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荒连纪事
2017-11-13沈贻伟
沈贻伟
开荒连纪事
沈贻伟
李连长
一九六五年六月,我和一百四十多位知青从上海万里风尘来到新疆,坐上大卡车翻越天山,又跳上载重驳船摆渡过了塔里木河,还不歇脚,继续南下,路旁栽着金色的沙枣林,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又飘散而去,大家伙的情绪不错。但是随着绿色渐渐淡出视线,稀罕的牧羊圈和道班房也再没出现,卡车里便没有了声音,谁都在四下探望,四下里全是荒滩野地,道路也开始崎岖曲折不成形状,偶然从车头蹦跳起一个惊慌失措不知是沙兔还是灰鼠的小动物,没等我们惊呼声起旋即消失在远处的荒烟里……
终于,车停了下来,四辆大卡车一字排开。夕阳如火,将黄昏照耀得透明透亮,我们抹开一脸的灰土,扛着自己的行李,睁眼环望无遮无挡的地平线,沉默了许多时候——这个景象若是从高空俯视,那会让宇宙感到惊异,感到在人类这一细小群体的身上竟然燃烧着壮烈的气焰。
有个人向我们走来,其实他在那里等候一天了。他看着我们,苍哑着嗓子说,别看了,就这里,跟着我吃苦吧。这条汉子就是我们的连长。
连长姓李,陕西人,人很瘦,也显得精干,不多语,扛着一把用废弃的铧犁板打成的坎土曼在头里走着,样子不怎么威武,也不易接近——后来听说他是从国民党部队起义过来的,出身贫苦,也没打过仗,竟混到连长。这让我们这拨知青很泄气,咱们是在跟一个国民党连长干活呀。幸好指导员是真正的解放军进疆来的,扛过炸药包,拼过大砍刀,领过勋章,姓刘。咱们对他肃然起敬,有事找他汇报。
咱们这拨上海知青举的旗号是开荒连。这名号很豪气,挂在嘴上都有股血性。什么叫开发荒滩?什么进军戈壁?什么叫一张白纸画出新天地?那就看咱们开荒连了!勘测队在这边踏勘好几个月,划了一个圈,说是土质、墒情都可以,适合作物栽种生长,报兵团一批,一个命令夹着黑乎乎的图纸就递过来,谁接?不就是咱们!
连队驻扎在一个突击用土坯垒起来的平房院子里,女生住南边一排,男生多,占了一排半,还剩的半排给老职工住,正面的一排是连部和他们的家属区。房是新盖的,很大,一间装一个班,睡通铺,一排躺下,眼里就是一个大屋顶,檩子刚伐下不久没干透,偶尔能见一丁点小树叶芽子。刘指导员来做工作,说五公里外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连队,那里的知青还住地窝子,一个地窝子只朝天开了一个小窗,黑呼呼的看不成书。咱们开荒连强多了。于是我们很知足。
休整几天后出工,年轻的朋友们热情高涨,一踏进生荒地就甩开膀子挖土,好像咱们这么一“奋斗”,明天就能播种麦子了。李连长过来一看,黑着脸说,胡闹!有你们这样开荒的吗?转身把几个老职工招齐,骂了个狗血喷头。老职工说老也不老,就早我们两三年从陕西、河南盲流过来的年轻人。白吃饭了还是怎地?他们刚来不懂,你们就不做出样子让他们学。李连长骂得很凶,老职工灰头土脸的。咱们看着不吱声,心里嘀咕,就一个国民党,和书里写的活像!
