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龙点“睛”:严歌苓小说中的“眼睛”书写
2017-11-13杨红周航
杨红 周航
画龙点“睛”:严歌苓小说中的“眼睛”书写
杨红 周航
严歌苓驾驭文字的能力众所周知。她的上百个长、中、短篇小说,不仅题材丰富,文字优美,故事性强,读来饶有趣味而又发人深省,而且又充满了灵性和诗意,深得中外小说创作手法的精髓,这使她能够在小说的文字世界中游刃有余。她小说充满灵性的表现之一就是对眼睛的无穷无尽白描式的刻画。如此“乱花渐欲迷人眼”,让读者应接不暇“眼花缭乱”之余,连连感叹严歌苓细腻而独特的观察视角,和通过“画眼睛”的手法来表现这个世界丰富性的高深功力。严歌苓正是通过刻画眼睛,借助眼睛这一独特的人的心灵窗口,来表现“人”丰富的精神世界。于是,严歌苓小说中的人物个个都活了起来,惟妙惟肖,逼真地再现了无数个人物的言谈举止和生活场景,让读者能够真正进入她的小说世界,体验人物的喜怒哀乐,并能与小说的作者和小说中的人物进行心灵的沟通,甚至是进行对话。严歌苓敏锐地感受到了刻画眼睛的重要性,从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绿血》(1986)开始,到《补玉山居》(2012),再到2017年最新出版的《芳华》,她一以贯之地使用这一手法,从而也使她的小说一直以来都涌动着生动不拘的个性。这足以建构起严歌苓小说叙事元素之一元,也成为她小说的重要特色之一。
眼睛可以透视每个生命的灵魂。笔者综合考察过严歌苓几乎所有小说,在近百部长、中、短篇小说的数百万字中,眼睛描写之处数以千计,描绘极其细腻而独特。领略作品中异彩纷呈的眼睛书写,透过那一双双眼睛,似乎能够准确捕捉到一个个游走在文字世界中的人的万千性格。读者也能从那一双双不同的眼睛里探测到人类灵魂深处的秘密,从而现实生活中关于人类精神内部的微观世界也将得到极大程度的呈现。但是,眼睛的变幻莫测,又似乎有那么一丝神秘感让人永远看不透。从而,眼睛书写构成了严歌苓小说叙事一个重要的基本元素,值得关注与探析。
其实很难对严歌苓笔下的眼睛做一个确切和详尽的分类。只要较为系统地阅读她的小说,眼睛书写的精彩就会源源不断地刷新:愤怒的眼睛、温柔的眼睛、美丽的眼睛、动感的眼睛、绝望的眼睛、期待的眼睛、澄澈的眼睛、失神的眼睛、会笑的眼睛、会哭的眼睛、默许的眼睛、诱惑的眼睛、多情的眼睛、感激的眼睛、饥饿的眼睛、疑问的眼睛、有形的眼睛、有色的眼睛、信任的眼睛、狠毒的眼睛、说话的眼睛、狡黠的眼睛、孤独的眼睛、带钩的眼睛、打仗的眼睛、暗示的眼睛、纠缠的眼睛……令人“眼”花缭乱,难以穷尽。
为了避免过于繁杂地分类列举并有效地领略严歌苓小说中眼睛书写的特点及其艺术性,我们不妨暂且将其分为以下几类:眼“形”、眼“色”、眼“动”、眼“言”、眼“情”、眼“战”、眼“喻”、眼“义”。这个分类基本上是以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为原则的,即从最基本的外表、动作描写上升至带有修辞、语义深层意味的表达。囿于篇幅,下面仅抽取眼“色”来加以领略。
人有了眼睛,才能通过那双眼睛看到一个多彩的世界。严歌苓充分利用了眼睛的天性,一处一处地点染了这个世界和人的生活,使其有了不同的颜色。不仅如此,可能缘于严歌苓写作的跨国性,以及她对不同肤色、不同人种的接触,使她对眼睛的颜色十分敏感,于是在严歌苓的笔下,眼睛也是多彩和多变的。即使在描写盲人的眼睛时,盲人眼中的那个黑暗世界也是充满色彩感的。这形成了严歌苓小说中眼睛书写的一道炫目的风景。
一、 颜色的分明感
