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拗的常五
2017-11-13龚继岳
龚继岳
执拗的常五
龚继岳
一
二拧固进门的时候,常五提着铁筲正往水缸里倒。水筲倒空,还没来得及放下,二拧固已走到水缸跟前,小心地说,俺得走了,五哥,不陪你了。
爱走不走,关俺屁事。当啷——,空筲被常五没好拉气地在脚下一丢,碰在水缸上,打了个趔趄,这才稳住。二拧固真要走了,全庄光剩下自个儿了。常五嘴里说不关自己的事儿,心下一沉,抬脚蹬翻了另一个水筲。
哗啦一下,水全泼在地上。二拧固躲闪不及,眨眼间,浸湿了宽口布鞋及裤角。
常五你——二拧固嘟囔着跺跺脚,水还是透过袜子渗进鞋里。常五刚从东井里挑来,透凉透凉的。顿时,丝丝凉气从脚底窜遍全身,二拧固冷不丁打个冷颤。弯腰拧了拧裤角,站起身,剜常五一眼,接着数落,大伙儿都叫俺二拧固,真是叫错了,一辈子也没拧过你常五,你老死在常家庄吧。
滚,快滚!二拧固其实早走了,可常五还不解气,照着倒在地上的水筲,再补上一脚,朝着大门吼道,软骨头,谁稀罕你!
一大早,常五披着夹袄,先到庄南的一亩八,又去了西沟,转了一圈。这是常五当生产队长时养成的习惯。还打谱到东岭上转转,一想到这儿那儿都要栽樱桃树了,索性回家,钩起一对水筲,去挑水。寻思挑回水来,烧一大铝铁壶,等二拧固饭后过来,泡一壶酽酽的老干烘,边喝边杀一盘。哪里寻思来,二拧固来是来了,是来辞行的。
生恁大的气,这是跟谁呢?倪大秀进门后,见那个挨了两脚的水筲,如果不是被榆树挡下,早滚到南墙跟了。水筲上粘满了泥巴。水缸旁的常五,耷拉着脸。
汪——
跟二拧固一样遭水泼的,还有大黄。常五出出进进的,身影里总落不下大黄。刚才,跟着常五打水回来,趴在水缸不远处,瞭着常五往缸里倒水。二拧固一进门,见是老熟人,赶紧起来,叫两声,摇摇尾巴,以为主人倒完水,这俩老邪子又得杀一盘。主人也是的——二拧固邪归邪,人家可是好声好气地,就说了一句,主人翻了脸不说,还拿水筲撒气,湿了自个儿大半个身子。
猛不丁起来,打一个激灵,大黄连摇头加晃身子,甩了几甩。柴火垛那儿还干着,过去刚趴下,倪大秀又来了。虽然也是老熟人,刚刚挨了泼,原本懒得叫唤,可还是叫了一声,意思是:你来的正好,俩叫驴拴不到一块儿,俺也跟着遭殃。晃着尾巴跑过去,大黄哼哼唧唧地,在倪大秀裤子上蹭来蹭去,希望她会像以前来时那样,拍拍自己,她却没有,而是直接进屋。大黄那个失落啊——没看主人的脸拉长了吗,要安慰也是安慰主人,自个儿真是多此一举。
提着小包袱,走进堂屋,过了一会儿,倪大秀才出来,催常五,俺烙的菠菜饼,还热着哩,快进屋吃吧。
常家庄到歇车庄不到一里路,差不多挨着。常五老婆过世后,隔三岔五,倪大秀来送些吃食,顺带缝补洗浆,扫天刮地。
人家二拧固差不多快到新村了,还怄气啊!吃饭吧。二拧固出门不久,迎面碰上倪大秀。见他没有回家,向新村走去,倪大秀琢磨,他可能搬走了。明明跟他打招呼,他却待搭不理的,还嘟噜,叫你五邪子就对了,旁人不敢叫?俺敢,五邪子、五拧固、五倔驴……
望着二拧固远去的背影,她心里有了数。
捡回那个水筲,从柴火垛上抽下一把干草,倪大秀开始擦泥巴。
汪——
趴回柴火垛,大黄发现,别看主人不理倪大秀,还是杵着,不挪窝,脸可是收回了不少。又叫了一声,以示对主人的抗议——二拧固跟你说话,你凶人家,你喜见的人来了,没脾气了吧。吃柿子专拣软的捏。
不怨大黄发牢骚。只听倪大秀哄小孩子一样,再大的事儿,也得先吃饭,快回屋。倪大秀擦去泥巴,用水边冲边说,菠菜饼俺搁桌子上了,掫了包袱就吃;要不,就凉了。
吃饭的空档儿,倪大秀一通紧忙活——烧开水,灌满暖水瓶;待常五吃完,她先擦饭桌,再抹凳子……等倪大秀涮好茶壶,常五从八仙桌上抓过一个塑料袋,她接过来,说,又是老干烘,都喝一辈子了,换换口味吧!上次俺拿来的金什么眉呢?
