视同仁,因此她所做的不是排拒,而是寻找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写作路径彼此交叉的可能性。这正是她在诗歌写作里面临的难处,而她欣然应战,用那些打动人心的诗歌验明了口语潜在的价值及其面纱之下的美。

注释:

①荣格著,冯川、苏克译:《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心理学与文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81页。

②西娃:《我把自己分成碎片发给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本文中所引诗歌除《箱子里的耶稣》外均出于此。

③野夫:《消失在自己文字里的西娃》,见西娃:《我把自己分成碎片发给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④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疯癫与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3页。

⑤敬文东:《梦境以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96页。

⑥西娃:《我以什么证明我在这个尘世居留过?》,《我把自己分成碎片发给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72页。

⑦张执浩:《如愿望一样独立,跟失落一样无所依持》,见张执浩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12 bc34f 0102wrny.html。

⑧陈世骧:《对于诗刊的意见》,《大公报·文艺副刊》1935年12月6日。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文传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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