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全之死
2017-11-13□王琴
□王 琴
王小全之死
□王 琴
(一)
五天后,在磨刀河更深处的一棵大树下,村里的人才找到了王小全。其实除了那一本残破的《海子诗集》,那些面目全非的尸骨遗骸是证明不了这个死亡人身份的。
六月了,磨刀河的两边,这一大片的原始森林茂盛得已经遮天蔽日,大型猫科动物穿行其中,想要留一个完整的清晰可辨的尸体几乎不可能。
我是王小全生前最好的朋友,他最后一次到城里和我吃烧烤喝夜啤酒聊女人,也没有留给我哪怕一点准备离开这个世界的暗示。
最后一次见到生前的王小全,是在城里的烧烤一条街上叫“好又来”的冷淡杯小店。老板是一个妖娆的见了男性一律喊哥的年轻女人,穿着略显寒酸的王小全也成了她口里的“王哥”。
女老板扭动着身姿嗲声嗲气地喊着“王哥”迎过来。王小全大方地伸出手“啪”的一声便熟稔地按在了老板结实的右边屁股上,努努嘴说,老规矩,一样来一点,一件啤酒。女老板顺势更加紧地靠了靠王小全,冲店内喊了几句:小李,赶紧的,老规矩,给王哥上快点。
等待中,女老板和王小全开起了暧昧的玩笑,无视我的存在。每次见王小全和女人们掐来捏去的,我就看不起他。斜眼一瞟,那“王八”的眼袋就像两个小笼包子一样,他曾经自豪的双眼皮松弛地耷拉下来盖住了半个眼球,成了典型的三角眼。
我对王小全不满的时候就喊他“王八”。王小全倒是不以为然,两片嘴唇一碰,深深地咂一口烟,几个字跟着烟圈缓缓吐出:无所谓,随你喊。
那一晚,王小全照样和我嘻嘻哈哈地聊着所谓的诗歌以及和诗歌有关的人。他一如既往地嘲笑顾城头上高高的帽子,说顾城带着高高的帽子特像个傻B。也说海子,说海子干嘛去卧轨啊,还不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归于尘土……
当然,还有女人。王小全说他睡过老的少的不老不少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女人N个,然后得出一个结论:不管你怎样起劲地折腾,到最后就那么回事。
对此,我不敢苟同。在我的想象中,只要人不一样,身体就会不一样,感觉绝对不会一样。但是,我不想和王小全纠结这件事,因为我一直认为王小全在撒谎,他没钱,没钱还想如此这般地那只能是想入非非了。
后来,我们都喝得差不多了,而桌子上那些烤串几乎没动。我看见王小全鬓角隐约有了白发,作势大喊:狗日的王八,你老了,你儿子都还没有就老了!说着,我凑近王小全的脑壳一把抓住他蓬松的乱发,使劲一扯,将几根短短的白发捏在指间给他看。王小全很是不屑,轻轻一吹,那几根白毛转瞬之间就没了踪影。他往后一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说,老就老了啊,未必哪个还能不老啊。
那一晚,王小全喝得不是很多,和以往一样说了两个字“走了”,就向小街的深处走去。我冲着他瘦削的背影喊了几句:小全,小心点,听说最近这里发现好几例艾滋病了,你还得造娃呢。
王小全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只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伸出右手在背后向我挥了挥,就像厌恶地赶着一只流浪狗。我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估计嘴里还在嘟囔,去你妈的,饱汉不知饿汉饥。
这就是我所能记得的关于王小全最后的一点记忆。
王小全失踪五天后,我和几个村民才在离村子很远的几近磨刀河尽头的大树下找到他。
这棵树很大,树冠呈一把巨伞状,树下还有一个空白酒瓶和一瓶“敌杀死”。当然,还有那本《海子诗集》。
找到王小全的时候,是午后,头上那穿过树叶的缝隙漏进山林里的几缕阳光有点晃眼。阵阵山风吹过,就像有一双手在“唰唰唰”地翻动遗落在地上的书页,光影晃动,我看见了诗集中的几行字: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