第二天再出工的时候,李连长依然很厉害,对着我们说,你们不是来屯垦戍边的么?真的在戈壁荒滩上捞起粮食来那才是英雄,我不喜欢听你们喊口号,我喜欢看你们手上打茧、胳膊脱皮,要不就是狗屎!我们听着不舒服,却不知怎么也逼上一股热气。连长你说咋干?李连长很满意我们的反应,说,眼下的任务是要把几百多亩生荒地开出来,荒地上本来长着一些胡杨、红柳和索索柴。地面上的树叫砍倒运去修水闸了,地底下的树根得起起来,不然进不了拖拉机翻地。这就是咱们的活。
树根埋得很深,要想挖起必须在周围掏出一个很大的土坑,再抡大镐砍断盘盘绕绕的根系,这才能把大树根掘动,常常是一棵树根就装满了一个平板手拉车,浩浩荡荡像战车威武进发。我们都有了豪迈的感觉,觉得自己干成万古荒原从未有过的业绩。但是几天后这种感觉全跑了,很累,腿和胳膊同时抬不起来。女知青更是扛不住,病假多了起来。到夜里,院子里黑乎乎的没有声响,好些人钻被窝打着手电给上海家里写信,写着写着眼泪湿了枕头。指导员点名上课,讲许多革命道理,还讲1958年部队受命集体转业开发塔里木的历史性故事。指导员没文化,极为壮烈的情景从他嘴里出来竟无声无色,知青们抱着膝盖打瞌睡。指导员很泄气,只好散了。
可是开荒进程缓慢完不成场里下达的任务。李连长找着我,我是文书,是协助指导员工作的,连长找我我有些奇怪。李连长说,指导员去场部学习一个时期,活不能停,你帮我。我问怎么干,李连长说搞个劳动竞赛吧,年轻人好胜,兴许就把劲儿鼓起来了。李连长这一招果然奏效。我设计了一个竞赛方案,每个班按挖起的树根截面直径作为劳动成果,谁个班挖起的树根截面直径叠加长度长就敲锣打鼓给这个班发红旗,谁挖起的树根最多,谁就是开荒英雄,朝上海家里送大红喜报。知青们噢噢叫,不用思想教育了,摩拳擦掌,马上行动。
人都是逼出来的。那段日子令人难忘,荒原上到处响起大镐、斧子砍击树根咚咚的声音。声音很壮烈,在空旷的四野此起彼落,不时惊起鸟雀和洞穴里的野物,有次还看到一只野狼,呲牙咧嘴,怒不可遏。几个男知青都盯着它往后缩,幸亏野狼不敢造次,没有扑上来拼命,对峙一会儿窜进土沟里消失了。几天竞赛下来,开荒进程很快,出现一大片赤地。我带着几个病号在收工前计算挖树根的成绩,每到一个地方,知青们都是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窝一圈是湿润的。男的光着膀子,有划破皮的、有扭伤起红肿的,姑娘们形象稍好,用纱巾裹住了头发,见我来了,摊开手要我数手上的血泡。这可是从上海来的年轻人哪,在父母跟前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李连长也很感动,但是脸上不露表情。知青背后骂他冷血动物。
管理伙食的司务长跑来向李连长汇报,说这个月场里配给的粗粮细粮都快吃完了。连长看看日子才过了中旬,也着急起来,活干得那么累,饭不能断顿呀。场里配给的口粮不少,因为是开荒连,活儿重是得多吃点,每人每月的口粮45斤,比其他连队多了10斤。李连长看看咱们娇嫩的样子也就让敞开了吃,在食堂吃够了走,只是不许带不许扔不许浪费。没想45斤的口粮也会超,本来还以为城里来的人粗粮咽不下肚,可就是女知青也一顿两馍。连长发愁,问,体力消耗很大是要多吃,饿着不行,你看怎么办?司务长说,没办法,我变不出粮食来,只能定量供应了,每人每顿一个馍。李连长皱起眉头。
连队没食堂或礼堂,仅是在院子搭个大棚围拢吃饭。定量实施第一天,大伙蹲着,望着手里的一个苞谷馍,没有声音,三口两口吞下肚,走了。李连长一直站在棚底下看着,拿着自己的空碗一动不动。他跑去揭开大铁锅看看,一大锅菜汤也舀干了。菜少油也少,大家只能啃干馍。这天劳动情绪冷落,没干两小时都坐在地上不动了,眼巴巴地望着运饭车的影子。收工时我去计算成绩,荒地上没人留着,都赶紧回宿舍了。
