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远几时通达
2017-11-13李舍
李舍
道远几时通达
李舍
1
二○一五年的春天,乍暖还寒。春雨洗过的太阳,驱散了冬日阴郁,却尚未达到预期温暖,正如十几年前,端矿集团响应中央西部大开发号召,进驻山右省的那个春天,那蕴藏在西部大漠戈壁或荒山高原中的矿产,勾着人去抢抓机遇、占领先机,也搅得人心难安。
那年春天,已在秘书岗位上困了多年的魏杰,得知第一批主动申请驻外开发的人员,会得到不同层次的提拔,他心动了。回家把这个想法说给老婆听,没想到老婆刘芳当场开骂,并威胁说:你要对外开发,把这老的少的一大家子都撇给我?你想得美,这往后的日子该咋过?今天我先把话给撂这儿,这事没商量,你要是敢去,咱就离婚,我才不在你们家守活寡、当老妈子呢。
刘芳这态度,让魏杰犹豫了。虽谈不上有多爱老婆,他却从未想过离婚。毕竟夫妻多年,刘芳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给老魏家续了香火,最关键也是最可贵的,刘芳特别孝顺公婆。要说也怪,脾气粗暴的刘芳,只要一和公婆说话,声音立马会降下一百八十度,小绵羊似的,对公婆几乎百依百顺。魏杰曾好奇地问过她,她却把脖子一梗,声音立马提高一百八十度说:有钱难买我愿意,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就觉着公婆好,待我像亲生闺女,上一辈子就是亲人,这辈子一点儿都不隔心。
儿媳妇和公婆不隔心,难得呀!就冲这份难得,魏杰也不想把刘芳给惹毛了。可不惹她又该如何过她这一关呢?魏杰犯难了。皱着眉头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啥好办法,魏杰抓起那份“推进计划”,就去找了霍煤永。这好像已成了习惯,每逢遇到困惑和难题,魏杰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煤永,想去听听他的建议。
煤永的职务比魏杰高了好几个格儿,分管的也不是他这一摊儿,这隔山隔水的,按说魏杰问不着煤永,煤永也不会给他分忧解难,可就因为他俩是老乡,又有共同的文学爱好,闲暇时常在一起磋,无形中就建立了一种超世俗的感情。多年相处下来,煤永也习惯了魏杰时不时的骚扰,几天不切见,反而觉着不太正常。这会儿,见魏杰举着那份“推进计划”破门而入,嘴里说着好消息好消息,激动地要一条条给他分析。
煤永把嘴一撇:切,用你给我分析,我这副处不就白玩了?还是先说说你的想法吧,到底啥打算,想出去?
我这不是来问你嘛,关键时刻你就是我的定盘星,你咋想的?打算出去不?你出去我就出去,并且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弟以后的前程命运就交给你这个大哥了。
总让人感觉冷冷的魏杰,说这种话的时候不多。
煤永被嘴里叼着的烟呛得咳了几声,眯着眼笑,却不说话。
魏杰叹口气:哥呀,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不是说树挪死人挪活嘛,我这个老蜜树(秘书)早就想挪挪窝了,可你那母夜叉一样的弟妹不同意,她说如果我坚持出去,她就跟我离婚。
嘿嘿,不能吧?自己女人你还不了解?这女人吧,她有时候也吃软不吃硬。煤永一脸坏笑着说。你那老婆也就刀子嘴豆腐心,哄哄不就得了?你小子,在哄女人方面,可比哥强多了。
非也非也,这根本就不是哄的事儿。看那架势,她这回还真不像说说就算了的劲儿。本指望她帮我过父母那一关呢,她在我父母那儿比我有面子,没想到,在她这儿就给我卡脖了,这臭娘们儿,她现在是软硬不吃,又跟她说不着什么家国情怀、民族大义。看来,得由你琢磨个主意了。魏杰还真犯了愁。
煤永能有啥好法子?他自己还犹豫着不知怎么向老婆开口呢。这初期的对外开发,毕竟还是在镜子里照着,看不清摸不着,谁又敢做那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呢?且不唱为企业做贡献的高调,单就个人发展而言,值不值得别妻离子,背井离乡,去赌一场人生输赢,煤永心里都犯嘀咕,更别说女人了。于是安慰魏杰:你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要不你把这“推进计划”拿回去给弟妹瞧瞧,没准她看了会改变主意。
故意的是不?你不知道她睁眼瞎?还像个当哥的不?这时候还有心思取笑我。魏杰有点愠怒。
看看看看,你都把我给急糊涂了,我这说着说着就说秃噜嘴了,不准生气哈。原本是我心里打算着把这“推进计划”拿回家给你嫂子看看,看能从她身上找个突破口不。唉!也真够难为你的,一个识文断字的文青,偏偏娶个不识字的老婆,我都弄不懂你当初是咋想的?也想象不出这么些年,你俩都是咋过的?你说人家田桃……
打住打住,甭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杰用左手指抵在右手掌上,做了个暂停的姿势。每次提到田桃,他总是这个样子。从表情上,也看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
从魏杰进门时,煤永就想上厕所,聊了这会儿,这泡尿实在是憋不住了,就起身对魏杰说:好好好,不说了,你先回去安心呆着吧,等我琢磨出好主意,立马告诉你。
2
送走魏杰,煤永却开始犯愁了,该怎么向老婆开口呢?毕竟,自己这情况和魏杰还有所不同。魏杰是在一个岗位上囚的年岁多了,感觉不得志,而他则是三十多岁的副处,一路走得顺风顺水,曾艳煞了多少人。可有时候一琢磨,又怎么觉得这往后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呢?煤永向来是理性的,能正确地估量自己,在这个机构庞大、层级众多、人员拥挤的大国企里,他就算能正常发展,也最多再往前走一步,提个正处,然后干上几年退休。职业生涯结束后,要干什么呢?难道就像许多退休老头一样,在那弹丸之地,拿个马扎遛弯儿,看孙子,然后坐吃等死?没劲,他不要那样的人生,更不甘心那样的结局。
不能按部就班,趁着还年轻,得给自己设计设计,有个作家不是说过,没有经过设计的人生不是好人生嘛。得把这“推进计划”拿回家给老婆看看,人家毕竟是科班出身,说不定关键时刻能以大局为重。如果她同意了,再由她找魏杰媳妇沟通,可能会好得多,关于自家男人的话题,女人之间更容易打通心结。
煤永回到家时,媳妇吴梅正把炒好的辣子鸡端上桌,辣子鸡是她的拿手小菜,也是煤永的最爱。以前穷时,吃一口这个,是份奢侈,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想吃什么都不犯难,他还是最爱这一口。开门时,瞬间扑过来的香味,已经钩起了煤永的馋涎,他却偷偷咽了口唾沫,故意忍着没像往日那样,进门先嘻皮笑脸地捏一块儿放进嘴里,再去洗手。反而一屁股蹲在沙发上,展开手里的文件,装模作样地低头看,其实,那上面的每一条他差不多都能背下来。吴梅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可能是工作上有事还没处理完,也就没吱声。等到菜和汤都齐备了,煤永依然在低头看,吴梅急了,一把夺过煤永手里的文件:我倒要看看,是啥宝贝,吸引得你连饭菜的香味儿都闻不见。就你这样的,还喊呼着要去对外开发,身边要是没个人管着你,你还不得连饭都忘了吃呀。
眼见媳妇上了套儿,煤永装着很听话的样子,欠腚起身,把鼻子凑到桌边,看看这个闻闻那个,一边夸赞老婆的厨艺,一边捏块儿鸡肉放进嘴里,夸张的大嚼着去洗手。洗手回来,就换成了煤永催老婆吃饭,只不过这催多少带着点儿假惺惺的成分。
吴梅翻着那材料看,还边看边说:你先吃吧,我刚给孩子她姥姥打过电话,小宝今天在那边吃,就不回来了。
眼看着盘里的菜吃下去了一大半,媳妇儿还在那低头看。煤永故意说:一个破材料有啥好看的,不赶紧吃饭,一会凉了或者被我吃光了,本人概不负责!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这上面说的,目前,整个集团公司存在隐性富余人员五万多人,“人往哪里去”已成为制约端矿集团改革发展的突出问题之一。
见煤永没反应,仍在不紧不慢地吃,吴梅夺下了老公正在叨菜的筷子,着急地问:唉呀,煤永。你说我们一个二级科室都百十来人,算不算人员富余,要照这么分析的话,会不会先拿我们单位开刀裁人呀?不过,我可告诉你,我们的工作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忙起来的时候,也是不分黑白地加班,你们看到的台上演出的节目,都是我们加了无数个班熬了无数个夜,才得以呈现出来,分管我们的领导都说我们是地面采煤工。
好好好,你们是地面采煤工,你们最了不起,你们最辛苦,哪怕减员时在两办裁人都动不了你们。继续往下看,看透了再发言。这才哪跟哪儿呀?煤永抢过来筷子,重新叨了一棒菜。
德行,啥时也忘不了吃。吴梅照煤永夺筷子的手上擭了一巴掌,又拿起文件接着念:别说和全球五大煤炭供应商比了,但就和海神集团比较就差了一大截,海神仅二○○二年,煤炭产量、出口煤量、销售收入分别达到了端矿集团的一点九倍、一点四倍、一点八倍。此外,海神集团已建立起相当规模的煤电路港航的物流产业链,其中电力装机容量达到五百万千瓦。
唉呀煤永,原来咱不是煤企的龙头老大吗?现在怎么反而不如海神了,难怪集团公司要制定新时期战略规划。她又推了煤永一把。
煤永干脆不吃了,身子顺势往沙发上一歪,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是啊,你也知道,咱们中国缺油、少气、富煤的能源结构和工业基础,决定了在未来较长时期内煤炭作为我国主要基础能源的地位不会改变。建设全面小康社会目标的实施,必将增大对煤炭的需求。而国内主要煤炭资源大省纷纷加大资源开发、企业重组力度。山右政府制定了“大煤保大电”战略,规划到二○○五年煤炭年产能达到八千万吨以上,电力装机达到一千三百万千瓦以上,建成我国西南方重要的能源基地;宁夏自治区政府快速推动了全区煤炭行业集团化重组;山西省政府已完成山西焦煤集团的组建,已达四千万吨产能规模,占到全国炼焦用煤总量近一半,基本形成了调控国内焦煤市场的能力。而我们端矿集团所在的煤田范围内,光村庄就有二百四十三个,平均一点六平方公里就有一个村庄。截至二○○一年末,可采储量中“三下”压煤量近十二亿吨,占总可采储量的百分之六十,其中,村庄压煤九亿吨,占到了百分之四十六,煤炭资源的有限性与集团可持续发展的矛盾日益凸显,目前来看,要“走出去”拓展资源,不仅是客观需要,更是迫在眉睫……
可这“走出去”哪有那么容易啊,这可是要去人家的地盘上抢宝。再说了,到底往哪走,又怎么个走法儿?虽然国家倡导“西部大开发”,可我们要怎么去开发,既然是“缺油、少气、富煤”那我们是去开煤矿还是搞化工?又有谁愿意“走出去”?咱们现在的端矿集团本就是天南地北的人集合一起凝聚起来的,如今,但凡能在总部开上工资养家糊口,谁又愿意抛妻别子,再次背井离乡啊?