从橱柜里取出红色的茶筒,常五递给倪大秀,她撕去外边薄薄的塑料包装,打开,抓出一小撮,投进茶壶,冲水,盖好,接着说,走了就走了呗,还值当生气?
走、走,都走了,利索。倪大秀指的当然是二拧固。常五说的都,还包括张三胜、杨树高。
得空,你去新村看看,那楼盖的,真叫一个气派!倪大秀试探着继续说。至于二拧固搬走后,全常家庄只剩下常五,倪大秀说不上高兴,也无所谓不高兴。
吃完饭,饭桌也不用动。约摸茶泡得差不多了,倪大秀一手端茶壶,一手抓起两个茶碗,从八仙桌移到吃饭桌上,给常五倒上,才倒自己的。续过水,她顺着刚才的话茬,说,你是没见,到饭时了,一拧开关,窜出一圈蓝火苗,再也不用烟熏火燎了。还有,上茅房——
甭啰啰了,谁稀罕谁去!倪大秀想说上茅房都不用出屋,可被常五截住了。
呵——俺是想去,可俺庄的楼还没盖完哩,你呢?倪大秀的意思很明确,你还硬撑着干么?都等了一辈子啦,谁给你个明白呱?怨不得二拧固说该叫你五拧固,你邪、你拗,能落什么好?出口的却是,依俺看,你得跟人家三胜和树高兄弟学学;还有二拧固,恁拧的一个人,都搬走了,还胡寻思么?
不是胡寻思,一辈子俺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常五说,上边只要来一个喘气的,给咱说个软和呱,也算道了歉,俺二话不说,麻溜地往新村搬,要不,俺就一直等,等到咽气。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倪大秀端着茶碗,已送到嘴边了,听到咽气二字,又放下,一大把年纪了都,还跟年轻那会儿似的,动不动,就上邪。甭说了,喝茶。
二拧固气咻咻地叫常五五邪子,不是糟蹋常五,也不是老哥俩翻了脸。五邪子、二拧固的叫法,全庄包括歇车庄,哪个不知?但常五再邪,对倪大秀不。所以,常五被她打断后,不再言语。
好喝不?这茶。一碗茶喝罢,倪大秀问。
绵不拉几的,喝着怪熨帖的,比老干烘可受用了。
在歇车庄喝不出来,还是咱东井里的水养人……如果不是又被常五截拦,倪大秀接着想说,怪不得村里打算建水厂。
不是不让俺说了吗?你咋又提——
俺……俺……倪大秀应了儿子的差,劝常五早点离开常家庄,搬到新村去。邪了一辈子了常五,倪大秀忒知根知底了,一天王老子都劝不动的主。这事,儿子跟倪大秀说过多回了,横掂量了竖掂量,她就是张不开嘴。好在有儿子给的金骏眉,总算找到了由头——只要常五夸茶好,就借腿搓麻线,慢慢劝。不成想,一开头就戳到了常五的肋巴骨。
显然,前边提新村的小康楼盖的气派,倪大秀是无意的,后边因茶提起东井,她就是有意的。
二
过东井,再上东岭,朝南向阳的一面就是常家庄坟地。
五叔啊,上过坟了吗?
大秀给你准备好祭品了吗?
……
新村的陆续都回来上坟。
鲁中山区风俗,正日子也就是清明节当天,不上坟。要赶在清明节之前,且讲究正晌午上坟。
上坟,一如绕不开常家庄一样,免不了碰见常五,纷纷跟他打招呼。常五最不愿意听,什么时候去新村住?最喜欢听,大秀给你准备好祭品了吗?
