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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曲唱大同

2017-11-13黄亚洲

散文诗世界 2017年10期
关键词:苦荞

黄亚洲

二十三曲唱大同

黄亚洲

大同蓝

不用怀疑,大同蓝,就是由下列芬芳扑鼻的事物组成的:清风、长天、白云、云雀与鹂鸟的鸣叫与槐树刚吐的黄花。有时候,还飘过一片花粉;有时候,还加入一条虹霓。

不用惊讶,数年前还挣扎在煤雾里的大同,就敢采撷天空最深处的蓝色,裁剪自己的新装;是的,数年前,大同还是以煤灰洗脸,用粉尘刷牙;云冈石窟的佛菩萨们,还在交流,如何限制使用黑煤的面膜。

仿佛,一切都发生在瞬间;仿佛,一种意志,在另一种意志的面前,转了个身。

这是我今天的亲见:亲眼看见隆隆的出煤巷道没有一丝粉灰,工人穿着白衫按动电钮;亲眼看见,从采掘面归来的质检人员,后脖子上那块毛巾,依旧雪白。

难道,他们只是去暗黑的巷子,跟煤炭,谈一场优雅的恋爱?

也亲眼看见,调度平台的大屏幕上,煤炭生产全流程的生态循环;亲耳听见,同煤集团领导层斩钉截铁的誓言:黑色煤炭,绿色开采!

也知道云冈石窟的菩萨们都在互相点头,认可大同的采煤技术已经领跑了世界,甚至包括所有的琉璃世界、娑婆世界、极乐世界。

不用怀疑,大同蓝,是由下列姿态走向世界的: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新闻媒体的头版头条,以及大同商品房的紧俏。

不用怀疑,大同蓝,最终,是由下列人物鉴定通过的:我、你、大同百姓、国家环保部部长、释迦牟尼、观音、文殊、普贤。

还有罗汉,整整五百名,全部赞成票。

大同煤炭博物馆,“万人坑”展区

即便不扔进万人坑,也是万人坑式的生活:你能天天吃黑窝头与杨树叶吗?你能夜夜挤入一百五十多号人的低矮棚子睡觉吗?你能一天十多个钟头又爬又跪,沿着日本刺刀的凹槽,把沉重的煤,用柳条筐驮出矿洞,交给骆驼吗?

有一批自称人的鬼子,把一群又一群真正的人,变成了鬼。

八年里,有一批已经死亡于万人坑的黑色鬼魂,为那些自称人的鬼子,挖出了一千四百多万吨大同煤,然后,仿佛是必然的,他们就进入了万人坑,成为再也不需要吃杨树叶的鬼魂。

白骨数量,整整六万,但深凹的眼窝,依旧是两块煤,依旧在等待历史开采。来不及燃烧的火焰藏在内部,今天,我都看见了。

那些自称人的鬼子,正式番号是“满铁产业部矿业课”。挖万人坑,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之一。

我甚至耻于用中国汉字,组合出这个番号。我甚至要呼吁,直接用那一千四百多万吨以骆驼驮走的大同煤,把这个番号,连同这个番号后面的一切,一切的一切,统统烧成灰烬!

由正义来挖一个坑——埋掉!

我想,这应该是人类的本职工作。

夜游大同城墙

我们坐着电瓶车在明朝的肋骨上隆隆驶过。明开国大将徐达,使劲托着我们。

这样的夜巡激动人心。城墙周长七公里,古砖打制的肋骨都是冷兵器的模样。

六十四座金碧辉煌的望楼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给我们六十四次震撼。

徐大将应该是满意的:大同市政府先后花了七年时间,才完完整整恢复了徐达的图纸。

所有失散的古砖,都从百姓的院落里、牲畜棚里、村道上,给赎了回来。所有的边塞烽火,现在都在城楼的聚光灯里燃烧。

护城河、吊桥、城楼、箭楼、月楼、乾楼、望楼、角楼、控军台,一切修旧如旧。大明朝在大同市的中心,稳稳坐着。

其实在徐达之前,甚至,早在北魏年间,大同就有了自己的城墙。不过,那是泥土夯就的。大同很早就知道,如何将战争,通过泥土夯造成和平。

只是,镇守大同的徐达大将把泥土变成了青砖;把国家的眼睛,变成了六十四座望楼。他还在城墙外,修筑了北小城、东小城、南小城。显然,大同的和平发展,一直是穿着盔甲进行的。

