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下的24点
2017-11-13□汤飞
□汤 飞
霓虹灯下的24点
□汤 飞
城市宛如一头巨大的怪兽,夜愈深,它的眼睛愈发亮晶晶地瞪着大街小巷,发出的光拼命扩散,恍如昼夜颠倒。在这座城里,数百万个美梦同时升腾,暂时不用理会现实的憋屈、无奈或残酷。但也有少数人刚刚结束一天的忙碌,从疲惫的“魔爪”中解脱出来,踏上回家、奔向美梦的路。
孟特就是其中的一员。他是软件“程序猿”,每天敲打着一串串纷繁复杂却枯燥无聊的的代码。参与设计的软件应用越来越多,脑袋上的头发却日见稀少。他的同事们嘲笑他“聪明绝顶”,他则回以“只长见识不长头发”。当然,开玩笑是一天中难得的快乐时刻,更多的时候,大家戴着耳麦,专注于屏幕之上,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键盘音。
有次他去接开水,一同事说:Werther(维特),好久没见你带女朋友一起参加公司的派对了!他一惊,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杯中的水跳出几滴,险些烫着手,回道:她最近忙着呢。
其实,忙的是孟特自己。他像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一样有着烦恼,而这烦恼正是来自于爱情。他的女朋友何含盎,现在是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员,人虽然并不特别出众,但两人早在大学时便已结了同心。因为工作性质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期望,孟特经常早出晚归,在她没醒的时候就出了门,回来时她已成为城市美梦的百万分之一。平时打电话很少接、发微信很少回。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共同的周末,他还得去公司加大半天的班,将女朋友一个人晾在楼下的咖啡厅里眼巴巴地等着。
何含盎抱怨,咱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像是异地恋一样?你能不能把花在加班上的时间分一丁点儿给我,丰富一下我们的爱情生活?
他不解风情地回答:我若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你身上,便无法让你有钱花了。双手捧着爱情,哪里还有第三只手去抢面包?
抢你的面包去吧!何含盎把刚买的一袋准备作早餐的面包片砸在他身上,转身走进卧室独自生闷气。孟特捡起面包轻轻放在桌上,跟进去。
何含盎的脸色很难看,孟特的心里很难受。说来说去,还不是他没有出息,才惹爱人生气,所以他暗暗下定决心加倍努力工作赚钱。他说:荷花,都是我不好,但今后我一定变得更好,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不对,你得跟我一起才算幸福。假如你看上了别人,我可不依。说完,他自己不禁大笑起来。
何含盎不理睬,他也笑不下去,只好使出绝招:殷勤地做家务,一点一滴消解她的怨气。
冷战的滋味不好受,这期间的何含盎跟四季豆一个德性,油盐不进,任孟特说学逗唱、哭笑喊闹,皆无动于衷、冷然对之。然而,她还是照常给他浆洗、购物,要阻止他的傻闹就捶他,实在不耐烦了,也会骂一句“滚”或者“闭嘴”。果真打是情、骂是爱。
冷战纵有千般不好,二人的默契于此得到了有效的检验。
孟特依旧加班至深夜。这一天,待敲完最后一小节的代码,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他才关掉电脑离开公司。看看时间,已经午夜12点了。公司旁边有一家卖夜宵的小店,他去买了一杯香草味的奶茶,边走边喝,来到公交站台,将近12点一刻了。
他知道,第二班374路夜班公交车即将驶来。他坐过很多回,虽然慢了一点,却非常省钱,反正下班时间不值钱,休息时间更不值钱,无所谓。喝完最后一口奶茶,他顿时精神不少,掏出公交卡准备好,不能因自己的迟缓耽误别人休息的时间。
孟特远远看见车头上“374”几个醒目的黄色数字,微微一笑:老朋友来了。公交车,司机刘师傅,几乎固定的乘客,都是他的老朋友。
前两个朋友都足够老。公交车是其它线路淘汰下来的旧款,白班公交车已经陆续更换成电动式的新型车了,更靓更绿色。幸好,374路车老而不破、旧而有力,每当爬坡时总会发出雷霆一般的轰鸣声,证明自己老当益壮。刘师傅之老不在于年龄,才45岁,但他是这个城市资历最老的夜班公交车司机,由于常年上夜班加之光线暗,他看上去略微显老,不过开车技术好,稳当得很。
老归老,朋友最重要。
车刚停稳,车门“哗”地拉开,孟特一个箭步冲上去。刘师傅呵呵一笑:小孟,今天下班挺准时。
