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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局·疏离·虚构
——梁鸿《神圣家族》三题

2017-11-13王海涛

小说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梁庄梁鸿神圣

王海涛

困局·疏离·虚构

——梁鸿《神圣家族》三题

王海涛

《神圣家族》是梁鸿继梁庄系列非虚构创作后的小说写作尝试,在题材上有延续,在写法上有新变。将《神圣家族》置于梁鸿的整体创作格局中予以考察可为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乡土中国及小说文体的特性提供有益的参照。

一、乡土中国的精神困局

从已有的研究看,论者大多倾向于强调以《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所代表的的非虚构叙事与《神圣家族》的虚构叙事或虚实相间的叙事之间的差异。这固然不错,但作家选取怎样的叙事策略只是一方面,其内在的关注点才是问题的关键。从梁庄到吴镇,不变的是梁鸿对乡土中国命运走向的反思和对乡土众生存在境遇与精神世界的探寻。从梁庄走来的毅志们仍背负着的精神重荷,在中原大地孤独地生活。如何洞悉这现实与精神世界的双重迷雾,是梁鸿的乡土书写无法回避的课题。正因此,梁鸿特意安排少年阿清从树上俯瞰吴镇的芸芸众生,并将《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作为全书的开篇。

阿清爬的那棵老槐树是维系吴镇传统文化的象征物,但镇南的村支书吴保国要砍树后建设像城里一样的广场,只是由于阿清吃住在树上而暂时未能得逞。让一个孩子承担传统文化守护者的角色颇有反讽意味,可见传统文化的沦落已经到了何等地步,即使有几百年历史的清真寺仍然存在,也无法弥补尘世中人的道德缺失。阿清在树上看见二叔跟路寡妇有染,看到父亲吴振中被吴保国收买,还看见他一向敬畏的阿花奶奶伪装成修行者敛财。随着神秘感的消逝,“那朵一直在他心里移动的云没有了,那光和云梯也找不着了。”神圣的光环褪去后剩下的只有信仰坍塌的世俗景观。梁鸿对“树人”阿清的书写当得益于卡尔维诺的《树上的公爵》,但不同点在于阿清最终回到了地面,回归了世俗世界,而卡尔维诺笔下的柯希莫在暮年抓着热气球飞走了。梁鸿评价说:“他并没有妨碍人的生活,但是,他以他不同于一般人类的生活而给人类以打击,并使人类看到了自己的庸常、琐碎、软弱和精神的萎顿。”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虽然人类对自由独立的追求超越时空限隔,但卡尔维诺和梁鸿反思人类生存境域的文化背景有明显差异。现代化进程中乡土文化的衰落、理想信仰的缺失是梁鸿思考的重心所在。

阿清的故事只是引子,乡土知识群体的精神迷失才是小说重点予以呈现的,杨凤喜、明亮、蓝伟即是代表。中国现代以来的乡土文学对知识群体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维度就是给予他们启蒙者、改革者的角色定位。但新时期以来知识群体的自身生存困境愈益凸显,难以承担启蒙主体的责任,逃离乡土成为这一群体大多数人的选择,无法逃离者则消沉度日。杨凤喜等人延续了这一传统书写,不同之处在于梁鸿着力表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境遇。这与梁鸿自身的经历紧密相关。作为出走后又回归的乡土知识分子,她在《中国在梁庄》中就透露出难以完全融入乡土的困惑。其实,不论是滞留于乡土的知识群体,还是重新回归的省思者,都是乡土文化语境中特异的存在者。鲁迅遭遇的身份认同难题仍然纠缠着梁鸿这样的当代知识分子。