依我看,大同城墙,是一部上下册的正方形教科书。上册,是从北魏到明朝;下册,是从明朝到改革开放时代。

我在今夜细细翻阅。一辆电瓶车,做了我的手指。

而讲解员,一直说着徐达大将的腔调。

其实讲解员一晚上说的,就是一句直截了当的话:真正的和平,都是穿着盔甲的。

重返云冈石窟

仍旧带着世界上最迷人的微笑,迎接我——依照北魏的方向,嘴角微微翘起。

看我双肩,又积攒了多少红尘;看我眉眼的新皱里,又潜伏下几重电闪雷鸣;看我上次的忏悔,兑现了几分。

其实,不用询问我,五万一千尊佛菩萨什么都明白:哪个季节我曾左冲右突首鼠两端,哪个时辰我的心智又被蒙蔽了三成,我装出来的庄重,如何狼狈不堪。

四十五个洞窟里,都是冷静而迷人的微笑,但却目光锐利。北魏做下的眼眶、辽代装入的黑琉璃眼球,从头至尾将我看透:我应付世事如何拮据、做人如何败兴。

告诉我,是不是世界上的终极真理都在这微笑里?是不是一整部百科全书,都在这微笑里?我是不是应该在这里,以魏碑体的稳重,端坐七日,让我的心脏,两端微微翘起,换浮躁,为微笑?

我或许,应该再细细阅一遍史典,自北魏至今。

或许,一千五百年间,所有答案,早已齐备。

或许,坚信,不要再去听云冈之外的任何声音;坚信,微笑是世界最后的表情。

或许,定期重返云冈,是一种哲学,无论用腿脚,还是用信念。

或许,微笑的冷静,才应该是,人类首选的避暑胜地。

华严寺轶事

同意吗,直接让华严寺站出来,亲口说出这一断语:全国的红卫兵都是暴力的,唯有大同红卫兵,是文雅的。

现存辽金时期最恢弘的皇家寺院,拥有全国单体建筑最大佛殿的宝刹,它说话,分量应该是权威的。目前,据我所知,前殿的弥勒佛愿意开口,后殿的如来佛也愿意证实。

那一年,不是没有东西可砸:那些九百年的彩塑佛像、大雄殿的七彩壁画、尤其是那位合掌露齿微笑的女菩萨彩塑,号称是什么东方维纳斯;尤其是,成排成排的壁藏经柜——那里全是应当付之一炬的典籍教藏。

不是大同红卫兵袖章上的红色没有燃旺革命的火焰,不是粗心的大同红卫兵把《语录》拿反了,革命不成句子;而是,那些带袖章的少男少女,可能,本身就是观音座前的善财童子,甚至,就是那位合掌露齿的东方维纳斯!

大同的信仰,比别的信仰更难被摧毁——因为,它是天下大同的大同!

所以,一九七三年周恩来总理抱病来到华严寺,再度说:请代我向大同红卫兵表示感谢,感谢他们保护了这座寺院!

我也相信,当年,周恩来戴上红卫兵袖章,站在伟大领袖身边挥手之时,哪里能想到,下面有一支红卫兵,在作合掌露齿的文雅姿态!

总是有革命,潜伏在反革命内部;也总是有反革命,潜伏在革命内部!

同意吗,让如来佛、弥勒佛与国务院总理,站在一起,斩钉截铁,说出这个断语?

大同九龙壁

权衡很重要。不要说代王朱桂生性古怪放荡不羁,关键时刻,他还是讲政治的。

他小声吩咐工匠,把他所钟爱的那九条龙,都砍去一只脚趾。

我把史书卷起来凑近耳边。我确乎是,听见了代王那句吩咐的。

每一只龙爪,都不要五趾,要四趾!