晚上我去连部送劳动报表,李连长瞟了一眼就撩下了,闷头抽烟。场里一天一个电话催进度,眼看秋旱降临河渠会枯,得赶在入冬前整好地抢灌头遍水,新开出来的农田才能播下小麦种。可是人饿着怎么干活呀?李连长带了司务长接连几天跑附近连队求援借粮,都是空手而归,各处的口粮都紧,匀不出十斤百斤来。这消息立刻在连里传开,大家的情绪更加低落。
这天临近中午运饭车还没来,大家坐在一起等,肚子咕咕叫唤,不知是谁,问道,上海有家响当当的饭店叫新雅饭店,你们谁去吃过?他也不等谁来搭腔,一拍大腿说开了,说那饭店主营粤菜,有盘清炒虾仁特好吃,细腻溜滑还有弹性,蘸着醋吃,那叫格过瘾!这一说开嘴,都争着说以前在上海吃过的好东西,红烧狮子头呀,油闷鸡呀,清蒸鲑鱼呀……小周的妈是功德林素菜馆的大厨,他说鲜肉活鱼下锅当然解馋,我妈做菜全用素的,青菜萝卜香菇木耳,可是味道比荤的还香甜,我还跟妈学过几招。还说谁能抱一棵大白菜来,我让你们谁都放不下筷子。大家嗷嗷叫起来。不知又有谁说,人饿着肚皮,就是白水煮白菜也不会放下筷子呀,可是现在连棵大白菜都没有。这一说谁也不吭声了,饭菜也送来了,大家一哄而散。人走了我这才看见李连长也蹲在一边,我有点局促,可是没等我招呼他就走了。
晚上李连长问我,你们在上海经常有山珍海味吃吗?我说也没有。他说那你们在地头说得口沫横飞的干什么?我说,那是饿的,嘴里没东西来一次精神会餐也抵抵饿呀。李连长沉着脑袋半天才说,你们来这儿啃苞谷馍,干活那么累还没吃饱,对不住啊。
第二天一早,李连长撵着司务长赶牛车上场部拉粮。司务长哭丧着脸,向李连长哀求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那天晚上开饭,好消息来了,伙房给每人分配两个馍,两个!大家高兴得不得了,过节似的。李连长站在棚底下也还拿着自己的空碗,一动不动,最后也是默默地走开了。
开荒的日子又像活了起来,镐声咚咚,尘土飞扬,拖拉机也下地了,新地像奇迹一样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很快抢灌了水,随即麦种入土。而这个时候李连长受了处分,降职调离。事情还是司务长说出来的,李连长让他去场部预支了连队下个月的口粮让我们吃饱,场部发现了追查明白的时候,库房里的粮食已超支许多,这可犯了国家的粮食供应政策,但是场部还是给包了下来,开荒连完成任务出色,新开出的田地令人瞩目,师里本来还准备来咱们这里开现场表彰大会的。
李连长悄悄走的,我们在地里干活,有人喊叫起来:李连长他走了——大家停下手上的家伙,看见李连长赶着一辆牛车,车上装着简单的几件家具,一边坐着他的妻子和女儿,慢慢地走在公路上。
李连长!大家一起喊起来。
牛车没停下来,李连长站住了,远远望着这边,最后摆了摆手,没说一句话,继续走了。
司务长
司务长姓啥叫啥,没记住,只记住他是从福建部队集体复员过来的兵。产生这个很坚固记忆的原因是他上衣口袋里永远放着他妻子的照片,他妻子是福建一个小镇上的农家女儿,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黑黑的,一头像野蜂飞舞的头发。司务长却视若宝贝,常常把照片掏出来展示,他也不征求别人的观后感,只是自我陶醉在展示照片的场合中,漾起一脸灿烂的笑。我们就在这时候逗他,说他不好好当兵却借值勤的便利勾引良家妇女。他急了,申辩说自己在部队最遵守纪律,是女娃娃自己缠到营房里来的。我们尖声叫喊,司务长你魅力四射很有穿透力哎,射到营房外老远老远的靶子心上去了,打了个十环哪!司务长傻笑一番,不申辩也不得意,收起照片,喊,同志们,一会儿开饭!
