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亲

钟继光

挂亲

钟继光

纸钱对挂亲来说是很重要的。那是钞票那是钱，那是孝子贤孙们敬献给列祖列宗最大的孝心。挂亲用的纸钱是黄表纸。

阿公挂亲用的黄表纸是从三小队蒋碧仙家的造纸坊用黄竹换来的。

黄竹是做竹篾器的上好材料，也是造黄表纸最好的原料。

我家房前有三笼黄竹。都是阿公亲手栽种的。三笼竹子长得很旺茂，竹竿粗壮，竹壁厚实，竹节修长，色泽黄绿，泛光逼眼，挺拔昂扬。很是气派的。那都是阿公侍弄得好啊。阿公是把三笼竹子当成他的活命源泉，当成他心目中的摇钱树，更是当成他的三个儿子来养的。他的三个儿子都是解放军，我爸、我二叔、我幺叔。我们家世代贫农，又是军属，堂屋门头上挂着“光荣之家”的小牌。周围团转的人尊称阿公为“老太爷”，公社领导见到阿公也都这么称呼。父亲当了六年兵，上过朝鲜战场，后来转业回乡务农。在阿公六十多岁，我刚满三岁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人世。母亲带着我改嫁了。七十年代初，我读小学的时候，远在新疆兵团的幺叔回川探亲，阿公给幺叔说，光娃子脑壳灵光，学习得行，就是有些调皮贪耍。老师也这么评价。

继父是个石匠，手上力气重。我每天都要去捡狗粪、割牛草、捞柴火。稍不满意，就不给饭吃，还不让去读书。发起火来，一耳刮子过来，我的脸上就泛起五道红杠杠。提着我耳朵随手一甩，我就要翻几个跟头。受此惊吓，我经常躲到附近的北京芋儿林里睡觉，不敢落屋。或者飞叉叉地跑到阿公家里躲难。有一回，我的脑壳被继父打了一寸多长的口子。阿公把这些事都告诉了幺叔，说自己和阿婆都年过花甲上了岁数，还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气管炎，咳嗽厉害得很，说要我回到他们跟前端茶端水，替我父亲尽孝道。实际上是阿公要帮他大儿子盘养根苗，延续祖宗香火。一九七三年的冬天，幺叔把我从继父和母亲那里接回到阿公阿婆跟前。

在丘陵地带的乡坝里头，在山旮旯里，阿公阿婆和我住在我父亲留下的四间茅草房里。房子朝南，是一个趴着的7字，7字头是灶屋加猪圈，7字尾在西头，中间是堂屋，在灶屋和堂屋之间靠东的是阿公阿婆的卧室。这间屋子里放着一只大柜子，还有柴草篓。茅草房的特点是，外面下雨里面就落水，外面不下雨屋子里头就黑漆漆的，走路要摸墙壁走。父亲去世没几年，西边那间我降生的屋子，不得不拆了。原因是，房子年久失修，房子顶上的麦草谷草都朽了烂了，时常漏雨。

哎——，人都不在了，空倒干啥子，不住人也没得粮食堆放，拆了算了，哎——站在西屋中间，摸了摸我和父母曾经睡过的那张床，望着巴掌大的玻璃天窗，阿公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间屋子顶上的麦草谷草就拆了来堵东屋堂屋和灶屋顶的漏。屋顶一根房梁，笔直粗圆，三丈来长，比斗碗还粗，是根松木。椽子也是几根笔直笔直的柏木，被泰娃家看上了。阿婆得了重病，没得钱医治。就让泰娃给了十块钱，把房梁抬去盖他家新房子，把床也搬过去给他们结婚用了。

望着垮了墙的西屋，变成了天井，还长出灰灰菜、狗尾巴之类的野草。

可惜了！可惜了！阿公叹息道，这房子是你爸爸用他五百多块转业费修盖的。哎，没得法。我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一笼竹子，大的一百多株，小的几十株。每笼竹子都有老有少。生长了八九年甚至十几年以上的老竹子，阿公叫镇笼竹。镇笼竹相当于竹老子，家长的地位。在一笼竹子里，只有那么几株，最高最直最粗壮，我的两只手合起来都箍不倒。三四年的是壮年竹，相当于竹儿子。壮年竹就是用材竹。

阿公不但农业生产做的好，还会做生意，是有名的猪贩子，他的竹篾编手艺远近闻名。阿公会编背篼、编箩篼、编鸳篼、编筲箕、编簸箕、编提篼、编斗篷、编席子等，生活用品以及农活用具。除了完成生产队挣工分的竹篾活，逢场天，就背着自己编的物件，到街上去卖钱。再买灯油、买盐巴、买火柴、买煤炭、买米、买面、买咸的、买酸的、买氨茶碱、买针头线脑等活命用的东西。买灯油，为啥子排到前头，因为晚上，我要在亮油壶灯下做作业。班主任熊老师给我阿公说，这个娃儿聪明，读得。就是字写的太松，要他写字捆紧点。

两年以下的都是嫩竹子，是笋竹，相当于竹孙子。一笼竹子就是一个几代同堂的家庭。竹子跟人有很大的不同。人多了就要搞计划生育。搞计划生育就是做结扎。阿公说做结扎就跟他骟猪儿一样，把花苔和尻丸取了就是了，以后再也不会下仔仔了。母猪就成了草猪，公猪就成了牙猪，最后都成了肥猪。肥猪就是肉。有肉就能打牙祭。打牙祭是我经常做的美梦。现如今，吃肉倒成了负担。做的美梦是减肥成功，身材好。