这就是权衡。宁要四趾龙,不要五趾龙!尽管坊间说,龙无五趾就不是天上的龙,只是地上的蟒;但是,暴躁的代王私下里还是讲政治的。

代王奉父皇朱元璋之命镇守边关大同。他钟爱龙。被废了太子的他大发脾气,坚持要在府中造九龙璧,但是紧要关头,他还是砍去了自己的一只脚趾。

既然太子已经不是自己,那就还是要小心。吵闹归吵闹,脑后的那根反骨,还是不能取下来,拿到九龙壁上,添一只脚趾。

让照壁上那九条龙形的巨蟒扭动闹腾吧,在背景上画几朵云就算是它们飞天了吧,反正天下都知道他代王府握有九条龙了,够面子了!

暗中,是必须拿下一只脚趾的。

中央政治,需要这样。

今天夕阳好,四百二十六块五彩琉璃砖打造的九条龙,一直在我眼前闹腾。这时,就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嘀咕:说得对,本王不可能不讲政治。

我转头,见那人眨眨眼,回他的六百年前去了。

他享年七十三岁,虽说后期坎坷,但依然善终。

所以权衡很重要。

也可以说,他照壁上的九条龙,是中国这杆政治大秤上的九粒秤花。

他拿捏准了。

准他善终。

恒山杂感

恒山看上去就是两种颜色,一种是植被的葱绿,一种是危岩的黄褐。

一幅密集的双色图案,西东绵延五百公里。

显然,北方之神,喜欢简洁。

恒山所有的庙观都像悬空寺。远望,皆是绝壁上的一只只鸟窝。游人被迫长出云雀的翅膀,一会儿飞进庙里,一会儿歇在树上,一会儿玩失踪——钻进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

人的悄声交谈,都是空山鸟鸣。

恒山乃道家第五洞天、张果老的归隐之地。但是,张果老的那头毛驴,也允许驮上佛教与儒教。我看见佛陀与孔丘都是这里的座上宾。我们的民族就是这样大度。

甚至,弄得无数代中国都喜欢学着张果老的样子,倒骑在毛驴上,始终在前进,始终不知道目的地。

我在恒山行走了半日,身子一直紧贴岩壁。我实在不明白那头盲走的毛驴,何以几千年,都走得那么轻松。

我在这么想的时候,就钻进了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

恒山之巅,朝拜真武大殿

这是在说,求水一定要心诚——进得山门,还须再上走一百零三个台阶,才能参拜掌管五湖四海的水神。

因此,我大喘气,举三炷清香进殿。

真武大帝您听着,一炷香代表黄河,一炷香代表长江,一炷香代表珠江。我喘的气,是东风压倒西风的东风。

我,是个百姓,但总是有举国意识、民族担当!

作为吃瓜群众中的一员,我希望全国风调雨顺,瓜果连年丰收。

据说五岳是暗中相通的,因此,我今日在北岳对真武大帝所说的肺腑之言,愿五岳众神都能听见;希望,东西南北都无战火,一旦有火,马上来水。

你看,我是如此高尚,在北岳之顶端认真跪求国家安康;当然,下山后,我将继续吃瓜,做一些俗不可耐的事情,包括跟人吵嘴、赌气、被人嘲笑。

恒山作证,我的拥有三炷清香与一口气的崇高信仰,与我一地鸡毛的庸俗生活,都是永恒的。

恒山,苦甜井

你到底寓意着什么,这是我急于弄清的。一口苦井,一口甜井,竟然,相距不足一米!

反差如此极端的这一事实,已经越出了我的常识。

抑或,你是一对眼睛,左眼观察苦难人生,右眼留意局部幸福?你是在叙述宗教?

抑或,你是一副心脏,左心室隐藏人之邪恶,右心室保留人的良善?你是在揭示人性?

最后,抑或,你就是命运的正反两面?你把痛苦和快乐,一齐注入了我们的此生;顶峰和深渊,时时,作为我们的正照与背影?

那么,先后照照两口井吧,让我彻底明白:我是同一个人。

再先后舀上一碗喝喝,让我更加绝望,也让我,倏然,明白一切,成为圣人!