严歌苓所描写的眼睛的“色”是多彩的。黑、白、蓝、绿、灰、红、棕、铅灰、灰白、浅蓝、海蓝、碧蓝、鲜红、深棕、琥珀、蓝幽幽、蓝汪汪、黄澄澄、红艳艳、深棕色带绿影、黑中透绿,还有与色彩相关的流光、光环、闪闪发亮、波光粼粼,等等。在我们平常想象起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在读严歌苓小说的时候,不时就有五彩缤纷的眼睛出现,她就像一个技巧高超的画家,给小说中人物的眼睛——着色,并使其生动起来。这些颜色有时是美的,是对人物形貌的点缀;有时是暖的,是对人情味的添加;当然有时也是冷的或残酷的,透过颜色,可以了解人物、事件、环境和世界的情状。从而,这种眼睛颜色的分明感,让我们能够想象出一个个个性特征鲜明的人物形象,通过眼睛颜色的感受,我们也可以理解人物复杂的性格和情绪的细微变化以及很多动作的发生。
眼睛的“色”之美——
但她突然看见了它那双琥珀眼睛,纯粹的琥珀,美丽而冷傲。(《穗子物语·黑影》)
我能想象米莉晴朗的碧蓝眼珠怎样缓慢眨动。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真正人间的洋娃娃的眼睛。(《无出路咖啡馆》)
蔡玲有一对深棕色的眼睛,很温顺。似乎世界在她眼里永远可爱。(《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琥珀”“洋娃娃”“温顺”和“可爱”等与色彩的词用在一起,作者是包含赞美之词的。这可能正是一个女作家对美丽眼睛的刻意描画,尤其是对动物、小孩和女性眼睛之美的高度关注。
“色”对眼睛的修饰——
梨花给了他一道蓝幽幽的眼光。(《铁梨花》)
小伍亢奋起来,两束绿绿的眼神盯在小菲脸上。(《一个女人的史诗》)
她看见他那只深棕色带绿影的眼睛那么入神。两个黑中透绿的眸子苍蝇一样叮在仁仁身上。(《花儿与少年》)
多鹤常常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丫头黑得像井底的眼珠里。(《小姨多鹤》)
海伦淡灰、近乎银色的眼睛迟缓地推出一个对陌生人的警觉微笑。(《美国故事·风筝歌》)
这种着“色”自然不仅仅是为了修饰眼睛。尽管有时确实是对眼睛色彩的形容,可更多时候是为了借助可能不存在的颜色来表达人物的某种情绪或心理。“蓝幽幽”是梨花对张吉安的话表示出的冷漠和抗拒态度,虽然没有明显的出言反对,但其中冷的力量绵长而坚定。“亢奋”使眼神“绿绿的”原因在于小菲对小伍是有极大诱惑力的,所以用狼绿色的眼光来形容此时小伍的神色,是恰当的,也容易为人所理解。与此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路易对仁仁产生欲念的刹那,眼睛不仅变了“色”,而且眼睛、眼神可以幻化为一只苍蝇去“爬动”和“叮”。丫头本是多鹤所生,自己的女儿却不能叫亲生母亲一声妈,但六岁的丫头却与多鹤无形中形成了生命中的某种秘密关联或默契,这只能埋在心底最深处,所以丫头的眼睛才黑得如井底。“淡灰、近乎银色”可能就是海伦眼睛的颜色,然而它最可能表达的却是海伦对自己平淡生活的失望和激情丧失,所以才有“迟缓地”推出的“微笑”。
对眼睛的修饰不仅仅是平常意义上的色彩,还包括光,光也是一种色彩。它同样能够很有效地修饰眼睛,因为这种修饰也能够充分表现出人物的心理状态,让人物更加灵动。
“色”对动作的修饰——
苏安·梅静悄悄地尾随在他的尾随者后面,目光蓝蓝地照耀着他。(《吴川是个黄女孩·苏安·梅》)
我问他一再用“应该”这个推断式语态是什么意思,他却没回答我,铅灰地瞥了我一眼,铅灰地叹息一下。(《无出路咖啡馆》)
用“色”对动作进行修饰,严歌苓采取了词类活用的手法,比如以上两例就是将形容词作副词用。“蓝蓝”“铅灰”等是用来形容眼睛颜色的,但是作者却将其词性改变用来修饰动词,这样做的原因大概有:一是为了句子简洁和修辞效果,不用先形容眼睛,然后再描述动作,而是将眼睛与对象直接连接起来,颜色却成为了连接二者的桥,这样就显得言简意赅和诗意俏皮,文学味十足;二是将颜色变成副词来修饰形容动作的动词,“目光蓝蓝地照耀”,眼睛似乎成为了舞台上时刻罩住演员的聚光灯,“铅灰地瞥”,表达了某种沉重之感,如此用法,陌生化效果是十分明显的。
多“色”的混合——
这不仅指多个人眼睛的不同色彩,也指一个人眼睛里的色彩变化,严歌苓在处理这种多“色”混合时,十分灵活而又颇费心机。比如:
