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小说经典化的“异端”问题
2017-11-13明子奇
房 伟 明子奇
论当代小说经典化的“异端”问题
房 伟 明子奇
论及当代小说经典化中的“异端”牵涉到两个问题,一是当代小说经典化,二是当代文坛的“异端作家”,这两个问题又关系到文学史的重写和作家经典体系的变动。事实上,所谓“经典”和“异端”均是变动不居的概念。反思经典体系,发现被遮蔽的“异端作家”,既有利于构建一个更具说服力的广义当代文学经典化秩序,也有利于打破文坛固有成见,为当代小说研究注入新鲜血液。
一、祛魅与赋魅的逻辑:“经典”的认定与“异端”的存在。
(一)“经典”秩序与“异端”问题。
当代小说经典化问题,有两个方向,一是当代小说是否具有经典价值,二是如何对当代小说经典化。本文讨论的是第二个问题,但第二个问题和第一个问题有内在联系,牵扯到对当代小说价值的认定。真正的经典化是一个经典的淘洗、重写、淘汰甚至是改写的过程,比如,现代文学“鲁郭茅,巴老曹”的经典序列,被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及金庸等作家冲击和颠覆。如学者孟繁华所说,文学经典的确立与颠覆从来也没有终止过。文学史,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经典确立与颠覆的历史,经典的每次危机过程也就是经典重新确立的过程。当代文学到了反思自身的时候了。是利用史料整理和后现代方法论,对具体作品的历史语境进行还原,确定经典化秩序?还是对现有当代文学秩序进行质疑和重写?这是当代小说经典化程序不可回避的问题。前一种方法,采用对概念的知识考古,对诸如新时期、伤痕、寻根等文学概念重新考察,发现文学史定论的问题,但从根本上不触动新时期文学秩序。诸如此类知识考古,其实是当代小说秩序化的一种方式。这种研究方法也存在明显不足,主要体现在由于未触动新时期文学秩序,由此构建起来的文学体系不能完全涵盖经典。其根源在于,文学史写作与经典认定系统始终存在欠缺。这种欠缺一方面源于研究者自身视野的局限,另一方面也与非文学的束缚有关,表现在文学史上,便是经典的认定无法摆脱政治影响,所构建的文学经典体系很大程度上偏离了文学。研究者自身学术素养的提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在观念进行调整,以更开放的心态对文学作品的价值重新评定,这就包括“异端作家”及其创作。我们对现代文学史的重写和经典改写,有海外汉学的影响,如夏志清、李欧梵、王德威等人的研究,但当代小说的经典化,应有一个“内倾原发”的过程,也就是说,真正形成以大陆文学为核心,兼顾海外华文创作,视野广阔的经典化。因此,必须修正传统的经典化路径,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颠覆已有的经典秩序,而是为了将以往被遮蔽、忽视的,及当前待发掘的好作品纳入文学谱系。一旦开启这一研究程序,势必要将之前被认作是“异端”的创作纳入研究视野,如此必须具备处理“异端作家”问题的能力。
(二)有关“异端”的解说。
所谓“异端”,中文原义为异常之征兆,后引申为社会正统对异己思想、理论的称呼。古代中国,儒家学派将自己以外的思想、学派、学说视为“异端”。《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基督教、伊斯兰教语境下,与正统神学相违背的各种宗教信仰派别均为“异端”。异端概念是历史的、具体的、相对的,在一定历史条件下,某些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被称为正统,不符合正统的思想便被视为异端。文学研究体系,所谓“异端”是与主流相对的文学流派或文本。循迹西方文学史,我们发现,宗教与文学紧密相连:古希腊文学是欧洲文学的源头,早期基督教文学是欧洲文学的另一源头,是它新的组成部分。欧洲封建社会以基督教为精神基础,形成了中世纪文学;接续而来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虽然将宗教愚昧作为反对对象,但却在这一过程中不自觉地将宗教作为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来分解重组,仍然受宗教文化和精神的深刻影响。抛开宗教,我们无法深入研究西方文学,而基督教的“异端”意识又影响到人们对文学的解读,以17世纪的巴洛克文学为例,在其诞生之初便因怪癖、极端而又杂乱无章的艺术特色被主流排斥,只是到了后来才得到公正评价,并为人们所赞赏。西方文学研究者对诸如此类文学“异端”始终有清晰认知。反观我们的文学研究系统,仍然缺乏对“异端”的清晰认知,甚至对某些具有“异端”色彩的创作产生误读,从而影响对文学创作的整体认知,发掘并深入研究“异端”问题是极为迫切的。