遥观悬空寺

都知道,佛菩萨一向是喜欢在悬崖上讨生活的。他们喜欢端坐于悬崖的凹陷,一座山是一把伞:云岗、敦煌、龙门。

而现在,他们更加壮起胆子,直接把莲座,搬到悬崖外面来了!

只由几根横向的木桩撑着。他们,豁出去了!

一些普通的常识,需要在最危险的地方叙说,你才能听出一身冷汗。这就是他们孤注一掷的考虑。

空气撑着他们,流云撑着他们,鹰的翅膀撑着他们,游客的惊叫撑着他们。

不是他们的坠落而是你的坠落,撑着他们!

从菩提树讲到六道轮回——咬着牙的木桩,撑着苦口婆心。

他们豁出去了。

我们每日所唱的的国歌不也是这样吗,那里的音符,也都部署在悬崖的最后几步,与危言有关。

要从佛菩萨的胆识里,挑战人生的深渊!——我们不这么做,就对不起真理的悬空。

世界上有的事情是虚空的。有的事情,只是悬空。

那么,就把平常的道理从悬崖上扔下来吧,我接着——我必须从自己的冷汗中,感受真理的冷汗!

大同火山群地质公园

十万年之前,这里的土地与天空是同一个概念,火焰模糊了一切!

石头和星星一起引爆长空,岩浆被风搅拌。

所有的电闪雷鸣都在集团冲锋,自下而上,破釜沉舟。

十万年以前,大同充满活力。

我站在老虎山上,向东南西北观察:大马蹄山、小马蹄山、牌楼山、双山、东坪山、金山、黑山、阁老山、磨儿山、牛头山、狼窝山、甘庄火山、昊天山!

我在观察疯狂,观察咆哮的深度与火焰的高度。

这些环形山,都是在飞升到半空之后,良心发现,重新摔落到地面的。包括我站立的老虎山,至今,也似乎有一颗暴烈的心脏,在微微震动。

我知道,有一种最凶狠的虎叫,其实,目前,还在酝酿。我知道,至今,太平洋板块向欧亚板块的进攻,尚未停止。

风动树叶,说白了,是一种喘气。

一段时间的静默不等于永远静默。该来的,总会来。

我甚至想建议这个火山群地质公园改名潜伏者公园——在一个预示天下大同的地方,你要懂得这个最终的道理。

昊天禅寺

去见见慈圆师太并且当面感谢她吧,她今年九十又二。你今天跪拜佛陀的那张蒲团,是她亲手编织的。

二十八年前,一个来自北魏的梦境击中了她。她跌入了梦中的莲花池,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是缘起。

于是她发誓在这个火山口上复建寺院。她走上山顶平台,在四周插下四根细细的佛香,确定了一朵莲花的准确面积。

然后,她开始向四方化缘。莲花需要滋养。

历史是这样告示的:自北魏始,十万年前喷发过的这座昊天火山,就有了昊天寺院;火山灰与一盆山顶的小海子,就开始滋养莲花。大殿里,一千五百年,木鱼一直游动。

不防,上世纪六十年代,一场面目不清的革命突然喷发。那座火山虽然是伪装的,却送给昊天寺结结实实的一山瓦砾。木鱼丢失了腮。

去见见慈圆师太,并且当面感谢她吧。她在山顶插下四根佛香那年,年纪已过花甲——现在,你看,中国唯一的一座建在火山口的寺庙,梵音日夜喷发;在跌入慈圆师太的那只莲花池内,木鱼吐着泡泡。

慈圆师太把掌心按在我头顶的那一刻,我有点想哭;脑袋里,似有岩浆转动。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想喷发。谁会受伤呢?

左云县,清高的苦荞事业

在山西左云,不要拒绝我递给你的这杯苦荞茶——做人清高,在于清高!唯有清高,才能清高!

请注意我上述的表达,第一个清高,是形容词,指做人的节操;第二个清高,那就简单了,就是指——清高血压、清高血糖、清高血脂!