在他们冷漠呆滞的灰色、蓝色、棕色眼睛里,我要对这么难看的街景负一定责任。(《无出路咖啡馆》)
他们的上空,被蓝色、绿色的日尔曼眼睛,黑色的日本眼睛射出的追光罩住……(《寄居者》)
柯丹瞅着她色彩各异的眼睛,心想,长出这种样子来总有原因,总有什么不妙的原因。(《雌性的草地》)
第一个例子:各种移民到美国的人,在美国人心目中,他们都是形成丑恶街景的原因。于是他们对移民是冷漠的、甚至是无视的,“我”身处其中,面对不同颜色的眼睛所代表的美国人,内心感到压抑,而不同的“色”只会令人晕眩。
第二个例子:遭受种族歧视的犹太人,无论身处何方,都被具有不同眼睛颜色的欧洲人和日本人所压迫和追杀。严歌苓在此用眼睛的颜色指代了不同的人种。
第三个例子:小点儿眼睛里色彩各异,其实是说小点儿很善于伪装自己,让人看不出她真正的“颜色”。
二、颜色的动感
这种动感呈现出平行、上升和下降的不同趋势,这样不仅使眼睛的描写更为丰富,也使叙事更为丰满有弹性。比如:
他比往常更风尘仆仆,两眼放光,熬夜熬过头,人的眼睛就会发出野猫的光亮。(《寄居者》)
那样的专注在他眼睛里形成一片黑暗,第一次我就注意到了那片长久不散的奇特黑暗。(《美国故事·拉斯韦加斯的谜语》)
这属于眼睛平行的动感,或者说属于静止式的、如灯般的光线发射。“熬夜熬过了头”和两眼持续的放光,最终产生了如黑暗中野猫的那种敏锐和尖锐的眼光,这个过程是很动感的。而过度的专注,又使眼前产生一片持久的虚化和无视,神飞体外即是如此情景,时间持续,那么眼前自然产生了“那片长久不散的奇特黑暗”。无论是实写还是虚写(或者说作者本来就是虚实结合的书写),都将给人一种阅读的新奇之感,读者也会产生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其中,动感本身就包含了一个过程,尤其是将色彩呈现为一种上升或下降的趋势时,这个过程将会更加明显而动感十足,人的情绪变化也将从中得到很好的表现,眼睛色彩中的力量也就无形之中形成了。比如:
老玛丽眼中燃起灰色的火焰,呆呆站住了。(《无出路咖啡馆》)
他眼仍是瞪着,里面的光芒渐渐熄下去。(《美国故事·魔旦》)
那发绿的眼神把男女之间的关系刹那间降到最本质最纯粹的位置。(《穗子物语·小顾艳传》)
不过,第三个例句中的“发绿”是一种平行发散或上升的趋势,其中我们感受到了人的欲望在膨胀,然而生理欲望上升之际,却也正是人的精神下降之时,这种动感之力上升和下降的起伏动荡,却通过眼神的“发绿”表现了出来,读来饶有趣味。
三、颜色对比的冲击力
严歌苓在书写眼睛时,常常喜欢做颜色的对比,故意创设其中的反差,其中有同一个人眼睛动态的变化,也有不同人静态的对比,无论哪种情况,读起来都能明显感觉到那种颜色对比所带来的视觉和情感的冲击力。
当她猛抬眼睑,你会觉得她一只浅蓝一只深棕的眼睛妙不可言。(《雌性的草地》)
这是在刻画小点儿眼光的深沉和性格多变难测时的颜色对比。一个人的眼睛却有两种不同的颜色,这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的。
她看见老伙计一双眼珠在又红又潮的眼圈里比钻石还亮。(《铁梨花》)
红潮的眼圈,其中的眼珠比钻石还亮,这其中不仅存在颜色的对比,而且还生成了一种层次感。
他的灰眼睛布着血绿,他为了我踏上这条长途。(《美国故事·栗色头发》)
这是美国人“栗色头发”对“我”这个中国女孩欲罢不能的情感表达。他正常时的眼睛是灰色的,此时却布满血绿色,这种颜色的变化和对比,融入了这个美国男子对“我”这个中国女孩的爱情力量。
他稳稳地看着她,灰了的目光逼着她绿了的眼睛。(《吴川是个黄女孩·太平洋探戈》)
他有双女性的清朗眼睛,羞涩在黑眼珠上,残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孙丽坤时用黑眼珠,看建筑工们时用白眼珠。(《白蛇》)
