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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派

2017-11-13刘玉明

剑南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杏树月亮

□ 刘玉明

少数派

□ 刘玉明

近年来,我喜欢上了喝酒,喝酒过后便是絮絮叨叨的话语。在冗长的唠叨中,我所能陈述的,多是那个叫做月亮湾的地方。在我的描述里,月亮湾是一个与经济社会隔绝的世外桃源——月亮沉浮在氤氲着山岚薄雾缠腰的山间,青瓦覆盖的屋面被丝丝蒸腾的烟雾和青翠的竹叶掩盖,看不出它们真实的的面目——贫穷,或是富有。屋瓦下的人,面目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同睡梦初醒的癔症,辨认不出本来的形象——话语便显得颠倒。熟识的人说,你是喝醉了。不认识的人,或是初识的人就有了想法:这个人有病。

不可否认,我病了。

没有人会当着我的面,说我是一个病人。

我承认,我和这个世界显得格格不入。

我是在月亮湾长大的孩子。自懂事起,我便以在月亮湾出生、成长而自豪。我在月亮湾赤脚、裸体行走奔跑,散漫地走过田野,跑过山岗。我是一只无忧的野兔,一只隐伏行走而随时被人窥视的黄鼠狼。我与山间雾岚为伍,与青翠枯焦草木絮语,却羞于与人言谈。

对于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来说,我是一个少数派。

如今,我蛰伏在这个城市,曾经的山岗和田野,还有河流,都埋在了被酒精麻醉的记忆中。在睡梦初醒的夜晚,我会怀念童年时的光阴,曾经跑过的山岗,和那稻穗饱满的金色田园。当我站在台中铺满红绿相间的塑胶跑道上时,一个个青春的肉体和激情的呼喊呼啸而过,除了感喟,我只能沉默。

在这饱满的青春中,我是一个少数派。

曾经,我感慨,在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宽敞的道路,有那么多的高楼,尤其是后者与我却无缘——我可以满带悲伤地走在柏油马路上,看着数不清的楼栋和晃亮的窗户,却满心期待拥有一间栖身的“鸽子笼”。

在奋进追逐的人群中,我是一个少数派。

可现在,我只能仰望,仰望鲜活的青春——铺满塑胶的跑道,或是柏油浇筑的长街,那是奋斗者和野心家追逐的场地,那是他们肆意发挥的场所。我在不到三百米宽的政务广场只能跑上五分钟,便气喘吁吁。东城楼是我爱去的地方,站在整饬一新的城楼上,可以俯瞰这座城市的崛起,历史和发展泾渭分明。明清遗留的城墙,巍然耸立的高楼,衣着鲜明的人流,都给人无尽地遐想。

一杯素茶,一缕轻烟,一个牵挂工作又偶尔心念彩票的人。

我,是这个城市的少数派。

大约五岁的时候,我背着母亲连夜缝制的花书包跑出家门,跑过老杏树,到三里外的村小学入学。村小学是一座古庙改建的。三间正殿,供奉着泥塑的神像,一到逢会,鞭炮轰鸣,香烟缭绕。两侧厢房,各三间教室,六个年级就全齐了。父亲在学校里任教三年级,担任班主任,语文算数和自然都是他一个人的活儿。我未到学龄得以入学就读,全凭这点余荫。

但我对此不以为意,我对山湾里的事物充满热情。草间虫子的鸣叫,我细细辨别彼此的性别;树脚下的蘑菇,我从色彩分辨相互间的恶意;草木的嫩芽,我品尝酸涩确定它们的身份。我清楚地记得,在月亮湾的山腰间,一个拳头大的泉眼流淌出清冽的泉水,浇灌出一大片长满尖刺的滕树。