五哥,挑水啊。张三胜老两口上坟回来,正好遇见来东井挑水的常五。他屋里头的支走张三胜,腆着脸跟常五打招呼。
回迁楼落成后,常家庄各家各户按应摊面积,陆续搬进新村。在早,得到要整体搬迁的信儿,常五把张三胜、杨树高、二拧固约到自己家里,地下党碰头似的,晚上开了个小会:要是还认俺这个当年的生产队长,认这个老大哥,今儿黑夜里咱约好,谁也不搬,直到给咱一个说法,咱才搬。别说咱好几家不搬,就是还剩下一家不搬走,农家乐、水厂也没法弄……年前开的会,年后大家伙儿陆续一搬,这些老家伙们就都沉不住气了,好像把跟常五的约定撂到了一边,连个屁都不当。结果,到头来,光剩他常五自己坚守阵地。
三胜那玩意儿,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三两葫芦二两瓢的,除了爱听戏,啥时候有过正形?你看啊,自来水断了,咱可以挑,可掐了电,三胜他一天不看戏,五脊六兽的闲得慌。支走张三胜,能想到的理由,他屋里头的都端了出来,还担心常五心里别扭,又说,五嫂和大秀姐的老头都走了多年了,你俩打小一起长大,眼眉前儿都老了,还是做个伴吧。
一晌午,上坟的人不断溜。杨树高跟二拧固也来了,杨树高宁肯多绕路,有意避开了常五。二拧固不,挨水泼的气还没出,直接在坟茔前找到常五,还就着祭品,老哥俩喝了起来。
五哥,咱约好了的事儿,哪能放屁搁手拿?几杯酒下肚,二拧固虽然脸红脖子粗,但还是心平气和地老实交代,也甭瞒你了,不是不想陪你,一块儿等那个道歉,实在是没法再等了。
你说。常五看得出,二拧固在尽量克制自个儿的性子,不至于犯拧。明白这一点,常五也有了喜欢脸,俺就说嘛,咱都是一辈子的老弟兄们了,咋能不跟俺一伙儿呢?
今儿在五嫂坟前,俺给你托个实底,再不搬,三胜哥低保年审还不知道要跑几趟,树高哥的孙子甭想进幼儿园,俺二闺女的户口也迁不走……
二拧固的话你听到了吗?二拧固走后,常五又烧了一些火纸,浇奠了三杯酒,双膝跪地,对着祭台说,咱不年审,也没孩子上幼儿园,更不用迁户口,这个歉,俺一定给你讨回来,你放心,只要俺还有一口气。说完,常五磕头。
坟茔一边蹲着大黄,主人一个头磕下去,老大一会儿才抬起头,再磕下一个。三个头磕完,磕头的地方星星点点的有些湿。女主人过门后,大黄才来的。女主人那天走娘家回来,说,俺成天价病怏怏的,也没法陪你上坡。俺出嫁那天,它咬住俺裤腿角不松口,挺灵性的,俺要了来,想让它陪陪你。这是大黄来后第二回见主人流泪。
去年开会时,大黄就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都表示,就是不为活着的,也得为走了的女主人争个说法。听后,主人眼圈一红,泪就出来了。见主人吧嗒吧嗒地掉泪,大黄觉得,这泪,主人掉得不值——明知道主人说一不二,生产队那会儿多咱定个事儿,开会时点头哈腰地应着,转眼,这些家伙就走样儿。
东岭,东岭,自然常家庄东边是岭,西边也是岭,中间是一条沟,家户就住在两边的岭上。早些年,全庄人吃水用水,要到四五里地远的井里去挑。小时候,常五背着井绳跟父亲去打水,不到半年,小常五竟压出了罗锅。一转眼,常五兄弟五个都长大了,因为缺水,四个哥哥都光杆着。打小,全庄不是都知道常五脾气邪吗?常五还就杠上了,哥哥们他管不了了,自己再怎么说也不能杆着,要不,父母九泉之下也不死心。
给表姐添几锨新土吧。跟往年一样,倪大秀给父母上完坟,再到表姐的坟上来。见常五磕完头,呆呆地望着坟堆,忘记起来似的。直到倪大秀拾起铁锨,常五才回过神来,起身,接过铁锨,铲了两锨土,培在坟尖上。撂下铁锨,取几张火纸,对折后再对折,拿石头压在坟头。
火纸烧完,还有明火,倪大秀扯一枝条,来回拨拉,待熄灭后再用土盖好,把祭品收进笸篮里,准备走。
正好,迁就你表妹过来了,一块跟你说说。扑通一下,常五又跪在坟前。
倪大秀只好放下笸篮,站在大黄跟前,听听常五要说什么。
俺跟大秀的事儿,你知道的。三胜他屋里头的说的对,俺想——俺想跟大秀做个伴……也算了了你走时的心愿。
可——俺儿子他……倪大秀插了话,却支支吾吾。
不就是个村长吗?咋啦?常五听出了什么不对劲儿,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年轻那会儿听你爹的,都这会儿啦,不会还让你儿管着吧?
倪大秀与常五常来常往,儿子从没反对过,从他爹走后。常五这样不管不顾地说她,是担心眼下再出什么幺蛾子。
不是——
不是,就好。常五起来,收拾坟茔周遭的草棵子。
大黄见主人好像又流泪了,却跟刚才流的泪不一样,要不,那些一人多高的草棵子,平常俩手都薅不动,今儿一手也不费劲。再瞅瞅倪大秀,扭过头,偷偷抹泪。
——常五啊,大秀从小是喜见你,可俺不能把闺女嫁给你。那年冬天,在去外村挑水的路上,倪大秀的爹截住了挑水回来的常五。
为么?嫌俺有罗锅。她爹不拐弯,常五也不避讳。放下水筲,常五问。
那倒不是。除非——除非这一冬(天),你能打出水(井)来。
说准了?