关于“异端作家”,我们很难给划出确切范围。由于“异端”这一概念与“正统”相伴而生,因此它一直随“正统”的变动而变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创造社,三十年代创办的左联,及“十七年”文学中的王蒙、刘绍棠、陆文夫等作家在某一历史时期都曾被视为“异端”。新时期以来,伴随文学管制的放松及相关文化反思,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创作采取相对宽容的态度,因此很多之前被视为“异端”的创作也被纳入到“正统”,这便包括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宗璞的《红豆》等作品,然而也有许多作品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以伤痕文学为例,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其自身的短命决定了相关作品无法在文本创作方面完全走向成熟,因此,如《伤痕》《班主任》等作品的文学史意义远远超出了其文本所蕴含的文学价值。关键在于,同一时期,有一些作品却因外部原因遭到遮蔽,如刘克的《飞天》,王靖的《在社会的档案里》,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等,这些作品在写作水准和艺术水品方面均不低于《伤痕》和《班主任》,甚至可以说,单就文本而言,其价值要高过两部伤痕文学代表作。这些作品之所以受遮蔽,主要还是政治原因。另外,如果我们将视野扩展到整个华文写作,就会发现早在一九七四年,台湾作家陈若曦便在《明报月刊》发表了作品《尹县长》,刻画出文革对人性的扭曲。今天来看,这部作品带有很强的“伤痕”色彩,我们是不是能以更开放的心态,将这类作品纳入“伤痕”经典序列当中?这无疑值得我们思考。
事实上,我们的视野中仍存在相当一批具有价值,存在经典化可能性,但却因种种原因被划归“异端”的作家或作品,之所以将他们划归“异端”,是因为他们在某个或多个方面偏离主流,具有特异之处。概括来说,作家作品被归入“异端”不外乎三种类型:一种是触犯主流政治意识形态,另一种是背离主流社会道德风俗规范,还有一种是具有独特审美创新性。张承志因其宗教写作而成为另类,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的创作选用宗教题材便成为“异端”,而是因为他以宗教为基础,建构了独特的精神原则,并用它对现实进行质疑和对抗。他的早期作品如《九座宫殿》《黄泥小屋》,虽然也涉及宗教,但这种独有精神气质并不明显,在之后的《西省暗杀考》《心灵史》等作品当中则表现的异常鲜明。特别是《心灵史》,张承志对哲合忍耶的信仰更令人瞩目。“异端即美——这是人的规律。”张承志在《心灵史》这样写道,可以说作家本身便有成为“异端”的自觉,现实生活中他便是一名“反西方”的作家,他的信仰指向宗教,但批判锋芒还是朝向现实。因社会道德风俗规范而被划归“异端”的作家包括贾平凹、冯唐等。贾平凹的《废都》,由于独特大胆的态度,及赤裸裸的性描写,引起社会各界激烈争议,作家本人甚至被冠以“流氓作家”称号。作品独特的性叙事,在挑逗人们神经的同时引起主流社会的强烈抵制,作品内蕴的精神颓废感更是主流社会难以接受的。冯唐的《不二》同样充斥大量刺激感官性描写。作家本人更是明白地表达了自己的小说创作观:“不负责通过满足一般审美习惯让人身心愉悦,不负责歌颂现有正见维系道德基础,不负责遵从主流把人往高处带……我决定写我最着迷的事物。通过历史上的怪力乱神折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的谬误和真理。”这种以“不负责”的态度言说“怪力乱神”的写作,无疑和主流社会的道德风俗规范完全背离。具有独特审美创新性的作家,包括王小波、残雪、曹乃谦等人。王小波作品的审美创新性主要体现在作品荒诞性、狂欢化,及死亡叙事等方面。他的文字跳跃性极强且极富张力,在作品当中营造出独一无二的话语迷宫。残雪的创作主要集中在中短篇小说,她的文本以其强烈的先锋性将读者拒之门外,个人化近乎呓语的表达方式,更使她的文本与主流文学拉开了距离。曹乃谦的创作,在语言上极具个人色彩。他以充满泥滋味的农民语言进行书写,并以独特的视角对山西农村再叙述,打破了固有文学图景。