孟特说:今儿主管没在现场督工,正好可以自由安排,所以早走了半个小时。他利索地刷了卡,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上,长舒一口气,问:刘师傅,最近在看什么书?以前闲聊的时候,刘师傅说过,他每天晚上九点半到总站,做好准备工作后大约还有半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因而随身带着一本书,趁此机会翻上两页。一手持书,一手抽烟,对于刘师傅而言,比打麻将、侃大山什么的有劲多了。
《战争之王》。中国军人开赴缅甸同日军作战,看得我血压高升,刚喝了一杯银杏叶。
看书也得注意身体,刘师傅。我看呀,别人喝酒后不宜开车,您是看完内容激烈的书籍以后不宜开车。
刘师傅憨厚地笑笑:不严重,不严重。
刘师傅,看来您是“书架”。坐在孟特身后的一位男子说。
孟特听音辨形,知道说话的是报社的校对张老师。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从事的却是为锦绣文章保驾护航的活。此时刚完成报纸校对工作,签字下班。他是这趟车的常客,一来二去,大家相互熟识了。
张老师,今天有没有特别新闻,给大伙儿讲讲呗。孟特说。张老师性情爽朗,从不拒绝,他说的一般都是最新最隐秘的故事。如果可以被报道,报纸得等天亮之后才会出街,他们算是第一批读者;如果不能被登载,那么他们便是少数的知情者。无论是哪一种,都会让身处于倦懒状态的他们在内心里生出一丝优越感。
张老师略一思索,清清嗓子,说:今天给大家讲一个“不刊之论”,不过这个“刊”并非改动或消除的意思,而是刊登的意思。哈哈,咱们只在车上说说,下车即忘,切记切记。上午,有个大概50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来到报社,阴差阳错的由我接待。她告诉我她要爆料,我们自然欢迎。正好报社首席社会新闻记者吴哥在旁边,便介绍二人认识。我听了几句,心惊肉跳,她抖的料太火爆。你们猜猜是什么?他故意停住。
车厢里沉寂片刻,有人说是不是反映社区健身设施太少了?举荐身边的好人好事?或者举报某家医院不守医道、草菅人命?
张老师摇摇头:非也非也。原来,那女的准备举报本市一家知名企业老总,说他在外面养小三,挥霍公款、生活腐败。她说得咬牙切齿,愤恨不已。吴哥问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有证据吗?她说我是他老婆,当然知道,言罢还掏出几张照片。照片模糊,角度也不好,一看就是偷拍的。果然是那位老总搂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举杯共饮。女人说如果报社敢于报道,她可以支付一定的费用。
因为线索主角是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吴哥不好决断,说此事需要向新闻部主任汇报,如有采访需要,会及时跟她联系。吴哥让我和他一起去找领导,正汇报着呢,主任的电话响了。接通之后,只见主任神色、语气俱为恭敬,似乎对方大有来头。主任不时点头称是,最后说:好的,您放心,我们会处理好这事,谢谢李总。挂掉电话,他叹了口气,说:你们回去忙工作吧。
吴哥问:主任,那这个线索还需要跟下去吗?
主任说:你们知道刚刚谁给我打的电话吗?就是举报者的丈夫。他说个人的私生活不应该占用公共媒体的版面,请我们三思。若报社答应不再理会此事,他的公司可以在报上投放一年的广告宣传,而且按原价执行,不必打折。你们说,我能为了一篇报道,把这么一大块肥肉拒之门外吗?要是真惹恼了他,以后哪里会有合作的机会?做人留一面,日后好相见。对不对?
我和吴哥面面相觑,退了出去,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孟特愤慨地说:依我看,真应该曝光这些不大不小却作恶多端的老虎,不然社会一团乌烟瘴气。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刘师傅吟道。
妙极,妙极。张老师竖起大拇指。孟特回过头去,车窗外的霓虹正好闪过他的面庞。
公交车慢慢地停下来,下一站到了。站台上空无一人。刘师傅习惯性地打开前后车门,抬起左手,借着路灯的光看看时间,自言自语:这个点儿,她应该下班了吧,怎么还不见人呢?
张老师问:刘师傅,你在等KTV的“夜来香”吗?
可不是,连人影都没有,哪有什么香味?按往常的习惯,她也该来了,没听她说今天要休息,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刘师傅不由得焦急起来。
张老师是个热心肠,道:您别着急,万一是收尾工作耽搁了一点时间呢?我们先稍等片刻,如果还没来,我可以去看看,免得小姑娘发生什么事,反正KTV离这不远。
如此甚好,只是占用大伙儿的休息时间了。
夜晚的人们似乎变得格外宽容,很会替别人着想,不再像白天那般急不可待和斤斤计较。几个乘客纷纷说:没事,“夜来香”若是坐不上这趟车,还得等很久,一个姑娘家多不安全!