杨凤喜、明亮、蓝伟三人都有在仕途上一展抱负的渴望,但都失败了。他们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就是都是老师。这并不是偶然的,因为在当时这是乡土知识者的普遍归宿,几乎没有其他选择。但在有限的生存空间中,他们仍想有所作为。杨凤喜抛弃张晓霞,与当时吴镇党委书记的女儿周香兰结婚,就是想获得政治资源。但事与愿违,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困窘的生存状态。为什么杨凤喜们,甚至张晓霞,都如此不安于现状呢?这并不单纯是源于权利的诱惑,更重要的原因是精神世界的匮乏和精神支撑的缺席。杨凤喜感到老师这一身份“只能勉强维持尊严”,人们“那种故作尊重但又略含轻视的神情把你死死地钉在耻辱架上,你不得不带着这个耻辱的印记生活。”如此看来,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就成为重拾尊严感的一种方式了。官本位文化在单一固化的生存环境中占据着更重要的地位,由此也可理解明亮失去晋升机会后的失落乃至癫狂。精神的无着和灵魂的无依是底层只是群体普遍的生存状态。杨凤喜们的生存空间已被限定,难以挣脱,加之他们又缺乏冲决束缚的勇气,所以只有在失意中消沉。老班长张旭虽然当上了副校长,但因为过度饮酒患上了心脏病。蓝伟也考上了大学,而且跟杨凤喜一样有着如梦的青春时光,但同样归于枯寂。但蓝伟的特异之处在于,“他会努力淡化一切失败感,一切无可无不可”。他乐于助人,在吴镇享有很高的声望,但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他真的称得上好人吗?恐怕不是,因为他付不起女儿的抚养费却举债赌博。他只有选择妥协,甚至认为“妥协也是美的”。但这是无奈的退守,无关人生境界,因为精神的虚空无从充盈,他写下的“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也只是承载着他的渺茫的希冀。

梁鸿笔下的吴镇有着巨大的魔力,使得身处磁场内的人难以逃离。海红是这群知识者中唯一的例外,或许这才是明亮不断给她写信倾诉的原因。海红最初并不明白,“多年后,海红才明白,在看到这灰色煤渣堆的一刹那,她一眼看到了明亮、她,他们这一群人未来的命运,停滞的、毫无希望的命运,这让她害怕、震惊和战栗。”这样的看其实也是属于梁鸿的,她作为他者审视以梁庄为背景的吴镇。

二、他者之看的疏离与突围

评价梁鸿的创作殊非易事,这倒并非在于文本自身,而是因为梁鸿的特殊身份。她本身就是批评家,且对自己的作品有着清醒的认知,这就给批评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既不能绕开她的自我陈述,又不能局限于此。这一批评困境在关于其梁庄系列的他者之看的讨论中突出地体现了出来。有学者指出:“‘非虚构’的真实,是对内不对外,对人不对己的。”初看之下此论自有道理,但细思之后就会发现尚有可争议之处。其一,梁鸿并非只是旁观者,而是以“我”的存在介入梁庄的民众中;其二,梁鸿有明晰的自省意识,这不仅体现在作品中,也体现在她的创作谈中。事实是梁鸿敏锐地发现作为旁观者的局限,而努力融入她书写的世界中,这在《神圣家族》中表现为在矛盾纠结中对他者之看所造成的疏离的突围。尽管突围难以实现,但突围取向的存在本身已属难得。更何况从根本上说,自我本就是借助他者存在的,“自我无法独立存在,他人永远是想象关系不可或缺的一方。”吴镇人与作者都是对方的他者,都在对方的映照下确立自我,二者可以走近,但分野无法也不应泯除。从此一意义上看,作者的突围是可取的,但完全融入的求全责备是不可取的。

梁鸿在《中国在梁庄》前言中交代:“每天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义的文章,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在思维的最深处,总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我自己: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我的心灵、与我亲爱的故乡、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返回梁庄就是回归真正的生活,但这是“艰难的重返”。与梁庄系列中为“我”的存在相对应的是《圣神家族》中的海红,她充当了在场的观照者。海红通过读书离开了吴镇,去了大城市,但也只是高级打工仔,并没有体会到多少逃离之后的快乐。在吴镇的乡村小学教书时,她感到“被圈在荒野之中,孤绝于生活之外”,但当婚姻出现了问题,她的逃避之地只有吴镇。吴镇于她而言,难以割舍,但又无法融入,“她只觉得,无依无靠的亘古的孤独正紧紧包裹着她,越来越紧,直到窒息。”她无法理解“明亮的忧伤”,更谈不上拯救。他们之间的隔膜让我们想起鲁迅和闰土之间的关系,所不同的是海红更自觉地想要走近明亮。可以说,海红寄托了梁鸿的希冀,折射出她的无奈,也显示出疏离的难以突破,但她毕竟不再只是局外人。梁鸿说:“我希望能够在文本中如实呈现并探究‘我’的存在,因为,唯有通过‘我’的眼睛,才能够更加深入地展示出‘梁庄’在我们时代和历史中的存在真相,反过来,通过‘梁庄’,‘我’也看到了‘我’自己的历史形象。”这段对梁庄系列作品的自述同样适用于《神圣家族》,海红就是“我”的镜像。“我”既是看的主体,也是看的客体,海红也是如此。海红作为吴镇人与吴镇血脉相连,因而选择重返,但她的城里人和逃离者的身份是她融入吴镇的牵绊。在此一问题上,梁庄系列与《神圣家族》的不同凸现出来:在梁庄系列中,“我”直接走近梁庄人,而在《神圣家族》中,“我”隐藏在海红等人物背后,阐释者角色的叠加增大了融入的难度。这是梁鸿从非虚构走向虚构无法规避的挑战,如果以非虚构之名框定梁庄系列合适的话。