母亲对我上学这件事颇为上心。家里土地多,父亲每天要去上课,两个妹妹年幼,要照管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实在不易,放在学校里,既能学到东西,还有人帮忙管教——省去许多事情。在煤油灯下,母亲把压在箱子底下的一块花布取了出来,给我缝制书包。父亲坐在床沿上,全然不顾两个熟睡的妹妹,拉着他那把破烂的二胡,不成曲调的二胡声低沉嘶哑。断续停顿中,父亲皱着眉头调试琴弦,刺耳的声音让睡梦中的妹妹们惊厥抽搐,却不敢发出抱怨的声音。母亲让父亲给我一些训示,父亲才恋恋不舍地把二胡挂在墙上,说好好读,听老师的话。他叮嘱我,成绩一般化就行,但不能和同学打架。我揉着眼睛点着头,渴望母亲尽快把书包做好。

夏天已经接近尾声,蝉鸣依旧高亢嘹亮,大杏树枝叶繁茂,除却阴凉铺满地面,少了枇杷色的果实——那些曾经在麦黄时节躲藏于绿叶间的诱惑,令人想念。我站在树下,拍了拍树干,渴望掉下两粒被时光遗忘在枝头的果实。惊起的知了洒下如同晨露般清凉的尿液,发出唧唧的怪叫,飞向另一棵枝头。

这是一个月亮形的小山湾,住着九户人家,大部分人姓刘。山湾深,辈分最高的住老宅子,且紧挨着祠堂。祠堂是小山村里最为宏伟的建筑,框架结构,高八宽七,正中顶梁是一根抱大的柏木——好些人都打过这根顶梁的主意。祠堂中央有一块发黄的牌匾,上书“耕读持家”四个字,上面布满了虫眼儿。祠堂四面竖立着十余方一人多高的石碑,雕刻着文天祥、诸葛亮等人的诗文。村子里识字的不多,和文天祥、诸葛亮等人没什么亲戚关系,但对石头材质的好坏却有着极高的鉴别能力。石碑既宽厚平整,材质又坚硬,只可惜哪个败家玩意儿在上面錾了字,搞得坑坑洼洼,不适合做灶面或是桌子,用来铺猪圈最好不过。有人连夜撬了两块回去。祖先们也要睡觉,即使醒着也不会出来阻拦。不就是两块石头嘛,没啥大不了的。于是,众人心照不宣,把剩下的也撬了。我父亲在学校上课,回来得晚,幸好爷爷看好一块刻有《正气歌》的石碑,准备拿来做井圈,提前给村人打了招呼,留下了。父子俩夯哧夯哧地拖了回来,安放在井上,用钢钻从中间凿了个窟窿。我爷爷说,狗日的石头太硬了,钻子都打坏了两根。

祠堂里原先供奉的是哪个宗族的先人已经无法考究。可以肯定的是,那些魂灵的后人们没有保住老祖宗的牌位,把祠堂让了出来,让刘氏宗族的祖先们有了安享香火的场所。祠堂也是村里小孩子们游戏的地方。我至今记得,在祠堂的柱子下面能找到一种灰白色的小虫和土鳖。最大的发现是在祠堂垮塌过后,有人从安放柱子的石墩下面掏出了巴掌大的乌龟,估计有些年份了,拿回去熬成了汤。先前,外来户卫何氏家的人没能撬到石碑,村人可怜他一户外姓人,给他分了两个石墩,结果石墩下面的乌龟比其他石墩下的长得还要大。卫何氏说,乌龟大是大,汤不好喝得很,腥味儿重。一问,原来是熬汤的时候忘了放盐巴。

祠堂是在一天夜里坍塌的。声响不大,像烧柴火时爆了一截竹筒,到天明的时候才发现。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去看,都说:“哎呀——啧啧——倒俅了!”年代太久远了,柱子檩子被蛀虫吃空了,那根抱大的顶梁自然也没人去要了。蛀虫吃过的木材不劲道,用来做柴起不了火,失去了价值。大家说,早晓得要被虫吃要倒,拆来分了多安逸。其实不太好分,倒了才是最合适的。这句话大伙儿都憋在心里没说出来。“耕读持家”的牌匾断成两截。父亲说,牌匾上的字出自名家之手,可惜了。