司务长很老实,但我们都说他死板,他搞不到东西。司务长在连队管理伙食,在新疆那得有巧妇善做无米之炊的本事。大戈壁荒芜,人迹稀少,物资更少,那时候没菜场没肉铺,也聚不起集市,每十天的那个大礼拜日才见场部有个小巴扎,也只是几个维吾尔老乡打很远的地方赶着毛驴车运一些东西来卖,褡合里装着胡萝卜、洋葱、土豆什么的,要不就是核桃、沙枣和杏干,虽然便宜但也要下手快,不然很快就被别的连队知青买走了。要让一个连队生活稍稍过得去,全得仰仗司务长的本事。伙房里能端出喷香的饭菜来才是大家最期待的,而我们的司务长只会让人失望。
司务长胖胖的,按规矩他在伙房搭伙不定量,吃就是了。大家逗他,连队伙房里的好东西都给你吃了,要不会这么胖吗?司务长发急,说自己没多吃多沾,脸儿圆圆的肚子是扁扁的,说着拍几下肚子,很委屈的样子。场里每月给连队配给的细米白面很少,就四五斤,新疆出的米还特别好吃,又香又糯,俗话说大锅饭小锅菜,意思是大灶里闷烧的饭上口、小锅单炒的菜入味。一当伙房里抬出一屉笼一屉笼的白米饭来,大家简直会高呼万岁。但是米饭是绝对限量的,每人两百克,一个月也只能吃上三四回。白面用来擀面条,那也好吃,韧劲儿足,煮熟了过过水,捞起扣在碗里,再舀一勺菜,豆角白菜西红柿都行,搁上蒜末、辣椒,拌着吃,那叫人吃得神采飞扬。每次伙房供应细米白面后我们就去问司务长还能吃上几回?他一摊双手,没了。我们很泄气,说都是你司务长吃完的。司务长这回不回嘴,在一次连里点名的时候站出来要求公布伙房账目以示清白,念完账目又说,我还公布我的账目,我虽然吃饭不限量,但是一定做到和大家一样,而且我从今日起不吃细米白面,只吃粗粮,我说到做到。后来他果然这么做了,伙房供应细米白面的时候唯有他一个人啃苞谷馍。若干年后我打听他的消息,有人告诉我,他还是只吃粗粮,好像吃出了什么的病,端起白米饭或捞面条就会恶心。
开荒连只有待开垦的生荒地,没有熟地,种不成蔬菜育不成瓜。连里吃菜和瓜得由场里协调从别的连队匀来。人家吃剩多余的才是你的。司务长整天打电话,问场部今日从哪儿拉菜,有时候得从十几公里外的菜地里去现割现运。司务长赶着毛驴车当啷当啷过去,半下午才能把菜驮回连里,这天的晚饭就得误时。大家站在棚下敲着碗喊饿,司务长从伙房探头出来说,快了快了。大家还嚷嚷,你怎么早不快呀,早把菜拉回来就不催你了。
开荒连没拦猪圈,大家说是司务长懒惰,司务长却说没有喂猪的饲料,要是纯用粮食喂那得顶去几个人的口粮,连里口粮还紧巴巴的呢。只是连里要让场部调配一次肉来就更难了,除非过节或者有什么充分的理由需要犒劳犒劳开荒连的,好不容易拉来肉了,伙房飘出久违的肉香,大家的碗里分到的也只是可圈可点的几块。吃完了许多人都埋怨司务长没本事,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天上掉下一块肉,可是只够每人塞牙缝的,怎么不多调一点,多一条脚蹄也好的呀。司务长被大家说得很难受,每次连里吃肉他都灰着脸,早早回屋睡了,也不知道他吃肉了没有。
连里领导对他也很有意见,尤其是李连长,当面说过他,说部队里老战友的感情深,你一起转业来这儿的哥们好些在场部机关工作,怎么不去他们那里通通路子?司务长一脸严肃,说那是不可以的,战友归战友,公事得公办。李连长气得瞪眼睛,说你在连队当家大伙跟着你挨饿、你在家当家老婆也一定跟着你挨饿!司务长一听,按了按上衣口袋的照片,好像担心老婆真的在挨饿了。
连里伙食清汤寡水的,上上下下都不对司务长笑脸相待,后来司务长掏出老婆照片展示的时候,大家远远走开,无人搭理,司务长怏怏地只好把照片收起。日子长了,大家反而奇怪起来,司务长怎么不把老婆的照片给人看了?