急性子的吴梅连珠炮似的抛出了自己的担忧。
煤永一看有门了,嘿嘿一乐,翻身坐起,轻轻拍拍吴梅的肩膀说:老婆大人过虑了,怎么走出去,走出去上什么项目,都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儿,公司高层早有调研论证,我们能做的就是积极响应,随时准备着到公司最需要的地方去。
终于绕回到了正题,煤永心里一阵轻松,偷偷瞥一眼吴梅,吴梅却微皱着眉头发呆。
煤永赶紧殷勤地去热饭菜,嘘嘘呵呵端着碗盆回到桌前,又对吴梅奉承道:老婆大人好厉害,这一万多字的材料,这么快就被你学习完毕,并提炼了中心思想,领会了领导意图。相比那魏杰老弟,我可是太幸福了。可怜那整天咬文嚼字的主儿,却没法指望那不识字的老婆能懂什么大局观念,一听说他想去对外开发,就闹着离婚。和老婆大人您一比呀,那可是天壤之别。同为女人,你说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少贫嘴,也别忙着给我戴高帽儿,就怕我也不懂什么大局观念,也没什么高尚情操。到了关键时刻,所有女人都一样,我也不同意你去对外开发。你想想,人间太多的死别我们都无法左右,谁又愿意人为的制造生离呢?我也知道,政策是好政策,需要也是真需要,可咱端矿集团千军万马那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吧?让别人高尚去吧,我只想和你这么厮守着,平淡地过小日子,穷了穷过,富了富过。
见吴梅说得动情,煤永轻轻揽过她:唉!谁不想守着老婆孩子过小日子?可是,就怕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你一个。如果都这样想,那咱端矿集团不就派不出去人,只好窝在家里等死了吗?你知道吗,咱新上任的领导在大会上公然抛出“坐在家里等死,出去找死”的言论,虽然没否定前面定下的发展基调,大家却都在猜测,端矿集团内部对外扩张的呼声,是否存在与当地煤炭政策相冲突的难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些父辈就在端矿集团,又从端矿成长起来的地地道道的端矿人,有义务也有责任冲在前面。哪怕只是率先起个带头作用,过几年再想法回来呢。毕竟公派过来的领导,他只是为官一任,而我们端矿集团的未来,却关系着国家资源和我们的子孙后代。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些都是虚的,单从自身发展来说,就凭我现在的资历和能力,出去以后总能再往上爬一格吧?不然,总部压着这么多人才,我要想再进步就太难了,你没听人说“副处到正处得迈一大步”吗?当然,我知道你并不在乎,可作为一个男人,我不甘心啊。我并不是官儿迷,但很多时候,职位也同样证明着一个人的能力。
煤永一会坐下,一会站起,两手比划着,越说越激动。
吴梅轻轻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拉他在沙发上坐下,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煤永,别激动。你给我些时间,容我好好想想。
这一夜,吴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和煤永相识相知相恋的每个细节,想起他们当初互许的承诺:无论遇到什么事,余生要相互支持相互信任。
那么,现在支持他吗?端矿规划要开发的那些地方,可都是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呀,无论去了哪里,以现在的交通条件,就别想着他能顾家了,哪怕见一面都不容易,相思之苦肯定是要承受的。可不支持他,又怎么忍心看着他心里别扭呢?吴梅知道,在她面前,煤永这个人是善良宽厚又懂包容的,不会动不动拿那个承诺说事。如果吴梅坚持不放他走的话,他再难受也不舍得伤了吴梅,会选择留下。可要那样的话,煤永他又怎么给魏杰交待呢?吴梅知道他和魏杰的感情,也了解魏杰现在的处境,听煤永前面说那些话,吴梅已经明白,他们俩已经合计好此事了,不光谈过,还约定各自回家做老婆的思想工作,而魏杰老婆那里是做不通的。估计这哥俩商量来商来去,准是把宝压到她吴梅身上了。
想到这里,吴梅轻轻推醒了熟睡的煤永,对他耳语:煤永,我支持你,哪怕再难也要支持你。放心去干你自己想干的事吧,魏杰老婆的工作我去做。
3
魏杰中专毕业后,硬被父母拽回端矿招工,一下井就是五六个年头。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当年抱着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想法,舍弃了一段爱情,成了“煤黑子”,连个有学历的对象都找不着。亏得那时候有农转非政策,也亏了模样还算周正的刘芳不嫌弃他,经人一介绍就那么处上了。婚后的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刘芳虽然脑子里少了点文墨,倒也算是个灵秀而有趣的女子。按说魏杰该知足了,可这心里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时有惆怅。烦闷时,就写些小随笔、小诗歌,以填补心里那点儿虚空。偶有投稿,发表在集团公司内部的报刊杂志上,却被领导慧眼识见,不仅没批评不务正业,还将其调任到秘书岗位。
在煤矿,大多数人认为当秘书总比下井强,魏杰这算是得到了重用。这本来无心插柳的事儿,让魏杰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觉着自己是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领导还是唯才是举任人唯贤的,不然,就凭自身的家庭背景,要想调到地面科室,基本上就没有可能。于是,魏杰带着感恩的心,开始了在端矿集团的文字之旅。中国人都讲究干啥吆喝啥,或者叫干一行爱一行,既然从事了文字工作,魏杰就把什么专业对口不对口的事儿早抛到了云天之外。
后来,这文字工作给他自身发展带来了一定的实惠,也带来了一定的局限。因为窜腾着煤永对外开发,一同到了端矿集团山右能化下属的朝阳化工,他由秘书升为副科,又由副科升为综合部副部长,虽然这副部长并非部长,只是正科级待遇。这对没背景的魏杰来说,也该知足了,可回头一检索,他忽然发现,这一路走来,他不知写过多少文字,看过多少文字,却没多少是属于自己的。甚至,就连他绞尽脑汁抠出的一些重点材料,也都是阶段性的,或者换句话说,只是为了迎合某些阶段性目标而做的虎皮。冷静下来想想,真是虐心啊!