沿着老宅子,其他住户的房屋呈八字形排开。灰面的瓦房掩映在竹林里,蓊蓊郁郁中透露出人气。卫何氏的家在村尾,离村里唯一的一口堰塘最远,没有地理优势。但门口那株百年老杏树长得蓬蓬勃勃,让一些人感到不舒服,渴望杏树快快死掉,又怕树死掉后吃不到杏子——特别是怀孕的小媳妇儿没有酸杏子解馋,实在有些两难。走树下过的时候,便希望树上结出的果实永远是青涩的,且长不大。有了这个念头,口水就格外地多,直要冒出来,便往树干上吐,树干的一面成年累月都是湿的。

在月亮湾,乡人们对任何事物的看法都秉持着两面性的态度。老一辈的人认为这是保持平衡的一种方式。打破这种平衡的是卫何氏。在一次走亲戚回来后,卫何氏让老卫去外省打工挣钱。乡人都不以为然,除了首都北京有紫禁城,外省有比月亮湾更好的地方?地上未必就有金银等着月亮湾的人去捡?但卫何氏很坚持,她说一个大男人闷在月亮湾迟早活成木头,还不如出去闯闯。我爷爷说,这女人到底是外来户,瞧不起月亮湾的男人。

老卫走的时候,天刚麻麻亮。卫何氏在老杏树下送老卫,老卫眼泪汪汪瞅一眼老婆,再瞅了一眼正在树下捡杏子的我,拍了拍树干,长叹一声,把麻袋搭在肩上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给人许多想象,有了谈资。父亲认为老卫可能去了山西,山西产煤,煤炭俗称黑金,价值不菲。“老卫多半挣到钱了,也许死在煤矿底下了。”父亲说。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坐在竹林里,听他拉了一首叫“二泉映月”的曲子。据说是一个叫阿炳的瞎子写的,曲调凄苦。

春节的时候,老卫一身光鲜地回到月亮湾。出门时的麻袋换成了小提包——这可是城里的干部们才用得起的,煞是让人羡慕。父亲感叹说,老卫是一个异数。异数就是少数派的意思。

我不认为老卫是少数派,站在老杏树下迎接老卫的卫何氏才是。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叫四棵树镇的地方任教。这里山高林密,景致幽美,一点也不逊于月亮湾,更难得的是有一条大河,水美鱼肥。郭大依河而居,除了种几亩藕,闲暇时便去河里打渔。他的两个儿子在我所任教的班级里就读,他时常送几截藕或是提溜一两尾鱼来,不仅是要表达对老师的敬意,主要是希望我对他的孩子多照顾一些。

郭大希望两个儿子能从山乡里走出去。“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了,生意都不好做,藕是种不下去了。”喝酒的时候,郭大对我说。对于乡村的变化,他颇为感慨。让我想起卫何氏。卫何氏让老卫外出务工,挣到了钱,在月亮湾修起了楼房。两层高的楼房在清一色的青瓦房里显得鹤立鸡群。卫何氏和老卫站在楼顶上谈笑风生,指点江山,把一惯要保持平衡的乡人们的气焰打压下去了。卫何氏觉得老杏树有碍观瞻,让老卫把杏树砍掉。我爷爷去阻拦,说是风水树砍不得。卫何氏说,老爷子,你看这山行,瞧这房屋,分明是八字形,格局相当开放,有这么大一根树挡在前面,开放的格局就被割断了。

在斧斫声中,老杏树轰然倒下。我爷爷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人心要乱了。父亲说祠堂都倒了,牌匾也成了两截,该乱的早就乱了。

我不关心人心,我关心那一年才能享用一次的酸甜杏子。为此,我大哭了一场。

关于“格局”和“开放”这两个词语,卫何氏是想不出来的,但她从电视里学到了。卫何氏让老卫从城里买回来月亮湾里第一台电视机。乡人们,特别是年轻人不好意思天天去卫何氏家里看电视,却可以到竹林里听,也便学会了一些稀奇的词语,回家来说与长辈听。自然会遭到反驳,但已经阻拦不了年轻一辈向往月亮湾以外的心。老卫再次外出务工的时候,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站在老杏树的树桩上,看着一排青头皮,他有些志得意满。我爷爷说,以前参军的时候,走一两个青壮,月亮湾就是一片哭声。现在,青壮们跟在老卫的屁股后头,走得意气风发。乱七八糟的歌声和叽叽喳喳的话语消失在山梁后,月亮湾陷入了空前的寂静。