这还能是小孩过家家?准了。
不过家家,就是光难为人。常五嘴里不说心里话,要是能打出水来,还能等到眼眉前儿?
表面上,常五没事人似的;事实上,心里更多的是得意——你以为能难为住俺?
东岭上,大堰下面,常年湿乎乎的,暑草秧子比别处都青都绿。一阴天,还往外渗水。常五有次跟大秀在这儿薅草,常五说坝堰下面肯定有水,大秀说你想水想疯了吧?常五说都甭价找风水先生看,指定有,俺敢打赌。大秀问赌什么?常五说要是有水,你得嫁给俺。大秀捶他一下,说你净想好事……
那你给大秀置办嫁妆吧。撂下这话,常五挑起来就走。
咋了,不稀罕跟俺做伴?收拾完草棵子,常五扛起铁锨,见倪大秀在抹眼泪。
纸灰迷了眼。倪大秀转过身,重新拾起笸篮,走吧。
一前一后,俩人俨然老两口似的,向庄里走去,大黄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
压水机都挪来了,你这是打长谱了吧?路过东井时,端着笸篮的倪大秀,腾出手,指了指。
水塔建在井口上。去年维修水塔时,在井口一边掏开一口子,修完,再用几块石头堵上。断电后,常五抠出那几块石头,拆来自家的压水机,把上水管从口子送进去,一样取水。
嗯。常五瞥了一眼,使劲应着,继续朝庄里走。倪大秀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抚摸着压水机,眸子再次晶莹——
那年冬天,常庄公社万人会战埠子岭,建修大寨田。吃住在工地。常家庄跟歇车庄一个大队,一个生产队一个窝棚。开工不久,带工的(每个大队派一名带队的,一般是民兵连长)发现,歇车庄第二生产队的窝棚里,见天夜里空荡荡的,白天却一个不少。起初,以为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撇不下家。后来,派人跟去一看,原来是队长常五耍心眼,领着全队的整壮劳力,连夜打井。
破坏大跃进的好形势,常五,你知道什么罪吗?中午吃饭时,一手端着粥,一手拿着窝头,带工的凑到常五面前,一脸严肃地说,定个反革命,一点都不过。
二队耽误进度了?
没价。
那你就甭胡啰啰。
……
想跟我争大秀吧?用官话唬不住常五,带工的只好换了口气。在倪大秀的亲事上,她爹固然难为了常五,可一想到他的邪脾气,又后悔话说得忒满,好在还没登记,赶紧托媒人到歇车庄民兵连长家提亲。别做梦了,忘了你那小罗锅怎么得的啦!
好家伙!不管常家庄,还是歇车庄,哪个敢对常五提罗锅二字?常家庄被叫成光棍村,根子在缺水。因为缺水,他才有罗锅;因为缺水,才攒下了一庄的光棍。别看常五的罗锅后来直溜了不少,但谁提罗锅,无疑是日他八辈祖宗。跟叫五邪子五拧固一样,哪个敢不避讳?
你——常五刚盛上一碗玉米粥,手一晃,晃出一大半,流在手上,烫得慌,一下撂在地上。之所以晃,是常五终究忍了下来,没把碗扣在人家脸上。手一动,烫了他一家伙,烫醒了他——一旦弄大发了,井打不成不说,大秀真就成了人家的媳妇,再邪,也犯不得这个“二”。
前半辈子,常五就妥协了这一回,想不到倪大秀还是嫁给了带工的。
竣工大会上,因为二队的活干得不过硬,常家庄大队没能评上先进。黑夜里回村挖井,白天出工个个蔫儿吧唧的,能干好活才怪哩。公社验收那天,二队垒的坝堰不长脸,塌了一大溜。
先进,大队没有评上,接下来,公社还撸了常五的生产队长,包括副队长杨树高,记工员张三胜,会计二拧固。倪大秀嫁给了大队的民兵连长,保留了她的妇女队长。大队里还放出话,要上报公社,把领头的常五打成反革命。
凭良心说,常家庄自从打了井,别说小伙子不愁娶媳妇了,光棍都没剩下几个。常五的四个哥哥,连媒人都省了,邻庄的几个小寡妇死心塌地地找上门,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常家庄谁家办喜事,请不来常五坐主桌的上首,总觉得没办利落。杨树高儿子的喜宴上,大伙儿非要常五讲两句,推辞不过,他说,不坐这个上首,俺也觉得跟俺家办喜事一样……。老少爷们还呼呼隆隆到大队到公社请愿,强烈要求给常五官复原职。一次又一次,答复都是俩字,等着。眼瞅着多少年过去了,倪大秀的儿子都能上小卖部打酱油了,常五还一直邪着、等着——不官复原职给个说法也行,不给就不结婚。
常五不松口,也不着急,可有人替他上火。
婚后不久,倪大秀回娘家,把常五堵在村口,说你得结,不结,就是记恨俺爹,恨俺爹就是记恨俺。
怎么会哩!