“虐心”一词看似矫情,但绝不过分,哪一份重要材料不得来回反复一二十遍,加夜班、赶材料、睡办室更是家常便饭,凡从干文字起步走上领导岗位的人,都能明了那份虐心的滋味儿。不光写材料虐心,魏杰最苦恼的是不会看事儿。卑微的出身却常常无意中透着高贵的自信,单薄的身躯却常常高昂着头颅,斜眯一双小眼睛,用那外八字的步式晃荡出一种冷傲,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给人一种你说往东他偏要向西的不驯,其实,内心深处掩藏的是巨大的不自信。
年轻那会儿,就因为这倔犟劲儿,他得罪了不少人,也干过不少二杆子事儿。比如对领导在文件上的圈圈点点,他就敢视而不见,三番五次地拿回去修改,只不过是三番五次地重新打印,再三番五次地重新上交,最后领导按原稿作重要讲话或报告时,他就坐在下面窃笑。其实,领导早已洞悉他那点儿小九九,只不过给他留足面子不点破而已,或者领导要的只是他的执行力,磨的就是他的小脾气儿。最后这魏杰终于开了窍,算是明白了:这秘书就像那孙猴子,任你再怎么跳得欢,也跳不出如来的手掌心,更何况,太张狂无度时,师傅念上几声紧箍咒,就够你受的。
受过几次紧箍之痛,魏杰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了一句看似无厘头的话,“从吃斋到成佛有多远?”。
从吃斋到成佛有多远?魏杰不是唯心论者,却相信“众生皆有佛性。阳光之下,人各有分”。“起初,上帝创造天地,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上帝称空气为天,有早晨有晚上,这是第二日;天上的水要聚集在一起,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于是陆地上长出了青草,长出了结种子的菜蔬,各从其类,长出了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三日……”在魏杰读过的众多杂乱的书里,许多内容早已忘记,惟有从圣经中读到的这段文字,让他时时想起。
当年读《圣经》还是源自煤永的推荐,煤永说《圣经》是文字爱好者的必读之物,但许多年过去了,魏杰也没能弄明白,《圣经》与《厚黑学》相比,哪个更能适应于现实社会。
净土不必远,触目是心光。有了点阅历后,魏杰看到有些人不吃斋也能立地成佛,有些人再虔诚佛也不会度他。人生的修为远不是吃斋、念佛那么简单,烦忧也并非参禅、打坐立可解脱。在这个爱恨交织的卑微凡尘里,每个人都是矛盾体,人性的幽微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体现。在这个大企业里,他这个负责上传下达的小科长,只是沧海一粟,很多时候,只是为生存谋稻粮,而无法追求所谓的正义与理想。为了端稳手中的饭碗,他记不得有多少回,眼睁睁看着人们心照不宣隐匿意识、小心翼翼从顺的样子,也数不清多少次看见过“皇帝的新装”,又有多少次参与过炫耀“新装”的庆典,却始终没勇气做那个敢于说出真话的孩子。
如今,人到中年再去回眸,魏杰惊奇地发现,曾经有点愤青的他,尽管像头倔驴,给自己找着各种不痛快,却不知何时,也顺着大流,被打磨成了溜滑的石头。尽管在他内心,时时渴望着自己还能偶尔在阳光下泛出点儿玉的光泽,但大多时候却是又臭又硬。惟一可贵的是,他并没有丧失对生活的敏感和对企业的热爱,还时常冲动着要为端矿集团写点儿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年轻时,魏杰翻看过莫言的作品,最近又翻了他的《生死疲老》、《酒国》,和张洁写国企改革的《沉重的翅膀》,也曾为他们批判现实的勇气竖过大拇哥儿。可人家是作家呀,虽然写的都是字儿,自己写的是材料,人家写的是小说。大家都知道小说大多是虚构的故事,既然是虚构的,人家就不怕你自作多情、对号入座。更何况作家重视的是读者口碑,秘书考虑的却是领导口味,口碑与口味,虽一字之差,就像某些领导形容山左省和山右省的煤炭一样,“一字之差,失之千里也”。
一番胡思乱想,一时心乱如麻。魏杰摸起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着,又拿下,长出一口气,有点想骂娘。可他知道,娘是不能随便骂的,所谓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这就好比一个企业养活了你,培养了你,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了什么,你打心眼儿里都会把她当娘一样敬着,外人要敢说娘一句不是,你都会心疼,会驳刺,哪还舍得骂呢?
不忍骂娘,心里有口闷气又出不来,憋得难受,怎么办呢?那就偷偷骂自家的黄脸婆吧。尽管魏杰心里明白,家里那黄脸婆的脸也是为自己熬黄的,骂她有点于心不忍,可没法子呀,每当想要出口恶气时也只能冲她了。不然咋办呢?要活活被郁气憋死,黄脸婆就连守活寡的幸福也没了,就权当骂是爱的另一种方式吧。这么想着,魏杰呲牙一笑骂出了声儿:好你个刘芳,想让我夸你句贤妻良母,都找不着理由,当初不支持我,现在也不让我省心,整天就知道抱怨这抱怨那,就知道撕开个大嘴胡咧咧,要搁现在的说法,你就是个撕逼范儿。
“撕逼”这个词儿,是魏杰最近在网上翻着学习“互联网+”时,无意中学到的。他觉着有时候用这个词形容女人的一些行为,还真形象。这么一骂,他解了气,同时又觉得,网上流行的一些新成语,比如“你造吗”“酱紫呀”“童鞋”“小盆友”等,看似有点无厘头,却也是与时俱进的产物。在和一些女人的网聊中,魏杰常听到这样的话,再配上那嘟起的嘴巴等各种娇憨表情,引逗得他一个劲微笑,郁气顿消。可惜,不识字的老婆不懂这些,要是当面说她个“撕逼范儿”,估计能把她气疯喽。想想也真是替她可怜,一个整天围着锅台转的女人,心里除了装着老公孩子那点事儿,你想要求她太多,未免太理想化了。再说,柴米油盐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于刘芳来说,好像也不需要了解这些新奇事儿。想到这里,魏杰咧嘴苦笑,想把烟重新叼上,烟早燃得只剩了个烟头,他却不知马上就要烧着手指头,举到嘴上猛吸一口,哎唷!烟屁股烧痛了嘴唇,也烧疼了他杂草众生的心口。
索性扔了烟头,抬头看看墙上那幅字出神。“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好像每个字都是活的,不光活着,好像还在挤挤挨挨地说话。这是当年煤永练书法时,常写的一句话,无论写得好坏,写完的固定动作都是默默端详一会儿,团巴团巴扔掉。如今留在墙上的这幅,还是魏杰趁他愣神儿的工夫,从他手底下抢出来的。煤永当时为了抢回去毁掉它,曾在屋里追了他好几圈,并再三强调着不准装裱更不准挂,说这压根儿就不是挂墙上的字儿。
魏杰没研究过室内悬挂字画的规矩与讲究,只觉得这几个字太吻合他当时的心境,并没有深悟。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读到了一段话,才如梦初醒,也才知道“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这十二个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多么重要。古人认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地支是分黄道黑道的,一青龙黄,二明堂黄,三天刑黑,四朱雀黑,五金匮黄,六天德黄,七白虎黑,八玉堂黄,九天牢黑,十玄武黑,十一司命黄,十二勾陈黑。为了便于记忆和查对,古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这十二个字对应地支,凡与带“走之底”的字对应的就是黄道。这“十二字黄道法”应用广泛,查日子,撰碑帖,道士们写表文,都会用到。我们知道,道士或者算命先生经常“掐指一算”,他们掐指的时候,心中多是念叨着这十二个字的。
那么,当年煤永反复写这十二个字,是何用意?每每写时,他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如今,也只能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了。
魏杰长叹一口气,伸手去摸烟,烟盒空了。他没好气儿地一把抓起烟盒,五个手指就那么一屈,空烟盒成了一个小团儿,进了垃圾桶,完成了它存在的使命。翻箱倒柜找了一通,没找着存货。魏杰又叹口气,突然怀念起当初和那些哥们挤在一起同居的日子。那时候哪能少了烟抽,哪怕是夜半三更,随便到哪个人的口袋里一摸,也能寻摸出一颗,可那时候大家又是多么期盼着有一天能独居。如今好不容易混上了一间小屋,反而又怀念起那些男人们集体同居的日子,怪不得古话说,这人啊,就是贱坯儿。