不走出去是不行了,郭大说,不能让孩子呆在山村里受苦受穷一辈子不是?!郭大所在的村庄基本上没有青壮年了,除了两个在家待产的小媳妇和读书的孩子,四十岁出头的郭大是村子里最年轻的男人。乡上想找一个理事的人,看中了他,让他给村支部书记做助手,他推辞了。“书读得太少,怕开会,更怕误事。”郭大说自己一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干不成大事,把藕种好,让两个儿子多读点书出去闯是他的心愿。郭大没像村子的青壮那样“走出去”,他有些顾虑,怕自己出去挣到了钱,两个儿子却疏于管教,没有读好书,背离了初衷,就得不偿失了。“村里的娃娃都是婆婆爷爷带大的,老一辈识字的不多,说话都没条理,还爱胡搅蛮缠,能把娃娃管得好么?”郭大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我说,你是一个少数派。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水田里掏藕。时值深冬,细白的霜淩还挂在枯败的荷叶上。在他的身侧,一边整齐地码放着掏挖出来的藕,一面立着一瓶白酒。“冷得很的时候就抿一口。”郭大的嘴里冒着丝丝白气,他说,太阳出来就好了,就不冷了。

但他等不到太阳出来才下田,他要赶在早场之前,把鲜嫩的莲藕挑到市场上去叫卖。

春节的时候,父亲突然提出要在月亮湾修房子。这需要一大笔钱。我在县城上班,按揭了一套居室,多次要求他上来住,他都唯唯诺诺,答应着,却客人似地来一趟,寒暄几句,也多是老家谁谁谁修了房。我把脸埋在碗里,或是趋向一旁,不接他的话头——修房不是小事。对于每个月收入只有两千多元的工薪阶层来说修房是个大事儿。地震过后,砖头、钢筋都涨了价——这些不说,单是人工费用,我也负担不起。

我知道,修房一直是父亲的心愿。

“快要涨工资了。”我对父亲说,“修几间房子应该不成问题。”

“我没想你们出钱。”父亲说,“老家的人都修了新房,几十户人家,就我们还是土坯房。我只是考虑把墙面粉刷一下,你们回来也有些面子。”

微薄的薪水和面子,对于我来说已经分不出轻重了,正如老婆和银行的区别——我无法辨别二者的关系。在法律健全的情况下,如夫人始终比正室更为强悍——她捏着你的尾巴。每个月的按揭款不定时交齐,她都不会给我好脸色。

父亲说,我把修房的地方看好了,老卫家的四分地可以交换,再补给他家六七百块钱就行了。他说话的时候始终面对着母亲,但我知道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要是当初答应老卫,娶了她家女儿这笔钱就省了。我笑着说。

我母亲虚空里给了我一巴掌。

房子还得修。

从我懂事起,父亲就谋划着修建新房。除了两个姐姐,父亲在兄弟里排行第一,下面是两个弟弟。爷爷常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兄弟才是连命的骨肉。但骨肉也是要分家的,维系骨肉的不过是血脉罢了。婚后,父亲就被爷爷分了家,从挨着正厅的厢房搬到了距离茅厕最近的侧室,虽然用石灰粉刷得光亮,却终究是掉了位份的。母亲为此颇为不满,常埋怨父亲的软弱。父亲对母亲说,我们要修自己的房屋的,住一段时间而已,不要闹得大家不开心。但鸡毛蒜皮的事儿时有发生,长辈和妯娌间的脸色都不好看了。父亲捏着辛苦积攒下来的一百多块钱对母亲说,修房吧,换个地儿修。

于是搬出了月亮湾。现在父亲又想搬回月亮湾,一是子女都在外工作生活,回家的次数不多,显得冷清;二是月亮湾毕竟有几个熟稔的老人,在一起还可以说说话。父亲大半生都在月亮湾生活,山中的每一棵树,每一丛草,甚至哪里会长出鲜美的菌子都一清二楚。月亮湾的孩子都是父亲的学生,但都走出去了,只有在年节时才回来看看,仿佛走亲戚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些人的模样父亲都记不起来了,唯有他们的父母却是极熟悉的。