但是，竹子是不行的。竹笋该长就长、该发就发，疯了一样，挡都挡不住。竹笋疯长根源就是阿公经常给竹笼上些猪粪、鸡粪、狗粪和大粪等农家肥。阿公坚决不上牛粪。因为牛是吃草草的，牛粪没劲，干了只能当柴烧。阿公的三笼竹子，每年冒出笋子特别多。竹笋太多了也是不行的。阿公就给它们做计划生育，就是清笼。他的做法是把一些长得弱的竹笋割了晒干当笋干做菜吃。如果还是密挤的话，就把一些长得弱的矮的嫩竹砍了。这些嫩竹，当柴烧了可惜，拿来当编竹器的材质又不行。只有拿去造纸坊换黄表纸最合算。

黄表纸是手工制作的。其工艺流程我还是晓得一些。后来我知道，这就是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蔡伦造纸术。造纸坊工匠先用铡刀把毛竹切成尺把来长的竹段。把一截一截的竹段放进露天的水池里，再洒上石灰沤泡数月。竹段就被泡软泡烂了，再捞出来捣成竹浆，最后把竹浆倒进一个装有清水的石缸里头。蒋碧仙家的石缸是长了绿不拉几秋苔的长方体的老石缸。缸的长边约两米，缸的宽边约一米多，高有七八十公分。缸里的水是清泉水。她家屋子后面是座山，叫凤凰山，山上满是竹子和树子。半山上有眼泉水叫一碗泉。她家缸里的水就是从一碗泉里流进去的。一碗泉离她家有几百米远呢。那时候，没得塑料管子，用不起铜管子铁管子。他们就地取材，把竹子做成水管子。其做法是把老黄竹就是镇笼竹子那类的，从中间一劈两半，把竹节之间的横隔削掉就变了没有阻隔的竹槽了。然后，将竹槽连接起来，就是水管子了。原理很简单，竹槽子一头从一碗泉里把水引流出来，流到下一段竹槽里，一段一段地流下去。一段一段连接起来的竹槽子，在葱葱绿绿的竹林里，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一条长枝栏杆的乌梢蛇，从山腰一直溜爬到她家的水缸里。

这泉水清汪汪的，虽然流量很小，还裸露于天，但是，干净得很甘甜得很。因为那是没有工业污染的。

纸浆倒进石缸里后，她爸，用一根专用的木桡，练习划船那样，在里面搅啊搅的，直到把纸浆搅匀了，看起来有点像北方人打的玉米稀糊糊那般。他爸双手端起一个长方形的带滤网的模具，往石缸水里轻快地一掠，端起来把水斜滤干了，转身朝旁边的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上一倒覆，纸浆，不，毛竹就变成了黄表纸。当木板上的纸浆码到豆腐墩那么高的时候，就差不多是一刀纸的量了。等水干了，这刀黄表纸就成了。

在我们那个地头，黄表纸可以拿来包东西，也可以写字。写字的那种，读书人叫他毛边纸，但都不值钱。只有打眼的黄表纸才值钱，为啥子？因为那就是纸钱了。纸钱是啥？就是钞票。到了阴曹地府，没有这种钞票就没法活。有点像现在阳间的人，没有钞票能过活吗？阎王老子和小鬼都要用的。瓜兮兮的，连这个都不晓得。人家会这么笑你的。

一张黄表纸裁两刀。裁成大概就一张A4纸大小。几十张合成一叠，放到木墩子上，用专用的铁凿子往上打眼。这凿头是两个半圆弧形刀口，大小跟袁大头银元差不多。所以铁凿子在黄表纸上留下的圆孔就是一枚一枚的银元。银元排成横竖各七个，一张黄表纸就成七七四十九块的银票了。一篇文章上说，民国时期一块银元的购买力相当于现在的五百多块人民币。烧一张打了孔眼的黄表纸，就等于烧去了二万四千五百块人民币。但是，这和天地银行发行的那种印刷精美，色彩艳丽，动辄一千万、五千万、一个亿一张的冥币相比，还是少得多了。冥币在阴间不知道好不好使。

我以为，老祖宗们在阴间收到黄表纸钱会比收到天地银行图案漂亮的亿元大钞要高兴得多。为啥？因为，其一，黄表纸钱是通过孝子贤孙一系列的劳作付出，才把纸变成钱孝敬给老祖宗的。其二，用黄表纸当钱的那会物价是很稳定的。东西不贵，钱值钱。不像现在，物价飞涨，东西越来越贵，钱不值钱了。其三，老祖宗不会把数字大小当成孝心的多少。阴间或许跟阳间不一样。在他们眼里黄表纸才是真钱，亿元冥币或许就是假钞。我在那乱想。

纸钱怎么孝敬列祖列宗呢？阿公最先到沙子沟上面的黑鼎上的祖坟挂亲。他说给我说，这就乾隆年间，从广东来这里开基创业的，我叫太祖，你就要叫元祖。

在坟头前，把黄纸钱烧了。列祖列宗就收到了。他们一旦收到从阳间汇过去的银票，一般是很高兴的。燃烧的时候，火苗发红且高，发出哄哄的声响，就表示老祖宗们很高兴。他就会保佑我们一年到头无灾无病。

黄表纸是要留到坟头的，而刀头、果子、点心是礼行，是要带回去孝子贤孙们享用的。

责任编辑 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