注意了,高寒地区日照期很长的苦荞、从来不会发生病虫害的苦荞,已经全副武装,准备进入你的血管。

注意了,现在,它就潜伏在我手中的这盏茶盅中。我知道你是个崇尚清高的人,因此,你不能拒绝。

从事“苦荞清高”事业的人们,更是全副武装地准备了下列尖端装备:苦荞红曲、苦荞挂面、苦荞香米、苦荞醋、苦荞糊、苦荞黄金粥、苦荞麦片、苦荞混合粉、苦荞婴儿枕、苦荞靠枕、苦荞床垫。

做苦的人,有苦心。

他们这些人,其实就是苦荞。

这些年,他们一直像苦荞一样站得笔直,满脸阳光与清高!雁北大地把辛苦与幸福,同时输送给了他们。他们拿从来没有病虫害的最清纯的语言,与你交流。

你喝下我递给你的这盅苦荞茶,离开左云之后,会发现,你的脚下,轻捷起来——你血管里所有的病虫害,都开始卷铺盖逃亡;你人生中必然具有的那丝苦味,不知不觉中,化作了清高。

现在,明白了吧——做人清高,在于清高!唯有清高,才能清高!

黄土高原的蓝色海洋

从空中俯看,这一大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土,已经由亮晶晶的蓝色光电伏板构成。

黄土高原,开始涌动蓝色大海。

苍鹰,一律,作海燕状。

由于双轴跟踪系统,太阳从东到西,一刻都无法逃匿。它只能褪下自己亮晶晶的皮,覆盖于这片国土。

海浪底下,我却依旧看见农业在生长。我看见黄瓜、苦荞、油麦、苜蓿。

绿色,撑着蓝色的保护伞。

一阵大风过来,同时掀动绿波浪与蓝波浪!一阵大风过去,身上披挂蓝绿两色!

这里的地名是大同左云县贾家沟,而整个左云计划要摆下五万亩太阳。一百万千瓦的阳光,要先后钻入电线,而我知道,那些阳光原先的擅长,是制造石砾与沙漠。

这些因为采煤而塌陷的土地,这些农民已经远离的土地,现在,从容不迫,以电业与农业的双重方言,继续,叙述国土的能量。

这是土地的第二轮奔跑。跑道为蓝绿双色。

我的目光,此刻,随着绿波浪上面的蓝波浪,准确转动。

太阳已经无法逃出刻度表。它的颈椎与我的颈椎,同轴平移。

因此,太阳已经知道,中国人都是夸父的后代;也知道,夸父如今的脚板,已经进化成矩形,并且是蓝色的,脚后跟上还拖着电线。

作为中国夸父的养子,太阳基本上认了。

在左云,参观农居

我问户主,上下两层的两百三十平方够住了吗?

她当然就笑。丈夫在矿上,儿子外地读大学,就她一个人,做了两百三十平方的俘虏。

她被迫用一块小小的抹布,每天,擦拭她广袤的国土。

把原先的村庄,让给光伏电板、长风与遍野的苜蓿,就像把丈夫继续让给矿上、把儿子继续让给大学一样。

何不搬来新村呢,集体经济给补助一半的价钱。阳台、炕床、清风、齐全的卫生设备、后半辈子的舒心,一道结构了这两百三十平方。手里的一块抹布,擦着的,都是心甘情愿。

左云县水窑乡大路坡村——记住这个拥有大群白杨、新疆杨、油松、樟子松、落叶松的地方!

其实,我这问题是问我自己的:你拥有两百三十平方的窗帘、槐花的香味和蚂蚱吗;你的抹布,能擦拭那么大的国土吗,城里人?

长城之乡,想象狼烟

想象中,烽火台正在此刻喷出狼烟:狼粪熊熊燃烧,火舌窜出烟囱,天空用狂草书写战争的野性!

想象中,胡人正骑着狼群蜂拥而来。想象碟楼上弓驽齐发,和平用鲜血沐浴,咬牙切齿,准备重生。

向长城之乡左云致敬——你竟然一口气拥有六道长城:秦、汉、北魏、齐、赵、明!——你代代不歇的狼烟,是中国内地宁静的炊烟。

向长城之乡左云致敬——狼烟是你手中的狼毫。你其实并没有在蓝天里书写战争,你书写的只是阻击、逃命、防守,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狼来了!狼来了!