公交车安安静静地停着,刘师傅打开车厢的灯,自己取出一支烟,默默地抽起来。乘客们闲聊着。孟特记得那个“夜来香”,身材高挑、模样姣好,长头发,挑染了葡萄红的颜色,衣着时髦,浓妆艳抹,常常伴着一身酒气。第一次碰面,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大家本能地反应:这是个艺名吧,原名叫什么?她不肯说,旁人配合着不再追问,谁都有自己的苦衷,何必要打破别人苦心经营的砂锅。她是KTV的客户经理,更是车上的开心果,总能绘声绘色地讲述KTV里的故事,偶尔唱上一曲,赢得一片掌声。“夜来香”极大方,经常随身带着零食,与众人分享,一口一个“哥”、“姐”叫得亲热,令夜晚多了几分妩媚。刘师傅要开车,腾不出空来吃东西,她就侧身坐到驾驶座旁的台子上,拆开一包零食,拈一块凑到刘师傅嘴边,糯声道:师傅,吃一块吧。
刘师傅没见过这样的阵式,浑身不自在,吃与不吃都不对。一乘客打趣道:哟,这场景貌似在《西游记》里见过,师傅您好福气啊。另一乘客接道:二师兄,你可别吃醋。车里顿时趣味横生。
“夜来香”乐道:师傅,即使我是女妖精,您也不是我的唐僧肉,来吃吧,没毒的。
推脱不掉,刘师傅只好张口咬住,几乎不嚼即咽下去。“夜来香”笑而不语,继续喂他,直到整袋零食一块不剩,然后说:刘师傅,谢谢你每天都等我,坐你的车,我觉得特别安全,真的。
刘师傅报以木讷的微笑:小姑娘,不要客气,平安运载乘客是我的职责。正是因为你们的陪伴,让我开车的时候不至于太枯燥,该说谢谢的是我。
客气啥,扯平了!张老师高声说。
对!“夜来香”蹦起来,站到空地上,拍手道:咱们一起唱一首歌吧。
唱什么?有人问。
张老师说:唱《夜来香》最合适不过。群集响应。
“夜来香”起了个头,余人合唱下去: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
当唱到“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时,某位年轻的乘客还跑到她面前,携手共舞,引得尖叫连连。刘师傅专注于开车,耳闻众乘客把公交车变成歌舞厅,心里高兴得很。
然而,这仅限于“夜来香”清醒的时候,没喝酒或喝得少。据她偶尔提及,清醒意味着当晚她的销售业绩不够理想。每当她醉醺醺地乘车,说明她成功推销出去了不少酒。彼时她就成为最安静的乘客,趴在前排的椅背上沉睡。到站时,刘师傅会提醒她。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揉揉脑袋,迷迷糊糊地下车而去。无论喝多少,她都不会闹腾,也不会吐。
孟特明白,有些人,把难受死死憋在心里面,绝不让别人看见,嘲笑或怜悯都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他们脆弱而坚强地生存于城市,别人安于美梦时,他们的梦却无所依从。孟特正是其中一员。
她的沉默和安静,使其他乘客谈天说地时都轻言细语,生怕吵着了她。大家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这株生长于城市的夹缝中、盛放于夜班公交车上的娇弱的“夜来香”。至少,在同乘的这段路程和时间里,所有人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难道不是吗?
她很少迟到,如果第二天不上班,会提前跟刘师傅打招呼,免得枯等。
刘师傅已经抽完一根烟,掐灭烟头,开口道:张老师,麻烦您下车去看看,好吗?
张老师爽快地应了一句“好”,站起身来。孟特跟道:我也去。
两人朝着KTV的方向大步而去,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连街边的汽车都熟睡了。路过一个花坛,孟特无意间瞧见那儿伏着一个人,远远闻到一股酒气,该不会是“夜来香”吧?他们走过去,张老师扶起那人,正要开口,发现那人正是。她脸上的妆已经哭花了,酷似一只花猫。旁边一滩呕吐物。孟特皱眉道:她这是喝了多少呀?
张老师说:先把她弄到车上去,以免受凉。
哪知“夜来香”忽然抬起头,使劲推开张老师——她使足了劲儿,可在张老师看来仍是无力之举。她怒道:负心汉,还缠着我干什么,滚开!
