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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时节最忆君

2017-11-13杨启云

剑南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姑婆永和桐花

□ 杨启云

桐花时节最忆君

□ 杨启云

我家住在永和堰边。永和堰是三台县著名的水利工程,后来得过连战的题词——“抗战第一堰”。我们先前知道它的著名,与此毫无关系,纯粹来自于大人们的对话:“你家是桃子园的?我去过那里。你家在桃子园哪里呢?”“永和堰边。”“哦!”对方恍然大悟。我从不谙这样的恍然大悟是否有伪装的成分,至此我知道永和堰原来名头响亮,居住于此,让我瞬间有了骄傲的底气。

每年春三月的时候,永和堰便开始放水,这种放水,有别于春节期间短暂地放几天,而是一直放到初秋稻谷成熟的时节。忽然某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听见孩子大声地吆喝:“堰水来了!”声音里满是惊喜。大小的孩子定要冲到堰边,看浊浪翻卷,一直到大人们的呼唤声里显出愤怒,才悻悻然离开。

这时候的堰水,多是涪江上游化开的雪水,有些刺骨的凉,浑浊。但堰埂边的油桐正是怒放的时节,白色花瓣中匀称地分布着红色的脉络,衬着刚刚舒展的嫩叶,极美。浊浪正衬了花的艳丽,垂花却显出水的活力。继而有花瓣飘落水面,正是落花有情流水有意,流水伴着落花,一路打着漩,不离不弃,在每一处回水里流连。我们能感受到水的欢畅和兴奋——水是笑着奔跑的。

这个时候,祖母大抵就要出远门了。桐花盛开,最后的春寒即将远去,天气开始真正转暖。此时正值清明前后,一般是有几天小雨的。下雨的时候,祖母坐在门口的矮凳上,眼神有些空,仿佛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有些渴望,又有些犹豫。她床边的黑箱子上,蹲着一个黑布的包裹。

祖母要出的远门,是双河堰她幺女儿家,这也是祖母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我们都知道,只要天一晴,她就会挎着她的黑包袱,沿着永和堰走到尊圣寺,然后折进山里。花上半天,走二十多里路,就到了双河堰小姑的家。

小姑命运不济,先前嫁了个军人,从坝区嫁到山里,但小姑父很快病逝,按山里的习俗,她就改嫁给了小姑父的兄弟。小姑重情义,好强,善良。我记得过年时候到过她家,每次临走她都要落泪。

到我十余岁,父亲去世,母亲对祖母的惯例便有些微词,祖母一走,农村就该忙了。但那时我们的心中,是偏向祖母的,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不好,肿脚,每次出门,她都以为这是最后一次。我明白她的担心,我早已看见她的黑箱子里,整整齐齐叠着她给自己做好的寿衣。我们默默地看她出门,有时候我会和妹妹送她到堰埂边的石桥边,看她矮小的身影,慢慢穿过堰埂边的油桐花荫,走过廖家拱桥,再被远处的油桐树挡住身影。我们只是担心,她一双颤巍巍的小脚,如何能走过高家桥那巍峨的渡槽上狭窄的路面。

高家桥是我们心中的名胜,又高又险。我们对它的膜拜,只为它的高和险,只为它独特的两层拱。我们从不知道它的背后,还有郑献徵,还有黄万里。高家桥是摔死过人的。祖母走后,如果半个月没有回来,我们就开始担心,害怕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人,带着噩耗。这种担心,只能藏在心里,母亲带着几个上学的孩子农忙,没办法派人到小姑家去探看情况。担心最终是多余的,有时候我们正吃晚饭,门忽然被推开,隔一会,众人齐刷刷的目光里,一个黑影撑着门框,慢吞吞跨进门槛。灯光昏暗,她并不需要走到灯下,我们就知道是祖母回来了。祖母的体力已经很不济,她来回都需要一天。我们院子里有个姓杜的姑娘,嫁到尊胜寺,家就在永和堰的旁边,祖母中午走到她家,歇一气,下午再走,天黑透,也就到家了。