融入的前提是主体间的敞开,但遗憾的是双方都有所遮蔽。《出梁庄记》中那个叫民中的年轻人“始终没有正眼看我,好像我是他的创伤,一看我,就印证了他的某一种存在。”“我”被自己的身份和所选择的观照角度所遮蔽,民中们则是自我遮蔽。“我”只能看到能看到的,尽力避免想看什么的冲动,但仍然无法真正抵达真实。真实的诱惑力强大,但越想看清就越疏离,“看”背后的主体限定难以突破。海红与明亮的隔膜是如此,圣徒德泉的不被理解也是如此,他是他者之看的隐喻形象。德泉就像吴镇的守护神,他能“收集来自吴镇深处的声音,并去拯救那些被不幸抛置于夜晚的各种境遇的人们。”他从吴镇的世俗生活抽身而出,以拯救者的目光审视、以悟道者的心灵谛听。他的与众不同并非天生,而是经历过母亲的不洁和高考失利而获致的觉悟。在吴镇人眼中他是疯癫的,但正是他洞见了吴镇的混乱和沉沦。他在夜晚出手拯救,恰是因为“夜晚的吴镇是真实的,充满着欲望和躁动。”他对吴镇的审视是他者之看,但无人能理解,这与梁鸿作为作者的他者之看遭遇了同样的困境。更可悲的是,随着吴镇的现代化,他听不清各种声音了,“他再也无法俯瞰并掌控这平静而躁动的小镇。”德泉无家可归的命运似乎寓示着“俯瞰”的消逝和审视者的终结,但因为即使这样,德泉依然“如阴影般走在路上”。

梁鸿承认“俯瞰”的存在,但相信通过主动融入可以将其抹去一些。“俯瞰”或他者之看潜在指涉的是文学真实问题,而这是非虚构和虚构文学都必须直面的问题,尽管二者表现方式存在差异。梁鸿认为:“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写作,文学作品中的‘真实’并非‘是这样’,它更指向‘我看到的是这样’。”这是在强调主体介入的重要性及真实诉求的共通性,但其中涉及的虚构与非虚构文学的划分问题不容忽视,而这也是评价梁鸿迄今为止的创作必须直面的。

三、虚构及其限度

非虚构与虚构都追求真实,但两类文本中的真实是不同的,正是这种不同造就了二者的不同品格。这种不同并非在于与所谓生活真实的距离远近,而是在于文本内部呈现的世界的差异。就小说而言,它通过虚构情节、人物等营构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只要其合情合理,就是真实的,并非一定要将现实世界作为评判的参照系。梁庄系列不是小说,因为其中没有虚构,即使是作者的议论也是就真人真事有感而发。《神圣家族》是小说,因为情节和人物都是虚构的,尽管有毅志这样与梁庄系列中同名的人物,但也与真实人物明显不同。我们不应从单纯反映论的立场看待包括小说在内的文学创作,而应看到文学世界独立于现实世界,与后者共同构成人类的生活形式。维特根斯坦说:“想象一种语言就叫做想象一种生活形式。”没有文学语言就没有对应的生活形式。文学作为语言游戏有自身的游戏规则,虚构是游戏方式之一,也要遵循规则,其对立面不是真实,而是虚假,因而虚构的限度就是不虚假。梁鸿对此有深刻的认识:“虚构和虚假是两个词语,虚构最后是要通向某种真实,如果不通向某种真实那肯定是绝对的虚假,绝对的粗制滥造。”“某种真实”是理念真实、情感真实,不同的小说写法都是为了抵近这种真实,而非抵达真实,因为真实是无法穷尽的。