那就跟俺表姐过日子吧,她腿脚是不利索,可你也老大不小了。
俺还想再等等。
等么?不当吃,不当喝的。倪大秀背过脸,哽咽着说,老这样单着,你知道人家心里啥滋味吗?
俺答应你表姐就是了。让步,不止是常五看不得她难受,他觉得,成家也不耽误继续等。
你屋里有人了,省得人家总揪着心。听到常五松了口,她转过身来,露出笑脸,说你还是别等了,胳膊拗不过大腿。
这一松口,成了常五一等一辈子的心结——为他等个说法又重重加大了砝码,直压的他,一辈子没能喘过这口气来。
三
常家庄以西,一片低矮的平地,靠近泰新路。镇上在这里规划了三栋小康楼,先起了两座,可满足常家庄三个小组回迁。后一栋也就是歇车庄的回迁楼,还在施工中。
过了清明,紧跟着谷雨。搁往年,大家伙儿都趁着墒情好,忙着点瓜种豆。眼下,搞新农村建设,也怠慢不得,何况整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季节还不等人!打发孩子们上学后,新村的老人们纷纷出坡,该种花生种花生,该种地瓜种地瓜。豆角、芝麻什么的撒在坝堰的土垄上。
今天逢常家庄集。早饭后,常五等着大秀来后,陪他赶集买新衣服。天暖和了不说,跟大秀也得有个说法,老了也得跟人家去领个证,算是名正言顺。
汪——
常五刚收拾起碗筷,听到大黄叫唤,来的却是杨树高。
杨树高去东岭种花生,忘记拿大镢,来常五家借。
喝一壶吧,大秀拿来的好茶。见杨树高扛起大镢要走,常五记起连上个坟他都躲着自己,明摆着因失约不好意思,就客气地让他坐会儿。
光忙活孙子上学了,还真有点渴。大镢立在墙根下,杨树高来到堂屋。既然常五招呼得实在,杨树高索性就坡下驴,也正好缓和一下失约的别扭。
地不是都收起来,统一栽樱桃吗?倒开茶,一人一碗,常五歪着头问。
上边是这么说的,谁知道多咱捣鼓。杨树高端起茶碗,吹了几下,试着喝了一口,说,咱一根汗毛能搓出二两土,住上楼就是新农村了?可能咱老了,上边的精神领会不了了。
是啊!像你家、俺家这些好点的院子,说是都留着弄农家乐,还不就是开饭店?常五朝门外一指,蓦地提高了嗓门,咱这儿除了岭就是沟,你说说,哪个能来?
谁知道哩。杨树高喝下一碗,放下茶碗,见常五有些激动,只好重提前边的话题,谷雨都过好几天了,也没个动静,好生生的地总不能撂了荒。先种上吧,收不收,随大溜,由它去吧。
看看常五的茶碗还没动,杨树高接着说,五哥,你也喝啊!新村的自来水哪有咱东井里的水好喝?怪不得要在东井建水厂。
大秀也这么说。常五随口应着,给他续水,一直倒到茶水都漾了,还倒。
满了,五哥。常五才停下。
甭拗了,五哥。杨树高硬着头皮说,还是搬了吧!到时,咱楼上楼下住着,想一堆儿喝茶了,喊一嗓子,就得,多好啊!
不搬。
还置气?
这气得置!等到死也得等。
汪——
挨了常五的噎,刚续的茶,杨树高也不喝了,知道再劝也是白费唾沫,起身想走,听到大黄叫唤,一扭脸,见倪大秀进了门,手里还攥着一张纸。他出堂屋,拾起大镢,走到院子中间,对她说,你来了,俺该上坡了。
常五在气头上,当然不去送他。倪大秀只好去送。
旁人的话,五哥也不听,你劝劝他吧,一把老骨头了,浑身尽是铁能捻几根钉?在大门口,杨树高转身对倪大秀说,趁早吧,早晚是个搬,硬撑下去还不是找气生。
按新农村建设的要求,常庄镇村村通自来水,主管道镇上统一出资,进村入户部分由家户出。主管道铺到泰新路,镇上说,常家庄每户得再出100元。常家庄地势高,水上不去,要建个泵房,加压后才能通水。已经交了钱,再交,老百姓当然不配合。村长,也就是倪大秀的儿子,来庄里做工作。
你毕竟干过队长,也算村里的老干部了,带个头吧。村长首先找到常五。
话,既然说到这里,醋酸盐咸,咱得好生啰啰啰啰。常五一脸乌云,说当初下手前,俺不是没建议——过路爬岭的,忒麻烦不说,关键是一样花钱,不如直接在东井上建水塔,还省事。俺是这么说的吧?