和哥们同居的那些日子,他们不分工种不分级别,几个人挤在临时成立的筹备处,吃喝拉撒全在一块儿。大概是二○○三年的三月吧,端矿集团进驻山右省后,租用当地的民房,算是成立了第一个基地筹备处。民房建在半山腰上,是山民们日常住的小木楼。这种用典型穿斗结构及吊脚楼形式建起的民居,一般都建三层,楼板以下为“地层”也就是一楼,一般为牲畜圈及杂物间,也有将厨房及碓房设置在此间的;顶棚以上的三楼当地人称为“楼层”,主要是贮藏层,如果人口多的,也在此设置未婚儿女卧室;“中间层”也就是二楼为居住层,是住宅的主要空间,若按三开间的住宅而论,明间为堂屋,堂屋是圆心,是全家的主要共享空间,家庭中的主要活动均在此间进行,其余次间为家长及长子等主要人员的卧室,并在次间中的一间设置火堂。各种空间功能的布置,都是以堂屋为中心往周围辐射的布局,基本上是一种圆形空间的模式。这种小木楼能隔离亚热带气候带来的潮湿,早些年还能防止山里野兽的袭击。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西部大开发政策促进着外地企业进来投资,在吸引当地人就业的同时,也激活了年轻人的头脑,他们视野渐渐开阔,经不住外面世界的诱惑,开始陆续走出去发展,早先拥挤的民房闲置起来,大多只剩下了老年人看房护院。
魏杰他们租的这家民居,据说儿子们都在外地做了大官,三番五次要把老人接到城里养老,老人却说城里那水泥疙瘩,太冷硬,没人气儿,他们住不惯,坚持住在乡下的木楼里,且还要坚持喂猪,坚持吸那特长杆的水烟袋。当急于租房的魏杰他们问到他家时,老人就高兴地把二楼堂屋租给了他们,一楼依然养着猪,三楼放苞谷。魏杰他们和老人相处的很和谐,一商量干脆就拿出一些钱,和老人们一起搭伙吃饭。白天,他们出去跑调研的跑调研,跑手续的跑手续,屋里要么空无一人,要么烟雾缭绕、争论不休。最有趣的,当是夜里几个男人睡大通铺,暴露出的各种丑。先不说几天捞不着洗澡,不洗袜子,不洗内裤的各种脏乱和怪味,再加上一楼猪圈泛上来的气味儿,一进屋就被熏得昏昏欲睡,单就那各有千秋的睡姿,如今想来,也算是难得的一景。
年龄不是最大,却被大家奉承为带头大哥的煤永,呼噜声最响,往往睡着睡着,他的头就被人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搞得瞬间呼吸暂停,摆摆头继续睡,呼声依旧,每当此时,楼下的猪也会来上几声群体哼哼,与其和应。有鼻炎的魏杰,睡觉时总喜欢两只手虚合着夹在脖子两侧,两颗标志性的大门牙从微张的嘴里呲呲着,睡到最沉的时候还咯吱咯吱磨牙,每当他那磨牙声响起,藏在楼顶上的老鼠就会集体出动,像发现了亲戚又像找到了新的头领,吱吱乱叫着十分兴奋,这或许也是后来魏杰在夜里被老鼠啃了耳朵的因由。那时候的魏杰还很年轻,总是睡不到自然醒,总是凌晨胯下一湿,被浑身的一阵自在给惊醒。不待他睁眼,就能听到一阵嘲笑声:你小子有点出息好不好,天天做春梦。
开始时,魏杰一被说,就会窘得满脸通红,或者梗起脖子回一句:编,你就编吧,你小子使劲儿编。小心明天我用秫秸蘼子撑上眼,拼上一夜不睡觉,抓你个现行,看你是不是睡得像小姑娘一样甜美可爱。后来被说的次数多了,脸皮子也厚了,魏杰就会理直气壮地回应:你说这有啥稀罕?我也不想这样,可这荷尔蒙哪是我能控制得了的?再说了,那水满了还自溢呢,这一晃都小半年没回家看老婆了,还不兴做个梦想想?这叫啥事也,你说。
说啥呢说?咋说也?几个人相视苦笑,一起“唉!”了一声,各怀心事,再也无语。
倒是煤永总会在某个关键时刻,立马恢复带头大哥的派头:好了好了,瞎哄哄个啥?瞧一个个的那点出息。再说了,魏杰这小子,梦的是不是自己老婆都还不一定。也不能可怜他?别扯那没用的了,抓紧洗漱,准备战斗。
准备战斗,是煤永的一句口头禅,可能当初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后来这一个个项目开发建设的场面,还真像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拉锯战。这一战,就战了十几年,超过了中国历史上的八年抗战。
魏杰他们出来这十几年,就个人发展而言,也算像那经冬的小草,总算盼来了春天,费力地拱出了地面。“是草就比地皮高”,魏杰觉得这真是句妙言。这不,拱成正科长的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间。那些当年和他一起出来的哥们儿,有的已经五十多岁了,仍三五成群地挤在一间宿舍。还有那些出来开发时就是副科,现在仍是副科的,依然还是俩人一屋,要说委屈,真的是委屈。背井离乡这么多年,不能和家人团圆,还不能有自己的空间,能不委屈吗?可谁再委屈,也没有霍煤永委屈。霍煤永十几年前出来开发时就是副处,现在还是副处。副处也就罢了,还分管安全生产,前些日子他们化工厂的原煤仓发生一起安全事故,两个工人违规操作,站在煤仓下面捅煤,结果被瞬间下来的煤流淹埋,造成两个人窒息死亡,煤永这个副处就被降为正科了,只是还没正式下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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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晨七点半,霍煤永已到了办公室,这是他多年来保持的习惯,总要比上班时间早到一刻钟,以便理顺新一天的工作思路。最近这几日比平常起床更早,是因为他连续多日都被一个同样的梦境搅得睡卧不安。这天夜里,煤永梦到他们朝阳化工忽然放了假,他就想着邀魏杰出去放松一下,最想去趟西藏,挑战喜玛拉雅。
魏杰摸摸他的脑门:你没疯吧,也没发烧啊?还去趟西藏挑战喜玛拉雅,切,也不看看你都多大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自不量力。我看咱公司周围这些个山头你能挑战了就不孬。我知道你最近憋屈,要实在想解闷儿散心的话,我抽两天时间陪你爬爬这附近的山还差不离,喜玛拉雅就算了吧。再说了,你现在有嫂子守在身边,天天热汤热水热炕头的,我还不得趁这好不容易有的假期,回家看看老婆孩儿呀?
魏杰说的都是大实话,煤永也不好再强求他。毕竟对于驻外职工来说,休假回家是最迫切也是最重要的,更何况魏杰的老娘在床上一瘫就是好几年,全靠媳妇侍候着,媳妇就是有心想来看看他,都分身乏术,他但凡有点空儿,还能不赶紧往家跑。早些年,从山右省回山左省一趟,麻烦的很,飞机票贵舍不得坐,高铁没开通,甚至连直达的火车也没有,得来回转好几趟车,折腾四十八小时才能到家,真是既盼着回家又怕回家。那时候,还没有网络售票,买不到火车票,就得在火车站蹲一夜,买着票了,来回路上还得占用四天时间,往往是夏天回家赶上暑运,春节回家赶上春运,加上很久没和家人朋友见面,又总想买点当地特产,大包小包地带回去表表心意,那来回倒车的苦啊,可真是苦不堪言。直到山左省的一个副省长调任山右的省委书记,了解这个情况后,协调开通了直达的火车,回家的路线才有所改变。
比魏杰幸运,煤永现在孬好算是在山右安了家,确切地说,是在山右的一个边远小县城有了家。尽管煤永没等着住上公司建的小区房,也没在刚一来时以每平米八百元的低价买房,他还是为自己高价买房,让老婆来的决定感到舒畅。因为,此一时彼一时,既然上头有了政策,那就得争取夫妻团圆,一刻也不能耽搁。
刚盼到集团公司有明确政策,对外开发的职工家属可以内退也可以随工,只拿基本工资去照顾老公,他就毅然决然地让妻子办了内退,以三千多一平米的价格在山右的朝阳县城买了套三居室。妻子偶尔也会抱怨一句,他这是多花了冤枉钱。他对妻子说,市场价买房,他心里清静,省得像现在这个“端矿新城小区”,二○○六就拿了地,一直拖到二○一一年才建,还弄了个集资建房,说是第二年就交房,以百分之三十首付为名,让住户预交十万元,经济条件好的可以多交,多交的按一分利息折算,结果交房拖了十个多月,很多人等不上,退了钱,多交的却没见利息,交首付时算进去的本金也没给利息。这还不算,当时说的按成本价交房,可当时朝阳的房价八百元一平米,拿地价格也很便宜,到底成本价是多少,职工们并不知道,但现在的人都不傻,都知道肯定没有今天要的价这么高。职工们要求公布成本价,也迟迟没见公布,惹得时不时有人上访,形成了各种纠纷,听说最近职工们自发成立了一个专门维权的“房管会”,并扬言,不给个说法就要到端矿集团总部要个说法。
煤永虽然不分管这些民生问题,可作为领导班子成员,他一想起这事儿就闹心。他觉得无论是政策的问题,操作的问题,还是其他的问题,弄成当下的局面,实在是对不住这十几年在外开发的职工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的就因为没房住,老婆在家没工作的也不敢让老婆孩子来,怕来了之后各种开销加上房租会吃不消。还有的耐不住分离之苦,硬着头皮让老婆来打个小工,结果租房的价格也从当初的几百元涨到了现在的一万多,再加上山右省的消费理念和山左省不一样,山左省的人挣一块钱恨不得只花一毛,剩下的都存起来。山右省的人挣一块恨不得想花十块,看重的是先享受眼前,也因此形成了当地虽不富裕,但消费奇高的畸型消费。
还有就是山右省的麻将文化,你到哪个餐馆吃饭都有自动麻将桌,无论男女老少匆匆吃完饭打几圈麻将,成了很多人最主要的娱乐。山左省虽然也有玩麻将的,但也只是时不早晚的打打,远不如这边的人这么着迷,两地玩法也大有不同,包括积分计算、输赢规则都不一样。山左省的麻将使用中国传统麻将的所有牌张,保留了山左地区的特色打法,包含二百五十八将对、明楼暗楼等规则。山右省的则叫“捉鸡川麻将”,共有一百零八张牌,其中有条、筒、万各三十六张,打起来能麻醉人心。别的不说,单说这关于“捉鸡”“包牌”和“一炮三响”的特殊规则就足够能魅惑人的了,所谓捉鸡:在有玩家胡牌且还有未摸牌的情况下,翻开最前面的一张未摸的牌,这张牌的后一张牌即为“鸡”,如翻到五万则六万为鸡,翻到九条则一条为鸡。然后查看所有玩家手中的牌,玩家手中每有一张鸡,则其他三个玩家给该玩家十番的钱;如果某玩家手中有鸡的闷豆,则其他三个玩家给该玩家六十番的钱。所谓包牌:如果玩家在听牌的情况下,在别人点炮的情况下不胡。在自己未摸牌的情况下,又有人点炮,则要根据自己胡牌番数付三家的钱。再就是那一炮三响:如果有玩家出牌点了三家的炮,则胡牌的三家分别按照自己的胡牌番数给点炮者钱,下局点炮者做庄。
