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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独抗众”与残雪《民工团》中的个群关系

2017-11-13

新文学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工头残雪当代作家

◆ 张 杨

残雪的创作一直强调对自我的探索,其前期作品侧重于对自我内在丰富性的探索,而新世纪之后以《民工团》为代表的部分作品开始转向对自我与他者关系的探索,尤其是《民工团》中的“以独抗众”显示出残雪在个群关系上的着力。可以看到,残雪对个群关系的阐释继承了鲁迅文学传统,但又有相异之处。残雪对鲁迅精神资源的汲取再一次证明了鲁迅文学传统在新世纪以来作品中的显现及其所蕴含的生命力。

一、残雪自我探索的新形式——以独抗众

残雪在当代作家中的独异性是众所周知的,从早期的代表作《山上的小屋》到最新推出的长篇小说《黑暗地母的礼物》,她一直将目光锁定在人的灵魂上,对个体灵魂的关注成为贯穿其前后期创作的一个基本主题。新世纪以来,残雪的创作速度与数量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势头,除了长篇小说《最后的情人》、《边疆》、《黑暗地母的礼物》等外,她还陆续发表了一批中短篇小说。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短篇小说,在部分地延续了前期的晦涩之外,也开始注重小说的故事性,这是否意味着残雪放弃了所谓的“先锋姿态”,而试图与读者达成和解呢?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因为细究起来,这些披着“现实性”外衣的作品与那些传统的“现实主义”的作品有着本质的不同。剥离了故事内核之后,残雪想要表达的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现实关怀”,而仍是自我的内在探索。正如她在一次访谈中提到的那样,“自我”问题或者“人的解放”问题“是中国文坛现在最大的问题”,要让“个体的人从集体中剥离出来”。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的中篇小说《民工团》正是表现此种主题的作品,它表面上是农民工进城的底层写作,实质上是关于“以独抗众”与“以众制独”的叙事,可以说这是残雪作品中一贯所有的自我探索的一种新形式。之所以谓之“新”,是因为残雪早期的作品更侧重于对自我自身的探索,即使出现了自我与他者的复杂关系,文本中的他者或是作为个体而存在,或是作为自我的一部分而存在。换句话说,早期的残雪更注重对自我的内在探索,更关注自我的复杂性或曰多层次性,而《民工团》则更侧重于表现自我在群体中如何被改变,“独”如何受制于“众”,如何反抗,如何失败而最终消融于群体中。

实际上,对个群关系的探索是伴随着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而出现的,到了以个性解放为旗帜的“五四”时期,一切有可能束缚个人发展的“牢笼”都成为众矢之的,比如家庭,比如礼教,而鲁迅则关注到了更为隐秘的“庸众”。在早期的文言论文《破恶声论》、《文化偏至论》中均有所体现,如“以独制众者古,而众或反离,以众虐独者今,而不许其抵拒,众昌言自由,而自由之蕉萃孤虚实莫甚焉。……二类所言,虽或若反,特其灭裂个性也大同”。对“众”所言的自由抱有警觉态度,质疑三人成虎的虚假性;又如“且社会民主之倾向,势亦大张……使天下人人归于一致……顾于个人特殊之性,视之蔑如,既不加之别分,且欲致之灭绝……全体以沦于凡庸”,指出个体有可能在群体之中招致砍斫,成为病梅,而失去个体的独异性。鲁迅对“独”与“众”关系的思考影响了许多作家,包括胡风、路翎等,而残雪则是其在新世纪以来的精神苗裔之一。