我看着几个村民用编织袋装好王小全的遗骸,用一根细绳子系好袋口,其中一个人还拎了拎,说一百多斤的人没剩下多少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一阵干呕,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仰头望见了树枝最上端的那一线青白色的天空,我好像看见了王小全正在天空之外狡黠地笑,我忍不住破口大骂:王八你妈那个傻B,老子不得给你收尸,你狗日的有出息把牛丽找回来……
除了阵阵山风,只有山风阵阵。王小全没有搭理我。
看着树下潮湿的青苔所覆盖的石块上的那本诗集,我在想,需要把这本诗集带回去等牛丽回来给她吗?当然,我不能确定牛丽会不会回来。她离开之前,把这本诗集甩给了王小全,说这些都当不得饭吃,她的儿子不吃这个。她走之前去了医院,把几个月后就该出世的孩子给做掉了,然后一身轻松地去了南方。
这个诗集的扉页上,有王小全写给牛丽的一句诗:
我有一处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还是算了吧,王小全既然选择谁都不告别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想必他也不想留给牛丽任何东西,包括这本见证过他们爱情的《海子诗集》。
看着被村民扛在肩上的王小全,我感觉他正在那白色的编织袋中挣扎,喊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出山的这一路,我都感觉得到王小全的挣扎。我也不知道,把他扛在肩上的人是带他回去还是带他离开。
(二)
村里的风水先生算了算,王小全的葬礼要在三天之后的某个时辰。
我暂时回到城里,继续我的生计。白天,我依然卖猪头肉,夜半收摊回家,关了所有的灯,坐在电脑桌前,抽着烟,试图回到过去,把王小全接近三十年的人生捋一捋。
我和王小全在某一年的冬天先后出生在四川西北部的一个小山村,有一条叫磨刀河的小河穿村而过。和所有的四川农村差不多,这里除了大山还有峡谷,除了磨刀河两岸的稻谷、油菜还有山坡上的玉米、黄豆,以及苹果、梨子、樱桃、李子等不少的应季水果。
每到夏季,磨刀河就成了村里男女老幼所有人的乐趣,婆娘媳妇洗棉衣被褥,男人们穿着过膝的内裤站在河中央有一把没一把地搓洗身上的泥丸,女孩们挽起裤腿在河边“噼里啪啦”地踩水,稍大一些的男孩光溜溜地在河水略深处做狗刨状游来游去。
王小全去磨刀河耍水总会成为婆娘媳妇们的话题。
王小全自小就长得好看,长条脸,双眼皮,身形高挑,村里无聊的人常取笑他,说这个男娃肯定投错胎了,本来好好的一个女娃模样嘛,要是在过去啊,进戏班唱旦角一定红。更有甚者,居然有人玩笑地去拉扯王小全的裤子,说是看看到底是男是女。
就是那一次,在众人还在嘻嘻哈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王小全走到河边,快速脱下裤子,挺直腰板面向那一群乐呵呵的婆娘媳妇说,看嘛,看嘛,看个够,瓜婆娘些。
我就是和这样的一个王小全一起出生,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还有,一起谈恋爱。
高三,我和王小全都去了县城中学的一个文科班,都在同一个时间遇见了同一个女孩——牛丽。至于谁在对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或许,已经不重要了吧。
我开始痛恨王小全把我当做铁哥们就是从遇见牛丽开始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她叫牛丽,这个王八蛋就迫不及待地抢先告诉了我。他说,他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一个叫牛丽的女孩子,为此上课走神,下课发呆,睡觉失眠……
当王小全向我倾诉时,我插在裤兜里的右手簌簌发抖,多次捏成拳头又松开,我想奋力击打那张看上去痛苦又得意的脸。
当他卑微地向我询问,他该怎么办时,我说我帮你。
