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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灵魂的西部洗礼约翰·威廉斯的《屠夫十字镇》

2017-11-13林俊颖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4期
关键词:安德鲁斯威廉斯野牛

林俊颖

一个年轻灵魂的西部洗礼约翰·威廉斯的《屠夫十字镇》

林俊颖

就让我们以比较文明的用语叙述,特朗普这位具有高度争议的美国总统,在一月廿日就职典礼发表的演说,结尾也是重点所在,“让美国再度强大、富裕、光荣、安全,让美国再度伟大”。纯以讲词而论,如此铿锵激情的口号确实是动人、也是励志的。亚里士多德在两千三百多年前不就以德、理、情(ethos, logos and pathos)三位一体界定什么才是好的、成功的修辞雄辩。口号能否转化成为强国理想并达阵,全世界都在拭目以待。

早两个月前,大选开票那日,我一位曾在纽约市留学十年的好友发出深沉的喟叹,整场选举显示的才是美国的真正面目吧,“她一直包装得很美好”。立国才两百年即成第一强权大国,冠以美国神话是一条理解的快捷方式,免于深思的快捷方式。

当此之时,或正是阅读《屠夫十字镇》最好的时候。此小说原文出版于1960年,因为《斯通纳》如同古物出土重新被正视,中文读者晚了半世纪得以适时认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小说的故事脉络并不复杂,我们可以盖棺论定,作者约翰·威廉斯是一位平实的小说家,乍看扑鼻而来是清教徒气息,与他同代的英语小说家,譬如约翰·巴思(他曾提出“文学的枯竭”之说),福尔斯,福克纳,纳博科夫,不是以后现代、后设为小说开疆辟土,就是不满足古典写实的平庸,走往艰深幽微的心灵之路。与《斯通纳》相似,《屠夫十字镇》设定的也是一位年轻人某日灵机一动,决定接受那不能言诠的召唤,离开自己的家乡,企图去寻找另一个自我的可能。小说由此启动。

是威廉斯的小说艺术救赎了斯通纳这样命运乖蹇的小人物

1873年,威尔·安德鲁斯,波士顿一位牧师之子,也是一位富家子,在哈佛学院读到三年级毅然辍学,带着一大笔资金,几乎横越美国跋涉到堪萨斯一个拓荒时代尾声的偏僻小镇,找到了一位经验丰富的优秀猎人米勒,与另两位剥兽皮的帮手,一位是右手冻死截肢的霍格,一位是健壮的打零工的施奈德,四人成立一支野牛猎捕队,在炎热的八月底出发,由米勒带领,前往科罗拉多洛基山脉里一处无人知晓的丰美山谷,计划在冬天前,围捕数千头野牛,剥下牠们的皮,运回屠夫十字镇卖给皮革商(他们的美梦,一张上等牛皮值四美元),大赚一笔。他们如愿找到那隐密彷佛伊甸园的山谷,“这是一种只有人迹未至的大地上才有的平静、安宁和空灵”,绿草茂盛的平整谷地有着超过一英里长,近乎半英里宽黑乎乎的野牛群,总数大约有五千头,浑然不知大难降临了。日日屠杀野牛一个多月后,突来一场提早的暴风雪,大雪封锁山谷,四人遭此大自然威力囚禁到来年春天,直到五月底才如野人般历劫返回屠夫十字镇。返程是美梦与理想一路瓦解,渡河时施奈德淹死,载运野牛皮的马车给大河冲走,即使在山谷还藏有三千张,小镇的皮革商已经破产,宣告牛皮市场已经完蛋,一文不值。四人九个月的冒险犯难与发财计划,直如黄粱噩梦。敏感的读者,在那场早到的暴风雪,应已嗅到灾难的味道。

美国文学系谱理所当然地将这部小说归档为西部小说,我们更熟悉的是好莱坞的西部电影,挟其巨大的生产制作方式、通俗与传播力量,西部片打造了一套融合以白人本位之拓荒精神与个人英雄的美国建国神话,即便今日,传统的西部片已经完成其阶段任务,成为类型典范,譬如位于亚利桑那与犹他州交界那壮伟的纪念碑山谷。然而,文学小说显然大不同于影像的思考,约翰·威廉斯不愧作为严肃小说家的职责,他逼视“西部、拓荒”这具有传统意味与意义的创作母题并深思,遂行拆解美国建国与个人英雄神话的一趟不讨好也不讨巧的书写。