说明我们中国,自古就不是狼群,至多,只是狼粪——狼粪孕育的漫天的和平!

在左云,我吞服了一粒明长城

夕阳西下时分,我吞服了一粒明长城。

我是在明长城横断面的正中间,抠下这一粒夯土的。当年,是哪一群匠人把这墙黄土,夯得这么结实?又是四百五十年里的哪一股狂风,把这粒夯土,吹得这么脆弱?

长城的瘦身,已无可避免。每一场风雨,都要刮走长城的一块皮肤、一滴血;而我今天,又抠下了指甲大小的一粒长城。

我要留你,长城,我不想风雨把你全数带走。

一开始,我高高举着长城,过一会儿,我就决定吞服。

我决定尝一尝大明朝与戚继光的味道。我不是从小就一直喊长城在我胸中吗?

我把长城搁上舌苔,然后,委托一瓶矿泉水充作历史的长河,将长城,筑入我的胃部。

大明朝的忧患意识,似乎,顿时发生了。我开始巡查自己的哪处骨骼关口,易有异族侵入。

这里,海拔两千零十三米,大同左云境内明长城海拔最高的一段。我就选择这里,与长城纠缠不清。

我在长城里面,长城在我里面。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戚继光建造的长城,并没有随大明一起死亡,以至于,我今天还能服用。

另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一个肚子里有长城的人,即使,不能明辨是非,至少,也能分清敌我。

我服用的,是一粒药丸。山西左云制药,特效,无副作用,终生一粒。

注意,在我之后,已经停产,旁人不要效仿。

明长城,月华池

现在,我愿意作为一个谜底,反复溜达在这片杂草丛中。

现在,我愿意把自己佝偻起来,走成一个问号。

小小城池,四墙皆两百五十米,高皆十丈,无门无窗。其北墙,直接依托于明长城——这样,地理就扔给我一个谜:这口小小的密不透风的锅,煮的是一段什么历史?

开始,我把自己想象成一片月光,因为这城池定名月华池。但,只溜达了三五步路,我就否定了自己——差遣那么多劳力,夯建那么个城池,肯定不是为了嫦娥!

又把自己想象成一名战俘,穿着宽大的胡袍,被明军圈押,像一头牲口,于此咀嚼草料与月光——但哪怕是死牢,也该有门啊。

后来,又把自己想象成一名军妓,插翅难逃,为祖国牺牲。但是,囤积女人的牺牲,也需通道啊。

或者,仅为屯兵之需?一大堆精兵强将埋伏于此,伺机跃上城楼,搭弓放箭——但兵贵神速,又为何无梯可登?

上述想象,都是无数岁月历史学家反复的争议,都是风与草尖今日故意的猜拳——它们在笑我,我的作为一个谜底的肤浅。

我蹲下来,看一株草——忽然想,何必,要闹清楚我姓甚名谁!

一株草,立刻在风里点头。它的祖上,告诉过它真相。

或许它,是在柔弱无骨地告诉我:月光里蒙眬不清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就像嫦娥,人们至今,弄不清她到底是一位美女,还是一片月光。

明长城,助马堡

明代长城中的这个大堡子很是自得,功夫多,敢集军事、商业,文化于一身,也不怕人家羡慕嫉妒恨。

要打仗就打仗,要做马生意就做马生意——北买牛羊骆驼马,南卖丝绸棉布茶!

要娱乐,也行。戏台子一口气就建十多座,晋戏、花鼓、二人抬,敢把一条疆界,拉成弦乐。

就连庙宇,也有二十六座。玄天庙、城隍庙、武当庙里,端坐中华文明。

说实话,边界,就该这么无所不能:国家的手指可以扣板机,也可以拉二胡。

黄昏时,也可以在中华文明的香案前,点燃烛火——边关是民族的风纪扣,举香前,先扣紧。

当然,经济交流还是为主的,所以,不要说“驻马堡”,而要说“助马堡”。

一个助字,深不见底。

天下大同,其意在此。

明长城,拒门堡

什么时候改的名,已不可考。仰脸问长风,低头问青草,都说不知。

开头那名字,意义倒是清晰,叫“拒蒙堡”!