最后一次,她只走到廖家拱桥,就坐在桥头的草皮上,身旁桐花良久飘落一瓣。后来,她折回来,头上还歇着两片桐花,花瓣莹白红润,她的头发干枯苍白。

这年夏天,她没有熬过去。

我祖母姓林。我们在院子里是杂姓,独此一家。祖母的姓倒有两家,都算得上亲戚。祖父去世得早,连母亲也不曾见过他。祖母和父亲、母亲并没有多余的话,她无聊的时候,喜欢到院子西头找林三娘——我们要叫她三姑婆。三姑婆家门前有一口大石磨,男孩子喜欢爬上去耍,但她瞎眼的丈夫不喜欢我们去。他黑着一张脸,总喜欢端一个大筲箕往磨盘上放。如果三姑婆恰好在家,总会大声呵斥他。三姑婆喜欢别人上她家,但孩子们不喜欢到她屋里去,总觉得她的屋里藏着鬼神——常常有人到她家里,设了香坛、水碗,然后关上门。据说,她还能够请到大仙附体。而且,她老喜欢呵斥自己的孩子。她的四个儿子人人都耷拉一张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全像是他们的妈妈从路边捡回来的。她笑嘻嘻地招呼我们,甚至还有糖果的诱惑,除了擤鼻涕的小不点,我们都不受她拉拢,我们只喜欢他家的老二。我还刚上小学,老二已经是个青年男子,他从来不会笑,永远都在自言自语,但无论是谁叫他帮忙,都从不拒绝。他从没有上过学,也不识字,但是有一项神奇的本领: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半夜把他从床上突然摇醒,他也能清楚地告诉你,今天是阳历几月几日,阴历几月几日,星期几。而且,无需思索。我们每次见到他,总是乐此不疲地拿同一个问题问他。

我家房背后李家女儿的外祖父是厂里的工人,她的小舅和我们是同学,冬天能够穿一件军绿色的大衣,我们学了一篇课文,从此就把他叫资本家的“趴儿狗”。李家女儿的花手绢、花衣服、花头巾,都和我们院子里其他女孩子格格不入。

李家屋前种着花,红色的,紫色的,种在菜地边。其他人家门前的菜地里,野草一长起来,就被及时除掉了,来不及开花。

水里是有水鬼的。三姑婆这样说,李家的大女儿就是被水鬼用桐花蛊惑了。

那天午后的时候,男人们在家里小寐,主妇们在收拾厨房,喂猪喂狗,大孩子们窝在某家杂物间打扑克,小孩子们在村上的晒坝里滚铁环或者在房后的竹林里“丢窝”(一种游戏),三姑婆又高又亮的声音突然在堰埂上惊乍乍地响起来:“救人了,有人淹水了!”我们冲到堰边,看见三姑婆站在洗衣服的深水坑下游浅水里,双手横抱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女孩一动不动,垂着手,手里还捏着一条花手绢。三姑婆茫然无助,水流从她腰间绕过,形成一串小小的涟漪,水中漂浮的白色桐花,就像一只只温柔的小手,抚着她黑色的衣服下摆,恋恋不舍。

随后赶来的男人们跳进水里,接过女孩,传到堰埂上。是李家8岁的大女儿,已经没有了呼吸。

孩子们都傻眼了。堰水翻卷,桐花漂流,依然如昨。

大人们忙碌起来,倒提着控水,又牵了牛来,将女孩横放在牛背上。牛在人群中转着圈,女孩依然没有反应,人群里越来越安静,女孩的母亲开始哽咽。三姑婆穿着她的湿衣湿裤,被挤在人群外,伸长脖子,紧张地盯着兜圈子的牛。牛蹄的声音愈发闷响。忽然间,“哇”的一声,盖过了所有的声音,人群顿时热闹了起来。

后来,三姑婆在不同场合叙说自己在李家大女儿事件中的神性,我们都不信。她从水里到岸上,表现得和我们这帮孩子一个样,傻不楞登的。然后三姑婆警告我们,堰水里有水鬼,李家的大女儿就是被水鬼借了桐花蛊惑了。我们半信半疑,李家的女儿在家门外堰边一个放水口旁洗手绢,桐花飘到她面前,特别漂亮,她伸手去捞,就掉水里了,冲了一百多米。那一段水浅,依她的身高,应该淹不到肩头,怎么会被冲走呢?

但是,等到夏天来临,我们都怀疑她是拿水鬼吓唬我们,原因是我们不信她能够大仙附体。

出了李家女儿的落水事件,家长们便将自家的孩子看得紧了。每年桐花落尽,桐叶长得宽大而茂密,油桐指头大的青果在叶片间忽隐忽现,就到了男孩子们最高兴的时节——该是下水游泳的时候了。永和堰两旁的男孩子(包括部分胆大的女孩子),几乎没有不会水的。他们的会水,都是反复实践、自学成才的,淹个半死也是常有的事。我自己就有两次被淹的经历。

永和堰的设计相当人性化,每一处村庄的面前都有桥,桥面前的渠沟要宽大得多,水也深。渠边是一梯一梯的青石板,方便人们洗衣淘菜。断水的时节,也能蓄一坑水,方便人们灌菜。不会水的人在浅水处双手撑在堰底学狗刨,会水的人在深坑里游来游去——这完全是两重天地。艳羡归艳羡,从浅水到深水是一次涅槃重生。我在深坑的边缘,忽然间被水流冲走,瞬间没入水中,恐慌完全霸占了身心,喝了几口水,茫然绝望之时,脚忽然踩在了实地上。后怕之后,也能回味到在水中飘浮的自在。两次过后,忽然就像顿悟,我能够游过深坑,虽然是狗刨式,然而,我依然归入了会水的那一群人。

母亲断不能理解我们的喜悦,她是众多家长中比较严禁私自下水的那一类。那时候,每年总有算命的先生路过,母亲每次询问算命先生的结果,都是我们要“防水”。但天气太热,私自下水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