那天晚上的宿舍,王小全终于不再折腾,我却折腾了一晚上。我在想是不是和王小全的关系很铁,如果不铁的话那我们就不算朋友,如果不算朋友,牛丽就不算他的妻,我们之间就不存在“朋友妻不可欺”的说法。最终,十七岁的我还是确认了我和王小全的关系,是的,我们是铁哥们。几乎怀着悲壮的心情,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不会把自己也喜欢牛丽这个事实告诉王小全,我要成全他。
以现在年轻人的审美来看,牛丽算不得漂亮,别的女孩儿还清汤挂面着,她已经蓬勃生长了,成熟的身体仿佛要把衣服撑裂。这对于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男学生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比如我,我的思维稍有空闲就会想到牛丽的衣服之下。一边想一边自责,这是王小全的女人,我作为王小全的铁哥们怎么能这样龌蹉呢?一边自责一边插上了想象的翅膀,无极限地想着牛丽的衣服之下。
很显然,想归想,帮还是要帮。我除了会背几首烂诗,会写几段烂句子,别无所长,甚至没有王小全那样的勇气,连抛开所有告诉王小全我也喜欢牛丽的勇气都没有。
我被王小全烦透了。他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他对牛丽的爱恋,每一次对我的倾诉就是对我无情的折磨,可我只能漠然地在他倾诉的间歇毫无意义地“嗯嗯哦哦”。
我不知道牛丽是不是也爱王小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在自作多情,每次我看见牛丽和王小全说话的时候都觉得牛丽的丹凤眼在贼眉贼眼地看我。
当然,我是没有王小全好看,我长得又黑又矮,双腿还有点罗圈。牛丽嘲笑过我,可是我丝毫没觉得沮丧。那天晚自习后,王小全又去学校旁边的小卤肉店给牛丽买卤猪头肉吃。我不声不响地跟在他们后面,双手插兜,边走边踢着脚下的石子。那个时候,王小全的手已经可以搂着牛丽的腰了,牛丽似乎也很乐意被王小全搂着,还嘻嘻哈哈地扭来扭去。
呸,太丑了!我在心里暗暗骂着,好一对狗男狗女……可是,再怎样恶毒的骂也阻挡不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毫不留情地赤裸裸地看着眼前的他们尽显恩爱。看得正起劲,牛丽忽然转过头来,朝我妩媚一笑,张口就不是什么好话:喂,矮鸡蛋,怎么越看越猥琐呢,武大郎还卖烧饼呢,要不你以后就卖猪头肉吧,我爱吃……哈哈哈哈哈……说完,牛丽放肆地大笑起来。
听见牛丽这样说我,我毫不沮丧,倒感到一阵快意。是的,我就喜欢这样的娘们,嬉笑怒骂毫不造作,我就是喜欢看牛丽那张奔放的脸,五官没有哪一个不是敞开的,自然得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我知道我这样比喻很多人觉得不可理喻,可是这就是我眼中的牛丽,我爱这样的牛丽。
所以,那一晚,我享受着牛丽投射在我身上的张狂的目光,享受着她喊我“矮鸡蛋”时的妩媚,同时有了一个计划,毕业了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卖卤猪头。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帮助还是王小全自己的魅力,牛丽真的跟王小全恋爱了。
那一天,老师们都去开会了,牛丽得意地站在讲台上,读着王小全给她的情书。她说,狗日的王小全,还这么有才啊,你们听,这一句写得好不好:
如果,你的眼神可以是匕首
请一定要剖开我的心
看他怎样血淋淋地为你跳动
牛丽大声朗读着,脸颊绯红,像喝了美酒,额前的刘海湿漉漉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连眼睛也蓄满了汪汪的一池春水。
我看得如痴如醉,牛丽读的诗我倒背如流。对于王小全,我能帮的,也无非是写几句这样的烂诗了。这是我的特长,反正是不是诗不重要,重要的是弄成短句子,有姑娘喜欢就可以了。
是的,不瞒你说,所有的情书,都是我写的,以王小全的名义。