有关残雪对鲁迅的精神接受已有众多评论家的论述,如王彬彬对二者的“恶声”的比较,指出残雪的“恶声”更是“炫耀恶、欣赏恶、品味恶”,甚至“溢恶”,而鲁迅则截然不同,志在“反抗”;又如首作帝对残雪复仇话语的追溯,认为影响其复仇话语包括“‘五四’文学场域内的鲁迅和西方文学中的现代主义”。除了评论家的论述以外,能够佐证鲁迅对残雪实有影响的还有残雪的自述,她曾在多种场合提到对于鲁迅的欣赏,她认为鲁迅的《野草》、《故事新编》都算得上是伟大的作品,在她的评论文章里,鲁迅大概是唯一出现的中国作家。其中,残雪对《铸剑》的分析很有意思,她认为《铸剑》中有两种复仇,一种是表面上的复仇,一种是“本质的复仇”,“将灵魂分裂成势不两立的几个部分,让它们彼此之间展开血腥的厮杀,在这厮杀中去体验早已不可能的爱,最后让它们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到那种辩证的统一”。而后一种才是“故事的真正内核”。且不论此种解读是否有牵强之意,至少可以证明残雪试图从鲁迅那里汲取的资源集中在了自我探索这一点上,而“独”与“众”的关系问题正是自我探索的一个层次。本文试图以残雪的《民工团》为中心,分析残雪是如何叙述以独抗众这一精神现象的,并在此基础上论述残雪与鲁迅在“以独抗众”这一问题上的不同看法,以及其背后的原因。在进行正式论述之前,需要指出,之所以选取《民工团》为个案进行分析,是因为虽然残雪在新世纪以来创作了多篇小说,尤其是类“底层文学”的作品,如《保安》、《西湖》等,但涉及“个”与“众”的关系问题时,《民工团》尤其具有代表性,小说想要表达的是“个人在‘团’里如何展开生存,‘团’对个人有着何种影响和意义的思考”。而且这样一个文本并非是偶然的、无效的孤证,其中所涉及的种种自我探索的形式在残雪的其他作品中有所呼应,并形成互文性叙事关系,这种互文性叙事增强了作品的表达效果。

表面看来,《民工团》是一个有关民工生存遭遇的文本,小说讲述了民工老瑶在进入民工团之后的种种带有奇幻色彩的遭遇。民工团作为一个小集团,有着它自身的游戏规则,比如暴力与权力,比如告密与待遇。老瑶一开始对这种规则是持不屑态度的,他有着自己的道德原则,在保持自我独立性与融入团体之间他最初选择了前者,但这种选择注定是无法持久的。在有意无意中,老瑶一步步消融于集团中,最终成为其中的宝贝,唯一能够提醒他曾经有过个体意志自由的是他身上的伤口,伤口意味着个体在消融于集体时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老瑶这个人物很容易让我们想到鲁迅笔下的魏连殳,他们最终都“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其实鲁迅对“独”与“众”关系的思考早在留日期间即已产生,在“个人”一词遭到诟病时,他曾为其正名,并对以平等的名义湮没个性抱有警惕之心。由此可以看到,在“独”与“众”关系的剖解上,《民工团》是继承了鲁迅的精神遗脉的,但也必须看到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两者的相异之处。

《民工团》在《当代作家评论》上发表时随文附了两篇评论,一篇是林舟的《权力与欲望:精神强力的形式——对〈民工团〉的一种解读》,将《民工团》视为“关于权力的故事”,但并非“指向对强权的声讨、对暴政的控诉”,而是“以此喻示人的真实处境的一般状况”;一篇是夏烈的《“无物之阵”里的生存隐秘》,他指出《民工团》应该是试图解析个人与群体的关系的文本,并指出残雪密闭的叙述空间中的两大游戏规则,告密与暴力,但作者并没有对此作出具体的阐释。有趣的是,这两篇评论的标题字眼都能让读者联想到鲁迅,“精神强力”不正类似于鲁迅的“摩罗精神”吗?而“无物之阵”更是出自鲁迅《这样的战士》一文,是鲁迅作品中的一个重要隐喻。评论者将残雪与鲁迅有意无意地联系起来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残雪与鲁迅文学精神的相通。回到文本,老瑶与民工团的关系由最初的抗争到最后的融入,以独抗众尝试的失败意味着个人独异性在群体游戏规则面前的格格不入,以及群体为保持“种群”的纯粹性与一致性而对个人不惜进行戕害。以下进行详细阐述,并同时与鲁迅作品中有关个群关系的描述进行对比分析。