这种玩法很有趣,往往是玩的人乐在其中,看的人光看到赢得带劲儿,看不到输的凄惨,因为玩红眼儿,输了也不觉其苦,心里老想着翻本儿,内心里怎么挣扎,表面上却看不出难过。这看的人看得久了,忍不住跃跃欲试。男人们上班没那么多时间,很多来陪工的山左媳妇刚来时对这个还有点不屑,嫌他们不务正业。在山左省,谁家男人要是整天呆在麻将场或牌场里,会被贬损地叫做赌博鬼儿,若是染了这赌博的毒,闹得家庭不和甚至妻离子散的不在少数。可在山右省就不一样了,这里没人以麻将为耻,反而成了一种人人可为的常态。山左来的媳妇们觉得稀奇,有了好奇心就总想走近了看看,这一看不当紧,发现连教孩子读书的老师也坐在场上玩麻将。山左省媳妇很不理解,老师也能赌博吗?人家老师满不在乎地把嘴一撇,这有啥子关系来,麻将是麻将,教书是教书,两回事嘛,你这样问让人恼火。
如此耳濡目染,山左来的媳妇们就憋不住了。从一开始小试牛刀,到最后越来越离不了,饭不及时做了,孩子照管得也没原先那么细致周全了,还常常抱怨丈夫,不如人家山右省的人会生活,整天介为孩子活为老人活,为家庭活,就是活得没有自我。这一抱怨不打紧,早看你娘们不顺眼了,不上个班,连个孩子也看不好,丈夫也憋着一肚子火。于是战争爆发,不是把辛辛苦苦挣那俩钱折腾光,就是离婚,以当初来山右省时,事与愿违的结局收场。
煤永感到欣慰的是,他老婆吴梅没沾上这些恶习,最多就是和同住一小区的山右省的媳妇大妈们一起买买菜、逛逛街、跳跳广场舞,再不就是和她们学做山右当地的特色菜。吴梅好像对当地菜特别欣赏,说那些水煮的“素瓜豆”“麻辣白”“魔芋豆腐”等都很健康,做沾水的辣椒面也特别的香,很多野菜蔬菜也很鲜嫩有营养。腊肉、猪肉、牛羊肉、酸汤鱼、鸡辣角、红三剁、侗乡腌肉、龙爪肉丝、酸菜小豆汤、小米炸、各种粉儿还有甜酒粑粑和折耳根,她都很喜欢,每天乐此不疲地试验着做了这样学那样,还时不时抱怨煤永没早让她到山右来。这样的嗔怪煤永很享受,老婆学做菜的热情直接提高了他的幸福指数,经常能吃到不重样的菜和汤,煤永比一个人干吊着时,显得滋润多了,也发福了。朋友们常和他开玩笑:霍总,你要再不控制幸福,就发展成杨贵妃了哈,看来咱们这些饿汉子越来越没法和他比了。
虽是玩笑话,煤永听了心里美滋滋儿的,碰到再大的事儿他都不厌世不悲观,也从不信什么神魔鬼怪,甚至都没有宿命感,包括魏杰每次向他谈起禅宗、论及生死,他总是说,他没时间想这些问题,虽然生死是人生中最重大的两件事,但这两件事都是被注定的,他不关心也不需要理解,他更关心他所能决定的那些事。魏杰反驳他这是伪命题,既然承认生死被注定,就是相信宿命论,煤永却怎么也不肯承认。到底信不信宿命论呢?连他自己也理不清楚了。最近,煤永老是做一个与和尚有关的梦,且无论前半段梦到什么,最后都是同一个画面:他翻山越岭、涉水过河,精疲力竭来到河的右岸,四周寂静无人,岸上阳光灿烂,一个身穿黄色袈裟的僧人背影,迎着太阳匆匆向前,他想追上去,可每次都是还差几步就要追上时,他醒来。
第一次做这个梦时,煤永觉得很奇怪,说给老婆吴梅听,反遭吴梅一顿奚落:呵,梦到个和尚有啥稀罕,说不定你前世就是个和尚。要不然,年轻时咱们那么恩爱,也没见你在那个事儿上天翻地覆慨而慷过。吴梅说完捂嘴偷笑。
煤永看了看老婆:准是最近又和那些山右的娘们瞎聊了。
自从老婆来了之后,煤永才发现一个秘密:女人在一起除了聊孩子,聊吃了喝了的家庭琐事,还聊男人,不光聊自家的男人,而且,聊起男人来,一点也不比男人之间聊女人逊色。楼上那个年轻的小媳妇儿,屁股翘得花鼓似的,一看就不是安分的主儿。吴梅学回家的那些话,辣得煤永都直吧唧嘴。奇怪的是,他一边抱怨人家山右那小媳妇风骚,带坏了他的良家贤妻,一边又想在良妻身上努力实践那些招式。不知是方法不对,还是心有余力不足,却越学越蔫巴。每到这时,吴梅就嬉笑他:我说老霍呀!咱山左人和山右人天生人种不一样,你学他们瞎折腾个啥。煤永摸扭她一把:切,你以为他们是超人么,别听那小娘们瞎吹,瞧她男人那小身板儿,能飙得过我这山左大汉?说着煤永会展示一下他那肱二头肌,然后,拥住吴梅睡去。其实,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对那事早已不那么需要,也不过是对彼此的心灵安慰。煤永只是有点心理失衡,总觉得生活对他们不公平,两地分居那么多年,互相欠了那么多年,想想都觉得冤。现在俩人好不容易又过回了二人世界,他总想把那些曾经的缺失,全部找补回来。
事实却一次次告诉他,这压根就不是能找补的事儿。那些失去的青春岁月,那孩子成长的点滴细节,那老人病床前的最后照顾,母亲去世时的撕心裂肺,一切都永远不可能重演。尽管吴梅从始至终没抱怨过煤永,可煤永是那种表面看似恬淡,内心有着大深情的男人,他知道这些年亏欠吴梅太多。尽管他有时候工作压力大,精力体力都跟不上劲儿,还是尽量在夜里给予温存。要不然又能做什么呢?自从吴梅来了之后,他的吃喝穿戴吴梅打理得井井有条,家务事从不让他插手,每天就是盼着他回来吃顿晚饭,夜里同床共枕,再老早起来给他做顿早餐。要是煤永工作忙起来或是应酬多了,就一连好几天见不着面。尽管煤永所在的化工厂与他住的小县城离得不远,可开车或坐班车也得大约二十分钟,中午那点时间,吴梅再有空做饭,煤永赶回来吃也是不现实的。
吴梅也只有在早餐和晚饭时,才发挥下她学做菜的本领,于别人来说最重要的午餐,她反而凑合着吃点剩饭。因为,每次早餐她都做得太多,做了煤永最喜欢吃的甜酒粑粑,再卧上两个荷包蛋,还想做煤永和她都喜欢吃的牛肉粉儿,打好煤永喜欢喝的黄豆花生浆,还要配上她老早就备下的酸豆角、酸萝卜等,花样多还不算,且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山左人一做量就多的坏习惯。煤永从来没嫌过老婆做的多,总是兴致勃勃地吃点这再吃点那,敞开肚皮吃个心满意足后,才美美地赶去上班。可最近一段时间,煤永好像胃口不佳,总觉得沾一点儿就饱。老婆疑惑:你这怎么像女人怀孕反应似的,越发不能吃了,抽空去医院检查下吧,可别是身体出了毛病?是我做的不好该换换新口味儿了,还是你有啥心事?要不,从明天起,咱再恢复成山左风味,我给你炒辣子鸡?煤永本就为辜负了老婆一番辛苦,心里不安,听老婆这么一说,赶紧分辩:不是的,不是的,你想多了,这根本就不是饭的事儿。
不是饭的事儿呀,我早猜到了。就是看你能憋到啥时候再告诉我,不问你并不代表我不知道。吴梅佯装生气地说。
什么事儿?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事儿?
哎呀煤永,你就甭在我跟前装了,不就你们那原煤仓事故的事儿吗?不就传着要撸你的职吗?这有啥呀,撸就撸吧,就算一撸到底撸成个工人岗了,又有啥?咱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了。你放心,就算有一天你被开除公职,拉棍要饭去我也跟着你(这是山左传统女人表达钟爱时常说的一句话),值当得这么心事重重的。吴梅真的想让煤永宽心。
唉!怎么跟你说呢?不光是事故的事情,也不是撸职不撸职的事儿,两条人命没了,我这分管安全的属于监管不力,心里不安,受处分是应该的。关键是,关键是还不止这些事儿……煤永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看手机,放下碗筷,到卧室去换衣服。
吴梅跟过来站在他身边,帮他前后拽拽衣服,提提领子,再抻抻袖子,然后,轻轻扳过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煤永,任何时候,都要把心放宽些才好。我不知道你工作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么多年你都苦过来了,现在,现在至少还有我在你身边,还有我们那句“无论遇到什么事,余生都要相互支持相互信任。”的誓言。
煤永抱住了老婆:是的,我记得。无论遇到什么事,余生都要相互支持相互信任。谢谢你对我所有的好。
吴梅还没有被他如此用力地抱过,好像把一生的力气都用上了,也还嫌不够。无论是恋爱时期,还是那么多年的聚合与分离,煤永都没有如此用力抱过吴梅。
直到吴梅喊着:哎呀煤永,你弄疼我了。就吃那点早饭,哪来这么大蛮劲儿?
煤永这才低头看了看软体动物一般紧紧贴在他胸前的吴梅。双手捧起老婆的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又用嘴巴帮她把散落下的一缕花白头发掖到耳后,对她说:你放心吧,无论怎样,我对企业都会做到问心无愧,即使上帝错了,我也不会将错就错。
吴梅顾不得细思量这句话,她浸在幸福的眩晕里,享受着煤永嘴里喷出的,那刚吃下的甜酒粑粑的糯香。
煤永走到门口,蹬上鞋,出了门,又反身推开门,探头对吴梅说:最近公司里可能要有大的变动,事情特别多,大家都在从不同角度准备着,会很忙,也许我有可能,今天,或者连续多天回不来,你要记得照顾好自个儿,该吃吃该喝喝,别老等我回来才开始鼓捣着做这个做那个。记住没?