“夜来香”,你看清楚,是我们。孟特说。
她醉眼朦胧,来来回回瞟了几眼,似乎明白了,又垂下头。想来,那位负心汉是不会叫她“夜来香”的。
张孟二人连扶带抱地把夜来香带回车上。刘师傅心疼地说:小姑娘这是拿酒解渴呢?为了挣一点儿提成将自己灌得不省人事,伤了身体,值得吗?
“夜来香”脑子里还残存着一丝清醒,加上呕吐出来,元神已经归位,她稀里糊涂地说:我为爱情干杯,最后爱情把我变成杯具。值——不值得!
放她坐好后,一乘客赶紧扭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美女,来喝点水,要爱别人,先得爱惜自己,身体是爱情的本钱。
“夜来香”接过,豪气地说了句:谢谢,改天请你喝酒!随后,“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心里才好受一些。
刘师傅刚要启动车辆,手机响了。来电的是“游戏玩家-小历”,电话那头说:刘师傅,您已经过了金水桥站了吗?我今天出来得挺准时,还是没有赶上你的车。看来只能打车回去了,刚刚的装备算是白卖了。
小历,你耐心等一等,刚才出了一点状况,我还在仙人台站呢,马上到你那儿。
仙人台?那位叫“夜来香”的美女出什么事了吗,不要紧吧?
没啥,喝醉了。到了再说。
车子缓缓启动,一盏盏亮闪闪的路灯迎过来、退过去,轻盈曼妙,如同KTV里闪烁的各色灯光,也如人们渴望的梦幻生活。
公交车很快驶到金水桥,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上车来,边投币边抱怨:刘师傅,我还以为您抛弃我不管了呢。
哪能!我存着你的电话,到站了会打给你。大半夜的,不会将你扔这儿不管。刘师傅和蔼地说,像父亲一样。
小历逐一和大家打招呼:孟哥、张老师、老何、陈阿姨……很高兴又见到你们。让我看看今晚少了谁——“夜来香”!
坐在后排的“夜来香”浑浑噩噩地举起手:小历,我在呢。
小历呵呵一笑,解下背包,坐到她身旁,说:我知道你在,可印象中的你不是挺能喝吗,怎么还醉了?是不是发生啥故事或者事故了?你说出来,没准儿大伙还能帮帮你。
不料他的一席话惹得“夜来香”啜泣不已,良久乃息。她需要疏解心中的苦痛,需要不将她当作小丑的观众,需要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安慰她的朋友。这辆车上的人,无疑最符合条件。夜色,有时候可以是一种保护色。
张老师回过头来说:闺女,如果你愿意分享,我们都是很好的听众。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不会勉强。
他的一声“闺女”,让“夜来香”的眼泪再一次决堤,好不容易平复之后,才颤声道:我读中学时,和班里的“学霸”最要好,彼此颇有好感,我以为这就是爱情。可是在高考中,他榜上有名,我却名落孙山。他来这座城市上学后,我不顾家里人的反对,独自跟来。由于既没有学历,又没有工作经验,最开始接连碰壁,只好从在大街上发传单、在超市干促销做起,所得薪水非常微薄,但还是省吃俭用,把节约下来的钱交给他做生活费,因为他家十分贫穷。周末我休息的时候,便和他一起游玩。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两个孤苦伶仃、相互依靠,那些时光真美好。后来,他打算考研。我知道这得花很多钱,但深造是他的梦想,必须支持,所以我找了一份在KTV当客户经理的工作。听起来很好听,其实就是个卖酒的。那些有钱人凭什么给你面子,还不是想图个乐?不陪他们谈笑喝酒,他们怎能高兴?我学习推销方法、学会喝酒、学着跟人周旋。起初,我一板一眼地介绍,结果被人毫不留情地赶出来。接触的人多了才琢磨出其中诀窍,总之是笑容要甜、声音要甜、语气要甜,我送出甜甜甜,那些人才会慷慨地填满我小小的荷包,我才能支撑他的学业。后来情况终于有所好转,但为了省点儿钱,不管提成多少,我都选择坐公交车回去,毕竟一趟出租车的费用就足够一顿饭钱了。我怕他多心,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工作情况告诉他。他念书倒也用功,参加了许多社团,得过不少的奖。每次单独相处,他总喜欢高谈阔论、毫不自觉,神采飞扬,可惜我插不上嘴,只好傻乎乎地盯着他笑,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单口相声说得多了,他才反应过来,说: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或许是我太想表达了。然后说些年少旧事,平平淡淡。
平平淡淡才是真。小历说。