二、残雪与鲁迅对“以独抗众”阐释的相似性与差异性

《民工团》是以第一人称为叙事视角的,而作为叙述者的老瑶正是作者所设置的独异个体。这就造成了两种效果:一,读者与老瑶的心理距离的接近,更易感同身受;二,读者被局限在老瑶所感知到的世界,无法对整个民工团有宏观的认知。由于个体消融于集体的过程是两方面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在分析时不应仅仅局限于文本中的老瑶视角,而应该在看到“个”如何在“群”中试图保持个性而终致失败时,也同时关注隐形层面“群”如何对“个”施加压力以消除其个体特征。另外,残雪在叙事时依旧沿袭以往的模式,具有很强的跳跃性与片段性,因此依然要注重文本中的象征意蕴。

小说开头便是“我是2月3日跟随大队人马到达这个大城市的”,清楚地交代了时间、地点,然后是“我”对整个城市以及民工团生活的最初印象:阴沉沉的城市,位于地下室的宿舍,以及比乡下好很多的伙食等。看似平静的生活刚刚开始,民工们便见识到了工头所施加的“下马威”——无中生有地“诬陷”他们在宿舍里赌钱。这时,集团游戏规则第一次显出威力:代表权力与秩序的工头可以随意压制不敢反抗的民工。第二次集团秩序的显现是在被人告发后的老瑶被调去做重活时。告密是民工团的规则,每个人都渴望通过这个规则换取自身权利范围的扩大。本来对此抗拒的老瑶没能将自己置身规则之外,虽然他很想依赖自己的原则(不拉家常、不告密)风平浪静地生活,但这种尝试显然注定是要失败的,即使不主动参与集团的规则运行,也会被裹挟其中无法自拔。第三次集团秩序的显现是参与对工头的暴行。同铺的汉子将老瑶带到行刑院,并使他目睹了众人对工头施加暴行的过程。施暴者是不明的,施暴的原因也是不明的,唯有暴力本身是确定的。这就意味着作为集团的游戏规则,无论是告密还是暴力,都以渗透的形式加诸每个集团成员身上,使之无法逃脱。在被迫对工头施暴之后,老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兽味,这是施暴者身上所共有的味道。集团的规则使人退化成了兽,不再是真的人。最后一次集团秩序的显现其实是第三次的延续,当老瑶被“囚禁”在二十六层楼上时,他遇到了一条狗,狗的出现其实并未对老瑶产生威胁,它并没有发觉老瑶的存在,然而“不知道根据什么我自信地认为我可以除掉这只疯狗”,从对工头施暴时的被强迫到对狗施暴时的理所当然和主动,集团秩序最终在老瑶身上得以完成,老瑶成为民工团的宝贝。除了这四次较为显明地体现集团秩序威力的时刻之外,文本中还有很多细节也透露出群体对于个体独异性的侵蚀。比如即使民工团里的成员感到不满,但他们从未想过离开。这与柏拉图的“洞穴”以及鲁迅的“铁屋子”都有相似之处,处于黑暗中的人们早已习惯了黑暗,他们沉睡在黑暗中,不愿醒来。如果说有什么相异之处的话,那就是残雪笔下的“网”是“越收越紧”的,处于其中的人们“被网捕的感觉从来没有消失过”——“洞穴”与“铁屋子”更多的是潜移默化,而“网”更多的是主动施压。

在人物设置上,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除了老瑶之外,还有灰子、工头与老板娘。如果说工头代表了权力与秩序的话,那么老板娘则象征着集团在熔解个人时的推动力。当老瑶在烧饼铺第一次遇见老板娘时,她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你怎么也落到这种地步了呢?”正是这句话让老瑶开始思索:“莫非她把我们这一大群人都看作死囚了?为了什么呢?”也正是这句话使老瑶对自我的身份产生了些许怀疑,身份危机感动摇了他一直以来关于自我的认知,这是消除自我观念的重要前提,而老板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起到了推动作用。正像工头所说的那样,“很快又有大批民工团要来,她的烧饼铺要为他们服务。想想看吧,一个乡巴佬来到大城市,两眼墨墨黑黑,她不去指引他们谁去指引?”老板娘在烧饼店里让民工们喝下“孟婆汤”,以加速他们融入民工团,成为其中的一分子。灰子在小说中所占的篇幅略多于烧饼铺的老板娘,这个十六岁的男孩虽然在工地上过得很苦,但他并没有想回家,如同其他的民工一样,没有人愿意回去,“民工团的人都不会主动回去,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民工团给予了民工生存的可能性。灰子遭受工头的威胁而出卖了老瑶,但他并未免罪,而是被派到皮革厂干活,这就更加印证了集团中的游戏规则在工头那里变成了可以随心所欲篡改的东西。最终灰子在行刑的院子里莫名消失了,却并没有人关心。这个如同冷库一样的民工团显示出其中的残酷与冷漠。