吴梅嗔笑着轻轻推了他一把:今天咋这么磨叽呢?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么多年你不在身边,不也照样挺了过来,放心走你的吧。
煤永赶到办公室时,正好七点半。他推开窗户,点上烟,望着厂区。每天早晨上班早到,烧上茶,再立于窗前,眺望着厂区,吸颗烟,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在许多年的许多个辰光中,他用这一卷烟儿的工夫,思考着工作上的很多事情。从炸平三座山头、填平一条山谷、浇注几个溶洞的厂平开始,到投入一点八个亿建成的厂内护坡,他看到了历经十年之久的厂建,看见了那标志着停车、开车的大烟囱里冒出的袅袅青烟,看到了那似乎被水蒸气笼罩在仙境中的,从德国引进的干煤粉气化炉和各种化工设备。很多时候,看着看着,煤永会情不自禁地在心里盘桓一个个假设:端矿集团在山右的整个投资项目,假设没有五轮山事故,没有事故后各种审批滞后和停工停建;假设没有松花江被吉化集团污染事件带来的影响,及环保建设投入成本的增加;假如立项之初,决策层不反复论证、更改图纸,在到底上合成氨或是上甲醇项目上来回纠结;假如工艺流程不在固定层汽化、水煤浆汽化或是干煤粉汽化之间犹豫徘徊;假如引进来的德国干煤粉技术产业没在德国破产,能给输送成熟技术,而不至于在开车试车时造成半个月点不着火的尴尬;假如……朝阳化工的建设周期就会大大缩短,或许不会走到如今的资不抵债。可市场无情,假设没用。前期调研时,当地磷矿资源丰富,作为生产农用肥料的合成氨,区域优势明显,有很大市场前景,明明是能赚钱的项目,且当时端矿集团决定在山右投资五十万吨合成氨项目时,国内最大规模的同类工程才三十万吨,当时参与项目建设的端矿人真是满腔激情,信心百倍。可真正建时却困难重重,处处受阻。项目建设之初,有些阀门、配件都属于国家战略物资,必须得报国家发改委、地方发改委逐级审批,才能购买。再加上山右属于经济欠发达地区,很多配件都没有生产的地方,甚至地方发改委连见都没见过,不知道合不合法,能不能批,往往得逐项向国家发改委咨询,再把咨询后的意见反馈给投资方,这也是拉长建设周期的一个因素,同时无形中增加了成本,加大了投资。历经十年建成的五十万吨一期工程,花去了四十多个亿,如今,端矿集团再咬咬牙投入二十个亿建二期工程,能否救活朝阳化工?不得不算一笔账,这六十多个亿的投资,别说按投资回报率的七年规律,恐怕端矿这一代人都见不到回报。既然救不活,与其硬撑下去,不如把省下的资金投入到山左的地界去开矿。理是这么个理,可眼睁睁看着辛辛苦苦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工厂,拱手送人,连同那好不容易才摸索掌握了的干煤粉气化技术和专利,真让人心痛。这摸石头过河所交的学费,也太昂贵。如今真要面对被兼并的可能,且已经提到了议事日程,据说,下一周,端矿集团相关领导就要来谈具体操作的事情。眼看着当初按照集团公司和山右政府签订的“十二五”发展战略合作框架协议,坚持一手抓化工产品生产,一手抓煤炭资源收购整合,到二○二○年以前,建成国内一流化工园区的梦想将成为泡影,煤永真的心有不甘,他多么想让朝阳化工,永远都姓“端”。
关于被兼并的传闻,在职工中扬开之后,更是人心惶惶,连好不容易拿到“端矿新城小区”钥匙,准备把孩子接过来上学的职工,也都在犹豫着还要不要装修房子,要不要让家人来?原煤仓事故与这些传闻引起的情绪骚动,到底有没有关系,煤永不敢肯定。至于集团公司怎么处理他,都是小事情,他担忧的是目前朝阳化工的整体状态,他多么想拍着胸脯在大会上告诉职工,请大家放心,朝阳化工永远是朝阳化工,那么难的时候我们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可是他不敢,也没这个底气。
一颗烟很快抽完,煤永紧锁的眉头也没有舒展,看看离八点的早会还有些时间,他准备再点颗烟。刚拿起火机,电话铃响了。煤永举起话筒喂了一声,脸就沉了下来。电话是施工单位的负责人打来的,说是有一个民工在施工场地晕倒。
煤永心里着急,把电话打给了司机,让他马上开车赶到办公楼下(出事地点距离办公楼一公里左右,他想节约时间)。来不及多想,煤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时候,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办公楼下,煤永迎面碰上魏杰正匆匆往里走,俩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魏杰问了句:这是要干么去,急慌慌的。早会不开了?
噢,临时有点急事,今天的早会我就不参加了,你帮我跟董事长请个假。煤永简单问答。
为了不扩大事态,不再给朝阳化工制造恐慌,在这久不见效益,自惭形秽的光景里,尽量就别再给领导们增加压力了,煤永只想着自己赶紧去处理一下,悄没声地处理好就完了。
上车后,他急急地对司机说:往厂区开。刚才接包工头电话,说是有一个民工被熏晕了,人命关天,你快点开。
看霍总着急的样子,司机怯怯地问了句:熏晕了,啥东西熏的?霍总,施工方的一个民工,咱们这么去救人合适吗?
有啥不合适的?民工的命也是命,生命没有贵贱之分,都是父母给的血肉之躯。再说了,施工方出了事故,公司照样脱不了干系。
霍总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觉得咱得搞清楚状况再组织去施救。司机辩解了一句,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来不及了,等组织好人再去抢救,那民工早没救了。别那么多话,你就快开吧。煤永担心着那个民工的生命安危。
司机不再吱声,以超过了厂区规定的最快限速前行。
距离现场很近的时候,车子忽然熄火了。司机匆匆打开车门,下来查看熄火原因。
没等打开车子前盖,司机忽然摔倒,司机意识到情况不妙,喊了声,霍总,快跑。反转身就往后跑,尽管跌跌撞撞,几次跌倒几次爬起,却最终逃离了现场。
霍煤永等不及司机修好车,也没听懂司机到底是让他往哪儿快跑,只见他打开车门,一个箭步冲向现场。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根筋,要去救人。时间就是生命,容不得他多想,已经发现倒在地上的女工,他匆忙扑上去想拉女工,却一头栽倒在地。
栽倒在地的瞬间,煤永的身体几乎和女民工叠加在一起,他看了一眼那女民工,还想伸手探探她有没有生命气息,可抬起的胳膊已伸不过去。恍惚中,他看到一缕青烟从女民工身上升起,青烟越升越高,最后幻化成一尊菩萨,向着太阳飞去。煤永眼神迷离,女民工躺过的地方,生出一朵莲,莲花的香气入心入肺,熏得煤永昏昏欲睡。
煤永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却怎么扑腾也爬不起来。刚被春雨浸淫的凹地被他崴成了一个泥窝儿,印着霍煤永三个字的工牌折腾掉了,蓝色工服被泥水盖住了真色,他依然没有爬起来。
再也没有了力气,煤永索性就不动了,就那么仰天躺着。
躺着不再动弹的煤永,又看到了梦中常出现的景象:那灿烂的阳光、那宽阔的河岸,岸上又出现了那穿着黄色袈裟的和尚。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太阳似乎停止了转动,和尚也停下了脚步,没等他辛苦去追,和尚便转过身来,朝他微笑。他仔细辨认着那张在梦里无数次想看而看不到的脸。那脸一会像父亲,一会又像释迦牟尼,让他感觉亲切又温暖,他多么想,像个孩子一样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终于向煤永伸出了手,煤永却说:不,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
煤永感觉沉重的身子飘忽起来,他拔腿就跑,跑到了早会现场,却看到会场一片混乱。
他听到董事长正在电话里吼:施工现场熏着人了,快组织救援队去救人,别忘记带上防毒面具,带上呼吸器。霍总呢?分管安全的霍总呢?快通知他火速赶往现场。
接着,他看到董事长拨通了霍煤永的手机。手机响着,霍煤永却抓不住它,干着急。
董事长把手机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吼道:这个霍煤永跑哪去了?他这安监副总是怎么当的?