当然,三种原因有时会集中到同一位作家,以王小波为例,他的某些作品实际既触犯了主流政治意识形态,也背离了主流社会道德风俗规范,同时还具独特的审美创新性。《黄金时代》当中,王二与陈清扬惊世骇俗的性爱神话,最大限度上对革命进行了解构。作品中落后青年王二与“破鞋医生”陈清扬,因革命语境下的“破鞋逻辑”,结成了匪夷所思的“伟大友谊”。王陈二人的友谊以性爱为纽带,以对外部世界的不满为心理基础。同样,《我的阴阳两界》对无聊无趣生活的否定,《白银时代》《未来世界》等作品对“乌托邦”的反动,都是其创作异端性的表现。王小波的创作,一方面用性揭示了革命与爱情在当代中国复杂的生成关系,另一方面又用“性的真实”,否定革命逻辑的荒诞,可以说是对主流意识形态和社会道德风俗规范的双重背叛。同时,他以冲击力极强的死亡叙事及荒诞叙事,完成了对强权和暴力的控诉,实际是将独特的美学风格注入到文学创作。又比如,残雪在她迷宫式的写作模式当中,隐藏着作者对过往的回顾和对现实的思考,这其中包括对反“右”及文革记忆的书写,如《山上的小屋》,也包括对改革带来的现代文明的惶惑,如《长发的故事》。可以说,残雪看似个人化的呓语与时代密切相关,偏于先锋的叙事风格是她的美学特色,但对政治的个人化理解其实也渗透其中。另外还有史铁生,在《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作品中,作家虽没有明确宗教信仰,但却在对命运和苦难的信仰当中认定“造物主”伟力,因而带有宗教气息。事实上,史铁生的创作,因带有个体精神封闭性,和主流文坛拉开了距离,史铁生身体状况的特殊性,更使得他的创作带有强烈个体自救色彩。他的作品实际是通过彰显精神的强度,来抵御外部世界压力。这些因素使得他的创作既反体制束缚,也反传统习常,并用信仰搭建起独特的美学范式。
二、经典在变动中生成:“异端”的价值考辨与经典化路径。
(一)“文学性”:“异端”经典价值的最高标准。
所谓经典,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拥有超越时空的力量,不管是艺术价值,还是阐释空间,它一定有其独到之处,值得人们反复阅读。从这个角度上看,仅仅用几条特定标准对作品进行限定,并得出“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结论无疑有失公允。当代小说自身的价值既要通过时间去验证,也要文学研究者和读者共同发掘。归根结底,经典由人确立,因此不可避免地带有局限性。当代文坛“异端”确实存在,当代文学经典化又要求学界对当代小说创作重新评定,打破“排座次”的简单逻辑,用更理性的态度发现真正优秀之作。正如吴义勤所说:“现代文学只有三十年,而当代文学已经七十年了,也就是说这个一百年我们对文学经典的认识还停留在前三十年,甚至有人干脆就以前三十年取代和代替这一百年,这其实是很不公平的。强调经典化,并不是一定要为当代文学评出多少个经典,而是要启动一个经典化的过程。只有启动了这个过程,当代文学的评价才会客观、科学,当代文学与文学史的关系才能真正建立,当代经典才有可能会浮现。”当代小说当中存在经典,但真正的经典远未被发掘充分,将文坛“异端”纳入到文学研究范畴,既是考察“异端创作”价值,也是在考察当代经典的价值。
“异端作家”及其创作是否具有经典化价值?对这个问题,也要一分为二的认识。我们既要打破僵化的文学体制,给异端作家作品进入文学史提供更多渠道,也要坚持“文学性”标准,反对简单以“标新立异”为标准,衡量一切文学作品。异端作家作品,有成为经典的可能性,但并不是所有异端色彩的作家作品,都可以成为经典。有时,同一作家的异端性作品,也存在文学水平的巨大差异。文学性,必须是首要且最高标准。小说还是要得好才可以成为经典,而不是简单“哗众取宠”或刻意“挑战姿态”。经典的评定更多地还是要从文学性出发,文学性的优劣,从根本上决定了作品是否具有经典化价值:如王小波用性解构革命的,带有自由主义色彩的作品《黄金时代》;同样重视性书写,用性来展现人性真实的《不二》(冯唐著);也包括运用荒诞手法,揭露社会现实的作品,如阎连科的《日光流年》;从个人视角切入,表现生活和精神困境的作品,如薛忆沩的《遗弃》……以上提到的著作无疑具文学经典考察价值,但经典化道路上,“异端”之所以还能成为当代文学的一个问题,关键在于文学史还很大程度上受非文学因素影响。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简单迎合功利需要,也表现在以简单地“反政治姿态”,博取眼球和注意,忽视了真正的文学价值性。