差异性的存在并未泯灭其相似性,不管是在残雪那里还是在鲁迅那里,个人与群氓之间的对立是一以贯之的。《民工团》中的老瑶一开始是有着理性自由的个体形象,他虽然知道告密可以换取轻松的活,但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原则,而民工团的其他成员都在遵循着这个小群体的游戏规则,葵叔的无法逃离,灰子的不肯逃离都象征着群体对个体的束缚与挤压。当个体进入集体,获得所谓的“自由”之时,也走上了被奴役的道路。如老瑶在参与对工头的暴行之后,他从自己的身上闻到了施暴者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兽味,这兽味正标志着老瑶个体独立性的丧失,渐渐开始泯于众数。而当他将狗杀死之后,便成为民工团的宝贝,似乎可以随心所欲,但那个深洞似的伤口却始终提醒着他所失去的东西。可以说,老瑶在民工团中的挣扎最终归于失败,并且是全然的失败。这种以一己之力反抗众数的形象在鲁迅作品中并不少见。鲁迅一直对庸众持有警惕及批判的态度,摩罗诗人的提出即可被理解为是对群氓的一种对抗,他的小说中的人物如魏连殳、吕纬甫等人也均是或者曾经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庸众的个人。

以上通过《民工团》这个文本讨论了残雪与鲁迅在“以独抗众”以及“看”与“被看”模式方面的异同,可以看到,残雪与鲁迅的创作中均有着对自我或曰个体的持续性关注,但他们的侧重点并不一样。这可从两个层面加以分析。首先是文学观念的不同。鲁迅抱的是“为人生”的启蒙文学观,尼采、拜伦等“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诗人形象恰好契合了鲁迅理想中的个人形象,在鲁迅看来,这种具有强力意志的个人才能使沙聚之邦转为人国。这种启蒙文学观也使得鲁迅作品中具有更多的批判性;同时,即使个人的反抗归于失败,其笔端依然流露出反抗绝望的力量。而残雪的文学观更接近于游戏说,是一种个人化的创作,她没有也不愿去承担启蒙的责任。事实上,残雪对自我的关注与鲁迅对个人的关注均受到了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但一个更近萨特,一个更近尼采。其次,文学观念的不同也导致了其写作方式的不同。残雪对自我的探寻更多是通过支离破碎的经验片段,因此不免具有意义的不完整性。其实残雪自创作以来便一直以晦涩著称,前期的小说文本甚至只是梦、琐碎与感觉,缺乏故事情节,虽然从残雪新世纪以来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其故事性的增强,但除开故事内核之后,其所要表达的意义仍旧是不明晰的。比如《民工团》中工头为什么要寻死,工头与老瑶突然的“和解”,都令人难以理解。张学军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可写文本,而非可读文本。相比之下,鲁迅的作品是具有严密的结构性的,即使如《野草》这类独语体散文诗,仍有很强的内在完整性。或许可以说,鲁迅的先锋性除了体现在形式上,更多地体现在内容上,而残雪的先锋性更多地体现在形式上,其作品中关于自我的分裂、历史的暗处、意义的虚无等因素的探讨早在鲁迅作品中已有体现。

三、从残雪的鲁迅接受看鲁迅在当下的意义

注释

①残雪:《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0页。

②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页。

③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52页。

④王彬彬:《残雪、余华:“真的恶声”?——残雪、余华与鲁迅的一种比较》,《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1期。

⑤首作帝:《残雪复仇话语的传统追溯与意义生成》,《文艺争鸣》2011年第11期。

⑥残雪:《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0页。

⑦夏烈:《“无物之阵”里的生存隐秘》,《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

⑧此处及以下《孤独者》引文均出自: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8~112页。

⑨林舟:《权力与欲望:精神强力的形式——对〈民工团〉的一种解读》,《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

⑩此处及下文中对小说文本的引用均出自:残雪:《民工团》,《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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