家长们限制之后,每天午后堰边的人声鼎沸就渐渐消失。只有大人们午睡之后,偷偷溜出来的孩子才重新将往日的热闹点燃。有一日午休,也许是我们闹得有些忘乎所以,母亲忽然拿了细条子,气愤地出现了。先前看见的孩子噤了声,等到我发现时候,背上已经挨了一下。哥哥反应快些,等我抱着衣服,他已经跑到我家的房檐边。

回家照例跪在屋中间。紧跟回家的母亲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跪在屋里,有些疑惑,她到房前屋后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哥的身影。于是她气愤地坐在我面前,数落的间隙,抽我两条子,顺便等候我哥乖乖地回来跪下。然而,我哥并不出现,母亲任我跪在屋里,自己又出去找了一圈,还是不见哥的身影。母亲有些慌了,赶紧让我起来,又叫起小妹,让我们满院子里找,还嘱托我们特别留意粪坑。然而,太阳渐渐西斜,我们连张家院子都找过了,也没有发现人,先前只是应付母亲,总觉得哥会躲在哪里玩耍,现在也渐渐慌张了。

母亲气急败坏。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回去继续跪着,然而母亲并不理我,我权衡再三,还是选择回屋里继续跪。我正要跪下,忽然听到床上轻微的鼾声。我拉开蚊帐,并没有见到人,但鼾声依旧,就在蚊帐和墙之间的缝隙里。我爬上床,揭开压在篾席边黑乎乎的蚊帐,看见我哥正在酣睡。原来,他回来就一直躲在那里。长大后我才明白,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我冲出去告诉母亲,并且满以为母亲会将哥拖出来暴揍一顿——一来是因为偷着下水,我已经挨过打而他还没有,这一定该补起来;二来他并没有听从母亲的呵斥回家跪着,还害得我们找他一下午,全家人担惊受怕,定该从重处罚。然而母亲并没有从凳子上暴起,她仿佛很累,还没有缓过气来,过了一会,她站起来,冲我挥挥手,自己进屋去了,而且,她并没有带上那根细条子。后来,哥也从屋里出来,他神色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等我们从外面溜达一圈回来,母亲正在担粪水灌菜。她看起来已经不累了,但是面无表情。

桐花初绽,正是育秧的时节。我家的包产地,正在永和堰廖家拱桥下边,地角边对着永和堰的出水口,轰隆隆的堰水冲下来,地角就一小点一小点地坍塌,每年被蚕食一点。母亲很生气,她全然看不到堰水白练飞溅的壮观,也看不到桐花随着水雾曼舞的神奇。她披星戴月的辛苦,本来就被这块叫做“鬼推磨”的地打了折扣,小麦、水稻成熟的时候,一不小心,地块中间就会倒伏漩涡状一大片,“鬼推磨”由此而来。现在,水冲蚀了她的土地,收成再打折扣,她的一口闷气必须有个可以出头的口子。一有闲暇,她就找到村上,找到乡上,差不多花了几年的功夫,来了几拨人查看,最后,生产队给她补偿了一小块地。

母亲把她的全部精力都倾注在了这些土地上。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挚爱土地,如果她不是只读过小学一年级,如果她有幸成为一个拿工资的人,她是否会对土地敬而远之?母亲并不是种庄稼的高手,不论水稻还是小麦,我家的成色总比不过旁边人家的地块。但是她很勤奋,麦收的季节总是天不亮就下地,水稻制种的时候,父本谷子已经萎顿,她都还在犹豫是否再授一次粉。

然而周边地块的庄稼成色也渐渐差劲了,地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披星戴月的几乎全是些老人。母亲用坏了一批一批的割刀,人工打谷的拌桶顶上的篷布变成了布条,三面的蔑席已朽,村里再也没有人能帮她把拌桶扛到稻田里。岁月就这样把母亲变成了一个老农。她依然坚守在这块叫做“鬼推磨”的地里,背一卷篷布,提两根凳子,用它们一把一把地将稻谷打下来。她身后的田埂上,杂草封了路,全不是从前干净清爽的样子。

母亲的背,渐渐伸直不了,像当年的祖母、外祖母。“鬼推磨”的半块地里,已经全是半人高的杂草,一茬一茬的野草,正在以蓬勃的生命力,欺侮一个精疲力竭的老农。母亲勾着她的背,神色黯然,满面沧桑。

永和堰是“鬼推磨”永远的背景。春天依旧来,那种泛灰色的雪水融化的春水依旧来,水面漂着麦冬的茎叶、塑料袋,漂浮着种种令人疑惑的东西。不知何时,堰埂变得荒芜,油桐杳如黄鹤,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清明时节给父亲和祖母上坟,在山湾处忽然见到一株新长的油桐,嫩叶初出,桐花绽放,华美如当年。远处树丛中祭祀的鞭炮脆响,短而热烈。记忆的闸门忽然间打开,堰水卷着桐花,奔涌而来。回首来处,永和堰藏在漂亮的楼群中,没有喧哗,温柔如病中西施,一如寂静恬美的乡村。

责任编辑

王德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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