不错。
可你们不信啊?
不是不信,镇上统一规划,统一施工,咱不得顾全大局吗?
呵——大局顾全了,水呢?常五还有一层意思,别学你老子,拿那样的口气压人,有本事你把水通上啊!
所以,眼下您带头交钱,不就通水了吗?
再交钱?再交钱,还不通呢?常五一直憋着的气终于爆发,再交钱,还不如直接在东井上建水塔,常家庄自己弄。
常五这里做不通,村长只好到其他家户,想不到跟常五的口气一模一样,再交钱,还不如直接在东井上建水塔,常家庄自己弄。
钱收不起来,建水塔的事儿只好搁了下来。
后来,常五真带头交了100元钱,不过不是交给村里,而是全庄直接交给了常家庄建筑队,建起了水塔,祖祖辈辈挑水的历史这才画上句号。
不听他兔子叫唤。看完倪大秀带来的那张纸,常五一撕两半截,顺手一扔。
昨天晚上,儿子带回家一摞A4纸,通知二字下面还有大半页内容,准备今天发给新村各家。大意是,原常家庄住户,不得再在土地上种庄稼,谁家还有家具什么的没搬走,请尽快收拾利索;保留的院子村里将统一装修,不保留的全部拆掉。同时,不要再到东井取水,水厂的设备近日运来,水塔需要炸掉……
倪大秀出门时,儿子说你带上一张,一定要给常老邪子看看……
兔崽子,真跟他老子当年一样,和俺过不去,不冲你是他娘,俺早豁出老命跟他拼了。常五照着那两半截纸,使劲跺了一脚,炸一个试试?不给个痛快话!
给常五带一张,倪大秀能不明白儿子的意思?应下的事儿还没向儿子交差呢。本来,倪大秀不愿意管儿子的这些破事。常五听自己的话,不假,可他等上边给他个明白话,都等一辈子了,他能顺着自己?可不做常五的工作又不行——搬迁之前,儿子不光支持她跟常五来往,还多次催他们早点定下来。儿子一旦调到镇上工作,省得挂念。眼下的疙瘩是,常五拧着不搬,儿子不但不再催,还话里带话地说,民政上我一个电话……
买衣服是头天说好的,一看常五又在气头上,倪大秀知道说也是白说,只好陪他去赶集。
晌午时分,赶集回来,买回石楼菠菜等一些时令蔬菜。常五好吃菠菜饼,倪大秀擀好饼,插上电,打算用电饼铛烙。
没——常五重新泡好茶,倪大秀一碗没喝完,见电饼铛没动静,记起早断电了。她想说没电了,担心一提这茬,惹常五又耷拉脸,只好咽回去,默默取出饼来,到饭屋去烙。
不得劲。常五其实早看出来了,碍于饭口上,没吱声罢了。吃完饭,三两下扯下新衣服,常五一把撂在床上。
刚刚一进门,常五穿上新衣服,左瞧瞧,右看看,小青年一样新鲜不够。倪大秀说一会儿就吃饭了,赶明儿个再穿吧。他却舍不得,立马要拍结婚照似的。
都这个年纪了,咱这脾气是不是得改改。倪大秀又不傻,知道到底还是引起了常五的不痛快,只是装糊涂,收拾起碗筷,这才一本正经地说。
俺就这脾气,改不了了。
改不了?