开荒的任务越来越紧,而夏秋季的菜慢慢都收起吃完了,要等冬菜长起来还有个时段。李连长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跑了一天,还渡河北上,这才从阿拉尔的塔管处要来一口袋黄豆,这在那时候不是珍贵物品也是稀罕的东西。黄豆拉来的时候大家都到伙房门口张望,欢天喜地问司务长怎么吃?司务长也一脸灿烂,问我们想怎么吃?大家七嘴八舌说开了,有人主张发豆芽,上海人喜欢吃黄豆芽炒肉丝。司务长喊,没肉,别说肉丝,肉末也没有。又有人建议煮成酱油豆算了,下饭,能吃上好几顿。许多人不愿意,好不容易拉了袋黄豆来,本来为改善生活,还吃煮黄豆像度荒年似的呀?最后决定磨成豆腐,来一锅豆腐白菜炖粉条。哎哟,那不是美极了,大家欢欢喜喜回宿舍等着去了。夜里有人跑去刺探消息,回来说司务长借来石磨,和炊事班长搭手熬夜干着呢,明天有豆腐吃的了。可是第二天一早就报来了令人垂头丧气的口信,豆腐没做成,点的卤不知是不足还是过了,反正大木桶里是稀拉拉的豆花。大家气愤地拥到伙房,只见司务长两眼布满血丝,疲惫地说,对不住了,白白让我糟蹋了好东西,我掏我的工资来赔。就这样也没个人替他说句好话。
开垦的新条田渐渐露出形状,一股股草味儿从土疙瘩间飘了起来。这时候连里等待浇水能休整几天。司务长打报告要求回福建探亲,理由是很久没收到老婆的信,心里挂念,她身体不好。他满面忧愁地跟连长说的时候我也在场,她有妇女病,月经来的那几天迷迷糊糊的。听说天山雪莲治这病有效,我求人找来了。说着打开一个纸包给我们看,雪莲很大,干了,花瓣缠绕得很紧,看来得之不易。李连长叹了口气,说你还是把老婆接这边来吧,住一窝也有个照应。司务长点点头说,回去也就跟她商量。假随即批了,连长让司务长去财务预支点盘缠,又要我下伙房代他当一个月司务长,把饭菜做好。
而司务长正找着回家的车,开荒连又压上任务了。塔里木垦区有条连贯南北的大干渠,那是春种秋收的命脉,每年秋闲时分需进行一次清淤,召集数千劳力在十天时间内突击干完,一天不能停。农场里传着一句话:男怕清渠女怕拾棉花。拾棉花多摊给女的,时间长,深秋拾到过年,还每天都起早落黑地熬着,这让女人们苦透了。而男的是清渠主力,拉强弓射利箭,连续十几天干完,这可苦了男人们,清一次渠会脱一层皮伤一次骨。这年清渠,场里就把眼睛盯上了咱们这个新建的开荒连了。开荒连名声在外呀,男的多女的少,出活多事儿少。清渠这活儿——年轻的朋友们,咱就拜托了!任务下达,开荒连承担一段最难清理的渠帮子。
连长召集连里几个排长商议,干活不怕,怕的是伙食上不去影响大家情绪。清渠会战,场里十几个连队都在一条数十公里长的大渠两侧干活,吃住也在一起,无形中成了个比赛,尤其吃饭,敲钟开饭,各连队的运饭车挨着渠过来,谁连队吃什么千百只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每当这个节骨眼上,各连司务长施展浑身解数,把库房里的好东西,晒干了的、腌制了的、压箱底的都掏出来,猪圈里拽个猪娃、老乡家买头羊子,甚至半夜下塔里木河放炮炸鱼,反正就是为了清渠会战给本连队吃好了,又把别连队的伙食比过去,传扬名声。开荒连可是一无所有,连长让大家想办法,说司务长回家探亲,他的活由文书来顶,文书刚进疆,生生疏疏的,你们得帮着他呀。排长们看看我,低头不说话。我急得心里出汗。这时候司务长进屋,一屁股坐下说,我不走了,连队清渠我跟了去,不当逃兵。李连长说,你还是走你的吧,没人会说你逃兵。他还是说,我是司务长,给连里没管好伙食,这回我再走了,连里更骂死我。说着抬头望望大家,目光很真诚,他说,同志们,我努力吧。事情就这么定了。