那时候,堡子外,战马扬起的尘沙,经常,把白云染成脓血。

用弓箭拒蒙,用狼烟拒蒙,用大惊失色拒蒙。

后来,双方当然是做开了生意。战马被当作驮马,丝绸与茶叶代替军队冲锋——当然要改名了,就如现在的成人,忽然对开裆裤时代的小名,十分害羞。

是清代,还是民国,哪一位官员,在书写市价公告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用上了新名。

他那一刻,一定十分得意。他与时俱进。

所以说,战争与和平,实际上,就是一张纸的两面;或者,一张布告的两面——就看什么时候贴出去!

具体的,究竟何时何人改的名,这个问题略显复杂,长风说不知道,青草也说不知道。

反正,裤裆,没有被战争撕裂。

开裆裤缝上了。日子的体面,得以保全。

明长城,得胜堡

显然,所有的成功、喜悦、欢呼、幸福,都被这个名字像包饺子一样包在里面了。

得胜堡,中国唯一以“得胜”二字命名的地域!

祝福这份胆魄——这个现存明代最大的一个边堡,这个货真价实的福地!

驻守得胜堡的将军,甚至位达三品,甚至要统率附近八个边堡的军队。他风光无限,他敢把大小胜利都放在箭匣中,随时支取。兴致来了,就射它两三支;轻轻松松,射下一些大雁与云朵。

那么,显然,为了摘取巨大的欢呼声里的花束,二零零二年,中国足球队的这一决策就是正确的:他们果断选择从这个堡子出发!他们决定把大大小小的胜利,事先就背在身上!他们要翘起得胜堡将军的胡子!

果然,他们立马就斩获了进军当年世界杯决赛的入场券。

那张入场券,是他们手里的一只流血的大雁。

以我愚见,中国男足应该继续做出决断:在这个堡子里永久集训,三百六十五天吃喝拉撒!

以我愚见,这样,才随时可以从箭匣取出几支胜利,向世界任何地方,射下云朵或者大雁!这样,中国男足,起码可以位居三品!

得胜堡,中国长城最神奇的一个穴位,一针下去,胜利便跳了起来!

以我愚见,该决定的单位就赶快决定了,不要再请示上级!

大同黄花菜

一株什么鲜嫩的蔬菜,在大同,竟然拥有十二万亩的形态!

你告诉我,这是黄花菜,且是——六瓣七蕊的!

哦,烧猪肉的黄花菜!烧牛肉的黄花菜!清热、养血、安神的黄花菜!

你告诉我,中国黄花菜有五大产地:山西大同、湖南祁东、甘肃庆阳、陕西大荔、河南淮阳;唯山西大同的,是六瓣七蕊,而其他地儿都是三瓣四瓣,至多五瓣。

太阳多给了大同一抹光线!

我估计,这与十万年前遍布大同的火山群有关。大同的土地底下,另有一个太阳。

你说,这是有可能的。

六月下旬与七月,整整四十天的采摘期,大同金色的的土地与太阳金色的光芒,一起舞蹈。

哦,节奏铿锵的四十天:土地、铁锅、我的齿舌,一起搅拌香脆的黄花菜!

你告诉我,大同黄花菜现在已经远销东南亚与欧洲,可是你的话很快就被厨子打断:厨子又端出来一盆黄花菜白木耳汤——对我而言,这可是一盆叫我窒息的夏日湖水啊!

没有疑问,在大同期间,我的生活就是六瓣七蕊的——比别人多出一瓣!

大同,凤临阁烧麦

我愿意把大同的凤临阁烧麦,比作少妇:白晳、丰腴、很解风情。

她内部饱满的羊肉和少许的葱白、黄花菜,足以让你记住,世界上所有珍贵的的动物与植物!

游走大同的这些日子,我每进餐厅都遇见她。她也知道我饿了,每次,都率先扑上来——她很解风情!

她浑身都带着醋。这不奇怪,妒忌她的很多。

只要遇见她,我就直流口水。我就是这副吃相,我无法不猥琐。

糯、润、不腻、耐嚼——她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能忘得了大同呢?

就把日子,过在同一个蒸笼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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