每次王小全和牛丽约会回来,他都会一脸春色地向我汇报,他和牛丽的进展。
今晚,我终于可以拉牛丽的手了……
今晚,我搂牛丽的腰她也乐意了……
嗨,你知道吗,今晚我差一点亲了牛丽,就差那么一点点……
王小全不知道他的快乐就是我的痛苦,他如痴如醉的表述一字一句刀刻斧凿般地在我心上划拉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我要爆炸了,我的拳头捏成了水,这种愤怒终于爆发了,以排山倒海的气势。
那一晚深夜,王小全绯红着一张脸,两只眼睛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一进宿舍就扑到我的床上,兴奋地悄声告诉我,他和牛丽那个了……
“轰”的一声,我什么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左手一把按住王小全,右手狠狠地向他挥去,一下,两下,三下……咬紧牙关的嘴里连续不断地蹦着几个字:臭不要脸的,臭不要脸的……
我哭了……
我以为王小全和牛丽不过是玩玩而已,我以为牛丽那样奔放的女孩根本看不上羸弱的王小全,我以为那些写给牛丽的情书蕴含着的那一颗滚烫的心牛丽应该知道是谁的。他妈的,王小全几时会写那些酸句子啊,他的语文很少及格过。
揍够了王小全,我将满是鼻涕眼泪的脸深深地埋在被窝里,任眼泪在脸颊上沟壑纵横。
王小全没有喊,他幽幽地吐了一口气,说:我晓得你也喜欢牛丽,我早就晓得了,但是我喜欢牛丽是可以拿命换的,你可以不?老子不要你帮我写情书了,老子买了一本《海子诗集》,送给牛丽,送给她一本书,不是一首首地送,送一本……
那时候,年轻的我啊,揍人也揍累了,浑身无力,世界就在那一瞬间陷入了黑暗。于我而言,再也没有哪个姑娘会让我动心,我感到心如枯槁。
果然,第二天,我路过牛丽的课桌,我没有看见牛丽,只看见了那一本《海子诗集》,扉页上,是王小全那蚯蚓般的两行字: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嗤笑了一下:笨猪,哪里来的大海,我们在大山深处,应该这样写:
我有一处房子,白云脚下
面朝大山,春暖花开
(三)
日子过得再慢,也还是一天天地过去了。
王小全不再一一汇报他和牛丽的进展。还能有什么进展呢?都那样了。我一心盼着早点毕业,早点离开这该死的学校。以我这样半死不活的成绩,能上个什么好大学呢,早点毕业早点打工赚钱去。
王小全和牛丽高中毕业去外地上了一个三流大学,我撕掉三流大学的通知书告诉父母:没考上,我还是学一门手艺吧。我的这一想法暗合父母的心意,父亲假装严肃地说:也好,早点赚钱说一门亲,男人啊,先成家再立业……
我其实也是个有理想的人,我的理想很理想:我喜欢暮色四合的乡村,温暖宁静地让人只想在夕阳下坐着抽一支烟。“忙时种田、闲时读书”是我最大的人生理想。
我没敢对父亲说我这些所谓的理想,我知道他只想让我早点独立结婚生子他好放手。在他的观念里,吃饭才是天下第一要事,至于理想,一毛钱不值。
王小全和牛丽去外地读书的时候,我又返回了我们读书的小县城。我开始在一家卤肉店里当学徒。
我在学卤猪头肉的间隙,也关心着王小全和牛丽的幸福。我希望他们幸福,似乎他们的幸福也和我的幸福有关。
三年后的夏天,我开始和卤肉店的女儿谈起了恋爱。细节我不愿意多说,我觉得这是尊重那个可能成为我妻子的姑娘,她只应该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茶余饭后,哪怕是此刻我在回忆我的好友王小全。
王小全三年后的夏天终于来看我了。他说他即将毕业,可是在外地不好找工作,他还得回来。
我领着王小全去了“好又来”烧烤店,在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中,王小全开始断断续续地给我讲牛丽。他说,牛丽嫌我们这个地方太小了,她不愿意回来。可是我在外地待不住啊,买房子都要几十万。
我听着王小全的唠叨,忽然悲从中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现实?我在卖我的卤猪头肉,王小全在考虑他的何去何从,青春懵懂豪迈什么时候从我们身边溜走的?