平平淡淡未必是真,不过真作假时假亦真,真假原本就难得分辨清楚。人算不如天算,今晚我照旧信心满满地进入包间去推酒。周末的客人都显得极为豪爽,看来这又将是一个丰收的夜晚。听说隔壁包间是一群大学生,我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准备工作就是投其所好,提上一瓶中档的洋酒,敲门而入。里面的气氛很“嗨”,三个人在那儿唱流行摇滚歌曲,四个人在桌前拼啤酒,另有一男一女坐在角落里埋头细语。我坐到沙发上,跟他们闲聊一阵,瞅准机会推荐手中的酒。那几人心动了,但似乎拿不定主意,其中一个问角落里的男子:海哥,想尝个鲜吗?男子抬起头,我才看清是他!毫无疑问,身边的女孩自然是他的女友,错不了。四目相对,我感到难以置信,眼睛里喷出怒火。我提起洋酒冲出门去。不明所以的旁人还说:你等等,我们再商量一下。在卫生间,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出来后发现他站在那儿。我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他没回答,反问: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说:我在这里工作是为了你,你们在一起难道是为了我?他愣了许久,才道:我希望找一个聊得来的伴儿,也许我们不适合。对不起,谢谢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欲哭无泪,一个人躲到黑暗的角落喝酒。结果,喝多了。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只要你人没事就好,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千万别喝酒,容易醉,还伤身体。刘师傅说。
小历愤慨地说:“夜来香”,这哪是什么爱情!你告诉我这小子的地址和相貌,我找几个兄弟伙去教训他一盘,给你出出气。
孟特笑话他:你以为打人跟打游戏一个样吗?
“夜来香”微微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跟他确实不般配,他懂得那么多,而且我的工作环境很难让人信任。即使是普通朋友,能够帮到他,我也会很开心。
小历若有所思,说:前几天,我正用自创的“回旋三连杀”攻击敌人,旁边一个陌生的女孩赞不绝口,拉着我的手让我收他为徒,我哪有时间耗在她身上,一口回绝。她并不气馁,一直缠着我问东问西,自称“非正式弟子”,我不耐烦的时候便教她一两招,结果人家悟性很高,能够活学活用。后来交谈才渐渐多起来。我们有共同的话题,三句话不离游戏,还算痛快。
“夜来香”叹了口气:他说的专业话题,我听不懂更说不出。我懂得人情世故,他又不愿意沾染。久而久之就疏远了。
“夜来香”,今后,你不用再背负那么大的压力为别人拼搏的。明天又将是崭新的一天,好好为自己活。孟特劝慰她。
还没有为自己活过,怎么个活法呢?“夜来香”喃喃自语。
刘师傅突然问:小历,你这打游戏是个正经活吗?
必须是!小历说,等我积累足够的经验,取得参加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电子竞技比赛资格,一举成名天下知,先挣人民币,再挣美元。届时,邀请在座各位见证我披星戴月奋斗过的朋友,一起庆祝。他说的好像不是远在天边的梦想,而是近在眼前的计划。
孟特说:你不必太破费,不如搞一个夜班公交派对吧。还是咱们这些老伙计,把这辆公交车布置一下,你负责酒水食物,我协调灯光音响,“夜来香”负责编排歌舞节目,张老师做主持,刘师傅作为特邀嘉宾。一定很有趣,搞不好能够引领时尚呢!
张老师点评道:小孟的脑洞开得有点大,但完全可行,现在到了点赞时间啊!
众人在公交车上结下的情谊,由公交车来承载自然最好。几乎人人都赞同。只是有人说:小历啥时候才能参加电子竞技比赛,可别等到花儿都谢了。我们可以约个适当的时间,先做派对,当是给他壮行打气。
此话一出,气得小历冲到他面前要求单挑。旁人乐不可支。
说笑间,车忽然停住,原来有交警在前面路口检查酒驾。刘师傅打开前门,一位高大的交警走上来,却没有带检测设备,他说:刘师傅,这是第几趟了?不用查,您肯定不会犯事儿。走吧,路上小心点,夜间驾驶容易疲劳。
刘师傅笑道:我的乘客们闹腾得很,简直没有疲劳的机会,谢谢你的关心。
车子途经火车站,上来一个又背又拎的中年人,因东西块头太大,他走的是中门。放下东西后,再去投币,他说:几年没回来,竟然还能坐上这趟车,您是刘师傅吧?边说边递过去一支烟。
刘师傅答道:是呢是呢。右手接过烟,放在一个敞口盒子里。
这城市变了,可您没变。您开夜班车,得有十多年了吧?