改不了。
那……那咱明儿个不去民政上了。倪大秀继续装。
赶集回来的路上,常五抚摸着新买的衣服说,明儿个咱去领证。
不是俺不改,你表姐走了这些年了,俺不得给她个说法。一见大秀生气了,常五总算服了软。
表姐也不是糊涂人,到走,她也没后悔。倪大秀趁热打铁,表姐就是还在,也不会埋怨你。
尽管,每家每户都凑齐了钱,可水塔快完工时,还差两万元。开工前,常五把老婆送到县医院准备手术。水塔完工了,常五才知道,那笔钱是手术费,根本不是镇上扶持的。
当时,要消炎一周后才手术。常五对老婆说,建水塔是俺一手张罗的,大伙儿信咱,咱不能大撒把,到你手术那天俺再来,让大秀先伺候着你。
常五前脚一走,后脚表姊妹俩就出院了。一周后水塔建成,一直住在倪大秀家的老婆才回家。
五哥,出院时表姐说的也不是没有理儿,她说你做梦都惦记着通自来水,得关节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帮你过去这个坎,再回医院也不迟。倪大秀重复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也是害怕你不同意,表姐说出院后先住到俺家里,至于钱,就说是俺儿从镇上争取来的。
一年之后,凑够手术费,再次来到医院,人家医院不留了,说病人因风湿性关节炎引发脏器衰竭,再治,也是白糟蹋钱。
大秀,俺多想跟常五白头啊!咽气前,表姐对她说,常五这辈子,心里就装着俩事儿,一个是水,一个是你,表姐走后,你俩过吧……说着,吃力地抓起表妹的手,欲放到常五手上,只抓了一下,就松开了……
四
汪——汪——
第二天早上,常五从堂屋里一出来,大黄就摇头晃尾地迎上来,朝着前边叫一声,再转到后面叫一声。
咋了,大黄,刮了刮脸,穿件新衣裳,不认识你家五邪子了?今们咱又当新郎官了。常五蹲下身,在大黄身上捋了两下,捋了两手毛,心里咯噔一下,刚才的喜悦全无,鼻子一酸,大黄啊,你也老了。你放心,等俺跟大秀领了证,俺俩一块等上边给个说法,要不来,咱就一直住在这儿等。
新衣服衬里很厚,里边还套着毛衣,蹲了一会儿,常五觉得热乎啦的。两手一拍,狗毛纷纷落地。心里话,也是天暖和了,一换季节就该褪毛了。寻思着又拍了大黄两下,站起来,候着倪大秀来。
莫非大秀家里有事?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眼瞅着快晌午了,还不见倪大秀人影儿,常五惦念着来到歇车庄,身后跟着大黄,径直走向她家。
俺不是说今儿不去了吗?明知常五此来的意思,倪大秀还是率先把话堵死,连座也不让。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秀。常五没想到她竟这样说,昨儿个赶集回来咱不是说好了吗?
你自个儿说的,俺可没吱声。倪大秀绷着脸。
那——那多咱再去?
你多咱搬到新村里,俺多咱跟你去。倪大秀不好说咱去民政上也白瞎,你拗着不搬,儿子不答应领证。
大秀你——连最后一个支持者,居然也反悔了,常五的吃惊,不亚于当年得知她要嫁给带工的。
平常,常五也没少来倪大秀家。她儿子常年忙村里的大事小情,常五帮大秀春种秋收,头疼脑热了送送药片,有时也像大秀一样自己下茶,赶到饭点了一块吃。常五好茶,但不讲究,一辈子认老干烘。早饭草草应付了一下,也没动烟火,急三火四地来到大秀家,跟大秀一呛呛,只觉得嗓子眼冒火,打量一下茶几,别说下茶了,连茶壶茶碗的影子都没有。
下茶、下茶。眉头一皱,常五毫不客气地说。
还是家走喝你的老干烘吧。
你、你……常五急赤白脸地,竟一时想不起往下说什么,僵了一阵子,才黑着脸说,好、好,大秀,你撵俺,俺走。
还真走啊?常五真急眼了,一步迈出门口。倪大秀喊着追出来,一把薅住他的衣角,小姑娘似的捻来捻去,要是、要是再也不来了,你就走。
你——
俺咋了么?茶早给你焖好了。见他不走,也不回屋,倪大秀换回笑脸,稍稍一拽他的衣角,娇嗔地说,五哥,咱生气归生气,可不兴上邪啊!
黑脸旋即被笑脸催散了乌云。常五小青年一样被大秀牵回堂屋。先让他坐下,再从里间端出茶盘,放在茶几上,倒开。
喝吧,正好。知道你快来了。倪大秀立马递给常五。
汪——
刚才进村时,一只花狗一直跟着,这会儿追到家里,试探着接近趴在门前的大黄。
不是俺上邪,大秀。一气喝下一碗,常五还是不死心,你说说,从打井到建水塔,哪一回,你不是站到俺这边,到了到了了,想不到你也拿搬迁跟俺讨价还价。
你认准的事儿,谁敢跟你还价!她当然也不妥协。
可你反悔了。
反悔,倒是没价。倪大秀重提昨天的说法,咱俩真做伴,你还就得改改你这邪脾气。
咋改?
五哥,你也知道。常五终于顺着倪大秀的意思上来,她开始从头跟他掰扯,打井那会儿,俺身上来了那个都顾不得,领着姊妹们一黑夜一黑夜地,跟你们男劳力摽着劲儿干,到建水塔时,俺替你伺候表姐……
俺一辈子都搁心里,这跟改脾气啥关系?