但是我个人并不觉得威廉斯是那种愤青式的反美国或者反英雄。晚此书五年出版并让威廉斯死后声名倒吃甘蔗的《斯通纳》,聚焦在一个现代平凡人的草芥一生,他不愿遵循其父母、祖上安分地做个庄稼汉从土地讨生活,发愤求学,意在寻找另一种自我、创造另一种人生的可能。“人生识字忧患始”,一首莎士比亚的诗启蒙还是顿悟了他,终于晋升到美国中西部封闭的大学城当起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然而斯通纳看似社经地位上升这一条奋斗道路却不是幸福人生的允诺。出身农村的先天体质,憨直、不知变通,甚至是驽钝,一似台湾谚语“牛牵到北京还是牛”,他的婚姻家庭、学院事业,唯一丰润他生命的婚外情,无一不是以失败收场。他像极了神话里的蛇发梅杜莎,目光所及皆化为石头。我们果真可以用“性格决定命运”简化地论断斯通纳这样的个案?威廉斯不沉湎在田园牧歌的情调,也不做小人物的悲悯关怀,更无意据意识形态进行批判,他是企图在失败的人及其失败的一生故事提炼,在平凡通俗中筛出福克纳在诺贝尔奖致词的“提升人的心灵,重新唤醒人的勇气、荣誉、希望、尊严、同情、悲悯和牺牲,这些人类昔日一度拥有的荣光”。

确实,是威廉斯的小说艺术救赎了斯通纳这样命运乖蹇的小人物。如果我们愿意更宽容看待一位平实的小说家,我会认为他的雷达敏感侦测到一个原子化社会必然的疏离困顿,1960年代的美国,严格说来已经顺利走完现代化进入后现代,个人享有莫大自由的同时,为何存在,因何而活的大哉问势必发生。仍愿信仰上帝的犹有可恃,无神论者可就辛苦了。某个聪慧的古希腊人不是说过了,原子与原子之间,广漠的海。是以斯通纳最后在癌症病死前那孤独的原子个人发出悟道般的热与光,就像肉体完全燃烧即将灰烬一堆,我们读者物伤其类,遂觉是那样的感人。

就出版的顺序,回头看《屠夫十字镇》,贯穿全书的牧师之子安德鲁斯,本质上或是一个健康多了的斯通纳,一样的寡言、内敛与固执,在波士顿那结合教堂、布道的高等学院无疑让他常有囚笼之感。小说第五十九页提供关键性的重要线索:“站在光秃秃的土地上,他感到自己的大脑沐浴在清新的空气中,彷佛升入无尽的太空。日常感觉到的卑微和局限在旷野中消失殆尽。他曾经听过爱默生的一次演讲,此时想到了其中的一句话:我是一颗透明的眼球。面对四周的树林和旷野,他自己消失了,尽归于无,却能看到所有的一切。他周身流动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此时他觉得自己是上帝的一部分,自由自在,这是他在国王礼拜堂、大学课堂和剑桥大街上从未体验过的。透过树林和绵延的田野,他能隐约看到西边遥远的地平线;此时此地,他看到了美丽的大自然,以及以前从未发现过的自己的美丽天性。”

爱默生何人?谷歌百度一下,马上得到解答,19世纪美国重要的文学家、思想家,超验主义的倡导者,今日眼光视之,自然写作的大师,他有句名言“相信你自己”,人可超越理性与感觉经验,掌握一理想的精神实体;上帝遍在每一追求完整自我、独立自由的个人身上。