快十六年了。记得有好几次,我在大白天开车经过这条线路上的一个路口,反而一下子找不着方向,你说奇不奇怪?
刘师傅,你练就了夜间视觉,已经被白天无情地抛弃了。张老师调侃道。
人家都说坏人多半是昼伏夜出,我怎么觉得自己遇到的都是好人?小历冒出一句。
工作要求我昼伏夜出,你说我是坏人么?张老师问。
您是昼伏夜出,我是早出晚归。总而言之,有缘相逢,殊途同归。孟特笑道。
夜班车还是那么有趣!中年男子没有离开驾驶台的意思,也不管所带物品的安全,继续跟刘师傅摆谈:您老婆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吗?我记得您提过她体弱多病。
刘师傅说:老样子,因为身体不好下岗在家休养,没离过药。好在我女儿毕业了,从外地回来工作,平常可以照顾一下。老弟你去外面发展了?他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家事,便转移话题。
原本打算去沿海挣钱,回家来生活,谁曾想外面的钱也不好挣,还是回来,和妻儿老小一起,这个家才是完整的。
孟特问他:你常年在外,家里人不会抱怨吗?
中年男人说:抱怨、吵闹一个都不少。可人家干嘛吵闹,还不是关心你。你若回敬以吵闹,岂非以怨报德?我一般都不会对着干,冷静之后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张老师拍拍孟特的肩膀:这是咱们男人的秘密。孟特似有所悟。
没过几个站,中年男子下车而去。临别时,他对刘师傅说:我感觉坐您的车的人比以前多了不少,您是越老越有魅力。
车子离乘客们的家越来越近,开始预演告别。“夜来香”站起来,对向她施以援手的人表示感谢,然后走到中门。哪知公交车滑站而过,没有要停的意思。“夜来香”问:师傅,您喝醉了吗,为什么不停靠?
小姑娘,我直接把你送到小区门口吧,回去早点休息,别想太多。
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没有言谢。
“夜来香”下了车,一阵清风吹来,她整个人一抖,随即定神前行。这时,小历从窗口探出头,说:“夜来香”,如果你忘了那个渣男,不妨考虑一下我,我出国比赛的时候带你去旅游。
“夜来香”回眸一笑:带我花美元?
只要你我有缘,只要你愿意,花什么元都可以。
Yes,I do!夜来香快步走进小区,转眼不见人影。
孟特道:小历,你啥时候动心的?怎么没有铺垫和预兆?
小历说:孟哥,我不过想让她知道,负心的只是一个人,并非全世界。不能因为一点垃圾,就生气地忽略掉整片风景。
打游戏还打出哲学范儿来了。张老师说。
生活经验丰富而已,让各位前辈见笑了!
张老师下车之前,特意叮嘱:刘师傅,您等我一会儿,一定得等!
刘师傅依言。孟特等几个乘客心里纳闷,不知道张老师要闹哪样。几分钟之后,只见张老师捧着一个盒子匆匆而来,说:家里煮了饺子,我装了一些,你们尝尝。
夜宵or早点?孟特问。
有点晚的夜宵,有点早的早点。总之,有就不错,有醋吗?小历问。
你想得真不少。孟特说。
张老师把盒子先交到刘师傅手里,又给每个人发了一根牙签,这才告别离开。刘师傅吃了一个饺子,将盒子递给孟特,依次传过去。每人的心中都留下了温暖,在这清凉的深夜里。
孟特即将到站,他想:一路上的疲惫丢三落四了,又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马上就要见到荷花了,即使她是个睡美人,我同样非常开心,毕竟她是我的家。
正沉思间,只听刘师傅说:小孟,到了!咦,这一站还有乘客吗,倒是怪事!
孟特抬起头,见站台前站着一个人,女的,他的,荷花!孟特说:刘师傅,不用开前门,劳烦您赶紧把这一车看热闹的眼睛拉走吧。他一溜烟儿窜下车,奔到何含盎面前,问: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睡不着吗?
何含盎望着远去的公交车,含情脉脉地说:来接你回家,想多一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
不需要道歉,一场冷战消失得无影无踪。
霓虹灯亮晃晃的,为孟特、何含盎照亮回家的路和未来的路。人世间的24点,果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孟特握着荷花的手,心里舒畅极了。
[责任编辑
/张晓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