比如,陈冠中的《建丰二年》,以政治讽刺小说著称,被称为“新中国乌有史”。尽管被批评家称为:“嬉笑怒骂,以虚击实,往往正中历史危机要害,他更试图籍小说解放思想,情感力量,为历史代谋推陈出新的契机,如何想象过去决定我们如何想象未来。”但仔细考察,该小说写法粗疏,人物刻画呆板抽象,故事松散混乱,基本是以大胆的政治想象,替代文学的苦心经营,只能引起一时关注,但缺乏真正被经典化的价值,比之同类型作品,诸如奥威尔的《1984》,巴别尔的《骑兵军》,差距很大。这类以政治意图替代文学意图的作品,虽具有“异端”色彩,但依然要经受经典的文学性这一最高标准的审核,才能成为经典秩序的考察对象。类似作品,还有张爱玲的《赤地之恋》,阎连科的《为人民服务》等。又比如方方的《软埋》,主要讲述一个女人命运的故事。四五十年之间,她从一个乡绅的儿媳成为勤勉慈爱的保姆,从一个失忆的女人变成沉溺于往事却没有了知觉的植物人。如果从文学角度考察,《软埋》只是一部从个人视角重新观照历史的“新历史主义”之作,其文学思想性,甚至并未达到《古船》《故乡天下黄花》的水平,艺术也不够成熟深刻。这种情形之所以会在当下发生,究其原因,主要还是文学史标准暧昧模糊,无法形成真正通约性,从而使文学评判总在文学性和政治性上摇摆不定,某些情况下出现政治性压倒文学性的现象。由此看来,“异端”的价值要被真正发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以说,如果不能回归文学谈文学,那么“‘异端’是否具有经典化价值”将永远是一个伪问题。
(二)“异端”经典化的路径。
对作家而言,被认定为“异端”绝不是一件好事,但与之相比,那些没有被公开称作“异端”,却在现实中被当作“异端”对待的作家作品,则显得更可悲。成为“异端”会影响到作品的传播与接受,而为“异端”正名则将关注点集中在文本固有的价值上。与主流文学相比,“异端”创作,特别是那些水准较高的“异端”文本的价值,还远未被充分认识。
首先,要对“异端作家”进行经典化,除了扎实的文本细读之外,还要做好史料工作。要对其传记及相关作品进行分析,对相关史料进行挖掘整理,如日记、档案等多项材料。真正有价值、有说服力的研究成果,建立在丰富翔实且可信度高的资料研究基础之上。当代文学研究面临的一个重要难题,便是研究资料芜杂,有些资料还因政治因素而缺乏获得途径。如果将华文文学作为整体纳入研究范围,资料的获得与筛选便更加困难。因此,必须在着手之初便对这些问题有清醒认识。
其次,除此之外,也要对相关文学史进行研究,当前大陆当代文学史虽存在多个版本,但受外在环境影响,很多方面大同小异。对相关文学史进行研究,既要囊括大陆的当代文学史,也要参考海外学者的相关研究。相较大陆学者的研究,海外汉学的研究有其劣势也有其优势。其劣势在于,他们并未处于大陆这一客观环境,因此对有些问题的解读并不深入,颇有隔靴搔痒之嫌;其优势在于,他们能跳开大陆习惯束缚看问题,且能结合海外最新成果,在写作上更大胆,对某些问题的讨论也更客观。借鉴他们的研究方法与成果,对重写文学史以至于实现“异端”经典化具有重要意义。
再次,“异端创作”经典化不是孤立问题,若通过以“正统”为基准,先划定一个“异端”圈子,再将优秀作家挑选出来研究,就缺乏严谨性。对“异端作家”进行经典化要求我们首先确立一种大文学观。时间上,我们要以时代变迁为背景,明确当前形成“异端”的特殊文化语境;空间上,要将所有华文文学创作整体纳入其中进行考量,打破有关“异端”的狭隘见解,真正发掘有说服力的“异端”经典。若以意识形态为基准来界定“异端”,则必然会陷入研究死角,或无法将“异端”与“非异端”区分开来——所谓“异端创作”并不代表其自身完全不带有主流痕迹;或是将不符合“正统”概念的文学全部拒之门外,人为扩大“异端”范围。因此,研究“异端”也必须重考据,重资料分析,同时要对大的文学环境清晰把握,跳出文本看问题。