当然有。俺承认,俺那死鬼对不住你,是他汇报镇上,说你带头回村打井,才影响了修大寨田,才撸了你跟树高他们的官;还有俺爹,听说你要打成反革命,这才……可那死鬼都没了多少年了,怎么给你道歉?再说,当时那阵势,全镇全国都一个单子吃药,要道歉,谁让搞大寨田你让谁给你道歉……
建水塔用的可是你表姐的救命钱?
后来全庄凑齐了,你不要啊!
别说全庄凑的,就是上边真给,俺也不要。问题是上边连那个意思都没有,更别说有人出面跟俺说句道歉的话……啪的一下,常五把茶碗墩在茶几上,茶水溅了出来。
你看看你这邪脾气。拿起抹布,倪大秀边擦边数落他,不改,咋跟你过?
不是,大秀。建水塔时俺建议过你儿——
俺知道。他也不是没寻思过你的建议,可他是一村之长,你也是干过队长的人,叫你说,听你的,还是听镇上的?
常五不吱声了。
不是俺替儿说话,他还真想过给你道个歉。
早该道歉。常五额上的皱纹一下子宽了不少,又一寻思,不对啊,你儿子什么时候给俺道过歉?他仰起脸,瞪着眼,问,俺咋不知道?
镇上不表态,你让他咋向你道歉?说破大天,他也得按镇上的精神办事,要道歉也得镇上来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镇上的头头儿都换好几茬了,你让谁给你道歉!何况俺儿子眼下过了考试,就要调往镇上……
真事儿?
光等通知了。
要是——,后面的“俺还拗下去,你儿子是不是就够呛了”,常五没再往下说。再往下说,常五觉得,那不是废话吗?可不说出来,心里又堵得慌——这辈子活着,不就指望要这个说法吗?这个说法要不来,就算是跟大秀一块过了,还有什么滋味?罢、罢、罢,不要了!可不要了,这辈子真就白活了……常五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好像谁把他的魂一下子抽走了。
汪、汪……
直至听到大黄叫唤,常五才缓缓低下头,回回神,打算站起来,一起身,歪了一下,要不是一只手撑在地上,差点跌倒。倪大秀赶紧过来,扶住他。常五收回手,顺势推开她,自己起来,喝醉酒一样,踉踉跄跄出门。
花狗满院子追大黄,还几次跳上大黄的后腚,又被大黄甩下来,甩一次,大黄就叫一声。看样子,已围着院子追了好几圈,弄的一院子犬毛乱飞……
倪大秀赶走了花狗,大黄乖乖跑到常五跟前。
见大黄一身乱毛,常五蹲下来,轻轻捋顺溜了,才拍着大黄说,褪吧,褪了你也换身新衣服。
三捋两捋,常五竟一把抱住大黄,放声痛哭——大黄老了,岂止是掉毛,也快找它的女主人去了。
这天,新村楼下的石桌上,常五与二拧固铺开塑料棋盘,摆好棋子,攻卒开炮地杀将起来,杨树高旁观。随后跟下来的倪大秀,送来酽酽的金骏眉,倒开,一人一碗。
忒苦。常五只喝了一口,就耷拉着驴脸,一下泼掉。倪大秀也不在乎,立马续上水,再换上一碗,常五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把棋盘一掀,站起来,说,不来了。
这样的不平事气破肝胆……京剧《将相和》的戏文,伴随着锣鼓家什响,从楼上张三胜家飘出来。
这才头一盘,还没下完哩!二拧固纳闷地对旁观者杨树高说,俺可没犯拧啊,五哥两次悔棋,你也看到了,俺都让着他了。
到俺家喝茶去,五哥。杨树高拉住常五说,集上俺刚买的莱芜干烘,水也是从咱东井拉来的。
一边去。甩给杨树高一个没脸,常五挣脱开,踢一下趴在石桌旁的大黄,走,去东岭。
前头的常五大步流星,后面的倪大秀远远地跟着。中间的大黄快也不是,慢也不行,踅摸踅摸前边的主人,再回头撒目撒目倪大秀,不清楚这俩人咋了——一前一后,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穿过常家庄,路过东井,来到东岭,常五直奔常家坟。找到老婆的坟茔,一下子跪在坟前,默默凝视着……
嗷——
围着坟茔转了一圈,大黄站定在常五跟前,见常五欲哭无泪,乜一眼常五身后的倪大秀,再瞅瞅早已断了炊烟的常家庄,慢慢低下头,流出几滴浊泪,后又猛地仰起来,傲视苍天,怒目圆睁,使出浑身的劲儿,歇斯底里地嚎出一声,缓缓倒在坟前……
责任编辑 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