千余人大军同一天浩浩荡荡开进了清渠工地,声势很大,场长坐着苏联产的老吉普巡视,像检阅部队的将军。大家的情绪也火热高涨,到处响着喇叭鼓动宣传。司务长们在林带后面搭灶起伙,紫烟弥散,也像战地黄花。我至今还很怀念那十几天的生活,每天近十个小时挽着裤管泡在残存的渠水里,挥舞铁锨一锨一锨地把淤泥翻到两米多高的渠帮上去,甩不动了,就用柳条筐子挑,爬那陡陡的渠坡,弓着腰,咬着牙,泥脚一打滑就连人带筐摔到渠底,但也只是一抹脸爬起来再继续干。哦,那真是脱胎换骨的磨练。我们是在林带里露宿,底下垫了些草,被褥一展开就是铺了。天黑大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林带找着自己睡觉的地方,一挨着铺就睡得死死的。新疆早晚温差大,正值深秋时节,半夜里也会降到0度左右,有时被冻醒,也没人起身加被子什么的,只是往左右人堆里挤一挤又睡着了。天亮,睁眼就见晴朗朗的天空,碧蓝碧蓝的,高而明净,林带里还特别宁静,白杨树梢上秋叶摇曳着,一片白光,像跳跃的羽毛,自由轻盈,美丽极了。而很快,场部的高音喇叭传来了起床号,大家蹦跳起来,就抄起家伙下渠了。
司务长比谁都起得早,他不会欣赏黎明的天空,他得赶紧准备早饭,早饭还简单,蒸馒头或是发糕,熬一锅苞谷糊糊就是了。早饭一送上工地,他就得费心思去盘算从哪儿弄到东西把午饭、晚饭和半夜饭做好了。场里也明白开荒连的困难,要啥没啥的,就从机关食堂匀了些肉和菜来帮助我们,但也只是三两天吃的量。司务长去了一趟老乡的村落,收获也不大,买了一条羊腿,还有一堆胡萝卜。司务长当宝贝藏着,准备在清渠进程一半的时候做抓饭给大家吃。那些天各连队几乎都宰了猪,唯独开荒连是看人家宰猪吃肉。当全工地飘动肉香的时候,开荒连揭开锅萝卜青菜,至多有西红柿炒鸡蛋,鸡蛋不多,只作点缀。我在工地做宣传和统计,有时间跑林带后面去看看,司务长不在,炊事班长说,司务长的老战友可热情了,他们那里一宰了猪,都发口信来要司务长过去打牙祭。我问,他去了?炊事班长说,有肉白吃还不去?一连几天了,这个连招呼过了那个连来招呼了,下午回来还提着半布袋东西呢。我问是什么?炊事班长说不知道。我觉得司务长不会躲着清苦的开荒连去独自享受的。我在渠边截住了他,见他神采奕奕,问,你干什么去了那么高兴?他揭开提着的布袋给我看,是半袋子油渣。他笑着说,老战友叫我去吃肉,我说肉不吃了,跟你们讨熬猪油滤出来的油渣。我已经讨来不少了。我说,人家不要的你都要来了,有啥用?司务长高兴地说,吃呗,我还要留到会战最后的几天给大家吃呢。我取笑他,你呀,把油渣当宝贝了。
生活中就是存在着戏剧性。清渠会战最后几天,人困马乏,进程缓慢了下来。场里又把目光投向开荒连,你们鼓把劲,把会战情绪鼓起来,胜负在此一决,一鼓作气争取清渠会战全面胜利!李连长立即在连里做了动员,司务长站起来说,我来个实实在在的,明天起开荒连改善伙食,把别的连队比下去!大家嗷嗷叫,你司务长会变戏法呀?拿什么犒劳三军哪?司务长很有信心地说,明天见分晓!
第二天送饭的时候,别的连队已经是好肉好菜吃尽了,端不出东西来,运饭车悄没声地走了过去。开荒连的运饭车过来时飘起一股肉香,各处都惊讶不已。只听我们的司务长高喊,开荒连吃肉包子罗!吃肉包子罗!包子很大,大家兴奋地掰开一看,是油渣白菜馅儿。油渣还特别有精神,肉肉的,咬一口满嘴油亮。大家这才佩服司务长,都叫喊起来,司务长你不傻呀!
清渠会战结束,开荒连受到表彰,开荒连的伙食也受到表彰,双喜临门,两面锦旗。
可是回来休整,连里不见司务长的身影。我问连长司务长哪去了?连长说,他在的,刚回连队我还给过他家里来的一封信,怕是在找车准备回福建探亲吧。但是他没有,炊事班长告诉我,司务长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也不见人,已经两天了。我问出了什么事?他说,福建那边来信,说司务长的老婆耐不住,跟别的男人跑了。
这消息很快传遍开荒连,大家都同情司务长的遭遇,替他打抱不平。大家去司务长的宿舍敲门,不开,大家只能喊着安慰他,屋里也没有声音。大家觉得司务长会受不了打击,寻个短见什么的。连长笑笑,说,不会的,司务长是个男人,挺得过来的。果然,第三天,我们再去司务长宿舍前慰问时,门开了,司务长站在门口,说,谢谢大家关心。没什么,干革命总会有牺牲,我想明白了。同志们,一会儿开饭!