以残雪的创作为例,对其创作进行研究须结合其人生经历才有价值。我们将残雪称为“异端”,并非仅仅源于其文本的怪异诡谲,还因为其看似私人呓语的作品总与时代密切相关。她在文本中营造的灵魂世界,总是与中国现代性宏大的历史变迁,及全球化时代的消费意识纠缠在一起。从作品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本人对新时期文学的主导性给予回避、质疑乃至拆解的一面,这才是其“异端创作”本质。而对“异端创作”进行史料挖掘整理的原因则在于文学史当中有些作品存在被误读现象,简单标签化,掩盖了作家内在异端气质的复杂性,需要我们重新解读。例如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范畴内的张贤亮,用“改革”或“反思”的标签来界定他并不准确,他的作品实际流露出鲜明救赎意识,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由传统向现代性转型时的精神内伤和启蒙危机。这种救赎意识,表现在文本当中便是作品中的主人公总在不断探索,要在一代人的际遇中寻找知识分子精神死亡的内在蕴涵。另外,前文所提到的王小波,张承志,史铁生,曹乃谦,冯唐,薛忆沩等人均属于具有异端气质,在文学有很高成就,但却不在主潮之内的作家。他们对当代文学史建构,能起到重要补充甚至是重构性意义。换句话说,文学经典要靠作家和作品支撑,要选出有分量的“异端”,这样进行经典化才有有说服力。总之,“异端作家”自身的复杂性决定了其经典化路径的复杂性,而开放的研究视野及心态,是重新对作家和文本进行筛选所必备的素质。
三、开挖文学的“富矿”:发掘“异端”的意义与存在问题。
(一)发掘“异端”的意义。
讨论文学经典化中的“异端作家”问题具有多重意义。首先,如前文所述,只有将“异端”纳入到研究范围才能使经典评定更具合理性。这种合理性在客观上源于其全面性——我们是将华文文学作为一个整体,且是在对史料进行再评估的基础上进行研究。从主观上讲,“正统”眼中的“异端文学”本身欠缺研究的合法性,“异端”实际被排斥于研究范围之外。甚至作家的评价也会连带受到作品评价的牵连。换句话说,当前的文学生态,“异端文学”实际是一种“弱者文学”。从文学性角度出发对这类作品进行研究,有利于颠覆正统文学的话语霸权,促进文学研究向多元化发展,真正实现文学研究的多元共进。也只有对这类文学进行公正而非“正确”的判断,才能使文学研究更加真实可信。文学创作被社会接受是一个艰难又复杂的过程,既受到发行圈子限定,也受到文人圈子和大众圈子的限定。文学研究者应成为障碍的消除者,而不应该成为武断的裁判员。其次,正统文学客观上受主流意识形态影响,永远无法采用相对直接的方式对偏离主流的现实进行客观叙述。“异端”因其特殊性,对某些现实状况往往表现得更深刻。或者说,“异端”文学创作其实能以另类视角从主流叙述夹缝发现事物特殊性,如张承志透过宗教看待现代中国变迁,王小波以自由主义精神重新观照现实,薛忆沩对历史进行解构与再建构……他们描述事物时采用的文学表达方式都不是正统文学能直接进行的,他们的价值体现在以“异端”姿态进行创作,弥补正统文学的真空。再者,文学本质是人学,以人为本,表现人,发现人,永远是文学的终极诉求。文学创作始终存在终极价值。尽管终极价值未必是一元的。我们很难说所谓正统文学写作比“异端书写”更接近文学终极价值。恰恰相反,自莎士比亚至乔伊斯所创作的文学经典,自其诞生之初都不被主流认可,却因为拓展了文学认知空间,乃至开辟了认识人和世界的新路被后人赞赏。如前文所述,经典的一个重要价值便在其创新性。真正能称得上是创新的写作,一定不会与已形成定则的主流审美规范完全吻合。研究“异端作家”,并不会使我们进入文学研究的偏门,相反,会使我们更为深刻地理解文学。
时至今日,对以小说为主体的纯文学创作,持悲观态度的学者不在少数。布鲁姆提出这样观点:“诚实迫使我们承认,我们正经历一个文字文化的显著衰退期。我觉得这种发展难以逆转。媒体大学(或许可以这么说)的兴起,既是我们衰落的症候,也是我们进一步衰落的缘由。”孟繁华也指出:“‘伟大的小说’或‘经典文学’已经成为过去,历史是只可想象而难以经验的……21世纪是一个没有文学经典的世纪。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这是文学的宿命。”在一个文学看似衰退了的时代,讨论当代小说经典化“异端作家”问题是否过时呢?研究“异端”的价值,正在于让当代人以客观理性态度,正视时代的文学创作。这也是文学研究者的基本使命。文学只是文学,本不该被划分为“主流”和“异端”,研究“异端”的目的,并不是为将其定性,而是为还原作品价值,还原文学创作本质。在将“异端”经典化过程中,深刻反思已有文学体系,努力构建一个从文学性出发的文学研究和评价体系。