煤永想为自己辩解,却干张嘴说不出话。一时间,他搞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不一会儿,煤永就听见救护车呼啸着往现场奔去,他和那女民工被人抬上了担架,塞进了救护车。
救护车开到办公楼下,他看到领导们像迎接上级检查似的,按级别站成一列,着急地往车来的方向张望。魏杰第一个冲上来帮着救护队员把担架托上了救护车,并第一个跳上车,护送着去朝阳县人民医院抢救。路上,他低头看了看这个满身泥浆,上衣纽扣裂开,脸庞黑青、肿大变形的伤者,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在朝阳县人民医院抢救了四十多分钟,医生宣布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那女民工也被医生宣布早已死亡。
又是两条人命,煤永啊,又是两条人命,这回可咋整?这个时候,魏杰才想起分管安全的霍煤永,最该出现在现场的他却没来。想着早上碰到煤永急慌慌的样子,该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吧?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回的原煤仓事故还没处理完,这又是两条人命,这回,他这个副总的职位怕是真保不住了。可无论怎样,出了这么大的安全事故,得赶紧告知他。
担心着煤永的前程,魏杰拨通了他的电话,万万没想到,手机在那个全是泥浆的上衣口袋里响了。手机顽固地响着公司副总以上领导统一用的铃声:您好,欢迎致电“端矿集团山右朝阳化工有限公司,我们将以卓越的团队、优质的产品、诚信的服务期待您的合作,电话正在接通中,请稍候!”背景音乐是水浒传的主题曲“好汉歌”。
听着“水里火里不回头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的激昂旋律,魏杰瞬间崩溃。他哆嗦着手掏出那响着的手机,抹掉上面的泥水,屏幕上清晰显示着“魏杰”俩字儿,他摁下接听键,举到耳边,听到的不是煤永那熟悉的嗓音,只是自己的哽咽。摁死手机,看见屏保是煤永三口人在“千户苗寨”的合影,媳妇吴梅那满足的笑容让人心碎,儿子在父母中间那幸福的表情,让人心疼。屏幕上还有未接电话,显示着董事长连续拨打了七次。魏杰仰天长啸一声“煤永”,便狠狠地抠出了电池。他要切断煤永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关联,不再让任何人打扰他,只让他安静的休息。
可切得断吗?煤永冷去的身体是不用再受世间任何为难,去一个能看得见凡间的地方,永远安眠在爱他的人的心里,可爱他的人又该怎么面对这没有了他的凡间,他与这个世界的一切又怎么会一下子切断?吴梅是必须要通知的,无论她撑得住还是撑不住,都得让她知道。魏杰使劲捶了捶胸口,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魏杰强压哽咽,拨通了吴梅的电话:嫂子,今天公司出了个小事故,煤永在救人的过程中,摔伤了。不过,伤……伤得不重,你别紧张,简单收拾一下,慢慢往山右的省立医院赶吧……
为了封锁消息,公司已决定将煤永的遗体迅速转移到距离朝阳化工更远的山右殡仪馆,然后由魏杰去省立医院接应煤永的爱人。
谁料想,魏杰接到的不是活生生心伤欲碎的吴梅,却是交警按吴梅手机上显示的最后一个电话号码,拨过来的电话。吴梅在赶往山右省立医院的途中,不幸车祸身亡。
车祸身亡,是意外还是自伤?凭着吴梅的冰雪聪明,接到电话后就已经明白了煤永凶多吉少,凭着他们两口子的感情,心理感应、灵犀相通,或许都会有,但究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彼此都想了些什么,已经无法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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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走后,重度尿毒症患者大宝,觉得再也活不下去了。端矿集团山右朝阳化工有限公司和施工单位的赔付款都已到位,他治病的资金比原来宽余了几倍,可这世上的许多事儿,有时候它还真不都是钱的事儿。大宝靠透析维持生命,每周透析三次,都是自己开着借钱买的二手面包车去医院,不耽误妻子上班,不耽误送孩子上学,还能抽空趴个活儿,挣个十块八块的捎脚钱。这几年,他身体病得很痛,心里却没觉得苦,也没想过要放弃治疗。妻子虽远在朝阳打工,每天的问候电话能让他感到温暖,虽然只有一句“你下机了吗?”但只要透析下了机,就证明他是安全的,这个家就还是完整的,为了这个家的完整,大宝硬是咬着牙撑过了五年的透析,这一问一答的一句话包含了多少,只有他夫妻俩能够体会。妻子每月一千五百多元的工资养活着全家,他的农村医保只能报销百分之八十,入不敷出是肯定的。妻子去世后,大宝才从她同事那里得知,为省下钱给他治病,妻子一天只吃一顿饭,中午一碗面或一碗粉儿就把一天给打发了,每次倒夜班时才回家看孩子,为的是上完夜班不睡觉直接往家赶,路上得倒两次车,折腾一天,天黑透了才能到家。路虽算不上太远,可回一趟家得花去二百多块钱路费,一般她是舍不得的。没想到这次回来,能长期守在大宝身边了,却离大宝更远了。
对于深陷苦难的人来说,死比活着更容易。这是最近在大宝心里挥之不去的想法。没有了老婆的支撑,他实在活不起了,在每个睡不着的夜里,大宝都想着寻死,可一看到两个孩子,他又犹豫了。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上高中的女儿写的作文,才有了向死而生的勇气。作文的题目叫《青龙河的春天》。
女儿开篇写到:按季节来说,春天真的来了,可我又该怎么描述这个春天呢?我心里的疼还被厚厚的冰封着,难以化开,我们家的天还阴着,没有晴好。原来,我只想着,只有太阳才是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没曾想过,忽然之间,妈妈就成了一个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称呼。原来我只是惧怕失去爸爸,现在我更担心,爸爸还能熬得住吗?想起史铁生文章里的一句话:“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也许,我还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全部内涵,但是我想,爸爸一定会懂的,他一定会坚强地活着,只要他活着,我和弟弟就是有家的小孩儿。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毕竟春天还是来了,毕竟我还有爸爸,下面还是为您描绘一下我们青龙河的春天吧。
青龙河镇在朝阳县城的北边,山右的朝阳县属喀斯特典型地貌区域,耕地多分布于陡峭的山体,呈不规则梯田状。民居都零散地建在山坡上,每到油菜花开的季节,那山体间就形成了波浪起伏的黄色挂毯,民居则像镶嵌在“挂毯”上的点缀,越看越耐人寻味。这里经济落后却山青水秀,那青龙河日夜奔流,经过多年的冲刷和沉积,在此处形成了一个小盆地,我所在的青龙河镇则像一个直径半公里多的“U”型大拐弯。就在这个大拐弯内,种植着大片大片方格状的油菜花,大拐弯的外边则是山峦青翠,峭壁林立,每到花开季节,登高望远,你才会明白,这里被称为中国油菜花第一弯,实在是名不虚传。然而,这么美的地方,为什么会如此贫穷?如果不是因为贫穷,妈妈只守着几亩山田躬耕,或许不至于失去生命。感谢国家西部大开发号召,正在逐渐改变着这里的贫穷,但我也担忧,这西部开发进驻来的厂矿,会不会在改变贫穷面貌的同时,也破坏了这里的青山绿水?如果有一天,这里的山体陷落,变成湖泊,这成片的油菜花会不会都变成莲花?莲花会不会比油菜花更好看呢?记得妈妈说过,女人的心底良善如菩萨,穷人家的女子又往往穷而弥坚,内心高洁如莲花。可是妈妈,你这朵莲花,也零落得太快了吧。
有句话说“太阳普照万物,环球同此凉热。”可是妈妈,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又落下,你这么一走,我们的家什么时候能变好呢?现在,我最希望的就是爸爸的病赶快好起来,我好领着他和弟弟去看这大拐弯里的油菜花。如果有可能,以后,我也想把妈妈安置在这里,让花香伴着她,并让她永远接受阳光普照。同时,我也想对那位为救我妈妈而献出生命的副总说一声:谢谢您!等我问清楚您埋在哪儿,我会用油菜花编个花环去看您的。
看了女儿的作文,大宝泪流满面,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他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得感谢一下那为救妻子而死的副总,也要感谢给妻子提供了挣钱岗位的朝阳化工,要是山左的人不来山右这边搞开发,就他这种家庭状况,还真不知去哪里挣俩活便钱儿,但女儿编花环感谢的方式他不赞同。那毕竟是虚的,死人看不见,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既然做给活人看,那就得让活人知道这副总是为着救人的善良愿望而死的,不管救下没救下,他都不顾一切去救了,这种善良的情怀是需要记住的。想到这里,他开着那辆破面包车开始在镇上转悠了,他想找个能做锦旗的地方,可他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一家。一开始有人告诉他,只要是打字复印店都能做锦旗。他去了全镇唯一的一家打字复印店,人家建议他去裁缝铺看看,兴许能碰上会做的,于是他又走遍了全镇所有的裁缝铺,没有一家愿意给做的。最后他转到那个最早看见又躲开了的寿衣裁缝店,觉得自己这就够倒霉的了,妻子的寿衣是公家买的,生前都没穿那么阔气,等他死了,说不定女儿会来这里,现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进去。
大宝绕开那家寿衣店,走向面包车。打开车门的瞬间,他又想,要是如此迷信,那人家做寿衣的岂不天天要倒霉吗?万一这家会做锦旗呢?重新锁好车门,大宝又折回头,快步走进了寿衣裁缝店,没想到这家还真做锦旗,可以订做也可以拿现成的,锦旗用红色绸缎制成,内容有适合竞赛或生产劳动中的优胜者用的,有对团体或个人表示敬意、谢意用的,价格介于八十到一百元之间,对大宝来说不算便宜。他踌躇良久,看中一面写有“舍己救人”字样的旗,和老板娘讲价未果,最后还是咬咬牙拿出八十元,买下。
这天,大宝去医院透析完,下了机,安顿好孩子,辗转来到了朝阳县城,找个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大早拦了辆出租车,说是要去端矿大道。端矿大道属朝阳化工的厂外公路,由当地政府出资修建,可见当时政府的支持力度。
司机愣眼打量一下黄肿馕胖的大宝,问他:是去端矿大道还是去朝阳化工?