工作员
连队院子的角落里有一个特殊的房间,不是知青的大通铺,也不是带家属的小家屋,是一个小单间,住着两个两年前进疆的上海女知青,一个是刚被提拔起来的开荒连副连长,一个是刚被提拔起来的营部工作员。工作员叫何彤慧。营部新建,有名无实,营部房子还不知道在哪儿落呢,营里几个干部只好自己找地方安身。开荒连住所宽裕一些,知青们刚来思想问题也多,何彤慧就来这里蹲点住下。不过就是在副连长房里再支张床,事情也简单。
开荒连的上海知青对那间房里的两位老知青另眼相看,觉得她们两个被很快提拔当干部挺伟大的,有小单间住的待遇也令人羡慕,每天出工离开或是收工回来许多人都会朝那房间扫一眼。门总是开着,望不见里面有没有人,两张床各守住一个屋角,中间搁着两张办公桌,桌上堆着书和文件,但更多的是乱扔在上面的脏衣服。朝地上看,鞋子一个东一个西,鞋带也没了,还破了一个洞。我们在底下传递着对她俩的最初印象:几乎没有上海姑娘的那份精细,一点也不留意自己的生活痕迹,而且看那样子没有准备要谈恋爱。
也许我们底下说着的话被传到她们俩的耳朵里去了,休息天一早,院子里就见她们两个打扫房间,还在搪瓷茶杯里养了一支无名小花搁到窗台上。副连长特意换了一件淡红格子衬衫,穿了一双蓝边儿的白球鞋,女性些了;何彤慧则还是洗白了的旧军装,破跑鞋原来是她的,穿着,在大家视线里张着嘴。刘指导员对何彤慧很赞赏,对我们说,你们呀上海伢子要跟工作员学学,把艰苦朴素的传统本色继承下去发扬光大,像个革命者的样子。但是许多人觉得副连长更容易学习,跟她说说女孩子的事情也很投合,所以休息天或是不很累的日子,女知青们都三个两个去她们的房间谈天说地,大家围着副连长说,何彤慧被撂在一边。何彤慧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去伙房打点热水来,留给副连长临睡前洗脚。
工作员负责新建营所属五个连队的青年工作,青年工作自然是蹦蹦跳跳、哭哭笑笑,喜欢动静大,需要点子不断冒出来吸引年轻人的参与。可是何彤慧没那能耐,她不爱动,做事情也慢条斯理的。倒是副连长性情活泼,处事爽快,在地里一起干活,休息的时候,大家一呼啦要她来个节目,她也会扭脖子跺腿跳个新疆舞,尽管跳得让人觉得像是野兔蹦跶,但也煽起一阵快乐。许多人说场部干部股提拔干部有误,副连长和工作员的人选应该换个个,何彤慧实在不适宜做青年工作。这么说着,自然又会传到她们的耳朵里去,那几天我发现何彤慧闷着头很有心事。我在连里兼任团支书,平时和她还谈得来,我劝她别在意那些人的说三道四。何彤慧说,他们的意见是对的,我在考虑怎么去和干部股反映。我问,那会怎样?她说,我不称职我要求下来么。我连连说别反映了,提拔起来当干部不容易,你不喜欢蹦蹦跳跳,我来帮你吧。她一会儿才点点头。
那些日子正值塔里木盛夏,很热,出汗多也容易疲乏,夜里倒很凉快却又难以入睡,大家闲着没事则希望有什么娱乐活动调节调节情绪。我觉得机会来了,很适合工作员有所作为,我跟她说,组织一次营属连队的业余文艺表演比赛,自编自演,形式不限,一个连排的节目巡演四方,误不了多少工,也许反能促进劳动的积极性。何彤慧笑着说好,她赶紧向营部作了汇报,营部也支持,记得还拨了点钱买乐器,开荒连分到的多一些,那些日子院子里锣鼓声声琴弦悠扬,知青们都不知道什么是累了。我点了煤油灯连夜写了几个节目,拿给何彤慧看。她问需要多少知青参加,我点了点节目单,说,总得二十几个吧。连里知青有一批文艺积极分子,能跳会唱,来新疆前就组织过演出,这回很想在营属其他连队面前露一手。何彤慧皱起眉头说,参加的人太多了。我说不多,咱们要演《丰收歌》。那是一个很美的舞蹈,每位演员头戴草帽手拿镰刀,边唱边跳,表现获得丰收的喜悦,一定会大受欢迎。何彤慧想了想还是说,演些短小精干的节目吧,咱们这是连队演出。我有点泄气,心里嘀咕,工作员确实不懂文艺!何彤慧看出来了,说,你比我懂文艺,但是我比你懂连队。你听我的,排练几个反映开荒连生活的小节目,形式也大众化一些,群口词对口词表演唱什么的。我低头不吱声,回宿舍想了想,何彤慧是评比组组长,她的想法就决定了获奖标准,想拿奖那只好服从她了。