这两例的颜色对比,都含有一定的攻击性,其力量是通过颜色的变化来体现的。尤其是后者颇有意味,徐群珊女扮男妆成徐群山,采取非正常手段探视她一直以来喜爱的女演员孙丽坤时,对不同人的态度表现出眼珠的不同颜色。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晋代阮籍的“青白眼”来,青眼表示喜爱,白眼表示憎恶。这与严歌苓此处的“黑眼珠和“白眼珠”异曲同工。
最有力量的呈现,莫过于生死之间的挣扎。人活着时,眼睛才有黑白之分,那时的眼睛才是活着的。只有接近死亡或死里逃生时,才发现人的白眼球黑眼睛的颜色对比和转动是如何地充满了生机和力量。比如这一段描写:
一团白东西凑近我,白东西中间有两个黑东西。我想起来了!……眼睛!反正不是别的。两块白东西中间留了条空隙,空隙上的两个黑东西的是眼睛。我被我准确无误的判断搞得心花怒放。(《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这是陶小童从泥石流中被救出来,刚睁眼时看到的情形和心理状态。其中眼睛的黑白对比所形成的冲击力不言而喻。
四、颜色变化中的情绪波动
我们发现,严歌苓很善于通过对眼睛颜色变化的描写来传达人的情绪波动,其手法包括以下两种情形:
一是完全通过颜色的变化来反映情绪的波动。
他误认为我话里有话,眼睛中的灰色变得湛蓝。(《人寰》)
灰的山雾中,他眼由黑变绿,再变红。(《穗子物语·爱犬颗韧》)
她突然发现这个演员的眼睛一眨一眨,一会白一会蓝一会灰,叫人忍不住要发笑,活脱一个木偶。(《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一个例子中的灰色,应该是原色,从灰色变到湛蓝,这体现出了一种期待或疑惑的情绪,而且这种情绪呈不断扩大化的趋势。第二个例子则体现了情绪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情形,如天气的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第三个例子则完全采取夸张手法,演员再会演,眼睛也不可能由一种颜色在一眨一眨之间就变换成了几种,这可能是演出来的一种情绪变化,而且颇具戏剧性,尤如木偶一般。
二是通过眼睛亮度变化的情形。
她的大眼睛要像何小蓉那样一上台就变成一千瓦,还带钩,那一定比何小蓉还牵魂摄魄。(《穗子物语·白麻雀》)
她们一年到头穿黑色灯笼裤,看你的眼神绝对不是普通的生物眼神。那眼神刹那间似有1000 瓦的亮度,并有个刹那的绝对凝滞,把你摄取下来。(《美国故事·魔旦》)
她不再看得清它,只看见黑暗中有团更浓的黑暗,上端一对闪光的琥珀。(《穗子物语·黑影》)
第一例说的是王林凤希望班马措上台演出时情绪能够突然调节到最佳状态,这种情绪是一种想象之中的,并非实指,它能在瞬间感染所有观众。第二个例子或许是对实际情况的描述,它指人眼神的突然变化,这种变化包含某种突然产生的情绪热度,而且是指专注于一点的热度,其中未免带有夸张想象的成分,但作者的意图我们是能够理解的。第三例中亮度发生了几次的变化,眼睛的黑比黑暗中的黑更黑,如果说这还不能体现出情绪波动的话,那么在这更黑之上还有闪光的琥珀。这里指的是眼睛在黑暗之中的亮度对比,这种几层的对比,或许告诉了读者黑暗之中有一颗心在澎湃着,其情绪的激烈可想而知。
上面以眼“色”为例,有选择地将严歌苓所有小说中的眼睛书写进行了某一个侧面的考察与阐释。这终究只是冰山之一角,但亦可取得窥斑知豹之效。勿庸置疑,严歌苓极大地丰富了汉语文学中的眼睛书写。我们无需一味结合相关文学理论来研究严歌苓,本文部分地采取语料采集和语料分析的形式,打开了一个新窗口,从而改变了以往严歌苓研究的范式,意图从微观层面上探析严歌苓小说中的基本叙事元素,而且力图丰富并推进严歌苓小说的研究。
杨 红 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重庆当代作家研究中心
周 航 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重庆当代作家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