噢,朝阳化工,朝阳化工,这去朝阳化工不也得走端矿大道啊!大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解释。
看到朝阳化工的第一道招牌,出租车司机就给大宝说,朝阳化工是不让出租车进的,所以我只能送你到门口。
大宝步行走到公司门口也被拦下了。门卫说:拾垃圾的不能进去,要饭的一边要去。
大宝说:我不是要饭的,也不是拾垃圾的,我是来送锦旗的。
送锦旗?送给谁呀?
我不知道他叫么名字,就是前些日子救女民工出事的那个副总。
你个草包私儿,闲得屁眼疼了,没事来这鬼打胡。门卫恼怒。
哎唷,小哥你可说错了,我真哩不是鬼打胡,我真哩是来送锦旗哟!求你帮帮忙哩,让我进去么。
厮儿姑娘养的,瞧你那拿抓样儿,你不提到兹个事还好说,提到兹个事我就鬼火撮。那个副总死了,全公司都跟着倒霉,连我们门卫的工资都降了不少,恼火的得很也。这个时候,你还来捣哪门子乱嘛?快走吧,从哪来了回哪去。我这也算是好话给你说尽了,你不走我只有打电话请示,轰你走了。门卫气冲冲地拿起了电话。
电话接通,门卫立马换了一副口气,用标准的普通话把有人送锦旗的事报告给朝阳化工办公室。
不一会儿,消息就传到了综合办公室副部长魏杰那里。听说锦旗是送给霍煤永的,魏杰本能的反应是替他收着。他知道,煤永一向为人低调,生前曾悄悄资助很多山区的贫困学生,这说不定又是哪个孩子有好消息了,家长来感谢他。于是吩咐工作人员,去门口把锦旗接过来。
不一会魏杰电话又响了,工作人员说:送旗的人不给旗,非要亲手送给董事长。
魏杰抬头看了看坐在那低头锁眉,仿佛正在受难的董事长,再看看正在训话的端矿集团领导,每个人脸上阴沉得都能拧出把水来。这样的事故分析会,搁平常借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逃会,可这时,他真想去看看那个送锦旗的人。再偷眼扫视一遍领导,确定没人盯着他,魏杰猫着腰,蹑手蹑脚溜出了会议室。
走到门口一看,是那女民工她丈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来干么呀?处理他老婆的事情时,他是老实又讲理的一个人,一点儿也没胡搅蛮缠,怎么会忽然找到公司来了,莫非对处理结果反悔了。
事情都处理完了,你当时也是满意的,又来这里干么呢?魏杰上下打量着病弱的大宝,试探着问。
我是来送锦旗的。是给那舍己救人的副总送锦旗的。他人虽然不在了,但我觉得这种精神应该在,也应该让大家都知道他的善念。
魏杰使劲儿握了握大宝的手:难为你了大哥,我真没想到你是来送锦旗。感谢你还有这份心,只可惜没能救活大姐,很遗憾。对我们朝阳化工来说,还不仅仅是两条人命的事,后续牵扯的事太多了,给公司造成的损失,甚至是给整个端矿集团造成的损失都无法估量,这段时间,各级地方组织前来检查的、问责的、罚款的,搞得我们焦头烂额,难以招架……
咦!这明明是好人干好事,咋还罚款哩?没等魏杰把话说完,大宝抢过了话头。
魏杰说:怎么给你说呢大哥,这事故关系到安全生产,影响到企业声誉,甚至会影响到企业发展,不是死一个人那么简单。现在,每个企业都在讲“安全生产大于天”,我们副总没了命,还得负有安全责任,这不是几句话就能和你说清楚的事儿,你要真有这份心呢,就把这锦旗交给我,等我有空了给霍总送过去(魏杰本来想告诉大宝,霍总家祸不单行,两口子都命丧山右,怕他老父亲接受不了,就暂时把他们的骨灰放在了山右的公共灵堂)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大宝似乎明白了。他把锦旗双手托给魏杰,面朝东方,双膝跪在端矿大道上,磕了三个响头,给煤永说着对不起,说着谢谢你。
然后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来时的路。
魏杰双眼含泪,边走回会议室边给工作人员打电话,安排个车送送门口那个人,并描述了大宝的衣着和容貌。
十多分钟后,大宝的电话又响了。工作人员告诉他:那人说啥也不肯上车,说是没有资格,就那么坚持走着。看他走的挺吃力,这路上还不知啥时能碰上出租车,碰上了也不知他舍不舍得坐。
那你就从城里叫辆出租车,让他直奔端矿大道,给他说一下那人的大概模样和衣着,嘱咐见了他就停车,装成自然拉客。车钱也别收了,回头我付。魏杰小声吩咐着。
你付?他谁呀?你家亲戚?
我哪有这么高贵的亲戚,他是霍总的亲戚,我只是替霍总尽个心意。你就甭问那么多了,赶紧打电话叫出租车,他这亲戚有重度尿毒症,尽量让他少走几步吧。
挂断电话,魏杰心虚地抬起头,正好撞上董事长看他的目光,目光犀利如刀,好像隔着皮肉都能剔他的反骨。
在集团公司领导没来之前的内部事故分析会上,董事长指出:二氧化碳放空筒连接不好的地方,居然用塑料袋子包上。抱着漏点就漏点,二氧化碳不会有大问题的侥幸心理。霍煤永作为一个分管安全的副总,只推说施工方认知错误,能作为事故的主要原因吗?能起到警示作用吗?难道施工方不是他的监管范围,不受他监管吗?他能推得了责任?就算退一万步讲,得知有民工晕倒在施工现场,一个安全副总又怎么能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不通报不吱声,单枪匹马去现场救人呢?作为在化工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专业人士,就不知道二氧化碳的密度比空气大,容易沉积到地表,在没风的情况下,沉到一定浓度会伤人?更何况事故现场是片凹地。这种低级错误造成副总级别的领导死亡,在我们端矿史上还是头一例。你们知道,这将会带来多么大的社会、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影响?虽然他人不在了,我们中国也讲究“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可这是想了就能了的事吗?我们必须认真分析,才能吸取教训。下面大家畅所欲言,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轮到魏杰发言时,他直言不讳地说:不管怎么说,生命是可贵的,也是第一位的,煤永第一时间去救人,初衷是好的,心是善良的,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我想,如果他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宁肯坐在这里接受惩罚,宁肯把职务一撸到底,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赔进去吧……
值得我们学习?学习他什么?难道让大家盲目地学习他这种不怕死的无畏精神吗?简直是乱弹琴,亏你还是个搞文字工作的,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啊?
当时没等魏杰说完,董事长就拍了桌子。
今天的事故分析会之前,集团公司领导曾向董事长提议,由魏杰暂时代替煤永,把安全工作先抓起来。董事长细数了魏杰平常的各种不靠谱,最后的结论是“此人只有小聪明,干个文字工作还能凑合,安全副总这个角色,他胜任不了。让一个感性多于理性的人管安全,哪还能安全吗?恳请领导再考虑考虑。”
中午的自助餐,气氛很微妙。朝阳化工董事长排在集团公司领导团之后,其余人主动按级别排队,拿餐盘盛菜,脸上表情专注,无人大声说话,餐厅一片肃穆。魏杰以东道主、办事员的身份排在最后,等他盛菜时,各个大盘子里已所剩无几。这是中央做出八项规定指令后,公司午餐接待的新气象,近两年的各种检查调研啥的,基本都是这种模式,越是有大领导来,越要吃自助餐。接待费省了,他这小科长陪酒的压力也解脱了,心里常暗自窃喜。也悄悄感叹,要是一开始就这样,得给公司省多少钱呀。前期所有在山右开发的单位,接待用酒只有一种国酒,只用一种当地名烟,不光接待上级领导,还有当地政府、招商办、国土资源等重要单位,更有各种名义的检查团,往往是把检查变成了“解馋”。更有甚者,常不真不假地打电话借两瓶酒喝,或以请端矿人喝酒的名义摆场,最后却不结账,如此种种,吃拿卡要的事儿多了去了,又不敢轻易得罪他们。再加上地域关系,一是距端矿总部远,总部来检查的当天回不去,再就是当地山水秀丽景点众多,借以调研等各种名义,飞来飞去,喝个小酒,转转景点,吃喝玩乐都不用自己花钱,这边接待的却不敢怠慢。还有驻外领导的亲朋,周五飞来,吃顿饭喝个酒玩两天,周一悄悄回去上班,这样的接待多了,连当地司机都气愤难捺。面对很多人的官僚作风,魏杰最多也只能是前脚敬完酒,后脚去厕所吐口唾沬,偷偷骂句“什么玩意儿”。直到有一天,一个原本正直的领导无可奈何感慨:吃点喝点都不算什么,甚至那些总想贪点的,也并非万恶不赦,最可恨的是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者,那些决策失误者,决策失误就像贻误战机,仗还没打就已经注定失败,这样的人拉出来枪毙都不多。
听完这席话,魏杰才顿悟“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的道理,才开始真正深入思考公司的未来,开始思索人性。也才开始问自己,如果走到一定的高位,会比他们做得好吗?就不官僚吗?会真的成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人民公仆吗?他被自己的设问吓了一跳。却原来,自己所谓的个性只是“二”,并非不计利益,也并非没有媚骨,不然,自己这么多年的追求又是为了什么?既憎恶仕途又想在仕途中求得攀升,绝不是人们常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不是和人们常说的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一样可恶?
这些念头冒出来之后,魏杰有了辞职的想法。可离开国企,辞了职又能去干什么?他没有目标,真正到了抉择时,才感到书生百无一用。
责任编辑 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