父亲说,他这一生没能有所作为,是他的性格不好。中间好几次能从代课教师转成民办的机会都被他错过。我知道,他不愿去给领导送礼,机会就转到别人头上去了。他常自嘲自己是异类,是个格格不入的人。

这一次修房,是父亲谋划了许久的事情。他的想法是,尽管村子里没有多少人了,但家家都修了新楼房。连卫何氏家也把老楼房扒掉建起了三层小别墅。住不住人是一回事,面子是另外一回事。

我和父亲商量,有多少米做多少饭,不能为了面子让日子过得紧绷。父亲想了想,答应修一溜儿小瓦房。小是小,毕竟是新的,有新农村的气象。父亲很是满足。

房屋落成那天,父亲请村庄里的人来喝酒,稀稀拉拉坐了两桌人。“能来的都来了。”父亲说,言语却显得有些萧索。卫何氏也来了,老了许多,拉着我母亲的手说话。“啧啧,瞧这房子修得……”

父母的脸挂不住,要往下掉。卫何氏说,房子就是要修得紧凑才好,好收拾打整。自从子女到了城里、老卫去世了后,卫何氏一个人守着十几间房子过活,便格外地孤独。她说先前还每个屋子里转转,打扫打扫卫生,现在连打一头的念想也没有了。很久不曾干过农活儿的她又扛着锄头到田间地头去,不为自己干活儿,帮着人家锄草、刨地,也不为找累,想找个说话的人。

父亲给卫何氏敬酒。“还晓得好久又才喝得成刘老师的酒了哦。”卫何氏说。她想搬到女儿家去养老。“我可不想像老莱子一样,死在这里,连个收尸抬棺材的人都没有。”

老莱子的儿子走得早,孙女打工去了,一个人呆在月亮湾,没人照顾。孤寂像白蚁一样吞噬着他的心。他想到街面上去碰碰运气,找一两个朋友说说话。先前走过的路被荒草湮没了,他得走白晃晃的水泥路。出门的时候,他遇见了卫何氏,说,我走了。

卫何氏笑话他,别在街面上遇见相好的,把魂掉了。老莱子死在回家的路上。他没有遇见一个朋友,独自喝了二两酒,醉倒在了平整的水泥路上,再没起来。

“要是都像你这样老老实实地呆在月亮湾,那就好了。”卫何氏对我父亲说。

父亲没有说话,他决定跟我回县城居住。

父亲从十九岁便开始代课,教了二十多年的书。月亮湾再也没有孩子让他去教了。

我想,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少数派。

中秋节的晚上,接了一个电话,是郭大的大儿子从深圳打来的。他对我说,他在深圳市区里买了房子,把户口也迁移过去了。

郭大已经去世多年,在一次赶场卖藕的路上,连人带车掉进了河里。那段河道是郭大打渔最爱去的地方,水深鱼多且肥美。如今,清亮的河水拥抱了他。白净的莲藕在河面上缓缓漂开。

儿子们没有辜负郭大。大儿子在深圳打工,积累了一笔财富,办了一个电子器件厂。小儿子带着母亲在广州搞食品批发,日子过得很滋润。

郭大的大儿子对我说,老师,我在深圳成家了,四棵树镇再也走不回去了。我安慰他,这是好事。我是多么想拥有一个北上深广的户口啊,却连十几平米的蜗居都没能拥有。

他顿了顿说,老师,您到我这里来吧,绝不会亏待您。

他没有伤害我的意思。我谢绝了他的盛情。我现在工作生活在这个小县城里,这里有我的亲人、朋友和熟悉的人。正如我曾经熟悉的月亮湾一样。如果我想念大树、青草,或是蟋蟀的鸣叫,我会带着孩子去山岗上,去田野里,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大起大落,没有曲意奉承,更没有远离和思忆的苦痛缠绕。

过去的不可追回,未来更没有指向。

我想,我注定是一个少数派。

责任编辑

王德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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