在《神圣家族》中“漂流”“许家亮盖屋”“美人彩虹”“肉头”“大操场”等偏重写实的,而“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圣徒德泉”“到第二条河去游泳”“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等偏重偏重虚构。写实与虚构在文本中交错出现,颇有虚实相生的况味。阿清的树上生活和德泉超乎常人的听觉为作者提供了审视吴镇的独特视角,这是拘泥于写实无法实现的。“到第二条河去游泳”写到众多逝者在人造河中的对话,从逝者的角度回望生者的世界,表达出生的无奈和死的决绝。这生死两界的跨越只有借助虚构,而由此呈现的真实更为撼人心魄。水是死寂的,死是寡淡的,湍水流经的乡土正在消逝。在“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中,少女海红与良光之间朦胧的爱恋在雪天下午的奇遇后戛然而止,青春的悸动在虚构的情境中归于寂灭。此章与全书对吴镇的书写有些游离,其内在指涉或许在于吴镇文化语境对鲜活生命的压抑。

此外,即使是偏重写实的篇章也有虚构的参与,这对于呈现吴镇人生存的真实景观无疑是有益的。许家亮的上访经历是对底层民众生活现实的直接呈现,而其地洞生活则是出于虚构的荒诞书写。即使生活中真有其事,也不能说小说是对现实的摹写,因为文学世界是自足的,只要契合情理就能让人信服。美人彩虹与丈夫罗建设长期冷战,通过各种气味和数字逃避现实。“她的生活直径就在这一公里之内”,但并没有落伍,反而把自己的小店经营得新潮。她是封闭和开放的统一体,内心孤寂但生活充盈,相比之下罗建设则成了可悲的空心人。彩虹的存在是吴镇的一道风景,作者的适度虚构不仅增加了人物的可信度,也使吴镇平添了些许现代意味。在《神圣家族》中,作者的虚构是内敛的、审慎的,因为她明白适度虚构导向真实,过度虚构导向虚假。“大操场”中吴传有鬼魂附身,起初让人难辨真伪,后来被他自己证实是骗人的,但他跟毅志换房后横死异乡。作者没有一味渲染离奇诡异,而是通过有限度的虚构把叙事控制在情理范围之内。这种虚实有度的叙事将读者自然地带入作者所营构的文本空间,并由此领略非虚构与虚构的交响。正如有论者所言:“我们一般会把文学当作一个游戏,但很少会把虚构当作一个游戏,虚构是文学中一个最重要的游戏方式,如果有非虚构的文学游戏方式,那么这一游戏的意义(或玩游戏的方法)基本是在与虚构的文学游戏对照下才能获得。”虚构的意义也是在与非虚构的对照下获得,正是在这种对照中二者得以如其所是地显现自身。非虚构更多地呈现作者所看到的,而虚构更多地呈现作者所看成的。梁庄和吴镇有所不同,且不论此种不同是否是根本性的,它们对作者而言都是乡土中国的缩影,作者书写了所看到的梁庄,也书写了所看成的吴镇。可以说,通过不同方式观照乡土中国是梁鸿必然选择的叙事策略,因为乡土中国的丰富性本身需要不同的呈现方式。

注释:

①梁鸿:《神圣家族》,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

②梁鸿:《文学在树上的自由》,见《历史与我的瞬间》,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31页。

③李丹梦:《“非虚构”之“非”》,《小说评论》,2013年第3期。

④黄作:《从他人到“他者”——拉康与他人问题》,《哲学研究》,2004年第9期。

⑤⑧梁鸿:《艰难的‘重返’》,见《历史与我的瞬间》,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97、92页。

⑥梁鸿:《出梁庄记》,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页。

⑦⑩师力斌、梁鸿:《文学呈现中国的方式》,《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10期。

⑨[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页。

[11]王峰:《美学语法——后期维特根斯坦的美学与艺术思想》,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15页。

本文系河南省高校青年骨干教师和信阳师范学院南湖学者青年项目资助成果;国家社科基金:当代中原作家群资料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7BZY033。

王海涛 信阳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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