业余演出队被压缩到十几个人,大家倒没怎样泄气,能蹦蹦跳跳上台展示自己,演什么都行。我刚来农场,农场特有的演出一凭胆气足放开嗓子吼,二凭现编现演来得快。我努力适应,上了几个大喊大叫的,倒也很提人的精神。记得有个群口词,节目名字叫《举起坎土曼》,我和三位男知青表演,没想一激动忘词了,摆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姿势张不开嘴。底下观众哈哈大笑,乐够了又争着给我们现场补词,最后报以热烈的掌声。何彤慧也跟着笑,演出结束的时候说,知道了吧,这就是连队演出。
本连队演完了,何彤慧带着我们开始下别的连队巡演,那些日子我们提早一两个小时收工,带上馍馍就走四方,路很远,有时还得穿越荒芜的戈壁,常常深夜才返回连队。不过大家都很来劲,别的连里有河南知青编演民间小调、甘肃知青编演花儿的,我们看了新鲜,抄下曲谱回来学。五个连都演完了,我们的节目获得众口好评。我跟何彤慧说,怎么也得给个二等奖吧。何彤慧说,还没到时候,有些观众没有看过你们的节目呢。她说的是连队里看瓜的、放羊的、守油库的、管水闸的那些人。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连队节目为什么要简短明快的了。那些人很孤单,又离不开岗位,往往是半天才见着个人影。我们去了锣鼓一敲响,他们的眼眶竟也湿润了起来。有个打柴火的,模样很老相,其实也和我们年岁相当,粗粗接触以为是哑巴,其实孤单日子憋久了而已。我们演出完了,他忙去地窝子里抱出几个瓜来,一拳头砸了给我们吃。临走结结巴巴地说,你们说的唱的就是我一直想说的。我们听了眼泪也下来了。
我们觉得演出很有意义,全是工作员指导有方。何彤慧倒觉得没有什么该让人夸奖的。她开始不跟着我们巡演了,安排了演出任务就自顾下地劳动,把我们耽误的工时承接了去。有天我们去磨坊演出,沿着水渠去的,演出结束又沿着水渠回来。那次又走了许多路,快到连里时夜都沉沉的了。月亮很高很亮,水渠边栽种着白杨林带,高高的树叶儿摇曳着月光,发出金属般的风声。忽然我看见渠边蹲着个人影儿,在洗衣服,水声也像风声那样清亮,似乎还听她在哼着歌儿。我站住了,眼前的景象真美,犹如画中。也许我们的动静惊扰了她,她直起腰来,居然是我们的工作员何彤慧。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见她在歌唱,而且是在那么沉静的夜色里。这个印象一直留存在我数十年的记忆里……
营部的业余文艺演出最后没有评比,原因是场里也在那个秋天举办了一次规模不小的连队汇演。各连队铆足了劲,精心排练,一出台就有点翻江倒海的声势,而我们开荒连依然是那几个短小的,很快被比了下来,什么奖都没捞到。开荒连很泄气,有人说,要是咱们演《丰收歌》就好了,二十几个青春洋溢的姑娘头戴一色的草帽手舞镰刀边唱边跳,整齐划一,场面优美,歌唱欢乐,大舞台的艺术范儿,准把评委们的眼睛看傻了。于是埋怨是工作员不懂艺术,让开荒连不能显山露水。
也许大家的嘟嘟哝哝又传到何彤慧的耳朵里了,不多日她离开营部不再做工作员,也从那个小单间搬走了。过了几年我在阿克苏的街头遇见了她,还是穿得朴朴素素的。我问她汇演结束后是不是自己主动请调的?她点点头。我又问,离开开荒连后来怎样了?她笑笑说,去一所小学教书,教的是语文,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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