(二)“异端”经典化的问题症候。
必须承认,虽然当下对“异端”进行经典化存在可能性,但问题同样不容忽视。“异端”经典化的问题,实际由两方面原因造成。一方面是“异端”固有问题,另一方面是“异端”经典化过程中面临的外部问题。“异端”自身问题,牵扯到文本性质。我们将“异端”纳入经典文学体系过程中,不仅要考虑“异端”政治因素,也要考虑大众读者文学接受问题。抛开政治因素影响,“异端”是否便不再是“异端”呢?这可以参照“邪典”这一概念。“邪典”最初源自影视圈,影视研究中存在“Cult Film”,所谓“Cult Film”(“邪典电影”)指那些小圈子内被支持者喜爱及推崇的电影,也可称为非主流电影。这类电影当中不失经典,但却未必能被大众接受。文学研究视域,实际也存在“雅典”与“邪典”之分,如美国的恰克・帕拉尼克,便是著名的“邪典小说家”。他的作品如《肠子》《搏击俱乐部》,充满血腥暴力,却有鲜明独创性。我们现在的经典体系,是在大众审美体验与政治助推的接合点上诞生的。这意味着如果不能完美融入主流文学话语,即使写作水准很高且在小圈子受欢迎的著作,也未必能跻身经典序列。另外,经典体系本质是一种受传统观念影响的“正典”,但真正的经典体系应包容所有有价值的作品。
与内在问题相比,外部问题是“异端”经典化面临的主要问题。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附属于政治,要使“异端”经典化得以进行,必须让文学史真正树立起和意识形态的理性距离,使其具有相对独立的审美价值判断。重写文学史、反思已有经典体系,本质是一种“颠覆与重建”,但出发点和目的绝不在此,而是要在这一过程更好地把握文学规律与评判标准。只有这样,才能打破贴标签式文学研究思路,从文学性出发,不再简单地用“正统”“异端”划分文学。文学只是文学,除此之外,它什么也不是。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古船》风波”为例,小说诞生之初受到多方攻讦,原因主要是作品存在对土改运动残酷一面的描写。如今《古船》已被列为当代文学史的经典。但背离文学谈文学的现象仍然存在。立足现实进行创作,揭露人性是文学创作基本原则,文学研究者只有从文学研究角度出发,才能真正得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结论。面对外部问题,研究者要力避脱离文学谈文学,同时也要避免故步自封,自说自话。发掘“异端”和完善经典,是一个浩大工程,有赖于文学界在基本原则上达成共识。
“异端作家”经典化道路注定坎坷曲折。要想真正达成“异端创作”经典化,不仅有赖于文学公共空间的伸张,也有赖于文学接受水平的提高。同时也应当注意,并非只要“异端”便具备经典化价值。有些作品渲染人性丑恶,以暴力叙事博人眼球,甚至不惜以牺牲文学性为代价刻意作奇,使作品流于低俗。这些“异端”无疑不具备经典化潜质。
注释:
①童庆炳、陶东风主编:《文学经典的建构、解构和重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页。
②杨树达:《论语疏证》,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
③郑宁波:《论“异端”元问题——基于概念、发生学及价值等要素的分析》,《甘肃理论学刊》,2011年第2期。
④冯唐:《不二》,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227-228页。
⑤卢欢:《吴义勤:当代文学继续经典化》,《长江文艺》,2016年第10期。
⑥王德威:《史统散,小说兴》, 《建丰二年.序言》,麦田出版: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8页。
⑦哈罗德·布鲁姆著: 《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⑧童庆炳、陶东风主编:《文学经典的建构、解构和重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4页。
房 伟 苏州大学
明子奇 山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