讽刺的是,满是爱默生思想印记的安德鲁斯,也是具体而微在实践那宣言精神,横过大半个美国来到拓荒小镇,积极投入的却是竭泽而渔的猎捕野牛群的生意。小说的第二部共八章二百多页,将近五分之三的篇幅,威廉斯以素朴笃实的笔调书写四人辛苦觅得野牛乐园,进入展开灭绝的大屠杀,只为剥取最有经济价值的牛皮。其后这四个杀牛机器又以无比坚毅的求生意志抵抗漫长的封山雪季,更是依赖野牛尸身保护他们免于冻死饿死。威廉斯当然不屑书写充满专业细节、惊悚好看的类型或通俗读物,他绝对有能力写,他让对大自然的美与神圣充满喜乐的安德鲁斯一转身成了本质是屠杀业的投资人,亲手血刃五千头不懂抵抗的野牛,当那原本毫无人迹的空灵谷地一日日都是牛尸遍地,也是屠宰场。透过猎人米勒之口,之前他大肆猎杀的是河狸。故事与纸背后,威廉斯无声地要求读者与他一起想的可是:还有印地安人吧?拓荒西部是基于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事实,外来的入侵者以现代利器主宰另一物种的生命?在那过程,遭宰杀的野牛数字一再出现,可是呼应斯大林那句话,“死一个人是悲剧,死一百万人则只是个统计数字”?受爱默生启发的安德鲁斯,他心向往的大自然、自由自在的自我,以今天的大白话来说就是“上帝在每个人的心中”,与那一场他全程参与的猎捕屠杀,四人好像扮演着旧约杀无赦、毫无恩慈的上帝,两者并不冲突、违逆?否则,又何必草蛇灰线似的让米勒娓娓道出印第安人猎杀野牛的取之有度,全身里外包挂牛角牛骨无一不穷尽其用,不滥杀不浪费,威廉斯隐藏字里行间的可又是野蛮与文明到底如何区别?美利坚合众国究竟建立在什么样的血腥基础上?此书后的附录一文,“我的老师约翰·威廉斯”,点出一个历史的巧合,《屠夫十字镇》出版时,正是美国第一批部队踏上越南,“威廉斯不会知道上百万的人不久将在老挝和柬埔寨丧生——是死于美国人之手,并且不是出于防卫的需要”。

我们当然也不会轻易忘记,早于此小说时间背景一百年,有一篇伟大的重要文献,美国独立宣言,如此写道:“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所谓的“人人”是否适用此宣言,得先通过美国人资格验证。

环保意识与动物保护观念普遍觉醒的今日再来阅读《屠夫十字镇》,世故的读者必然会过度诠释,我自己就是。安德鲁斯的西行之旅,如实是一场转成人的仪式,也是一场残酷的发现之旅,他更赶上了新兴的美国完成开拓西部的尾声阶段吧,寄居着“猎人、无赖和东部来的闲汉”的皮革镇大概很快会被遗弃,沦为废墟。接下来铁路将取代马车,轰轰驶向“更文明、更现代”的工商业时代,国家与公部门公权力体制将一一完备,强国崛起,猎人与猎枪很快也将被纳入其中。大美国的神话必得继续打造。

一如《斯通纳》,《屠夫十字镇》倾全力在个人的救赎,这是约翰·威廉斯小说的含金量所在。比起将斯通纳从年轻写到老衰病死,安德鲁斯毕竟是一年轻的灵魂,就像激越河流有着自清的力量,见证了开发西部的残暴、愚昧与疯狂,他并没有崩溃。博尔赫斯谈论自己的失明,有一段是如此入世、光亮,“一个作家,或者说所有的人,应该这样想,他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工具,所有给他的东西都有一个目的,这一点发生在艺术家身上尤其应该更加强烈。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包括屈辱、烦闷、倒霉等等,都像是为他的艺术所提供的黏土、材料,必须利用它们。所以我在一首诗中讲到古代英雄们的食粮:屈辱、不幸、倾轧等等。给我们这些东西是让我们去改变它们,让我们把生活中的悲惨变成或力求变成永恒的东西”。我认为这比爱默生的超验说更好更笃实,更贴合安德鲁斯这一趟寻找自我之旅的蜕变。

正如西部电影不能没有独行英雄,《屠夫十字镇》做为美国文学的西部小说也不能没有微小的个人,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是洗礼也是醒悟的过程。熟悉西部电影的,不会忘记《搜索者》(TheSearchers,1956年)与《原野奇侠》(Shane,1953年)这两部经典,剧终时,那注定被时代抛在后面形成孤独的末路英雄不进入家宅,不落地生根,独自走向苍茫旷野,传说因此得以延续。已经完成历史的阶段性任务的西部,也完封那一个个英雄人物。威廉斯在小说结尾做了呼应:

除了大概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但他明白稍后他会知道的。他从容地纵马向前,感觉身后太阳冉冉地升起,使得空气也坚硬起来。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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