最终,王小全一个人回来了。当然,牛丽也回来过,她没有来看我。我心里还是隐痛了一下,只能暗自嘲笑自己。牛丽回来是和王小全吵架的。王小全希望牛丽留下,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牛丽回来是为了另一件事。她去医院做掉了王小全的孩子,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南方。牛丽告诉王小全,她的理想不在这里,而是在那个满地都是黄金的南方都市。
这些都是王小全告诉我的。从我们村到县城,也不过二三十公里,王小全隔三差五地就来找我喝酒,边喝边说着粗鄙不堪的话。他说,女人是个什么玩意儿啊,随手一抓都是一大把,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喜欢什么样的都有,只要有钱……王小全喝多了也骂牛丽,骂牛丽不是个好东西。他说,牛丽肚子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王小全的,可是他不在乎,只要是牛丽的,就是他王小全的。
王小全还神秘地附在我耳边说,你晓得不,我根本没跟牛丽那个过。我当年是告诉你,我差点就跟牛丽那个了,可被牛丽扇了几耳光。你没发现啊,那晚上,我的脸都被扇红了……可是,你个狗日的就揍我,疼死我了,反正你也揍了我,我干脆也不跟你说了,哈哈哈哈哈……
“头昏目眩”这个词的含义,我就是听到王小全这一席话才感觉到的。我浑身无力,我想骂人可不知道骂谁,我想揍人我也不知道该揍谁,耳边只有王小全放肆的笑。我不敢深想,如果当年……你不得不承认少不更事是有道理的,你也不得不承认,命运这个东西很会捉弄人的。
王小全说,牛丽去了外地的大学很少拿正眼瞧他,走马灯似地换着男朋友。她还问过去找她的王小全,问他有没有条件让她过上好日子,没有这个出息就滚开。
(四)
王小全回乡已三年了。我娶了妻,一边卖着卤猪头肉,一边在网上敲着字,左手现实、右手理想地过着日子。王小全还是一如既往,乡村教师的工资足够他喝啤酒了。他熟悉了我卤肉店周边的一切,包括那个妖娆的烧烤店的老板娘,还有小街深处黑暗中隐藏的小姐。
王小全说,他就不信牛丽在外面混得下去,她有一天肯定得回来。然后,王小全傻傻地笑着说,牛丽回来我就跟她结婚。
牛丽没有回来,偶尔听到她隐隐约约的消息,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好的说牛丽当了大老板的小蜜,不好的说牛丽当了小姐。
王小全也应该听到了这些消息,他和我喝醉了酒,总会踉踉跄跄地去找按摩店的小姐。他悄声告诉我,他发现那里有个姑娘特像牛丽,也是那么丰满,似怒含笑的眸子,唇角飞扬的大嘴,像极了。
然而,牛丽真的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文质彬彬的男人。这一次,牛丽来看了我。没有王小全,只有我和牛丽。我们也去了“好又来”烧烤店,我们也喝了不少的啤酒。牛丽说,其实当年高中的时候她喜欢的是我,可是我从没有拿正眼看过她。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让我注意她,可是,除了王小全围着她的屁股转,我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我笑了,应该算苦笑吧。我也告诉牛丽,我爱我的妻,她单纯而美丽,至于其他的,都随风而逝了……
牛丽让我转告王小全,别等她了,她这次回来就是迁户口的。她准备结婚了。
其实不用我告诉王小全,牛丽的消息是他最关心的,他会从任何一个渠道去了解她的近况,他在南方也有很多同学。
于是,王小全来和我喝了最后的一次酒。
五天后,我们才在磨刀河的深处找到了他。
(五)
王小全死的时候不足三十岁,算横死,按照乡里的风俗,是进不得家门的。
三天后,就是王小全的葬礼。我没有通知牛丽,我告诉了那个经常向我打听王小全的按摩店小姐。她红着眼睛来送了王小全最后一程。她说,王小全每次去找她,只会趴在床上睡一觉,偶尔喊几声“牛丽,牛丽”。
我抽着烟,眼睛眯缝着,望着乡村的天空,天特别蓝,云朵也特别白。
我也好,王小全也罢,还有牛丽,还有按摩店的小姐,我们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不存在好与不好,关键是在无法更改现实的前提下,我们该怎样活着。
年轻的时候,我们谁没有自己的理想呢?谁又能说谁的理想更高尚呢?王小全想和牛丽好是他的理想,牛丽想在大城市生活是她的理想,我呢,一边买卤肉一边在网上打字也是我的理想。
有时候,苟且偷生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知道,牛丽知道,按摩店的小姐知道,就行了。
至于王小全,他知道不知道都不重要了。只有活着,才会有机会去感受生活的滋味,不管是哪一种。
【责任编辑
/王德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